吹魂笛

2024-09-12 21:33:14 作者: 語笑嫣然
  [ 楔子 ]

  江湖中,一直都不乏奇珍異寶。譬如,熾焰神珠能解百毒,淨水楊枝可使枯骨生肉,絳仙舍利可通經脈,養氣血,令服用者增加數十年的功力。而這些,卻在近半年的時間裡,紛紛失了竊。原本以擁有此等寶物而自居的門派,扼腕憤怒,卻又無可奈何。

  所以,紅袖樓那日便來了客人。只不過,並非江湖中人。而是普通的商戶。那戶人家姓留,來的是留家的老夫人。老夫人說她的丈夫患了罕見的惡疾,急需九尾靈芝保命。而九尾靈芝在洛陽魚垢山莊,山莊的主人在多年前受過留老爺的恩惠,便答應贈靈芝以報恩。

  留老夫人到紅袖樓,便是要雇一名保鏢,隨同留府的管家一起前往魚垢山莊,將九尾靈芝安然地帶回揚州。

  一切都極低調,極秘密。

  [ 風月清 ]

  動身的日期,定在八月初三。卯時。

  晨光微霽。

  宋昔瑤慣了早到,落幽亭畔,空空蕩蕩,尚且沒有半片人影。她便掏出腰間的短笛,幽幽地吹奏起來。短笛是她的武器。她可以吹奏出清揚婉約的曲調沁人心脾,也可以吹奏出錐心刺耳的魔音,使聽者頭疼欲裂生不如死。

  因而,紅袖樓的清韻小主宋昔瑤,便有了致命的武器。

  吹魂笛。

  「吹笛秋山風月清,誰家巧作斷腸聲。

  風飄律呂相和切,月傍關山幾處明。」

  冷不防地,背後窸窣的腳步聲音傳來,伴隨著一聲朗朗的清吟。

  宋昔瑤便收了笛,心想,必是約定的留府那位管家來了罷。留府僱傭紅袖樓的人只是做保鏢,他們自家的管家才是主角。管家要去魚垢山莊,管家要將九尾靈芝帶回來。宋昔瑤的任務,是保護靈芝,也是保護管家。

  通常來想,管家大多是老態龍鍾唯唯諾諾的模樣,只不過,這一個,從聲音聽來,卻似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呢。宋昔瑤微微一笑,轉身的同時,以調侃的語氣說道:「留管家只顧借鑑前人的精詞妙句,卻和你我眼下這所處的意境不甚相符呢。」

  呢字的餘音,仿若飄渺的緞帶,還纏繞在舌尖沒有走遠,卻突然,怔住了。

  宋昔瑤那麼清晰地看到前方施施然步來的男子,約麼二十六七歲的年紀,一身白衣,瀟灑倜儻。微笑的神態淡定而優雅。

  可是。

  可是他怎麼會是留府的管家富曲呢?他分明是白鷺原啊。五年前在蜀中一帶頗有名氣的玉面神捕白鷺原。傳聞他悄無聲息地退隱江湖,甚至有人說他已經死了,但如今,他卻出現在這裡,拿著留府的令牌向宋昔瑤證明他的身份——

  「在下,留府的管家,富曲。」

  此時,白鷺原再淡定,眉眼間也是輕輕地動盪,怔忡一陣,方才開口說道:「好久不見了,昔瑤。沒有想到紅袖樓派來的人會是你。」

  「我也沒想到,我還能再遇見你。」宋昔瑤咬牙切齒說道,溫柔的神色,瞬間變得剛硬冷凝。這讓白鷺原覺得尷尬,稍低了頭,問:「你還在恨我?」

  「恨。」

  一個字,重重地從唇齒間砸出來。如有千斤。

  宋昔瑤怎能不恨呢?當年,父親本是當地受人敬重的教書先生,機緣巧合,認識了白鷺原,彼此引為知己,忘年相交。但後來的一場變故,白鷺原認定了父親便是殺死胡家小姐的兇手,他將父親送入官府的大牢,而父親則因此羞憤不已,寧可以死謝清白。

