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香諜

2024-09-12 21:33:20 作者: 語笑嫣然
  § 為情傷

  來,聽我為你講一個故事吧。

  白衣翩翩的女子,如是說。

  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得,江湖依然是清澈的,碧綠或湛藍,通透如美玉。只有名利,勝敗,存亡,再簡單不過。而她,初出茅廬,接了她涉足江湖的第一件任務。那便是協助僱主,奪取藥王以畢生精力所編纂的秘籍——金篇神針。

  秘籍在藥王嫡傳的弟子姑蘇手裡。

  姑蘇就在姑蘇,姑蘇的莫邪山莊。石徑逶迤入古亭,茂林深處鳥鳴清。她扮做迷路。又累又餓又渴,帶著楚楚可憐的驚恐,故意昏倒在山莊大門外。——傳言姑蘇善用暗器機關,若是外來者想闖莫邪山莊,十有八九隻會白白地搭上自己的小命。因此,她便要進入山莊,竊取機關的秘密。也就是做內應。

  沒多久,採藥歸來的姑蘇看見青石板上那一道瘦瘦的黯藍。

  心微微一動。

  他將她帶入了山莊。給她睡乾淨柔軟的大床,換名貴鮮艷的綢緞,備了充飢的美食,也有暖胃的酒。點點滴滴,細緻周到。看著她的臉色紅潤起來,笑容也有力了,便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羞答答的頷首:

  「小女子,陸盼霜。」

  陸盼霜,娟秀典雅,是個好名字。

  聽故事的男子微微一笑,兀自沉吟,很明顯是在刻意地附和說故事的白衣女子,以示自己濃厚的興致,以及雀躍的心情。

  但那笑容的確好看,帶著些傻氣,乾乾淨淨的,像落入凡間的星子。

  後來呢?陸盼霜在莫邪山莊住了下來。她自稱沒有親人,居無定所朝不保夕,姑蘇聽罷心疼不已。姑蘇是一個單純的男子。卻也深沉。或者說他是以深沉來掩飾自己的涉世未深。他在山莊裡深居簡出,只潛心地研究師父留給他的醫藥典籍,對於江湖,他爛熟在耳,卻從未入心。他一直都沒有察覺潛伏在自己身邊的女子是如何探查了山莊的地形,找到突破機關的入口。

  直到,一群如狼似虎的武林人士闖進來。

  他們將姑蘇拴在刑架上。

  以鞭子抽,拿烙鐵燙,逼迫姑蘇交出金篇神針。

  那時候,姑蘇看見他曾朝夕相對的女子,在強盜們的首腦面前低頭作揖,道:「閣下要的是金篇神針,何妨讓我試著勸勸他?」說罷,抬眼盯著遍布傷痕的姑蘇,而姑蘇亦看她,狠狠地咬著牙,有一種既怒且痛的矛盾與絕望。那細微的心思掩藏在眉目里,卻被首腦看出了端倪。首腦拔出劍,抵著陸盼霜的咽喉,微微地側過臉,對背後的姑蘇說道:「若是你再不肯說出金篇神針藏於何處,我便殺了她。」

  時間頓時停住。

  一刻。

  再一刻。

  當首腦毫不耐煩地抬起手,作勢要劃破陸盼霜白皙的脖頸時。姑蘇突然喝道:「住手——金篇神針在師父仙遊時便已燒毀,但我記得裡面的內容,可以將全篇默寫出來。」

  說罷,首腦笑了。

  陸盼霜的額頭有一粒晶瑩的汗,滑落鼻尖,啪嗒,卻像石頭一樣砸在地上。性命受到威脅的時候,她猶能鎮定,可是,聽見姑蘇那輕飄飄的一句話,她竟感到害怕。怕自己淪陷在那樣的深情裡面。

