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意葬

2024-09-12 21:33:27 作者: 語笑嫣然
  § 誰造就,往昔的追憶

  一切都只是巧合。

  猶如墮進百花叢,卻只看到骷髏骨。朵朵香艷,但猙獰而悲傷。這樣的巧合,靳冰越寧可此生從來都不會遇見。

  那麼,才無所謂斷腸。

  她的僱主卻告訴她,她錯了。

  此藍沖非藍沖。

  不是僱主想要找尋的那一位。

  她的生生死死天庭地獄,都只是枉費心思。如同命運給她安排一個天大的玩笑,贈她玉宇瓊樓,她卻摔得粉身碎骨。

  「那麼——」僱主說,「這是你們紅袖樓的失職,你們要繼續替我尋找那個叫藍沖的人,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要讓他有眼,無珠。」

  靳冰越感到後背生涼。

  漸漸地,夜色又深了一重。身後傳來低低的腳步聲。靳冰越仍是仰著頭,仿如僵硬的雕像般,就連說話也像是沒有張嘴。她道:「樓主,三更了。」

  ——來的人正是紅袖樓的樓主沈蒼顥。

  他步態輕盈,帶著流水行雲般的飄逸;白色的衣衫微微返著清冷的光,即便在暗黑的夜,也能夠映襯出他剛毅的五官,是恰倒好處的俊朗;而表情則十分沉著,稍有滄桑而欠缺了靈動;這與他的年紀是不相符的,他原本只有二十五、六歲,但那眉眼中滲透的冷峻,卻讓他看起來近似而立。他沉聲回應她:「既然知道晚了,為何還不歇息?」

  女子收回散漫的眼神,答非所問,道:「我托木姐姐從長白山帶回千年的靈芝,再過幾日,她便回揚州了。待拿到靈芝,我立刻動身去找那,那——藍沖。」這名字就像一口苦茶,含在嘴裡,浸痛了舌尖。

  可是,沈蒼顥卻負著手,道:「不必了。」

  「為什麼?」靳冰越眉心一皺,瞪著沈蒼顥,「你是在責怪我未能完成任務?你要將這事情交給別的人去做?」

  沈蒼顥低頭一笑,嘴角向左側微微上翹,目帶戲謔,道:「我已將定金退還給僱主,我們紅袖樓不再接她這單生意了。」

  「為何?」靳冰越仍是不解。可沈蒼顥看來並不太想說明其中的原因,便拍了拍靳冰越的肩,道:「趁這段時間好好地休息調養一陣。再有新的任務我會分派予你。」

  那幾日。靳冰越總是覺得,心頭仿佛堵了一塊碎石。又像牽開一片密閉的烏雲。或者是布滿泥濘的窪地。等等等等。總之都是複雜難以名狀的情緒。她漫無目的地穿梭在揚州城繁華的街頭,風吹脂粉香,滿眼都是綺麗。

  怎麼看也是歌舞昇平。

  但卻不知那些光鮮的背後隱藏了多少的暗涌激流,百孔千瘡。靳冰越露出自嘲的笑意。突然,看見人群里有一縷淡粉色的身影穿梭經過。步履匆忙,似帶著緊張。那正是托紅袖樓尋找藍沖的那名僱主。是一名年紀並不大的女子。盲女。看不見東西。但那水汪汪的眸子好像仍然能說話,只不過說的都是寂寞蒼白而充滿怨恨的話。

  靳冰越忍不住好奇,悄悄地跟了上去。

  § 瀑布之下,深潭之上

  原來只不過是回客棧。回她落腳的地方。沒有任何可疑。靳冰越淡淡地舒了一口氣,暗笑自己的莫名其妙。

  轉身便走。

  但尚未跨出客棧的門,突然聽得樓上房間傳來噼里啪啦的一陣響。

  靳冰越拔腿折回。撞門進去,便聽那女子憤怒焦急地哭喊:「你們以為自己有多大本事,能從本姑娘手裡搶東西,若在以前,我必要你們血濺當場……」話還沒有說完,破窗而出的賊人已經沒了蹤影。靳冰越的目光落在女子漆黑空洞的眸子裡,心中一痛,便單膝跪地扶住她,問道:「你怎麼樣了?」