  宋昔瑤認定父親是無罪的。

  父親那樣慈眉善目的謙謙君子,怎會殺人?而且,還說是垂涎胡家小姐的美色,因奸未遂。想想這些,宋昔瑤的拳頭似要將短笛捏碎。她因而對白鷺原也充滿了恨意,認為他當初一點情面也不顧及,父親待他如知己,他卻視父親為仇敵。

  宋昔瑤雖然好奇,白鷺原為何隱姓埋名的退出江湖,而只到普通的商戶做管家,但她卻偏不開口詢問,好像對方的事情自己一點也沒有興趣知道。白鷺原則始終保持低沉的臉色,他實則也有很多的話想和宋昔瑤說,但是,對方拒他於千里之外的表情讓他難以啟齒。他猶豫了半晌,索性緘口不言。

  [ 葵嫣釀 ]

  有時,白鷺原會讚美宋昔瑤的笛音。——她知道那不過是他想緩解彼此氣氛的尷尬。但是,再公式,再虛假,也還是會心中柔軟。


  夜闌人靜時,她便倚窗獨奏。

  每一個音節,都是悵然。

  從揚州至洛陽。他們日夜兼程。總算是安然地到達了魚垢山莊。那山莊只是江湖眾多門派里毫不起眼的一個。陳設與裝潢,也是單調普通。他們表明身份以後,由家僕領著,在大堂里坐了片刻,便聽見一聲朗笑:

  「兩位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了。李某已經命人準備了乾淨的廂房,且留兩位在此多住些時日,好讓李某略盡地主之誼。」

  人未至,聲卻先到。

  然後大門外便矯捷地跨進一個人來。中等身材,衣著整齊。年過而立,面上有些微虬髯。那便是莊主李雲雷。

  當夜。他們留宿在魚垢山莊。翌日清晨,宋昔瑤便以留老爺急等靈芝續命為由,謝絕了李雲雷熱情的挽留,帶著九尾靈芝,離開了洛陽。

  馬不停蹄。

  濺得塵土四射,有些犀利的暴躁的味道。

  經過一處山澗的時候,白鷺原勒了韁繩,喚道:「昔瑤,奔走了大半日,何妨稍做歇息,縱然你不累,那馬兒也未必能支撐太久。」宋昔瑤聽罷,面色一沉,迴轉頭,白鷺原已經拴了馬,在山澗旁悠然地坐了下來。她便冷聲道:「你竟是毫不擔心你家老爺的病況麼?」

  「生死有命。」白鷺原似笑非笑道。

  可是誰又知道,宋昔瑤也並非真的那樣急於完成任務,或者是真的心系什麼留老爺的安危,她只不過想儘早地結束這一切,好讓她和白鷺原之間不再有牽連。這些時日的朝夕相對,仿若一種折磨,分明是她恨了多年的一個人,可還是讓她覺得暖心,她無所適從,每每聽到他說話的聲音,看他談笑的表情,他的關懷,誇讚,所有的所有,就好像在周圍生出泥濘的大沼澤,使她越陷越深,越深,便越不知道應該如何來處理彼此的關係。

  真真是,相見不如懷念。

  不如痛恨。

  宋昔瑤既惱怒且倉皇。她扔下一句冰冷的話,勒轉了馬頭,兩腿輕輕一夾,疲憊的瘦馬再度奔跑起來。山澗旁的白鷺原眼神突然變得有些異樣,他站起了身,左腳踏上馬鐙,就在那個時候,他聽到前方傳來一陣痛苦的呻吟。


