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相見

2024-09-12 21:33:25 作者: 語笑嫣然
  § 紫衣

  暮秋時節。原本就冷清的長風鎮,顯得更加寂寞蕭條。蜿蜒的提柳街,一路都是鐵匠鋪子。鐵匠們老少胖瘦參差不齊,但卻都在打量著一名穿紫衣的少女。那少女生了一雙靈巧的小鹿眼睛,眉彎淺淺,美人尖,瓜子臉,唇如櫻桃,肌若白雪,怎麼看都是純善乖巧的富貴模樣。她背著粉色綢緞的小包袱,手裡沒有任何防身的兵器,大步流星地沿著提柳街走,全然不在意鐵匠們詫異或者猥褻的目光。

  走到盡頭。

  在一面舊得發黃髮黑的布幌子底下。少女站住了。盯著火爐前光著膀子的鐵匠喊:「你是不是藍沖?」那鐵匠二十五六歲的年紀,高而健碩的身形,皮膚暗沉,眉目俊朗,表情帶著戲謔與輕佻。他懶洋洋地笑道:「正是。」

  話音剛落,卻見少女一個輕盈的起身,穩穩地落在面前。然後右手像鋒利的鷹爪,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襟,作勢要扯開。出於本能藍沖揮手擋了擋。可他那點三腳貓的功夫實在沒什麼收效。反倒使自己撞在石台邊緣,痛得哎喲哎喲的愁壞了臉。一邊還嚷嚷地喊:「雖然我藍沖在這長風鎮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但姑娘要和我洞房,也不必如此粗魯吧。」

  「無恥——」紫衣少女狠狠地罵了一句。但忽然覺得背後有一股強勁的力道長驅直入,正待回頭,手腕已被扼住。她立刻朝著藍沖的腦門踢了一腳,借力使自己凌空翻身,掙脫了那來歷不明的攻擊。待到雙腳重新落地,再看,只見水缸旁邊多了一名穿著整齊的白衣男子,正笑微微地望著她,然後朗聲道:「姑娘何以為難我的朋友?」

  「與你無關。」少女顯然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又揚了揚臉,問道:「你是誰?」

  白衣男子收了對陣的姿勢,極有禮貌地作揖:「柳生門,諸葛正揚。敢問姑娘芳名?」少女噘起嘴,不屑道:「原來是柳生門的人。」剛說罷,撇了一眼摔在牆角的藍沖,拂袖而去。

  § 溫柔鄉

  長風鎮方圓幾百里,都在柳生門的勢力範圍。要追查一個人的身份來歷並不難。因而諸葛正揚便又去了鐵匠鋪。

  藍沖以珍藏的好酒相待。

  一點也不吝惜。

  只道:「藍某能識得諸葛兄這樣的朋友,此生也不枉。」

  諸葛正揚端起酒杯,嗅著撲鼻的醇香,道:「藍兄最近可是得罪了什麼人?」藍沖愕然:「諸葛兄是指前兩天來鬧事的那位姑娘?」諸葛正揚點點頭,呷了一口酒,沉聲道:「靳冰越,她是紅袖樓的人。玉羅七小主之一的靈蛇小主。」

  說罷,藍沖顯然是緊張起來,不做聲了。

  那靈蛇小主靳冰越對江湖中的事情瞭若指掌,就好比一部活生生的百科典籍。她的兵器——柔絲索——細如牛毛,軟如靈蛇,乃是一條極為堅韌的銀絲線,最短時,可盤於左手無名指的戒指里,最長時,可揮舞如利箭如刀劍如長鞭,斷人頭顱割人咽喉都並非難事。

  然而,藍沖卻想不明白,誰會捨得花重金僱傭紅袖樓的人來找他這樣一個小鐵匠。她是要砸了他的生意呢,還是綁架他,折磨他,取他的性命呢?

  當中的原因,靳冰越自然也不清楚。她只是受人錢財,替人消災。整個紅袖樓,亦是從來不過問為什麼。

  只管,怎麼做。

  但難就難在藍沖名不見經傳,靳冰越從未聽說過這號人,只是僱主說藍沖兩年前曾在粵北一帶,她便從揚州南下而來。——尋人,也是她所擅長的。一路上,她見了四五十個名字叫藍沖的年輕男子,有種田的莊稼漢,也有腦滿腸肥的奸商,可是他們的胸口都沒有刀疤。她要找的藍沖,在胸口,有一道兩寸長的疤。

  那會不會是輕佻的鐵匠呢?