  「我認得你。」

  女子粗重地喘息著,一把抓住靳冰越的手,尖利的指甲幾乎要割破掌心的皮膚。她說:「你是紅袖樓的靳姑娘。」

  「是的。」

  「我,我叫崔雲光。你要記得這個名字。」她好像語無倫次了。


  按照崔雲光所說,這幾日,她花費了全部的心力,總算找到隱居在揚州城外的神畫筆朴相舉,據傳朴相舉思維敏銳,能抵人心,他可以通過來者三言兩語的文字表述,便將對方所形容的那個人畫出來,而且與真人的相似度超過八分。

  所以,崔雲光向朴相舉描述了藍沖。

  她並不是天生的眼盲。她說,是因為藍沖害得她變成如此模樣,故而她尋找藍沖也是為報仇。她說朴相舉已經答應做畫,待畫成之後,她到朴家取了畫,依畫尋人,就容易得多了。她將這件事情托給靳冰越去做,那楚楚可憐的懇切和絕望,讓靳冰越實在難狠心拒絕。她便答應了她。過幾日,她依著崔雲光所說的地址找去。

  瀑布之下。深潭之上。

  百花錦簇。凝霧成煙。

  景致雖然美,可卻透著陰森的死氣沉沉。因為,那裡只剩下朴相舉的屍體。

  朴相舉死了。

  從死狀來判斷,大約在兩天前便已經遇害。屋子裡殘留著打鬥的痕跡,滿地都是散亂的畫卷,兇手似乎想要尋找什麼東西。

  靳冰越神情肅穆的立在廳中,左右上下的打量著這塊巴掌大的地方。漸漸的,她注意到朴相舉那雙瞪得比銅錢還大的眼睛,仿佛是帶著焦急,仿佛是盯緊了什麼東西。她順著他的目光的方向看去。那裡厚厚的一堵牆,掛著臨摹的清明上河圖,但因為撕扯圖紙已經破了,其中一頭還垂到了花架上——

  是的,花架。慶幸兇手沒有發現,那原是一間密室的入口機關。

  輕輕轉動,聽著石門與牆面摩擦發出厚重的聲響,靳冰越黯然地深吸一口氣,嗅到刺鼻的墨香和陳年朽木的味道。

  那間密室里,一排排的高架,陳列著許多的畫卷。每一卷都用白紙包裹起來,寫了字,是人名或者地名,或者別的什麼記號。

  於是,在回程的路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堆壘的捲軸,就像是從山坡上黑壓壓滾落的圓木樁,直逼著靳冰越衝撞而來。

  逼得她無處可躲。

  她後悔自己心軟答應了崔雲光。後悔畫蛇添足地來找朴相舉。後悔打開了密室的機關。後悔找到了那幅畫。


  畫上寫著:湖北崔雲光。藍沖。

  她看得呆了。

  那羽扇綸巾瀟灑飄逸的畫中人,就是崔雲光的言辭所凝固的藍沖麼?為什麼,為什麼他在朴相舉的筆下,卻變成了,沈蒼顥?

  § 流轉,眼底眉梢

  靳冰越實在難以相信,她一直敬重的紅袖樓樓主沈蒼顥,竟有可能是崔雲光聲聲控訴玩弄感情、手段卑劣的小人藍沖。她的腦海里又浮現出崔雲光痛苦的表情,想起她斷續散亂的講述。她覺得頭痛,呼吸也不暢。

  然後再度看到朴相舉驚恐的眼神——

  他為何偏偏在替崔雲光做畫之後就死了?兇手翻遍了小築會不會就是為了尋找那幅藍沖的畫像?兇手害怕自己的身份被揭發因而殺人滅口麼?