  「是昔瑤——」

  白鷺原焦急地策馬追過去,只見宋昔瑤已從馬背上掉落,滾進路邊的灌木叢,面色蒼白,嘴唇青紫,兩手捂著胸口,渾身痙攣。

  後來發生的事情,宋昔瑤記不清楚了。只知道她在郊野的驛站里醒過來,白鷺原就靠在床邊,微微打著盹。

  「我這是怎麼了?」

  宋昔瑤像孩子一般怯懦地扯了扯白鷺原的衣袖。白鷺原便醒了。扶著她坐起身。道:「你中毒了。」

  「中毒?」

  宋昔瑤愕然地瞪圓了眼睛:「我為何會中毒?中的什麼毒?」她感到難以置信。白鷺原的神態在那時變得陰鬱嚴肅,他道:「是葵嫣釀。」

  葵嫣釀是一種溶於酒水,無色無味的慢性毒藥。江湖中早已有關於此種毒藥的傳聞。只是,親眼見過的,或者親身試過的人,並不多。

  據說此毒縱然是經驗老道的神醫也束手無策。

  只能以特配的解藥方能化解。

  此時,依照中毒的時間來推斷,毒是在宋昔瑤留宿魚垢山莊的時候落下的。她回想那晚,夜深欲就寢的時候,山莊的丫鬟端來了一壺西域的葡萄美酒,說是莊主送給兩位貴客享用的。那酒的確醇香酣甜,喝過之後睡眠也沉穩殷實。可是,這會兒再說起,白鷺原卻愕然了,驚道:「我根本沒有收到什麼李莊主送來的美酒啊?」

  看來,那酒似乎只是為宋昔瑤一個人準備的。

  白鷺原頓時拍案而起,怒道:「我這便回魚垢山莊,向李雲雷討個說法。」宋昔瑤趕忙拉著他,道:「既然他有心暗害我,又如此明目張胆,必然是料定我們會懷疑到他。」她這樣說,白鷺原也明白了,接道:「他是有心要我們再回山莊?」

  「我想是的。」宋昔瑤顫巍巍地扶著床架站起來,道,「既然他的目的在我,那我便要看看他此舉的用意究竟為何,我同你一起回洛陽。」

  也只有如此了。


  雖是虛弱垂危,可是,看到白鷺原那緊張憂慮的神態,竟有些不爭氣的覺得暖心。仿佛是一場災劫換來的一場關切,是敝帚自珍的寶貝。內心其實那樣清楚,於此人,縱然分開了多年,縱然有濃烈的恨意交織,但卻是遲遲不能放低。

  否則,夜夜清輝,怎會黯然地想起他,夢見他。

  怪只怪,彼此的緣分太淺。

  天意弄人。

  [ 情中殤 ]

  重新跨入魚垢山莊。

  李雲雷在大殿正襟危坐。那肅殺的表情里,還帶著戲謔的得意。他笑道:「宋姑娘和留管家莫不是惦記我莊內的葡萄美酒了?」

  一句話,毫不掩飾地承認了他對宋昔瑤下毒一事。

  宋昔瑤恨恨道:「莊主為何要這樣做?我與你,從無恩怨。」

  李雲雷倏地從椅子上站起,踱步道:「對,你與我沒有恩怨,可是,你的父親宋玉成,卻殺害了我最心愛的女人。」

  聞言,宋昔瑤和白鷺原皆是一驚,彼此對看一眼。白鷺原愕然問道:「你是說,當年蜀中大織戶胡家小姐的那樁命案?」但此番重複在宋昔瑤聽來純屬多餘,她扶著心口厲聲呼喝起來:「我爹沒有殺害任何人,他是冤枉的。」

  實則當年李雲雷也沒有親眼目睹案發的經過。那時候他還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浪蕩江湖,邂逅了胡家的小姐,且不說彼此到底是情意相投,還是一相情願,但李雲雷總是交付了真心的。無奈事發突然,胡小姐的死給了他致命的打擊。他整個人都垮了。後來聽聞真兇是城裡最有名氣的教書先生,他甚至試圖私下裡殺了他來報仇。只是還沒有來得及,宋玉成便進了府衙的大牢,再然後就是不斷地審判,流言四起,宋玉成割脈自盡。李雲雷始終沒有機會近得宋玉成的身,但卻在牢房外看見過他的女兒宋昔瑤。

