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關

2024-09-12 21:33:30 作者: 語笑嫣然
  § 風流坊

  並排的五間牢房,關著的,都是殺人要填命的死囚。其中有正當的茶葉商人,有貧困潦倒的農夫,還有外地來的遊客。

  以及走江湖的鏢師。

  鏢師名叫孫龍,已經過了不惑之年。平日裡仗義豪爽,也算是忠正。怎麼看都不像是兇殘暴戾之徒。可是據說卻用斧子將家中的嬌妻剁成了肉泥。儘管後來那斧子仿若人間蒸發,消失得了無痕跡,但孫龍依然沒能擺脫罪名。

  他亦是直認不諱。

  也不後悔。慷慨凜然。

  當木紫允站在牢房外,隔著欄杆的縫隙看到孫龍那張灰暗失色的臉,孫龍沒有任何的表情,他說:「彩蝶姑娘答應我,只要我殺了玉貞,她就會同我遠走高飛,雙宿雙棲。」他說的玉貞就是他死去的妻子。而彩蝶,則是風流坊的姑娘。

  至於木紫允,她和孫龍算是故交了。她視他如兄長,比友人還親密幾分。在多年前孫龍曾經救過她的命——

  為此他失去了左手的尾指。

  木紫允對孫龍有感激,有尊敬,失意時候還與他把酒傾訴。她自認清楚他的為人,所以當官府的榜文公布,她根本無法相信。她還以為孫龍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就會用一種憤怒且無辜的眼神向她求助,告訴她自己是被冤枉的。但事實和她的想像完全相反。孫龍說:「我為了彩蝶縱然人頭落地也無怨無悔。彩蝶那樣的女子,我如果能擁有她,一切都是值得的。」

  木紫允看著孫龍左手的四根手指頭,發怔。旁邊過道的入口款款地走進來一個人。黑影在幽暗中慢慢凸現。

  他說:「他和他們是一樣的。」

  木紫允茫然地循聲望去。只見一名年輕的男子,穿著暗紅色鑲白邊的衣衫,負著手,似笑非笑。木紫允問道:「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男子拱手:「在下宋青染。」

  「原來是御封的四品帶刀護衛,宋少俠,久仰。」木紫允回禮。她對這宋青染素有耳聞,雖然彼此同在揚州,但她出沒於江湖,宋青染效力朝廷,不曾有過交集。

  宋青染道:「這五間牢房裡關著的死囚,每個人都對風流坊的姑娘讚不絕口,即便是現在也沒有絲毫的悔意,他們都說自己是按照姑娘的意願做出殺人的舉動,可是,空口無憑,官府也沒有辦法。」

  「彩蝶姑娘?」

  木紫允疑惑地看著宋青染,呢喃著,似有所思。但宋青染卻搖頭,揶揄道:「彩蝶春香,清輝明月,他們各自看中的,都是不同的姑娘。」

  世間竟然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如此怪異?木紫允皺起眉頭,又看了看孫龍,他正抱著她送過來的一壇女兒紅,嗅著那撲鼻的酒香,愜意微笑,絲毫尋不出大難臨頭的悽苦或慌張。宋青染在一旁搖了搖頭,苦笑道:「尚未請教姑娘芳名。」

  「紅袖樓,木紫允。」女子輕輕點頭。

  § 美人帳

  風流坊,在秦樓楚館林立的揚州,那樣普通的一間,並未有脫穎而出。而教孫龍心心念念的那位彩蝶姑娘,木紫允見過了,頂多是中人之姿,連說話都有點大舌頭。風流坊的鴇母第一眼看到木紫允,口水幾乎都要淌出來。

  她把著木紫允的手,道:「我邱媽媽保證了,一定不會虧待你。」

  木紫允輕輕地拂開她,睥睨道:「媽媽可要記好了,我只是彈琴,賠酒賣笑的事情,我不做的。」邱媽媽連連點頭,仿佛是揀了一棵搖錢樹,樂得合不攏嘴。

  是夜,木紫允穿著一襲鵝黃的衫子,琳琅環佩,款款地步入大廳的正中央。那裡搭建了精緻的流水小榭,輕紗繞頂,顯得格外妖嬈。鴇母大聲地向四座介紹著自己新收來的姑娘襲貞,一干沉迷美色的男子聞言便將目光投過來,頓時皆是一怔。