  兇手,兇手會是沈蒼顥麼?

  靳冰越感到眼皮砰砰地跳動著。

  再假設,如果沈蒼顥真的是藍沖,那麼他當初不僅巧妙地騙過了崔雲光,還安排自己多此一舉地四處找尋,他也許是早已經計劃好了的吧。他明知一切是無果的,到最後也只能自認失敗地賠了這筆買賣,但他可以不惹崔雲光生疑,將事情鎮壓得不落痕跡;他動動手指頭便由別人替他演完了一齣戲,他根本不在乎演戲的人將遭遇多少麻煩困境,只為掩蓋過往,他的自私,當真是前所未有地暴露了出來。

  女子扼腕嘆息。

  看來,眼下最關鍵的,便是要弄清楚到底沈蒼顥是不是藍沖。就算拿不到崔雲光所說可以辨認身份的玉佩,但刀疤總在吧。

  真正的藍沖,在胸口,有一道兩寸長的疤。

  靳冰越偷偷地躲在浴室屏風的後面。她知道沈蒼顥的習慣,知道他會來。一陣涼風經過的時候,門開了。

  溫熱的水氣溢滿整個房間。


  靳冰越的心跳得厲害,面紅耳赤。畢竟那是她低從著仰望著的主子,偷窺他,仿如褻瀆。更何況男女有別,她緊張得滿手心都是汗。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

  啊——

  她差點驚叫出聲,像彈簧似的立刻縮了回來。她方才正好看見沈蒼顥站在浴池的邊上,衣衫都褪盡了,渾身沒有任何遮掛,就那么正面對著她。她恨不得將自己的眼珠子給挖出來。可是她沒有看清楚沈蒼顥的胸口有沒有刀疤,她必須再次探出頭去。她便深吸了一口氣,咬緊牙,轉身——

  「啊——」

  這次是真的喊出聲音來了。因為,沈蒼顥竟然已經站在她的背後。面帶著戲謔的笑容,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像在欣賞一隻寵物。

  最糟糕的是,他依然赤身露體,沒有半點遮掩。

  靳冰越的心都要跳出來,立刻拿手捂了眼睛背過身去。沈蒼顥冷笑道:「莫非你是在粵北染了這樣的癖好?」

  靳冰越沒有做聲。

  少頃,沈蒼顥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用命令的口吻說道:「轉過身來,看著我。」靳冰越不敢不從,誠惶誠恐地移了步子,但仰著頭,故意把視線朝天花板靠攏。誰知,那時的沈蒼顥已穿戴整齊,若不是他動作太輕捷,就是靳冰越太緊張而疏忽了他動作的變化。

  不管怎樣,靳冰越已經看得很清楚,在沈蒼顥胸口的刀疤,兩寸長,無可辯駁地說明了事實。

  他就是藍沖。

  他才是藍沖。

  靳冰越的眼眶漸漸紅了。漸漸的,那目光已消失了緊張,消失了羞赧,剩下的只是憤怒,或者還包括失望與迷惑。

  她瞪著沈蒼顥。


  沈蒼顥亦狠狠地看著她。

  她一字一頓地問他:「你才是僱主要找的藍沖?」

  沈蒼顥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否認。她的眼淚在到達某個觸點的時候,轟然決堤。她已經失態得忘記了彼此主從的關係,她捶打著對方的肩,咆哮著:「你是我最敬重的人,我為你,為這紅袖樓賣命,你卻當我什麼,一件可以隨便利用的道具?他可有考慮過我?你明知我去粵北也好去湘西也好去哪裡都不會找到藍沖,你隱瞞著我,你可知我因此而經歷了什麼?你還要卑鄙到殺人滅口。難道是我錯看了你,你根本就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靳冰越一口氣說了很多,說到自己喉嚨好像火燒一樣疼痛。說到雙腿好像也失去力氣了,身體不由自主的有點向下沉。而縱橫的清淚,就像那汩汩的山泉般噴薄湧出,暈得臉上的胭脂如同窗外凌亂的晚霞。她仿如失控。