  痛失摯愛。

  那樣的打擊是無可量度的。

  縱然是這麼多年過去,李雲雷依舊難以釋懷。而當他再次看見宋昔瑤,認出了她便是宋玉成的女兒,那熾烈的仇恨再度燃起。


  仿佛是要將自己此生的陰影和孤寂都報復給這無辜的女子。

  他也不要潦草鬼祟,而要明目張胆地將自己的怨憤發泄,所以,他選擇用這種慢性的毒藥,毫不隱藏復仇的動機。

  對宋昔瑤而言,最痛的,不是揪心刺骨的毒。而是要再度聽別人將她最愛戴最崇敬的父親稱做殺人犯,還要她來承擔這莫須有的報復。

  她咬著唇,狠狠地,眼角卻還是閃爍起來。

  白鷺原扶著她,右手執劍,怒道:「李莊主,暗箭傷人實非正派所為,你與宋玉成之間的恩怨,怎能禍及無辜?」

  李雲雷冷冷的笑著。一揮手,突然從大殿的四面通道湧進全副武裝的侍衛。「留管家何必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壞了你家老爺與我多年的交情,這女子聽說只是你們花錢雇來的保鏢吧,你何不就此帶著靈芝回揚州交差,別的事情,還是不要插手的好。」說罷,又嘖嘖的搖頭道,「嗯,若是留管家擔心路上會有人來搶靈芝,我還可以派山莊頂尖的侍衛沿途護送你。」

  剛說完,宋昔瑤雙腿一軟,便又要栽倒在地。白鷺原知道是她的毒性再次發作了。看著她冷汗涔涔的痛苦模樣,再看看此時大殿周圍的嚴陣以待,他知道,他此時是很難逼迫李雲雷交出解藥的,而李雲雷似乎更樂於看著宋昔瑤受劇毒的折磨,所以,他相信他們此時若要離開魚垢山莊,李雲雷不會阻止。他便將宋昔瑤攔腰輕輕地抱了起來。

  泰然地走出了大殿。

  夜闌人靜。

  洛陽客棧里,清幽的笛音裊裊升起。白鷺原敲了敲門,聽見虛弱的邀請,便闊步走進去,道:「怎不多休息一會兒?」

  宋昔瑤苦笑:「我怕,睡得太久,會醒不了。」

  白鷺原皺著眉,道:「一定有辦法向李雲雷拿到解藥的。」

  「若是我就此毒發,那便惟有怨這蒼天待薄了我。可是,我爹沒有殺人,他不會是那樣狠毒卑鄙的偽君子。」說著,忽然噤了聲。微微仰起頭,閉著眼睛,開始回味起曾經快樂的童年,回味父親是如何教自己讀書寫字,教自己做人的道理。

  白鷺原亦沒有做聲。

  房間裡忽然靜得可以聽見微風吹拂。


  到第二日,第三日,白鷺原試過偷偷地潛入魚垢山莊,或者背著宋昔瑤會見李雲雷,對其軟硬兼施,但仍然沒有辦法逼出解藥。

  第四日。

  靜謐的午後。客棧里突然傳出激烈的喧譁。那時宋昔瑤昏沉沉地睡著,聽見兵器交接的聲音,方才驚愕地醒來。

  推門看,客棧里已亂做一團。

  來者全是魚垢山莊的侍衛。也包括莊主李雲雷。只聽李雲雷用劍指著白鷺原喝道:「揚州傳來消息,真正的留管家富曲,已在多日前遇害。你根本不是留老爺派來的,你究竟是何人?還我的九尾靈芝來!」

  宋昔瑤猛然一怔。

  白鷺原猶疑的眼神恰好在此刻掃射過來,四目交接,仿佛有無盡的話語,又仿佛終是無言。她也想問,他說的可是真的,你冒充留府管家,目的何在。但那似乎並非一個合適的談話的時機。劍影刀光堪堪地撩得人心慌。