  靳冰越的嘴角浮起一絲冷笑。丫鬟已經把薄如蟬翼的衫子拿過來,披在肩上,露出白皙的藕臂,光潔的鎖骨,可以看見胸口飽滿的突起,腰間盈盈一握的纖細,那消魂的模樣樂得老鴇直拍掌,道:「從今後你便是我金香樓的頭牌姑娘,好好地伺候客人,我必定不會虧待你。」

  靳冰越連眼皮也懶得抬。

  她不過是知道了藍沖最愛流連煙花地,是這金香樓的熟客,因而想肆機接近他,看他究竟是不是自己想要找的人。——有時候,名不見經傳,卻未必能夠大意。況且,這裡是柳生門所管轄,她也須謹慎小心。既然柳生門的大弟子諸葛正揚與藍沖交情匪淺,她若再強行出手只怕又要生枝節,倒不如悄悄地隱身在這溫柔鄉,為對方籌備一席精緻的鴻門宴。

  未幾。藍沖果真是來了。換了簡潔整齊的衣裝,沒了鐵匠的粗獷,那模樣頗是挺拔軒昂。但眉眼間總是帶著輕佻戲謔,堪堪地,便將氣質折半。

  靳冰越掀開帘子施施然地走出去。

  藍沖一抬眼,便僵住了。雖然還是淡紫色的衣裳,可香艷的脂粉卻透露出消魂的魅惑,迷離的眼神就像光滑的絲緞,溫柔地拂遍全身。藍沖甚至忘了害怕,結結巴巴道:「是,是你?」靳冰越挑眉一笑,道:「可不就是我了。」

  「你,你是故意在這裡等我?」

  三兩句話,靳冰越已經走到藍沖面前,右手搭著他的肩膀,踮起腳尖呵氣如蘭,道:「我只想證明你是不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如何證明?」

  「讓我看看你的胸口可有兩寸長的傷疤。」


  「啊?」藍沖臉色驟變,推開靳冰越退至牆角,那激烈的反應仿佛是承認了他的胸口正好有那道傷疤。靳冰越頓時卸去那虛假粘人的偽裝,瞪著藍沖。

  藍沖連連搖頭:「沒有,我沒有傷疤。」

  「如若沒有,何苦不肯亮出證據來?」靳冰越說罷,冷哼一聲,扼住藍沖的咽喉,戒指里如春蠶吐絲般飄出一縷銀白的絲線,卻像厚重鋒利的刀,將藍沖胸前的衣服割開一道。

  傷疤。

  兩寸長。

  清晰分明。

  慌亂中,藍沖抓到盆景里一塊假山石,可那石頭縱然吃足了勁,卻也沒碰到靳冰越的衣角。而是從窗口飛落在大街上。

  啪啦。

  裂成了兩半。

  行人的吵嚷漫罵,也掩蓋不了心跳的巨響。藍沖狼狽地逃竄,仍是不甘心,呼喊道:「你究竟受了誰人的指使,何不告訴我,讓我也死得明白。」靳冰越不耐煩地拂了拂戒指:「誰說要你死了,我不過是要將你的眼珠子挖出來。」

  正說著,突然,一枚飛鏢擦過鼻尖,嵌了半截在雕花的木窗格里。隨即便聽見諸葛正揚的聲音,似還在樓下大堂,可是轉眼卻將門破開。

  電光火石間,靳冰越只感到眸子裡一陣沁涼,忽而又是灼燙如炭燒,所有的光亮在瞬間熄滅。天地仿佛都化做黑暗的泡沫。

  刺骨錐心的疼,席捲蔓延。

  她癱軟在地。片刻之前的囂張氣焰,頓時潰散。

  變故來得太快,在場的人,甚至諸葛正揚,也沒有料到自己的飛鏢會恰好傷到靳冰越,那樣不偏不倚地,將清漾漾的眸子割出兩道血紅。


  他震住了。

  藍沖亦是愕然驚呼。

  靳冰越死死地握著拳頭,卻扼不住表情里的惶恐,只是倔強讓她一直強忍著,她放開了手裡的柔絲索,揮舞著,歇斯底里。鮮血汩汩地溢出眼眶,爬滿白皙的面頰,沿著脖頸,紅了單薄的紫衣。那模樣,不是肅殺,猙獰,而是無助。