  沈蒼顥驚愕不已。

  他沒有想到靳冰越的反應會如此激烈,看著她聲淚俱下的模樣,他的心泛起了酸澀的疼痛。他忽然從背後抱住了她,下巴抵著她清瘦的鎖骨,用輕柔的呢喃的聲音說道:「別哭,別哭了。」在那一刻他徹底放棄了自己平日的驕傲與威儀,幾乎是用著討好與哀求的祈使。他的體溫,灼熱如燃燒的火焰,透過層層的衣衫,一點一點的將對方包裹,吞食。

  這時,門外傳來篤篤的腳步聲。門是虛掩著的,露著縫隙。他們抬頭,便從縫隙里看到一名紅衣女子驚愕的臉。

  沈蒼顥尷尬地放開了靳冰越。

  靳冰越亦站直了身子,擦了擦眼淚,朝著紅衣女子推門出去。說道:「木姐姐,你回來了。」

  紅衣的木紫允再看了一眼暗影中的沈蒼顥,轉而對靳冰越道:「你托我找的靈芝我帶回來了,你何時到我房裡來取就是。呃,我經過玄州時,聽人說,有一個自稱是藍沖的人,放言他認識一位名叫崔雲光的女子,我想,這或許和你執行的濯香令有關吧?江湖中已經傳開了,說你任務失敗,並沒有找到真正的藍沖……」

  「謝謝你。木姐姐。」靳冰越打斷了紅衣女子,道,「天色晚了,你長途跋涉,早點歇息吧,我明日再找你。」說罷,也沒有回頭,但眼神卻向後飄著,補充道,「明日,我便動身去玄州。」

  § 誰人共記,桃花塢

  可是。

  「事情已經結束了,你為什麼還不肯放棄追查?」沈蒼顥攔在靳冰越的臥房門口。靳冰越肩上掛著包袱,眼神倔強,含著沖沖的怒氣。

  那已經是第二日的正午。


  靳冰越執意要去玄州,她卻不給沈蒼顥解釋,解釋她那樣固執不罷休的原因。她咬著牙仰臉望著沈蒼顥,問道:「你告訴我,你到底是不是崔雲光要找的藍沖?你有沒有做那些陰險卑鄙的事情?你到底想掩藏什麼?」

  沈蒼顥卻仍是不肯正面回答,攔著靳冰越喝道:「你還有沒有把我當成這紅袖樓的主人?」

  呵,我就是太將你當成我的主子,我所尊敬的仰慕的主子,所以,我多麼希望這一切只是誤會,希望在這個世上能有另外一個符合藍沖的性格身世的人,希望你仍然是我心目中那光明磊落的樣子。所以,我必須去。靳冰越的心裡成串成串的感喟,沒有親口對沈蒼顥說出來,只在眉眼間暴露了疲憊和溫軟。她掀開他的手,道:「我很快便回來。「

  沈蒼顥怔怔地站在臥房門口,背對著靳冰越離去的方向。天光雲影。他的模樣卻像是陷進了昏暗的暴風雨。

  很快,靳冰越已在玄州城。即便江南已經入了懨懨梅雨的四月天,玄州卻還帶著尚未盡消的春寒。但誰又說得清楚,那寒的究竟是身體髮膚,還是人心。

  靳冰越並沒有花費太多的時間,便找到了那個四處宣揚自己姓藍名沖的人。他住在城外的雞谷山。頗有點隱士的意味。靳冰越快馬加鞭地趕去,小心翼翼地走進屋前那片桃花林。簌簌的粉紅只有初開的跡象,嫩得仿如女子吹彈可破的肌膚。

  在桃花林的盡頭,大門是敞開的。

  靳冰越剛跨入門檻,突然覺得腳底一沉,地板居然塌陷下去,她整個人都掉進了深井般的圓洞裡。頭頂繼而傳來陰險的笑聲,是一名男子。他問道:「來者可是崔雲光?」靳冰越面不改色,冷笑道:「恐怕閣下要失望了。」