  某個間隙。

  白鷺原縱身躍進走廊,態度極是強硬地抱起了宋昔瑤,然後退入房間,越窗而走。一路奔跑直到僻靜的荒郊。

  寒光凜冽的寶劍突然直抵咽喉。

  宋昔瑤趁著白鷺原放下她的一剎那,便不失時機地鉗住了他。一字一頓道:「我要你回答我,李雲雷說的,可是事實?」

  白鷺原喟然一嘆。

  便是默認了。

  宋昔瑤頓覺心疼。因為那種受欺騙的感覺是如此難受。她厲聲問:「你為何要殺了富曲,冒充留府的管家?」

  白鷺原道:「為了九尾靈芝。——我聽聞李雲雷要將靈芝送給在揚州的一位故友,多番打聽,得知其中的秘密計劃,所以,便在真正的留管家趕來與你會面之前,將他殺掉並取而代之。」說到此,白鷺原再度沉默下去。他沒有解釋,在這場簡單的計謀里,宋昔瑤的出現是怎樣複雜的意外。那日在山澗,若不是宋昔瑤毒發,他原本就是要帶著靈芝駕馬而去了。可如今卻為了宋昔瑤仍牽絆在洛陽城,耽誤了時間,讓李雲雷有機會收到消息,識穿了他假冒的身份。


  而這些,宋昔瑤何嘗不明白。

  正因為明白,所以,抵著咽喉的劍,是那樣不忍心再靠近半分。她抑了內心的煎熬,抑了身體的虛弱疼痛,顫聲道:「無論你有任何的理由,但我受得樓主的命令,便不能讓紅袖樓蒙羞,我一定要將九尾靈芝帶回留府,你若肯將靈芝交出,我或可不與你計較。」

  白鷺原紋絲不動。

  宋昔瑤戲謔地嘲笑道:「何謂職責所在,我想,你玉面神捕在多年前便諳熟這個道理吧。若是你執意不肯交出靈芝,別以為我會姑息你。」

  「可是,眼下的你,沒有把握可傷我。」白鷺原胸有成竹地笑了笑。那樣短暫的一瞬間,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剪刀般的手指已箍住了宋昔瑤的皓腕。

  仿佛要將骨骼從外向內地捏碎。

  宋昔瑤感到一陣酥麻,手抖了抖,劍便滑落在地。但她仍是不肯服輸地空拳迎向對方。陡峭的荒野,兩個人忽進忽退,似是誰都拿不定主意這場仗究竟要怎麼打。突然,宋昔瑤一腳踏上了鬆動的崖邊,迅速墜落的泥土帶走了她的重心。她哎呀一聲驚呼,整個人都掉落出去。

  山崖底下是幽深的水潭。

  宋昔瑤落入潭中,沁涼的水凍得她的五臟六腑都酸楚疼痛。嗆鼻的水肆意地蔓延著灌進幾乎百孔千瘡的身體。宋昔瑤感到逐漸失去力氣,失去知覺。昏迷之前,有一雙強勁的臂彎圈住了她,像救世主,將她拖離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 嘆隱衷 ]

  宋昔瑤沒有想到,白鷺原會在她墜崖的一瞬間,跟著她,縱身跳入百丈深潭。若不是他,自己只怕早已溺死在那快要結冰的死水裡。

  此刻,宋昔瑤睜開眼睛,看見陰沉晦澀的天空。她嗆出一大口的水,心口刺痛難受。白鷺原就在旁邊,升了火堆,瑟縮著,那發冷的模樣使她忘記了自己的傷痛,溫柔地,瀰漫出絲絲縷縷的愛憐。她輕輕一咳嗽,他便望過來,道:「坐過來些,渾身都濕透了,當心著涼。」