  周遭的庸脂俗粉們霎時隱沒了光彩。

  隨即,琴聲飄起。

  女子柔荑翩躚,溫柔靈巧,那樂音仿佛也沾染了她的五官的清艷,深深地盪進人的心底去。她對此不屑一顧。

  眼神掃過——

  突然,定格在角落裡最寬大的躺椅上。在那裡,她看見一名白衣的男子,輕佻地逗弄著女子嫣紅的嘴唇,而倚在他懷中的女子柔若無骨,像一隻庸懶的貓,嬌縱地在他的胸前磨蹭。而男子亦看到木紫允,卻仿佛當她透明,眉眼一挑便是傲慢地略過了。

  琴音急轉直下。


  燃起了陣陣的幽怨。

  回了房,木紫允正要拔掉滿頭的珠釵,門卻強行地被人推開了。來的正是方才樓下的白衣男子。他面帶醉意地走到木紫允面前,沉聲問:「你為何會在這裡?」

  「樓主——」木紫允輕輕地低了頭,恭敬中卻仍有埋怨,「這些天,屬下們都說,不知道您去了哪裡,您,您一直都在風流坊?」

  那白衣男子,竟是紅袖樓樓主沈蒼顥。

  他永遠帶著倨傲且冷漠的眼神,似笑非笑,他道:「現在是我問你。」

  「是。」木紫允的頭低得更深一層,道:「屬下是來查證一些事情的。」沈蒼顥輕佻地笑起來:「這身妝扮不適合你。」

  「屬下最近未有任務在身。」木紫允連忙解釋。意思是,她此刻乃屬自由之身,可以做她私人想做的事情。沈蒼顥又笑了,道:「我也並未責怪你。我知你素來做事有分寸。那紅袖樓里,我若是不放心你,便沒有人可教我放心了。」說罷,步態趔趄地轉身走去。木紫允追過去,道:「樓主這是要回紅袖樓了麼?」沈蒼顥搖頭,懶洋洋地指了指門外,道:「我就在隔壁。」

  「樓主……」木紫允欲言又止。但始終還是忍不住出口,道:「冰越縱然知道,也不會樂意看到你現在自暴自棄的頹廢模樣。」

  沈蒼顥的眼神頓時變得犀利,還有許多交錯複雜的成分。他的確是想念她,靳冰越,那個已經消失在他的生命里的女子,他知道,他這生都沒有機會再看見她了。他多麼希望醇酒可以麻痹他的心痛,希望軟玉溫香可以使他糜爛沉淪,但他也知道,他越是急切,就越是無處可逃。木紫允戳破了他可笑的伎倆,他感到憤怒,甚至羞恥,他狠狠地一甩袖,道:「你不是她,你不可以這樣放肆跟我說話。」

  頓時沉默。

  尷尬的氣氛,充滿了劍拔弩張的火藥味。

  片刻,沈蒼顥仍是趔趄著走了,走到隔壁的房間,重重地甩上門。隨即那堵薄牆傳來放肆的笑聲與嬌喘,木紫允暴躁地捂住了耳朵,可是淫聲浪語卻依然鑽進她身體的各個角落,她覺得有東西快要從她的眼睛裡迸出來,她倏地衝到窗邊,一個縱身,躍上對面的屋頂,漫漫的黑夜,頓時吞沒了她渺小的身軀,僅有的一點月光,照不見,她最深最隱秘的彷徨。

  § 春宵花

  第六件命案發生了。

  死者是一位因病癱瘓的老嫗。而兇手則是她的獨子。依然和前五次一樣,兇手雲裡霧裡地愣在當場等候被抓獲,然後在聞訊而來的官差們面前坦然承認了自己的罪行,並且說,風流坊的明月姑娘給了自己承諾,只要放棄拖累他的母親,就有機會與她遠走高飛。