  說罷,她仰頭看,首先看見的是一雙腳,踩在輪椅的踏板上。而那個男子低下頭來的面容也是完全陌生。她便問:「你到底是誰?」

  「你不是來找藍沖的嗎?」

  「你是藍沖?」

  「呵,這世上的藍沖何止千萬,單憑一個名字,你就單槍匹馬的來,紅袖樓的靈蛇小主果真不是浪得虛名。」看來男子已經猜出了靳冰越的身份。而江湖中關於靳冰越此次任務的失敗,說法也不一,有的是未必知道真相就以訛傳訛,所以,這男子或許還不知道紅袖樓已經取消了這筆尋人的買賣。他問她:「崔雲光呢,為什麼她不來,她不是很想要藍沖的眼珠子麼?」

  靳冰越眼神一漾,心道,此人處心積慮,看來是衝著崔雲光而去的,他興許還是知情人,便從他口裡看是否能打聽出背後的故事也無不可。於是她避而不答,反問道:「你知道崔雲光和藍沖之間到底有什麼恩怨嗎?」

  男子的表情突然變得犀利,甚至有點猙獰。他說道:「我當然知道,我這兩條腿,就是拜這對狗男女所賜!當年,我與崔雲光同是幽明谷的弟子……」一說幽明,靳冰越便忍不住動容插嘴道:「你說的,是已在江湖絕跡多年的,傳說中收藏了七十二路武學典籍的幽明谷?」

  「正是。」


  男子悽然一笑,看來你還有點常識。他繼續說道:「崔雲光是谷主的幼女,雖不習武,但她熟讀了所有的典籍,那時候,她在一旁念口訣,我便依口訣練武,我們配合得天衣無縫,可藍衝突然出現了,崔雲光為他而冷落我,疏遠我,她只將我當作可利用的工具,一門心思都傾注在那個來歷不明的男子身上。後來,他們還成了親。」

  「成,成親?」靳冰越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男子繼續說:「就在成親的當晚,藍沖利用他從崔雲光那裡騙來的機關圖,潛入密室,盜取了所有的武學秘籍。幽明谷的人發現他,他便肆機以崔雲光做要挾。那個時候,他當著所有人的面承認自己到幽明谷的目的只是為了偷取秘籍。甚至不惜欺騙崔雲光的感情。哼,崔雲光,她那個時候的表情真是可笑之極。」

  男子停頓下來,似在回憶。

  靳冰越忍不住繼續追問:「那你的腿,和崔雲光的眼睛,都是在那場打鬥中受的傷?」

  「沒錯!」男子咬牙切齒道,「藍沖用我最擅長的綺翼分張斷了我的腳筋,我便知道,那是崔雲光私底下教他的,若不是那個絕情絕義的愚蠢女子,我不會落得如此下場。幽明谷也不會從此一蹶不振。我恨她。這些年,我想方設法的找她,直到,我聽說有人僱傭紅袖樓去找藍沖。我知道,那一定是崔雲光。」

  「可是,你既然知道她僱傭了紅袖樓,就應該知道,來這裡的,未必會是她本人。」靳冰越不禁訕笑。

  「我當然知道。」

  男子說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不知從衣袖裡撒了什麼東西,白色的粉末在靳冰越的頭頂漸漸化成無形的香氣,像是江南的茉莉,帶著雨後的清甜。男子狂笑起來,道:「這是我用畢生心血研製的青煙奪命散,除了我,天底下無人可以解此毒。」

  靳冰越頓時臉色大變。

  她不是沒有聽過——青煙奪命——殘忍的巨毒,早已在江湖聲名大噪。中毒者會經歷一個漫長的毒發過程,也許幾日,也許幾月,甚至幾年,這會因人的體質與內功的深淺而不同。據聞此毒是由一個名叫秦樓的人研製的。而秦樓來歷不明,行蹤也不明,好像是橫空冒出來的,沒有誰能說得出他的身世背景。

  莫非此人就是秦樓?