  變得楚楚可憐。

  § 老乞丐

  靳冰越逃出了金香樓。逃到一處荒僻的,散發著霉味的茅屋。雙膝一軟,載倒在地。

  兩眼又是狠狠的一陣疼。

  她什麼也看不見了,不知道自己是向著哪個方向逃,逃了多遠,多久,也不知道諸葛正揚和藍沖有沒有追著她,她已然精疲力竭。漸漸地昏睡過去。迷夢中仿佛又回到金香樓的一幕,追逐和閃躲,猝不及防的暗算。

  仿佛又歇斯底里地喊了起來,諸葛正揚我定將你碎屍萬段。

  夜深淒寒。

  她蜷縮著像尺蠖,抱緊自己,淚水沖開了凝固的血跡。就那樣,時而發熱時而發冷,不知道睡了多少個時辰,最後終於醒了。可是,再也不像從前,睜開眼睛,已經看不到半點光亮。她舔了舔嘴唇,退到牆角。

  仿佛是背靠著牆壁,才可以感覺到一絲安全。

  這時候,她聽見一陣細碎的響動。她忍了哭腔,厲聲喝問:「是誰?」過了半晌,才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回答說:「小姑娘,你占了我老乞丐的位置了。」

  此後,靳冰越便在茅屋裡住下來。或者說,是借了片瓦遮頭,卻將身體隱匿在最黑暗的角落。她問老乞丐,有陽光照在我身上嗎?老乞丐說,有,她便顫抖著向別處挪去,然後再問,有嗎。直到老乞丐告訴她,她成了一團黑糊糊的連影子也看不見的爛泥,她才心滿意足地靜坐下來。

  老乞丐偶爾會笑話她,說:「姑娘,人生在世,並非一定要光鮮才有快樂的,像我這樣破爛的乞丐,也一樣能活得逍遙自在。」


  「可是,我的情況和你不同。」靳冰越悵聲喃喃。

  老乞丐不知從哪裡掏出一隻雞腿,香氣頓時溢滿了小茅屋。這大概是他最近帶回來最昂貴的一件乞討所得了。他看著靳冰越狼吞虎咽的模樣哈哈地笑起來。他的笑聲像是極有穿透力和感染力,帶動著靳冰越也牽了牽嘴角,雖然是似笑非笑,但也算是大有進步的表情。

  某天,老乞丐興高采烈地回來。告訴靳冰越,他從江湖朋友那裡打聽到,原來花蕊夫人正隱居在丹霞山。靳冰越立時來了精神,道:「可是那曾用金針為烈獄門門主醫治眼盲的顧家傳人?」據說當年烈獄門主的雙眼為仇家所毀,經脈盡斷,目不能視,但花蕊夫人卻只用幾根金針便使他復明,顧家的金針因而名聲大噪。初時靳冰越曾想過,若能找到花蕊夫人,自己或許能有幾絲復明的機會。可她眼下卻受困於此,舉步維艱,更談何外出尋人。

  已然是有如溺斃在深潭。

  幸而她遇見老乞丐,像遇見一隻槳,一條船,將她拖拖拽拽地引到岸邊。她從來沒有想過破落的乞丐也能成為自己的貴人。她激動起來,抓住了老乞丐的手,道:「老人家,謝謝你。」那臂膀沉實而溫暖,有一種異樣的情緒悄悄地蔓延開。

  老乞丐慈祥地笑著,說:「反正我走到哪裡也是乞討,不如將好事做到底,陪你走一趟丹霞山吧。」

  長風鎮離丹霞山並不太遠。縱然靳冰越行動不便,有老乞丐的照料,也最多三五日的行程便可到。只是一路的磕磕絆絆倒真是不少,連路邊的小石子也能踩上去滑一跤。手和膝蓋都磨破了,青一塊,紫一塊,老乞丐便用草藥給她敷著,冰冰涼涼的,疼痛很快減輕了不少。

  夜裡,錯過了驛站,惟有露宿。

  靳冰越問老乞丐:「老人家,這附近是怎樣的景色呢?」老乞丐說,有漫天星子,黝黑起伏的遠山,稀鬆的叢林,近處是一片鵝卵石的野地,開著白色的小花,就像鋪著融融的柳絮。他說:「你吸一口氣,就能聞到野花的芬芳。」