  怕,玩火者,必自焚。

  「那姑蘇是故意那樣做的吧?」

  聽故事的男子站起來,饒有興致地猜想,姑蘇一定是想以真情來感動陸盼霜,希望她懸崖勒馬,能救自己一命。

  「唔,你猜對了。」

  白衣女子溫柔一笑。她笑的時候,眉心的硃砂痣仿佛一朵在春風裡搖曳的花。她接著說道:「而姑蘇,他的賭注亦下對了。」

  聽故事的男子露出欣然的表情。


  女子莞爾,道:「姑蘇默寫秘籍的時候,陸盼霜闖了囚室。她帶著姑蘇殺出了重圍。」

  他們沿著莫邪山莊背後的小路逃走,逃到翌日天明時分,總算徹底地將那群人甩脫。他們在山澗里找到獵戶臨時搭建的小屋。那會兒,姑蘇已經不省人事了。陸盼霜替他包紮傷口,沒日沒夜地照顧他,他總算是熬過了一劫。

  那日。

  只聽得咣當一聲,陸盼霜不小心從懷裡掉出一面令牌。金燦燦的,直晃眼睛。她的心一抽,握緊了拳頭。

  半晌不能動。

  姑蘇從屋裡走出來,問:「怎麼了?」

  陸盼霜將令牌揣起,只道:「沒事。」可她內心依然有掙扎。那令牌,是她接到任務的時候,她的主人交給她的,是一種使命與身份的象徵。但現在她卻為了姑蘇背叛了主人,值得麼?思忖間姑蘇過來扶了她的腰,道:「你在想什麼呢?」

  她搖頭:「姑蘇,你會和我在一起麼?」

  「會。」

  「你不恨我曾欺騙你?」

  「不恨。」

  「為什麼?」

  「因為你在最後的關頭選擇了我,我的命,是你救回來的。這對我來說,便足夠了。」說罷,不由分說地低頭吻了她,咬著她的唇齒,用力地,貪婪地。然後雙手毫不溫柔地扯開了她的衣衫。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像受了凍。但是轉瞬卻被他的熱情覆蓋。那山林全無人煙,青天白日,亦不需要任何的遮掩。天為帳幕地為遮,他們彼此盡情地享用著對方的身體,高漲的歡愉,一浪接著一浪。

  說到這裡,白衣女子的語速加快了,急促中,帶著憤怒。那情緒感染了她的聽眾,男子皺起眉來,問:「那後來呢?」

  後來,姑蘇只對陸盼霜說了一個字。滾。


  白衣女子的語氣又平緩了,但男子卻駭然一驚,道:「為何?」白衣女子巧笑,斟了一杯酒飲,說道:「重新穿戴整齊的姑蘇,就好像換了一層皮。」

  「你說什麼?」陸盼霜聽到那個字——滾——難以置信地瞪著眼前的姑蘇,「你……將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姑蘇輕蔑地笑了,道:「我對你,縱然曾經有過感情,卻在那幫強盜闖入山莊,逼問我折磨我的時候,消失了乾淨。我對你,只有恨。」

  「不可能。不可能。」陸盼霜淒笑著搖頭,表情有點哀憐的意味,「可是……你昨晚……你對我所做的一切,所說的話,怎會是假?」

  「那就是假的。」姑蘇狠狠地說出這四個字,「當強盜們用劍指著你的脖子,我恨不能他們立刻就殺了你,但是轉念想,我若能表現得對你猶有痴情,或許還可以感動你,使你改變主意來幫我。事實證明,你的確上當了。呵,若說昨晚,我逃出那群人的搜捕卻依然和你留在一起,就是在等待昨晚。我要報復。將你的身體踐踏了,再拋棄你,再將我已經不愛你的真相告訴你,你若心痛,難過,就是我最大的成就。」

  「好狠!」已經完全受到故事情節感染的男子擊掌大呼。然後是片刻的沉默。他慢慢地想起了什麼,表情凝重的看著白衣女子,問:「這——是你的故事麼?」

  「你就是陸盼霜?」

  連出兩問。白衣的女子恢復了嬌艷明媚的笑容,笑道:「我說,你聽,都是些矯情的故事,哪有分什麼真假?」

  可是男子的愁眉卻化不開了,問道:「那陸盼霜和姑蘇,後來怎樣了?」白衣女子將手指輕放在唇上,道:「天色已經晚了,明日你再來,我再講給你聽。」

  § 費思量

  說起來,他們相識已經有兩三個月了。

  這裡是偏安西南一隅的慈姑山。卻有著江湖中頗有盛名的暗器世家南宮堡。他是南宮堡主的三位入室弟子之一。

  楊行冪。

  幾個月前,他無意來到這座山頭,一整片一整片的扶桑花香吸引了他。他尋不見花,卻只看到一座兩層的小竹樓。有穿白衣的女子在平地上悠然起舞。那愜意不受世俗羈絆的模樣深深地撼動了他。他冒昧地上前搭話,然後,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到竹樓來。