  靳冰越眉心一擰,仰面看上去,對方好像洞悉了她的心思,點頭笑道:「沒錯,我就是秦樓。」

  靳冰越面露悽然,揶揄的笑道:「你想要我替你殺了崔雲光和藍沖,然後,用他們的人頭來換解藥?」秦樓聽罷哈哈大笑:「靳姑娘不愧是聰明人。但你只說對了一半。我不要藍沖的眼珠,我要他的人頭。而我也不要崔雲光的人頭,我只要她的眼珠。」

  這世間的感情。千百千萬種。受愚弄受辜負的。或許,到頭來便都能氣壯山河的怨一句。


  只怪當初——

  有眼,無珠。

  「可是,如果我告訴你,崔雲光已經死了。你又如何?」

  靳冰越一字一頓地說出這句話。當初,她闖進客棧,倒在地上的崔雲光已經奄奄一息了,她和兇徒在糾纏時,對方拿短刀刺穿了她的心臟。已是回天乏術。也正因為那是一個死者在彌留之際絕望的哀求,所以,靳冰越才沒有拒絕。

  她一諾千金。

  崔雲光拜託她的事情,她覺得,務必要做到了才能對死者有一個交代。崔雲光說,我的名字,你要記住,等將來有一天你找到藍沖,就問他,還記得桃花塢里穿紅衣的女子嗎,他曾允諾愛她一生一世,若有違誓言,便教他有眼無珠再看不到這世間任何的美色。她說:「你告訴他,我恨他,但亦愛他,你將他的眼珠子埋在我的墳前,我便能了卻心愿了。」

  有時候,靳冰越甚至想,也許不單是神畫筆朴相舉,就連崔雲光,都有可能是沈蒼顥暗中殺害的吧,他只是派了人假扮成劫財的盜匪,用以掩蓋他的真實目的。他怎麼可以那麼卑鄙那麼殘忍?在此之前自己還懷著僅有的一線希望,希望能找到第二個藍沖,替他分去了那污濁的罪名,可是,如今看來希望已成絕望了。

  § 飄零河燈,逐水流

  「崔雲光,死了?」

  坐在輪椅上的秦樓頓時面色僵硬如死灰。他感到自己的信念仿佛在瞬間崩塌了。往往強烈的恨意總是比愛意更脆弱。

  若是恨意崩塌,就仿佛垮了天地,垮了江湖湖海,再沒有什麼可以支撐和抵擋。

  秦樓那呆滯的模樣讓靳冰越感到害怕。她試圖從深井裡以輕功躍起,但那井壁太光滑,她沒有著力的點,而空間亦狹小得不容許她有足夠的施展。便在那個時候,她感到自己的肩像是被人提起,猶如在黑暗裡覓得一線曙光,她趕忙配合著運了勁,總算是脫離了陷阱。

  她站定一看,原來是沈蒼顥。

  沒想到他竟然跟著來了。他臉色陰沉得好像要吃人。他望向對面的秦樓,眉心一蹙,喝問道:「解藥在哪裡?」秦樓眼中的光亮只在瞬間點燃了,最終也熄滅下去。他似笑非笑,似哭似哭,盯著沈蒼顥,喃喃道:「她死了,她死了你知道麼?」

  沈蒼顥看了一眼靳冰越,沒有做聲。


  突然,秦樓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只是那麼一瞬間的功夫,他便僵硬不動了。沈蒼顥面目驚駭地奔過去死死地抓著對方的肩膀,額頭上青筋暴出,大聲地呼喝著:「解藥,把解藥給我……」可是,秦樓卻瞪著眼睛,那脖子好像突然斷裂了,頭便深深地狠狠地垂了下去。