  靳冰越怔了怔,忽然問:「你真的只是個乞丐麼?」

  § 繁花

  當然,不是。

  只不過知道得太遲。

  當他們找到花蕊夫人,並且說服了她的惻隱心,答應出手醫治,老乞丐便悄悄地離開了。那清晨蒙蒙的霧氣濡濕了纏著紗布的眼睛,靳冰越問花蕊夫人:「老乞丐去了哪裡?」

  花蕊夫人詫異,道:「何來的老乞丐?」


  靳冰越眉心一抖,道:「昨日送我來小築的那位老乞丐啊。」

  花蕊夫人便笑了,道:「人都說,眼盲心不盲,姑娘莫非從來沒有懷疑過,他那把蒼老嘶啞的聲音,其實是故意偽裝的?他臨走時雖一再的請求我為他保守秘密,但我卻是不忍心看他浪費了一腔真情意,他的神態動作,無時無刻不在泄露著他對姑娘的溫柔與關切啊。」

  一語道破。

  實則靳冰越何嘗不曾懷疑過,那恰好出現的老乞丐,總是能給她溫暖照顧的老乞丐,怎麼會那樣穩妥地牽引著她,重拾生的希望。她扶過他的手,是粗壯有力的臂膀,平整緊繃的皮膚;她竊聽過他的腳步與呼吸,是鏗鏘而擲地有聲;她還嗅到他的乞丐裝帶著清新的布料香,沒有發霉或酸臭;一切的一切,就好像是在隱藏之餘還要故意顯露。

  那昭然的關心,溫柔的遷就,如何是一個老乞丐所能給予。

  而靳冰越,又如何能不懷疑。

  只是,她默默地承受著,儘量使自己不去深究,因為在她的心裡總是有個模糊的影子,她並不希望那影子會突顯。

  突顯到現實里。突顯到面前。

  她寧可她所遇見的,真的只是一個邋遢佝僂的乞丐。

  但如今花蕊夫人卻將真相挑明,她已然無從逃避。她一邊摘下藥味刺鼻的紗布,一邊問:「您可認得那個人麼?」花蕊夫人搖頭,道:「雖然他將自己弄得蓬頭垢面,卻也不難看出是個英俊的少年,而且,眉眼裡總是含著笑。」

  說罷,紗布的最後一圈也解開了。

  光線從四面八方穿透,像無數的螢火蟲,鑽進瞳孔。連心也跟著飛舞了起來。

  她又能看見東西了,紅的花,綠的樹,天蒼地闊,影影綽綽。她握著花蕊夫人的手幾乎要感激得大哭一場。花蕊夫人端莊的一笑,道:「姑娘,此後的一段時間,你的眼睛會出現失明與復明交替的症狀。但你無須擔心。因為每次失明都是暫時性的,一兩天之後便可不藥而愈。大約有了三四次那樣的反覆以後,你的眼睛便可徹底康復了。」

  「是的。我記住了。」

  靳冰越恭敬地向花蕊夫人致謝。也不再多做逗留,便離開丹霞山,回到了長風鎮。


  長風鎮上的鐵匠鋪子沒有絲毫的改變,黑黝黝的年輕鐵匠仍是埋頭苦幹著,聽見腳步,也不抬頭,只懶洋洋地問:「客官想要鑄刀還是鑄劍?」

  靳冰越站定了,冷冷說道:「要一對眼珠。」這句話比發射一枚暗器更可怕。嚇得藍沖直往後跳,盯著靳冰越,結巴道:「姑娘,你,你的眼睛?好了?」

  靳冰越輕輕地咬著唇,忽然,一抬手,那纖細鋒利的柔絲索便搭上了藍沖的肩膀。她道:「你既然早知有今天,當初何必救我?」

  「我?」

  藍沖瞪大了眼睛。半晌,狠狠地將頭一低,道:「看來我是難逃此劫了,只請姑娘動手的時候利落些,好使我少些痛苦。」說罷,一陣風吹開了炭爐上的火星。那些跳躍的精靈如若換成白色,會不會就像是漫天星子?

  又或是野地的繁花?