  白衣女子不肯告訴她的真實姓名,只說,既然是扶桑花的香味指引你我相識,你便叫我扶桑吧。


  滿心歡喜的楊行冪一口應承下來。那些日子生活突然變得飽滿亮澤,再不是只有研究兵器或修習武藝了,他可以看扶桑跳舞,聽扶桑講故事,哪怕只是跟扶桑說說話,也樂在其中。

  有一日。楊行冪來得特別早,因為記掛著那個未完的故事,想知道陸盼霜和姑蘇的結局,迫不及待便去了竹樓。咚咚咚。敲門聲鏗鏘有力。

  門開了。

  睡眼惺忪的女子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單衣,隱約還透出肚兜上的繡花。楊行冪頓時胸口一熱,尷尬地將頭別過去。女子掩著嘴撲哧一聲笑了,道:「進來吧。」仿佛是熱情幹練的客棧老闆娘在招呼一個鄉下來的毛頭小子。

  楊行冪的臉又紅又燙,道:「你不多穿件衣裳麼,早晨霧涼。」

  女子反問:「你不是來聽我講故事的麼,聽故事,是用耳朵,可不是用眼睛。」

  楊行冪摸了摸鼻子,尷尬地笑著坐下來,大約是覺得自己太過拘泥小節了,頗有些不好意思,便岔開了話題,道:「他們後來怎樣了?」女子斟了兩杯酒,這動作讓楊行冪發現,桌上的酒與酒杯都是現成的,還有許熱騰騰的白煙,仿佛是她知道他此時會來,早就已經預備了。她緩緩地說:「後來,其實已經沒有後來了。」

  「啊?」

  「就在那天,姑蘇當著陸盼霜的面,絕塵離開了山林。陸盼霜站在小屋外面,看著他的背影,咬得自己的嘴唇都出了血。可是她沒有哭,沒有乞憐,那大概是她剩下的最後一點尊嚴了。她感覺自己支離破碎,魂飛魄散。她終於還是回到了主人的身邊,負荊請罪,並且發誓這一生再不沾情愛,這一生,只為金錢與利益效忠。」

  「她的主人,原諒她了?」

  「是的。」扶桑點頭。

  楊行冪唏噓,道:「她的日子,想必總是在煎熬里度過了。她,還想著姑蘇吧?」說這話的時候,他緊緊地盯著女子的眼睛,就仿佛所有的「她」字都應該換成「你」字,仿佛他是在詢問扶桑的近況一般。扶桑撲哧一笑:「你還是以為,我就是陸盼霜麼?」

  楊行冪抿嘴不語。

  「那麼——」女子妖嬈地向前幾步,湊到楊行冪的耳邊,吹氣如蘭,「我若是陸盼霜,我出現在這裡,便極有可能是受了主人的命令,帶著任務來的。你想,我的任務,會是你麼?」

  楊行冪到底也是血氣方剛的少年,再是尷尬,那身體也不聽使喚了。便坐著動也不動地,任由女子的纖纖素手撫上他的肩。儼然是沉醉其中。看著那櫻桃般水嫩鮮艷的唇一點一點地靠近自己,呼吸急促了,心跳加快了,拳頭捏緊了衣裳,眼瞼慢慢地垂下來。


  突然,嗅到一陣濃烈的扶桑花香。

  雙眼一沉,竟含笑睡了過去。

  女子滿意地站起身,退後兩步,從袖口裡掏出一個竹筒。然後走到門外,將竹筒舉高,手指輕輕一抵,那竹筒里便射出奪目的煙花來,直奔天際。

  當楊行冪醒過來的時候,竹樓已經空了。他覺得頭腦發昏,喊著扶桑姑娘的名字,但是里里外外都沒有尋到。他滿腹疑慮,還有隱約的不祥預感,他蹣跚地回到南宮堡,卻在大門外遭弟子重重圍困。他的師兄紅著眼睛怒喝道:「你這弒師的叛徒,還敢回來。」