  而兇器,那把鋒利的柴刀,也是遍尋不獲。

  兇手說他只記得自己將柴刀扔在母親的床邊,他也的確沒有理由既然承認了殺人的罪行卻還要將兇器隱瞞。

  作為捕頭的宋青染照樣一籌莫展。

  也盤問過那明月姑娘,同樣是妖嬈低俗的平庸女子,沒有哪一處是可以蠱惑人去到癲狂的,她連自己說過什麼話也不記得,但她那樣的迎來送往,說的話都不過是逢場作戲的玩笑詞,包括在她之前的那些姑娘,她們誰也沒有想到有人會為了一句玩笑而殺人,她們都不屑地推說事情和自己無關,而官府也的確搜不出任何的證據來。

  不過這次宋青染卻在風流坊看見了木紫允。

  他先是愕然,既而不動聲色,也沒有揭穿她。等到深夜時,有了恩客的姑娘們都熄燈就寢,宋青染悄悄地躍上屋頂。他料定,以木紫允的武功修為,是很容易就能夠發現他的。

  果然。

  背後傳來一陣輕微的咳嗽。木紫允已端端地站在屋頂。夜風掀著她艷粉的裙擺,幾縷青絲在月光下猶如鍍了一層薄紗。

  宋青染的反應和沈蒼顥截然相反。他說:「靜若處子,動如脫兔,紅袖樓弦歌小主的美名,確是名不虛傳。」言下之意,便是說木紫允無論扮做剛柔的俠女,還是眼前這身風塵嫵媚,皆是美艷動人。木紫允清淺一笑,道:「宋護衛不是專程為了誇獎我而來的吧?」

  宋青染淡笑:「姑娘混進這風流坊所為何故?」

  「自然是查找真相。」

  「真相已經大白。」

  「不。孫龍決非殘忍殺妻的狂徒。」木紫允斂眉道,「宋護衛若不是也覺得事有蹊蹺,又豈會一再地盤問這樓里的姑娘?」

  宋青染自是默認了。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遞給木紫允,一邊說道:「你既然已在風流坊逗留了一些時日,可認得坊中是否有這樣的植物?」木紫允掀開布包,裡面是幾顆湖藍色的花蕾。她眼神一動,問:「這跟命案有何關係?」

  宋青染道:「六樁案件,我在現場都發現了這樣的花蕾。」說著,盯緊木紫允的目光又深了幾層,「看樣子姑娘是認得它們了?」


  「嗯。」木紫允收起布包,頓時仿佛心事重重。宋青染是聰明之人,沒有再追問,因為他相信事情交給木紫允,或許比他親自出面更有收效。

  湖藍色的花蕾,是一種來自西域的極罕見的植物。名為春宵。且據說是花香在夜間還有催動血氣的功效,可提升男女閨房之樂。木紫允曾在西域看見過這種春宵花。而在風流坊,她也是無意當中瞥見。她之所以會瞥見,全因沈蒼顥。

  因為春宵花就在她隔壁的房間的角落裡藏著。

  那正是沈蒼顥終日沉迷留戀的地方。而房間的主人,是風流坊的紅牌姑娘李寒綃。她早已與她有過交集,只是,她鄙夷她,厭惡她,從來沒有將她放在心上。而現在,木紫允感到有點害怕了,如果事情真的跟李寒綃有關,或者說她就是幕後的黑手,那沈蒼顥是否早就受了她的蠱惑,會不會也有一天他突然做出駭人的舉動來?

  第二日,沈蒼顥又醉醺醺地來了。

  滿身的酒氣。

  看到木紫允低眉順眼的模樣,他取笑她,道:「莫非你想要替代寒綃來服侍我?」木紫允輕嘆:「屬下知道,樓主沒有醉。有心傷的人,喝再多的酒也醉不了。」沈蒼顥不由得一怔,換上了一臉慍怒的表情,道:「稍後紅袖樓會有一樁大買賣,你還是早些回去做準備吧。」

  「樓主可知道那李寒綃姑娘的來歷背景?」答非所問。

  沈蒼顥揚首道:「不知。」

  木紫允便拿出宋青染交給她的花蕾,然後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向沈蒼顥說了,最後補充道:「屬下是擔心,樓主若再和她廝混——」

  「廝混?」沈蒼顥顯然是很不喜歡這個詞,有點暴跳如雷的前兆,他拂袖道,「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心裡有分數。況且,不過是幾朵花蕾,你因此而懷疑寒綃,未免太過草率。」