  § 盡虛妄

  在那一刻,無論藍沖還是靳冰越,都沒有想到,重逢只是一場峰迴路轉。柔絲索並沒有發揮任何的作用。它又乖乖地縮回戒指里。而戒指的主人,愁眉深鎖,香肩發顫,呆滯地站了半晌,最終拂袖而去。遠遠地聽見背後還飄蕩著鐵匠愕然的聲音:

  「姑娘——」

  她沒有回頭。

  究竟是怎麼了?靳冰越問自己。為何從前可以殺人不眨眼,方才卻遲遲狠不下心,仿佛自己面對的是世間最珍貴的藝術品。

  不能破壞。奉若神明。

  難道僅僅是出於感激?感激對方這些天默默的照顧,感激他給她機會重見光明?可是,若不是因為他,她根本無須忍受失明之痛啊。說起來他根本就是罪魁禍首,怎麼反倒變了出手拯救的英雄?靳冰越想著想著,揮出拳頭,隔空斬斷了一片大樹的枝椏。

  漫天落葉飛舞。

  寂寞蕭瑟。


  她在荒涼的湖畔坐下來。看著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夕陽鋪滿金色的鱗甲。碎碎點點,就好像鐵匠鋪里漫天的火星。她仿佛又看到藍沖,他專心而汗流浹背的模樣,他嬉皮笑臉玩世不恭的模樣,他慷慨凜然毫無懼色的模樣,還有他假扮的嘶啞,低沉,溫柔關切。

  漸漸的,靳冰越感到視線模糊了。天邊尚有夕陽的餘暉掛著,她卻再度什麼也看不見了。但她並不驚慌。因為花蕊夫人說了這將只是暫時性的失明。她便屈膝坐著,很努力地回想數天以前在茅屋裡的情況。她試著描繪藍沖穿乞丐裝污穢邋遢的模樣。然後忍不住輕輕地笑起來。

  突然——

  靳冰越感到有一雙溫暖而沉實的臂彎從背後環過來。她周身猛地一顫。想要掙開。可是卻在抓到對方的手的時候,愕然地僵住了。

  那是她熟悉的觸感。

  似乎就連皮膚的紋理也清晰可辨。

  這不是一路相伴的老乞丐嗎?這不是她心裡正想著的藍沖嗎?她的心頓時跳得飛快。她有那樣多的話想說,有那樣多的疑惑等待解答,可是,卻遭到對方唇舌的封鎖。她感到不知所措,就好像飄在雲端,喝醉了,身體不由自主地迎合起來。

  她已經分辨不清什麼對錯道理。

  她徹底地淪陷進去。

  翌日清晨。

  靳冰越懷著身體輕微的疼痛醒過來。睜開眼睛,柔和的光暈照射覆蓋。她的眼睛果然如花蕊夫人所說,重又恢復了。

  她聽見背後均勻酣暢的呼吸。

  頓時羞得滿臉通紅。

  ——昨夜,造就了她生平最快樂的時光。她在那場徹底的交付裡面看清楚了自己的心中所向。原本籠罩著的陰鬱和迷霧,都豁然開朗。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鳳飛翱翔,四海求凰。執子手,與子老。前人所有所有的佳句,她瞬間明白。

  她眨了眨眼,嬌笑著,緩緩地轉過身去。


  可是。

  突然。

  猶如晴天霹靂。

  靳冰越渾身都僵硬了。她看見的,並不是藍沖。而是,而是諸葛正揚。

  那時候,靳冰越終於知道了真相。原來,假扮老乞丐照顧自己的是諸葛正揚。費盡苦心查探到花蕊夫人下落的,也是諸葛正揚。

  從始到終,和藍沖有關的一切,都是幻想。

  是她一廂情願的假象。

  諸葛正揚酣甜地睡著。嘴角帶著笑。也許是還停留在消魂的美夢裡,卻突然感覺到脖子一涼,驟然驚醒過來,只見靳冰越正用柔絲索扼著自己的咽喉。他面色一沉,道:「我早知你恨我。但是,我卻無法壓抑自己的感情。當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便已經愛上了你。」雖然誠懇真摯,但在靳冰越聽來,卻仿佛是侮辱。

  是傷口上撒鹽,是雪上加霜。

  「諸葛正揚,我要殺了你。」——這是靳冰越對昨夜溫存過的男子說的最後一句話。無愛有恨。成千古的定局。再也無法扭轉。

  說完那句話,靳冰越將柔絲索綰出一朵艷麗的花。

  對準了諸葛正揚的心臟。

  § 痴愛

  若論武功,靳冰越不及諸葛正揚。哪怕是柔絲索離諸葛正揚只有兩寸遠,他依然巧妙地化解開。只是傷了皮毛。

  逃了。


  靳冰越扯著凌亂的衣衫,呆呆地站著,看著她所痛恨的背影消失在樹林的盡頭。她感到渾身癱軟無力。這時候,天空下起雨來。豆大的雨點,很快淋濕了全身。她就那麼筆直地站著,仿佛期待這些天降的甘霖能夠洗清自己的污穢。

  可是,烙在記憶裡面的,還能洗麼?