  楊行冪駭然:「師兄何出此言?」

  暴怒的師兄咬牙切齒,道:「你還裝做什麼都不知道,方才,師父遭人行刺,已,已經遇害——那刺客的衣裳,有一片布扯在師父手裡,你自己看。」說著,將一塊撕爛的皺巴巴的布料扔在地上。楊行冪頓時駭然,因為他在低頭的同時,亦發現自己的衣角剛好缺了那樣一塊,無論顏色,形狀,幾乎分毫不差。周圍的師兄弟們也都發現了,將警覺提得更高,劍又向前出了一寸。

  「師兄,你聽我解釋……」楊行冪急急地辯解道,「你知道師父向來最疼我,我亦對師父敬重有佳,怎會害他?方才,我並不在南宮堡啊。」說著,便將自己不在場的證據陳述了。但心裡卻越來越忐忑,因為說話間他漸漸地意識到,這一切或許都是她的扶桑姑娘預先設好的局。他聽得師兄揮劍怒喝道:「你說你與那姑娘在一起,她如今人在何處?」

  楊行冪想了想,懷著僅有的一絲僥倖,帶著眾人去了竹樓。

  誰知,那裡徹底荒蕪了。楊行冪離開之前,他只是尋不到扶桑的蹤影,片刻之後他再回來,卻看到連整個竹樓都坍塌了。成了廢墟。還有滿布的塵土和雜草。他的師兄笑了起來,道:「你說,你剛才就是在這裡,和一個女子廝混?她莫非是山裡的狐妖不成?」

  楊行冪已顧不得辯駁師兄的用詞是否恰當,他將近來發生的事情逐一串聯,想他是如何巧妙地遇見那神秘的女子,如何會在竹樓里昏睡過去,又如何恰恰在他昏睡的時候師父遭了行刺,而他的衣衫的一角,則飛去了兇案的現場……

  這些,都是有人故意陷害他的吧?

  扶桑姑娘想必就是主使者收買在他身邊的奸細。

  只因南宮堡主已到垂暮之年,正在積極地物色接班的人選,三位入室弟子,最受疼愛的便是他,可如今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他百口莫辯,不但繼承的資格遭質疑,甚至,連南宮堡也未必還有他的容身地。

  他仿佛看見大師兄心滿意足的微笑,看見二師兄眉目里的輕佻,他們,平日裡跟他素來是面和心不和,在暗地裡的較量也屢屢有之,發生這樣的事情,他們都是受益者,又會不會,根本就是他們當中的某一個在算計污衊他呢?

  他感到灰心,悽然地笑了起來。


  跟著,就有人大聲地咆哮,他在撒謊,他根本就沒有證據,他不配留在南宮堡。也有人說,我們現在就要他給出一個交代。我們要殺了叛徒為堡主報仇。討伐的聲音此起彼伏,充斥滿整座山林。

  那時候,楊行冪滿腦子的念頭,都是要找到失蹤的扶桑姑娘,向她問清楚事情的原委。若她並不是同謀,她則可以向眾人力證自己的清白,若她是同謀,那麼,無論是威逼還是利誘,他都要她說出真相,說他當時是和她在一起,根本無暇分身去行刺師父。

  那時候,南宮堡的人一窩蜂湧上來。

  尤其是兩位師兄最賣力。

  楊行冪的武功並不輸給他們任何一個,可是,畢竟雙拳難敵四手。漸漸地也落了下風。

  逃出來的時候,腹背已有多處的傷了。還有心臟受到內力的震擊,劇烈的疼痛,經脈運轉有如生了鏽的齒輪。

  山路崎嶇。

  腳步踉蹌。

  楊行冪從來沒有那樣狼狽過。忽然,身體失了重心,沿著山坡骨碌骨碌地滾了下去。只覺得,眼冒金星,猶如溺水般虛脫難受,迷濛間有一雙繡花鞋走到了眼前。他很努力地試圖撐開雙眼,但終還是不得不垂落。

  也不曉得那樣昏沉沉地燒了幾個時辰,睡夢裡總有交替出現的幻景。

  當楊行冪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名黑衣的女子,約麼二十三、四歲的年紀,瞳孔黯淡,神情木訥。他脫口便問:「你是誰?」