  木紫允急辯:「春宵花在中原已不多見,這些案子既然和風流坊有關,而偏偏惟有李寒綃的房間裡有這種花,樓主難道不會覺得太過巧合了嗎?」沈蒼顥不語。

  片刻的沉默把氣氛越推越緊張。

  木紫允暗暗地握緊了拳頭,猶有畏縮地試探著說道:「樓主,她是李寒綃,不是,靳冰越。」

  ——仿若一陣狂風,掀起了驚濤駭浪。


  ——沈蒼顥徹底發怒了。

  其實,從第一眼看到李寒綃的時候,木紫允就明白沈蒼顥何以那樣寵她,因為她的眉眼間和失蹤的靳冰越有幾分相似,他或許是在她的身上尋找自己心愛之人的影子,用以逃避現實,但木紫允卻偏偏要一再戳破那層自欺欺人的窗紗。

  沈蒼顥踉踉蹌蹌地站起來,伸手去推木紫允,喝道:「我命令你,立刻離開這裡。」木紫允想要扶他,他卻變本加厲地狠狠一掌擊在她的心口,她根本沒有料到對方會這樣決絕,毫無防備,以至於那一掌震得她渾身都發痛。

  沈蒼顥依然無度地咆哮著:「滾,給我滾——」

  那聲音惹來了不少圍觀的人,李寒綃也在其中。她接過醉醺醺的沈蒼顥,冷眼掃視著面色發青的木紫允,似帶嘲笑;其她的姑娘也都胡亂地揣測著,大多以為是木紫允想要對沈蒼顥投懷送抱卻遭了拒絕,因而紛紛露出嘲笑或譏諷的神態。

  時近黃昏。

  夕陽卻提早斂了光。窗外的天空一片灰茫。

  § 琴相鳴

  門開了。邱媽媽領著客人進來,喚道:「襲貞啊,這位客官想單獨聽你彈奏一曲呢。」木紫允面窗而坐,沒有回頭,冷聲道:「邱媽媽忘了我的規矩麼,我是不會單獨見客的。」

  「如果是我呢?」

  男子突然開聲。木紫允一怔,隨即露出些微笑意,道:「邱媽媽你出去吧。宋護衛,請上坐。」

  來的正是宋青染。

  可是沒想到看見女子回眸的一剎那,眼眶中似有淚痕。他擰眉道:「木姑娘,你怎麼了?」木紫允莞爾一笑,不答,只問:「宋護衛想聽什麼曲子?」

  宋青染搖頭:「聽曲只是藉口,我是想來問問姑娘,事情查得怎樣了?」

  木紫允輕嘆道:「毫無進展。宋護衛你呢?」


  宋青染亦是沒有收穫。看起來頗為失望的樣子。木紫允便笑了,道:「既然如此,還是讓我為宋護衛彈奏一曲吧。」

  「求之不得。」宋青染禮貌地作揖。

  悠揚的琴音開始在房間裡迴蕩。穿透牆壁,亦是送入了沈蒼顥的耳朵里。他安靜地坐著,動也不動,然後慢慢地閉起眼睛,嘴角漾開一抹似無還有的笑意。曲終了,宋青染站起來,道:「我要離開了,木姑娘萬事小心。」

  木紫允起身,道:「我送你。」

  款款的幾步剛要走到門口,宋青染卻停下來,問道:「姑娘可有聽過關於劍魂的傳說?」

  劍魂?木紫允當然聽過。據說在數百年前,唐人鑄造了一把鋒利無比的寶劍,寶劍削鐵如泥,殺人如麻,劍的主人亦是當時人人得而誅之的大魔頭。後來那人死去,劍也便隨之埋葬。但據聞幾年前有邪教之人企圖盜墓,挖出寶劍,可是墓穴里卻只剩下劍鞘,並且在墓主棺木的旁邊,顯現出嶄新的刻痕,便是兩個字,劍魂。而同時,所有進入墓穴的人也便死在那裡,沒有生還。