  內心已軟了。

  可面上還是倔強。

  宋昔瑤便咬了牙,恨恨道:「我只要尚有一口氣在,便不會罷休,勢必要向你討回九尾靈芝。你又何須救我。我——我又何須你來救。」話還沒有說完,便又是一股寒氣從腳底呼呼地升起,直衝腦門。然後身體再度抽搐起來。


  轟然倒地。

  心口有撕裂般的疼痛。嘴角開始滲出殷紅的血漬。皮膚則是寒涼無比。像尺蠖般蜷縮起來。

  白鷺原頓時慌亂地丟了手裡的柴火,奔過來,將宋昔瑤緊緊地抱在懷裡。在她的耳邊呢喃著:「別怕,我會陪著你的。」

  「別怕。」

  「別怕。」

  那樣溫柔的聲音,像幼時父親唱著的家鄉小調,緩緩地鑽進身體,一點一點,撫平了傷痛,也驅走了初冬的嚴寒。

  仿佛是夢境。

  那一關,宋昔瑤再度熬過了。

  甦醒時分,卻赫然發現自己是躺在白鷺原的懷裡,由他的胳膊緊緊地纏繞著,而衣衫早已褪盡,只剩最貼身的褻衣。

  她面紅耳赤。

  可是,無可否認她是那樣貪戀此刻的溫暖。甚至寧可就那樣不驚醒他,躺著,一輩子就那樣躺著,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她的眸子潮濕了。迷濛間看見那堆搭在身上的衣服,其中一件,從內里夾層的口袋裡,透出暗紫色的一角。

  是燻烤過的羊皮。

  記得幼時父親很得意地告訴過自己,他發現將羊皮加以特製的藥材浸泡然後燻烤,羊皮會變做紫色,而且,以木炭在上面寫字,可遇水不化,終年不褪色。

  想到這些,宋昔瑤頓時心頭一緊。

  眼前這暗紫的羊皮,莫非就是父親所說的那一種?她忍耐不住好奇,便輕輕地伸手出去,將羊皮扯了出來。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她一眼掃去,赫然看見其中的排頭,道:


  昔瑤吾兒——

  白鷺原醒得遲了,當宋昔瑤伸手抓走那塊羊皮,他想要阻止,對方卻已經被個中字眼所震,牢牢地抓緊了,避開了他。

  然後細讀。

  漸漸地,淚流滿面。

  那是宋玉成的臨終絕筆。是當年白鷺原從他的屍體的旁邊偷偷揀起,並最終決定藏匿的遺書。那上面,字字句句,都是宋玉成的懺悔。

  記錄了他如何與胡家的小姐相戀。

  因年齡和地位的懸殊,遭到胡家人的反對。

  後來他們約定私奔,但臨行前胡小姐卻怕自己受不了苦,想要退縮,便和他說,我們索性終止這段關係吧。宋玉成痛苦急噪,爭執起來,不慎錯手殺了胡小姐。

  ——宋玉成的確是當年轟動蜀中的命案的罪魁元兇。他並沒有受冤。也非以死證清白。而是,以死謝罪。

  這個秘密,長久以來,白鷺原都背負著。他沒有對任何人透露。甚至沒有告訴宋昔瑤。因為當年宋玉成死後有許多的人都覺得他是含冤的,他們依然將他看做品德端正的君子,尤其是宋昔瑤,這麼多年,父親在她的心目中光輝偉岸的形象始終沒有變改,他又怎能忍心戳破這一切,使她在遭受喪親之痛以後,還要面對父親的不倫戀情以及陰暗的罪惡行徑。

  宋昔瑤已泣不成聲,雙腿癱軟地跪倒在地。她認得父親的筆跡。她知道這一切都不是偽裝。她感到痛心,甚至,絕望。

  她所信奉的崇敬的英雄,轟然倒塌。

  父親原是日月清輝,瞬間變做地底爛泥。

  她嘶聲哭喊著你為何不將真相告訴我。為何為何為何。還有後半句沒有說出口的是,你知不知道,你的好意袒護,留存了我父親在世的清名,可是,卻讓你我相隔千里。你可知,你錯過的,是我對你那麼深,那麼重的情意。

  白鷺原,你可有惋惜?