  女子道:「我救了你,怎的連聲道謝的話也不說?」

  此情此景只讓楊行冪又聯想到了扶桑,胸口一痛,沉默下去。

  女子便輕嘆了一口氣,端著藥碗走過來,道:「喝了吧,你的傷會好得快點。」這時楊行冪注意到自己所有的外傷都已經用紗布或藥膏貼住了,減輕了疼痛感,甚至已經有癒合的跡象。他感到不可思議,問道:「姑娘給我用的,是什麼藥?」女子的眉頭一皺,不悅道:「我既然救了你,便不會害你,這藥你若是害怕喝,我拿去倒了。」

  楊行冪連忙制止:「在下並沒有冒犯的意思,只是好奇姑娘都用了什麼靈丹妙藥。既然姑娘不願意告訴在下,也就罷了。在下,楊行冪,敢問姑娘芳名?」


  「我叫陸盼霜。」女子漠然地將碗擱在桌沿。但那三個字卻刺痛了楊行冪。他愕然驚呼:「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陸盼霜。」

  女子重複道。她乖張的行事、無常的喜怒原本都應該成為初相識里的亮點。可是,楊行冪卻只在意她的名字了。

  她竟然有著跟扶桑故事裡的女主角一樣的名字。

  § 意難忘

  「你聽到我的名字的時候,為何那樣驚訝?」

  陸盼霜問楊行冪。

  養傷期間他們漸漸地熟絡了些,說話也沒那麼拘泥了,楊行冪將自己如何受冤枉的事情告訴了陸盼霜,這並非是他太過輕信別人,而是,他想不到比現在更糟糕的情況了——成為疑犯,叛徒,遭到追殺,九死一生——頂多就是死亡——但並不妨礙他尋求一個聽眾,一個或許能給予他信任和支持的窗口。他說:「我所言,句句屬實。」

  陸盼霜耐心的聽完,道:「你說的女子,可是與我一般年紀,言行嫵媚,風韻妖嬈,眉心還有一粒硃砂痣?」

  「正是。正是。」楊行冪連連點頭。卻聽陸盼霜冷笑幾聲,罵道:「那賤人竟將自己的醜事當作趣聞來宣揚,還要盜用我的名字,簡直可笑至極。」楊行冪越聽越糊塗,極力追問:「姑娘,你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快告訴我。」

  陸盼霜眉眼一挑:「我當然知道,我清楚得很。她只是將其中的人和物的真實身份隱去了。江湖上沒有藥王,卻有毒聖,沒有金篇神針,卻有先天綱目,沒有姑蘇,卻有秦兆南。」她這樣一說,楊行冪開始有些明白,幾年前辣手毒聖辭了世,將自己畢生鑽研的典籍先天綱目傳給惟一的入室弟子秦兆南,一時間,秦兆南成為江湖中人的覬覦,惹了不少的禍端。可是突然在某段時間以後秦兆南消失了,再沒有人找得到他的行蹤,大家都相信他給自己營造了最隱蔽最完美的藏身之所。楊行冪愕然地看著陸盼霜:「你是說,扶桑姑娘所講述的,是秦兆南的故事?」

  「沒錯。」

  「那麼,故事裡的陸盼霜,是你?」

  女子再度冷笑:「她告訴你的,與事實不差分毫,只是,你再將那裡面陸盼霜的名字換成刁暮伶,就對了。」

  「刁暮伶?」楊行冪愕然地張大了嘴。縱然南宮堡與揚州相距再遠,但揚州紅袖樓的名號,早也是如雷貫耳。玉羅七小主,更是如傳奇般,聽過不止一次。


  他終於明白何以竹樓四周總是溢滿著扶桑花的香氣。

  那是刁暮伶獨門的秘技。

  碎香絹。

  說是絹,當然不可能以手帕做武器。那是一種殺人的迷陣。以八卦五行為依據,可憑一己之力將敵人困在陣中,使強大的幻覺迷惑敵人,直到對方因毫無用處的拼殺而將真氣耗盡。人人都說,在紅袖樓中刁暮伶縱然不是武功最好的一個,但她的碎香絹,卻是難以形容的可怕。因為誰都無法清楚地描繪出那迷陣到底是一副什麼樣的情形。因為受過碎香絹迷困的人,從來沒有生還。