  所有的聲音瞬間寂滅。

  良久。

  空蕩蕩的房間裡才飄起一縷幽嘆:「他對她是用真心的。」

  那是靳冰越的聲音。

  她緩緩地走到沈蒼顥的背後。

  她道:「所謂愛之深,痛之切,他從未想過要她的命,他只是恨,恨意支撐著他一天天地等下去,他希望她潦倒落魄,希望她受盡悽苦與挫折然後重新回到他的身邊。也許,我不應該告訴他她的死訊,那樣,他可能不會就此尋短見。」說著,靳冰越微微地轉了頭,望著沈蒼顥,問他,「那麼你呢?你聽到崔雲光已死的消息,是難過,還是鬆了一口氣?」

  他對她,是用真心的。

  沈蒼顥一路上都在回想著靳冰越的這句話,他知道,自己在她的心目中,已變做了玩弄感情手段卑劣的小人。

  再不是從前那般高潔偉岸。

  可是,他還能再說什麼,那些事情,他的確是做過的。當年的他為求成名,不惜用那樣極端的手法騙取幽明谷的信任。他化名藍沖。他的野心為他造就了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往,就連他自己也不忍心回想他是如何的處心積慮,害了多少無辜的人。

  那樣的秘密,他希望一輩子都掩藏。

  尤其是對靳冰越。

  所以他暗中殺了神畫筆朴相舉。但是,崔雲光的死和他無關。那個闖進客棧公然行竊的人,的確是無名的盜匪。他也是和秦樓同時聽到了崔雲光已死的消息才知道。他沒有半分的難過。因為他從來沒有愛過那個脾氣暴躁行為乖張不溫柔也不善良的女子,他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他最渴望擺脫的噩夢。

  然而。

  已經不知道從何說起,從何解釋了。

  他的清高,孤傲,讓他即便滿腹的苦楚,即便想要取得別人的諒解或分擔,也不願低聲,不願低身。

  此刻,他們坐在回程的畫舫上。

  靳冰越因中毒而虛弱地睡著了。沈蒼顥便抱過她,將她的頭枕在自己的膝蓋,她依然未察覺。只知夢中桃紅柳綠。

  沈蒼顥不由想起在浴室的那一幕,他赤身露體地站在她面前,其實,那時心裡的緊張,也只有他暗暗地隱藏。他忍不住低下頭去親吻女子光潔的額頭,在她的耳邊如夢囈般呢喃:「放心吧,回到揚州,我會不惜一切尋找替你解毒的方法。」

  女子的嘴角便動了動,好像是在夢裡看見了愉快的景象,有幾縷笑意滲透了出來。

  這時,暮色中的江面漂來連串的河燈。燭光耀著粼粼的波紋。遠山黛墨。那如在天街的夜色狠狠地撞進了沈蒼顥的心頭。他將女子精巧白皙的拳頭放進掌心,然後輕輕地閉上了眼睛。不知道幾時,天色便又亮了。

  可是,天亮時,畫舫卻沒有了靳冰越的蹤影。

  沈蒼顥找遍了所有的角落,只找到一紙留書。她說,我自知此毒無可破解,你便不要再為我白費心力了。我只想在餘下的時間裡平靜地度過,或許,再填補自己曾經未了的心愿。對你,我並無恨意,我只是失望,你曾經是我最敬重的人。你無須再找我。但請珍重。

  她到底還是不明白,他對她的情意。

  那已經超越了主從的界限,非良師,也非益友,她無法想像那雙深沉眉眼的背後,藏著的,是怎樣的熾熱和旖旎。

  而他亦不知,她在那個失敗的任務里,經歷了怎樣的人與事,不知她陰差陽錯的愛上了一個與藍沖同名同姓的平凡鐵匠。他們之間有過轟轟烈烈的故事,而今,她只想奔赴到他的身旁,明也好,暗也好,只要守著他,度過最後的時光。

  他輕輕一揚手——

  那白紙黑字,瞬間化成片片飛絮,散落在平靜的江面。好像是追隨昨夜的河燈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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