  待情緒逐漸平靜了,原本堅硬的仇視,抵制,冷嘲熱諷,終於都化做繞指柔。宋昔瑤狠狠地嘆了一口氣,道:「謝謝你。「

  白鷺原如釋重負。

  他等這樣一句冰釋前嫌的道白,何嘗不是等了好久好久。仿佛是積鬱的心結豁然打開。他的嘴角微微有了笑意,道:「對不起,我隱瞞了你那樣久。」

  宋昔瑤搖頭:「我卻誤會了你那樣久。」

  事到如今,究竟孰對孰錯,是精明還是愚蠢,哪裡能說得清。

  白鷺原拍了拍宋昔瑤的肩,站起來,道:「我不會眼睜睜看著你毒發而死。我會找李雲雷,用靈芝向他交換解藥。」

  「可是,你不是也需要靈芝麼?」

  白鷺原笑了笑,道:「普天之下的寶物何其多,靈芝可以再到別處找尋,但你的命,卻只有一條。」

  宋昔瑤聽罷微微地舒了一口氣,試圖站起來。白鷺原卻接過她,將她重新安頓著靠在一棵大樹下,道:「你留在這裡,等我回來。」

  宋昔瑤怔了怔,抬眼看見白鷺原溫柔的堅定的眼神,忽然像是回到了從前,他如兄長般將自己小心地呵護著,那樣安穩貼心的感覺,以為徹底失去了,但終究又回到掌心裡。她便以難得的溫順乖巧的笑容回應了他,道:「我將性命交託給你,我等著你,平安回來。」

  [ 煙柳巷 ]

  落日熔金。

  暮雲合璧。

  清幽的深谷溪澗,宋昔瑤安靜地坐著。吹動著飄飄的衣袂。天逐漸黑了。然後夜深。幽寂。仿若死亡的地獄。再到黎明。曙光自雲層的縫隙穿透枝葉。

  宋昔瑤聽見篤篤的馬蹄聲。


  真的是白鷺原回來了。她欣喜得連精神也倍增。跳起來,奔跑著迎上去,看見對方溫暖的笑意,她恍惚觸到了幸福。

  白鷺原輕笑著從懷裡掏出瓷瓶,道:「趕緊將解藥吃了吧。」

  宋昔瑤便聽話地吞了那粒純白的藥丸。很快便感覺體內的滯氣消除了,血脈暢通,心口不再抽搐疼痛,四肢也不再酥軟了。她笑微微地,道:「李雲雷想必是恨透你了吧?」白鷺原亦笑:「我已經將他的武功廢去,以後,他想要再傷你,便是難上加難了。」

  「嗯。」宋昔瑤正笑著,卻猛地看見眼前的人兒從鼻孔里流出一道血水來。

  然後是嘴角。

  眼眶。

  暗紅色像枯萎的顱骨的形狀,在白皙的皮膚上流淌,盛開。男子狠狠地栽倒下去。濺起細碎的沙塵,像一顆爆破後心臟的殘骸。

  灰飛湮滅。

  白鷺原沒有拿靈芝換解藥,因為,他要解藥,他也不可放棄靈芝。他是以性命在和李雲雷,和整個魚垢山莊相搏。

  所以他受傷了,傷得很重,他是咬緊牙關提著最後一口氣回到這裡來的。

  彌留之際,白鷺原聲聲懇切,道:「昔瑤,我能夠為你做的,便只有這麼多了。你可否答應,也為我做一件事情?」

  她咬破了嘴唇,道:「好,你說。」

  白鷺原便從懷裡掏出那朵精巧的靈芝,上面還染了斑斑的血跡。他的願望是托宋昔瑤將靈芝送去杭州。柳煙巷,給一名姓孟的女子。他說我既不可將你置於不顧,也不可放棄這朵靈芝,所以,靈芝是我以命換來的,請你,暫時擯棄你的職責所在,不要將靈芝帶回留府。這樣的請求雖然自私,但是,卻是我最後的心愿。