  楊行冪便唏噓嘆道:「原來她所說的主人,便是紅袖樓的樓主沈蒼顥。可是,她為什麼恰好用了你的名字呢?你跟秦兆南?」

  「我跟秦兆南,曾是有過婚約的。」陸盼霜緊接著楊行冪的問話。她道:「我是辣手毒聖的女兒。父親臨終前將我託付給他生平最引以為傲的弟子,可是,秦兆南卻為了刁暮伶而棄我於不顧。他原本不是那樣的。他原本對我很好,千依百順,呵護有佳。可是為了刁暮伶,他對我冷落,疏忽,甚至狡辯說他答應父親照顧我,只是像兄長對妹妹那樣的照顧,他說他愛的人是刁暮伶。呵,結果,落得那樣的下場,真是報應。」

  楊行冪聽得直嘆息,問陸盼霜:「後來可有秦兆南的消息?」

  陸盼霜面色一冷:「你想為你的扶桑姑娘打探她舊情人的下落?」

  楊行冪連忙搖頭道:「我只是好奇。」

  陸盼霜道:「我很早便賭氣離開了秦兆南,後來發生的事情,也是我遇見落難的管家,他告訴我的,山莊毀了,秦兆南苦心布置的機關再也無法保護他,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我,我只當他,死了。」

  最後的兩個字輕飄飄的,就像吹一口氣。

  楊行冪沒有再問。既然知道了扶桑姑娘的真實身份,他便決定前往揚州,無論如何,都要迫使她在南宮堡眾人的面前說出真相,洗脫他的冤屈。他不能就那樣讓師父枉死,不能讓自己背負一世的惡名,永不見天日。

  當即,楊行冪便動身離開了。陸盼霜給了他些許盤纏和乾糧,他感到很是窘迫,面紅耳赤地收下了,只說將來有機會必定報答姑娘的恩情。他始終是單純善良的男子。跟江湖中的血腥訛詐有著格格不入的偏差。就連陸盼霜也不得不感嘆,可惜了他那滿腔的赤子心。

  幾天後的揚州。

  當懨懨的梅雨淋濕了藏青的衣裳,當寂寞的更鼓響徹寧靜的夜晚。楊行冪看見了刁暮伶。他的扶桑姑娘。


  她正在執行新的任務——刺殺某某幫派的首腦。

  楊行冪的出現,她始料未及,因而出招不慎有了偏差。使對方獲得逃脫的機會。但她卻並不生氣,掩嘴笑道:「咦,你還沒有死?」

  楊行冪頓覺心涼:「你失望麼?」

  「我何必失望?」刁暮伶依然倩笑,「我的任務只是要將你困在竹樓,使你缺乏當時不在場的證據,我完成得很好啊。」楊行冪沒想到她那樣輕易就承認了,恨恨道:「既然如此,我便只能將你帶回南宮堡,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了。」

  「哦?」刁暮伶翹起嘴角,「你既然能找到我,想必已知曉我的身份。以你的聰明,想必也揣測到,南宮堡中,有人是如何地懼怕你成為繼任的堡主,因而才會收買我來陷害你,你不留在南宮堡追查真相,反而來找我,有何用呢?你覺得,你有把握將我帶走嗎?」

  「沒有。」楊行冪面不改色,「但我不懼一試。」說罷,他如蒼鷹般騰空躍起,張開雙臂,所過之處已然虎虎生風。

  刁暮伶也不遑多讓,赤手空拳迎上去,強大的氣場形成盾牌般的保護膜,將自己層層地包裹。兩個人就像巨大的火球,在半空相撞,又砰然分開,最後各自占據街道兩旁屋頂的一角。

  但見刁暮伶露出一記嫵媚的微笑,揚起手,那蘭花般的纖纖十指,忽然在黑夜裡散發出熒熒的白光。照亮了屋頂的暗瓦。

  楊行冪嗅到濃烈的扶桑花香氣。

  驀地。心痛頓生。

  ——曾經的溫柔相待,促膝暢談,原來終究也只能換來生死的相搏。他們不過是有著各自立場的對頭人。她待他,始終不如他仍懷有牽念和姑息。她竟對他使出最毒辣的碎香絹。那麼,他也惟有放手一搏了。