  靳冰越極盡疲憊地走回了鐵匠鋪子。藍沖看見她,虛弱的失魂落魄的模樣,雖然仍有些害怕,但依然給了她一碗熱茶。

  說道:「姑娘,喝了暖暖身子吧。」

  靳冰越頓時淚落如珠。

  勝過屋檐滴滴答答的雨簾。

  後來,靳冰越沒有告訴藍沖她和諸葛正揚之間發生的事情,只是很無奈地搖頭說:「我就要離開長風鎮了。」

  藍沖顯然有點著急,道:「你回去如何向僱主交差?」靳冰越似笑非笑:「難道你真要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

  「呃,當然不是了……」藍沖鼓了鼓腮幫子,示意自己不再多言。那模樣看起來就像是頑皮的幼童。

  雨漸漸停了。

  藍沖忽然感覺到一陣莫名的眩暈,踉蹌幾步,便昏昏沉沉地倒在了地上。這時,靳冰越的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她輕輕地將一根很細的竹筒插回腰間。

  那是她慣用的迷香。對付像諸葛正揚那般的高手,或許派不上用場。但對付藍沖,已是綽綽有餘。

  稍後,靳冰越收買了一名乞丐到柳生門傳話,是以藍沖的口吻,就說,有要事約諸葛正揚相商,是有關紅袖樓的。

  諸葛正揚果然應約。


  在流水湯湯的風雅亭畔,諸葛正揚遠遠便看見藍沖坐在石凳上,背對著自己,他腦子裡又跳出紅袖樓三個字,想起靳冰越,不由得百感交集。跨上台階,他便問:「藍兄,你約我來,所為何事?」藍沖不動,也沒有說話。

  諸葛正揚忽然意識到不妥,疾步繞到藍沖的面前,只見他雙眼緊閉,似是睡著了,嘴角還帶著猩紅的血跡。諸葛正揚面色大變,趕忙解了藍沖的穴道,扶著他的肩,試圖以真氣灌入他體內使他甦醒。片刻之後,藍沖的手指動了動,疲乏地撐開眼瞼。他醒了,諸葛正揚卻忽然感到胸口一陣劇痛,似有幾道混亂的氣流遊走瘋串。

  這時,背後傳來女子陰冷的笑聲。

  諸葛正揚趔趄著轉過身來。「我知道是你。」他說,「你恨我?你為何始終不肯接受我?」

  此時,靳冰越已是紅著雙目,眼眶含淚。她看看呆滯的藍沖,又看看滿臉痛苦的諸葛正揚,一時心悸,一時心涼。

  她說道:「我自知並非你的對手,所以,不得不借用你的這位好朋友。」

  剛說完,藍沖便狠狠地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跡,吼道:「靳冰越,我真是錯信你了,你這女子,根本就是兇殘毒辣,蛇蠍心腸。你的目標是我,為何要害諸葛兄?」

  這憤怒的咆哮,說到最痛處。

  靳冰越頓時緘了口。她說不出,說不出自己恨諸葛正揚的原因。說不出那在她看來骯髒污穢如噩夢的往事。但藍沖其實並不是真的想知道為什麼。在他看來靳冰越的報復僅僅是因為諸葛正揚曾經刺瞎了她的眼睛。他不理解,痛恨,因為受到傷害的是他以誠相待的摯友。

  諸葛正揚好幾次試圖站起來,卻都是白費力氣。他所中的毒,就擦在藍沖所穿的衣服上,一旦接觸,可以使人氣血逆行,四肢乏力。靳冰越事前給藍沖服了解藥,所以能保他安然。甚至是他嘴角的那一點血跡,也只是塗抹的雞血。藍沖除了吸入過一點迷香,身體各處皆毫髮無傷。但諸葛正揚卻不知道,他斷斷續續地哀求著靳冰越:「傷你的人是我,與藍兄無關,他只是一個鐵匠,請你放過他。」