  宋昔瑤猶豫著,猶豫著,忽然,鬆了手,退開兩步,指著白鷺原,問道:「她是誰?」

  「請你,答應我。」


  「她是誰?」

  「請你,答應我。」

  「她到底是誰?」

  兩個人便像有宿世的恩仇,敵對著,僵持不下。宋昔瑤忽然覺得她恨透了白鷺原,恨他可以為了一朵靈芝連性命也不要。而這靈芝的背後,必定是有故事的。當她以為彼此終於冰釋前嫌,終於能彌補錯失的時光從頭來過的時候,卻是那個等待著靈芝,等待著白鷺原的人,將這美夢生生地粉碎。

  宋昔瑤僵硬地站著。

  站著,看著白鷺原的雙手寂寞地垂下。重重地撞擊在冰冷的石塊上。喀嚓一聲。萬物都殞滅了。

  宋昔瑤終是按捺不住那份好奇,以及瘋狂的嫉妒。又或者說,白鷺原臨死前的哀求絕望,到底還是撼動了她。

  她沒有將靈芝帶回紅袖樓復命。

  而是繞道去了杭州。

  煙柳巷裡的女子。蒼白瘦弱,似弱柳扶風。宋昔瑤告訴她,白鷺原死了。她頓時怔住。

  仿佛可以看見靈魂從軀體內潰散。

  宋昔瑤再問她:「你和白鷺原有干係?」她道:「他是我的丈夫。」宋昔瑤感覺自己猶如受了一記火辣的耳光。愣了半晌,再聽女子說道:「這些年,我的病拖累了他,若不是為了我,他不會隱退江湖,不會像竊賊一樣,四處為我盜取續命的靈藥。他原是堂堂玉面神捕,卻落得如此下場,真是淒涼。」也許是太過悲傷,她說著說著,便搖搖晃晃地扶倒在椅背上,隨著幾聲劇烈的咳嗽,噴出一大口鮮血來。

  宋昔瑤連忙接著她。

  然後從懷裡取出靈芝,道:「這是他托我轉交給你的。」

  但對方卻是艱澀一笑:「不必了,這些年,試了那樣多所謂的靈丹妙藥,都是治標不治本,如今,他不在了,我又何須貪戀這短暫的殘喘。」

  那話語說得悲涼,惹得宋昔瑤忍不住又紅了眼眶。

  女子忽然用力地握緊了宋昔瑤的手,道:「姑娘,我相公既然將靈芝交託你,必定是對你信任,我可否也請求你,在我死後,將我的骨灰帶去,與相公合葬?」

  宋昔瑤怔忡,眉眼一沉,道:「可以。」

  女子的身體似又癱軟了幾分,嘴唇由紫變白,連說話也更吃力了。她道:「合葬之後,再將我的名字與他一起刻在墓碑上。我,我姓孟。名,昔瑤。」

  在那一瞬間,新的,舊的,相處過的種種畫面轟然散落在腦海。宋昔瑤忽然想起了,她還沒有問過白鷺原,如果不是當年的那場意外,他和她,是否能有錦繡的將來。

  可是,誰還能回答?

  也不過是在墳前的一炷香,幾縷嘆息,千行淚。吹奏著哀婉的樂曲,就好像,初初重逢的時候,凝噎斷腸。

  有時候,蒼白的記憶里,寧可將那個住在煙柳巷的白夫人看作是自己的替代,然後,微笑著告訴自己,白鷺原,在他的心裡,始終念念不忘的女子,是我。是我宋昔瑤。他每次聲聲地喚著自己的妻子,昔瑤昔瑤,就好像也在喚著我的名字一樣。

  笛聲斷魂。

  只為你吹盡芳華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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