  這樣悲涼地想著,再一個縱身,躍進了碎香絹的迷陣。

  那是楊行冪第一次見識到那樣神乎其神的絕技。他感到置身漆黑的荒野,腳不能著地,周圍都是盤旋的蝙蝠,麻鷹,雄師,獵豹,但那些都很模糊,就像只有猙獰的輪廓,卻能夠以最驚慄的姿態闖進心裡。他奮力地揮舞著長劍對抗。突然地,又有八名黑衣武士占據了四周,銀槍像白雪一樣發亮,頭頂罩下一張閃光的漁網。

  場面變得很混亂。

  他只感覺有許多不明來處的兵器向他襲來,傷了他的手,肩,背,腹,腿,及至全身。他亂了陣腳。踉踉蹌蹌地撲倒在地。


  刁暮伶始終得意地笑著。

  看著楊行冪受傷,摔倒,體力漸漸不支。她便準備撤了碎香絹。她並不想置楊行冪於死地,只是想給他一些顏色,使他知難而退。

  可是,突然在那個時候,她看見陣法中的楊行冪猶如獲得一股神力,驀地站了起來,並且再度展開了強而有力的拼殺。

  怎會如此?

  刁暮伶驚愕不已。按理說,楊行冪那樣的武功修為,在碎香絹里通常熬不過半個時辰,更何況她分明看見他已經接近虛脫了,但如今卻為何在瞬間恢復了初時的彪悍。而且,而且每一個動作都沒有絲毫的力度衰減,就好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源源不斷地補充著他。

  刁暮伶的心有幾絲顫抖。

  可她卻不能撤回碎香絹。因為楊行冪在陣中對她死死糾纏,使她的血氣經脈都和這場決鬥緊緊地粘合了,她若是不將對方徹底打敗而強行將陣法半途撤散,她必會走火入魔,其後果不堪設想。她惟有硬著頭皮繼續和楊行冪周旋。

  那成了她最艱難的一次對敵。

  這時,黑暗的街角飄過來幾縷蕭瑟的寒風。刁暮伶感覺脊背一涼。便見一支鋒利的纓槍掠過。像離弦的箭一般,刺入兩人身體間的空隙。

  碎香絹的陣,破了。

  幻覺消失了。

  楊行冪匍匐在地,劇烈地喘著粗氣。如焚燒一般通紅的眼睛,透著痛苦與困惑。抬頭的一瞬間他看見刁暮伶像紙鳶一樣從屋頂墜下來,然後也是狼狽地摔在地上,噴出猩紅的鮮血。

  同時,有女子詭異的笑聲傳來。

  竟是陸盼霜。

  刁暮伶死死地捏著拳頭,痛苦地搖頭:「不可能,你,你怎會知道破碎香絹的方法?」


  陸盼霜俯視著她:「這幾年,我費盡了心力,才鑽研出這樣的破陣之法,你可知道,從你搶走秦兆南的那一天開始,我就無時無刻不在乞盼著能有現在的情景。」說著,狠狠地一腳踩在刁暮伶的背上。聽對方一聲慘叫,她笑得愈加花枝亂顫。

  遠處的楊行冪掙扎著站起來,道:「陸盼霜,你是在利用我?」

  「沒錯。」陸盼霜得意地笑著,「我心心念念地想著要報復刁暮伶,當年,我和秦兆南原本可以在山莊裡過著逍遙自在的生活,是她毀了我。但我憑一己之力卻不能對付她,便只有想辦法破了她的碎香絹。後來終於被我鑽研出破解之法,那就是要有一個絕頂的高手完全不顧性命地在陣營里牽制她,使她為了和對方周旋而不得不將自己的形與神都灌注進去,然後,再以外力的橫加破壞使戰局強行終止。那便有如一個人練功到了最緊要的關頭,是不可受半點干擾的,否則,定必走火入魔。只不過,莫說那闖入陣營的高手在江湖中已是難尋覓,就算尋到了,誰又願意拿自己的命來助我一己私慾的復仇呢?」陸盼霜說著,看了看楊行冪,再道,「所以,我在給你的飲水和乾糧中下了毒,當你用盡全力和敵人搏鬥時,你的內力會在瞬間增強幾十倍,就算斷了手腳,流幹了血,你也會像殭屍一般拼搏直到毒性散盡。唉。我當初是一心想救你的,可你卻偏偏告訴我你跟她之間的過節,我等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等來一個跟她有冤讎的人,我怎能不煽動你去找她,利用這絕佳的機會呢。」