  靳冰越眼神一顫,不禁唏噓。你既然可以為朋友兩肋插刀,卻為何要做出那樣卑劣的行徑來?這句話雖然沒有說出口,但卻仿佛是從眼睛裡流瀉出來。

  諸葛正揚看見了,看懂了,他亦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盯著靳冰越那雙清澈的眸子。

  似是在說,你知道原因的。

  是因為痴愛與迷失。

  奮不顧身地去做錯。


  可以在臘月催開菡萏香。可以在盛夏求得瀟瀟的雨雪。何來章法,何來因果。都只為這人世間的情與愛。

  無際無疆。

  § 玉佩

  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諸葛正揚的墳前。藍沖抱著酒罈子喝得酩酊大醉,他看見靳冰越款款地走過來,他痴痴笑笑,破口大罵,你,滾。

  滾——

  靳冰越挑眉道:「在我滾之前,我要你的玉佩給我留做紀念。」

  「玉佩?」

  藍沖捏了捏腰間那塊通透的白玉,冷笑:「就連我的命你也可以隨時拿走,更何況是這破玩意。」說著,一把將玉佩扯下來,對著靳冰越砸過去。玉佩掉進草地里。安然地躺著。靳冰越面無表情,彎腰拾起,突然覺得頭頂一陣沁涼。

  衣裳全濕了。

  滿身酒氣。

  是藍沖將罈子里的酒全潑在她身上。他指著她哈哈地嘲笑,可是,那笑容卻是那麼僵硬,帶著悽酸,和許多許多的難以言喻。

  靳冰越依然沉默著。左手捏著那塊玉佩。

  右手還托著一個巴掌大的錦盒。

  錦盒裡,裝著一對血淋淋的眼珠子。是諸葛正揚的眼珠子。是靳冰越殺了諸葛正揚以後,當著藍沖的面挖出來的。

  並且,她說,我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之身。


  她的表情貪婪又猙獰。

  好像她真的是一個睚眥必報心狠手辣的蛇蠍女子。

  此刻,她沿著茫茫的山路走遠。背後仿佛還充斥著仇恨的目光。她面無表情,打開錦盒將玉佩放進去。她可以回紅袖樓交差了。因為僱主為了能證實將來她帶回去的眼珠子到底是不是屬於藍沖,要求她同時也帶回藍沖隨身的一塊玉佩。那玉佩晶瑩通透,觸感光滑。手指輕輕地撫摸著,就好像撫摸男子昏迷時候熟睡的面頰。

  她感到雙眼一陣刺痛。視線再度模糊起來。她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失明,她的眼睛將恢復得完整無缺,就好像她從來沒有到過長風鎮,沒有遇見過她應該或不應該遇見的人。

  可是。

  留在心口的疤,是不是也會像某些人那樣,成為證據,永遠不可抹殺?

  這時,她忽然被腳底的樹根絆倒了。她仿佛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瞬間向她靠攏,可是,卻在某個時刻又靜止下來。

  她心中一凜。

  回過頭,除了漆黑的一片,她什麼也看不見。

  她沒有動,就是那樣狼狽地跪地的姿勢,仿佛在等待著什麼。然而很久很久,周圍都只是飄蕩著呼呼的風響,和樹葉婆娑的淒涼。

  是啊,就算看見了,觸摸到,又能怎樣?還不是四目相對的仇恨與絕望。誰能將這破敗的殘局挽回。誰能拋開一切,將血淋淋的前事遺忘。誰還能將穿腸的毒當作救命的草。一個眼神,一碗熱湯,持續一生的煎熬。

  她便緩緩地站起了身,繼續前行。

  幾天之後,她回到紅袖樓。心急的僱主早已經守侯在那裡。她將錦盒打開,亮出玉佩,僱主拿在手裡掂量著,觀察了半晌,道:「這個人,並不是我要找的藍沖。雖然他也吻合那些特徵,但這玉佩,卻不是我認得的那一塊。」

  「靳姑娘,你錯了。」

  僱主的話音剛落,空氣突然凝滯,萬籟俱寂。然後,靳冰越慢慢地笑開了。那笑聲由低沉的淒艾,到放肆的噴薄。

  笑得淚花四濺。

  笑成一種絕望的哭嚎。

  有道是,雲雨巫山枉斷腸,原來這生生死死的徘徊,不過是笑話一場。

  一手資源突破防盜章節,收藏czbook.cc。請分享更多的讀者,讓站長能添加更多書籍!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