  「所以,你一路跟蹤我?」

  「是的。」陸盼霜莞爾一笑,「我隨時都在等待機會的到來。終於蒼天不負我的苦心,讓我等到了。刁暮伶,今日,我若不殺你,怎能解我多年的怨氣——」說罷,右手一握,那臨時找來的纓槍便牢牢地嵌在拳頭裡,尖而亮的槍頭,在黑夜中如兇猛的突鷹直衝刁暮伶的心口。

  喀嚓。

  槍頭折斷了。竟是一枚飛鏢,像斧子一樣將槍頭砍去。但陸盼霜卻是依然狠狠地將沒有槍頭的纓槍也插進了刁暮伶的胸口。

  女子的表情在瞬間凝固。

  撕裂的空氣里,傳來歇斯底里的驚恐的呼喊:「不——要——」

  那是兩個聲音。分別來自兩個不同的方向。說話的人一個是傷重難以奮力撲救的楊行冪。而另一個,則是以飛鏢斷了槍頭,卻到底還是未能來得及阻止的秦兆南。

  § 魂飛散

  「原來,原來真的是你。」

  刁暮伶只說了一句話,所有的力氣,只來得及說那樣一句話。但是,秦兆南懂。當年,他將她羞辱,趕走,可是卻無法湮滅自己內心仍然洶湧堅實的情感。他是愛她的。這一年又一年,他並沒有消失於江湖,而是做了躲在暗處的影子,跟著,看著,保護著自己又愛又恨的女子。

  有時候,他也會露出馬腳。

  所以,刁暮伶常常覺得,在自己的身邊仿佛有一雙隨時關注著的眼睛,有神秘的守護者,總是在她遇見危難的時候將她解救。


  惟獨這一次。

  他遲了一步。也許命中注定的在劫難逃。

  可是,若不是自己即將要閉上眼睛,也不會看到那張牽掛多年,怨恨多年,始終耿耿於懷的臉。她的眼角滑出晶瑩的淚。

  緩緩地,滴入粗糙的塵土。

  她含笑閉目。

  此時,秦兆南視陸盼霜如無物,跪下去,輕輕地抱起女子已經僵硬的身體。仿佛衣袂間還飄著醉人的扶桑花香。他沒有說話。陸盼霜喊他:「秦大哥,這些年你都去了哪裡?你可知道我有多記掛你?」但他依然沒有說話。

  沒有表情。

  逕自向前走去。

  這時候,楊行冪忍著胸口的劇痛嘶聲喊起來:「告訴她你已經原諒了她,她還能聽見,她會走得更安心……秦兆南,這是你最後能為她做的了。」

  「是啊——」秦兆南如夢初醒。低頭道:「暮伶,我已經不再執著於前事了。我不再恨你。否則,這些年,我又怎會一次又一次在暗中保護你。暮伶,你可是聽見了?」

  說罷,果然有一滴清澈的淚,悄然從女子緊閉的眼角滑落,像粉碎的頭顱,腐化的心臟,像暗夜裡最妖嬈的花。

  半年後。南宮堡的新堡主上任,宣布叛徒楊行冪不再是南宮堡的弟子。而那個時候,楊行冪已經在江湖上消聲匿跡了。

  誰也不知道那絕望的一夜,他最終是生還是死。

  據當時躲在小巷裡觀看了整個過程的更夫說,他從未見過一個人能有那樣痛徹心扉的表情,可是卻生生地壓抑著,看著自己來不及深愛的女子躺在別人的懷裡,漸漸遠去。而神態與他如出一轍的,是那個手裡握著血淋淋的纓槍的女子。

  只不過,他的眼神,是痛。

  而那女子的眼神,卻是空。

  後來,據說揚州城裡時常都有瘋癲的女子拿著一塊手帕,逢人便誇耀,說自己殺了紅袖樓的刁暮伶,斷魂小主刁暮伶。

  斷。痴情斷。

  魂。魂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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