  「莫非——宋護衛認為,事情跟劍魂有關?」木紫允驚訝道。

  宋青染溫柔一笑,搖頭道:「我只是突然想起,隨口問問,木姑娘,告辭。」

  「再會。」木紫允作揖。然後便要抬手去開門,可是那手尚未碰到門閂,卻突然覺得一陣溫熱。竟是宋青染霸道地握了上來,攬過她,壓進自己的懷裡,根本不等她反應過來,就已經牢牢地吻住了她。灼熱的嘴唇迅速將冰魄之寒傳透全身。她猛地推開宋青染,狠狠地甩出一記耳光,怒喝道:「你做什麼?」

  宋青染摸著臉上的五指印,壞笑道:「木姑娘,我那日曾見過紅袖樓的樓主沈蒼顥與李寒綃姑娘過從甚密,須知道,如果春宵花與李寒綃有關,那麼,沈樓主終日與她廝混,豈不也是危險得很,作為下屬,你怎能放任他,由著他去涉險呢?這件事情,還是應該儘早做個了結吧?」

  是啊。

  是應該,儘早了結。

  木紫允淡淡地舒了一口氣,態度陡然轉變。她看著宋青染,既不理會他的前言不搭後語,也好像忘了去計較他剛才的冒犯,就那麼怔怔地站著,盯著他深邃迷離的眼睛,好半晌,便像傳染了他的笑容似的,嘴角輕輕地挑開了。

  宋青染離開後。木紫允便去了李寒綃的房間。但不是由正門堂皇地進入,而是從窗口,像離弦的箭一般,穩穩地扎在李寒綃的面前。李寒綃驚得花容失色,大呼著沈蒼顥的名字,一瞬間,沈蒼顥便從半夢半睡中驚起,隔開了木紫允和李寒綃。

  怒道:「你又要做什麼?」


  「殺。她。」木紫允冷冷地吐出這兩個字。這樣警覺而兇猛的姿態,她惟有在執行任務的時候才會有,就連沈蒼顥也吃驚不小。

  李寒綃奪門而逃,嚇得連腳步都虛浮了。木紫允想要追,沈蒼顥卻攔住她,喝道:「紫允,有什麼話先和我說清楚。」

  可這些字句根本鑽不進木紫允的耳朵,此時此刻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能置李寒綃於死地。她甚至不顧和沈蒼顥的主從身份,便與他動起手來。那充滿戾氣的掌風呼嘯著,觸到沈艙顥的衣襟,他立刻就領悟到其中的殺機。

  幾乎是不留餘地的。

  沈蒼顥便不罷休。

  足足禁錮了木紫允數十招。料想李寒綃已經躲去了安全的地方,他便鬆了掌,後退幾步,道:「夠了,我不想再與你糾纏。」

  可木紫允的真氣已灌在袍袖間,連面頰也飽脹起來,為了斂住那股極欲噴薄的氣流,她惟有強行地抽離,那真氣便逆轉起來,在她的身體裡如旋風撞擊著髒壁,她猛地向後栽倒,大口鮮血自嘴裡湧出,這一次的傷,著實不輕,看得沈蒼顥亦觸目驚心,想要過去扶起她,一邊痛惜道:「你這又是何苦?」但她卻拂袖揮開了他,道:「我的事,不用你管,顧好你的寒綃姑娘吧。」說著,踉蹌著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往門外走。

  門外早已經藏滿了人。像看猴戲似的,愕然地盯著木紫允。誰都沒想到她竟有這樣一身絕頂的武藝,縱然不清楚她的身份來歷,但也對她起了疑,她知道,這風流坊已經沒有她的容身地了。她面帶揶揄,蹣跚而去。

  半途中。

  撞見宋青染。

  宋青染看到木紫允似要虛脫栽倒,趕忙迎上去扶了她,問道:「木姑娘,發生什麼事了?」木紫允懶懶地抬眼看了看宋青染,笑道:「我,我失敗了,我沒有殺掉那妖女。但是,宋護衛,你說得對,我不能任由她再害人,尤其是危及我關心的人,我不會就此罷休的,待養好了傷,我定必再找她算帳。」

  一口氣說完這幾句話,然後,周身一軟,便像一灘爛泥直往下掉。宋青染手忙腳亂地扶也扶不住,最後惟有攔腰抱起了她。

  看著懷中女子昏迷時仍深深鎖緊的愁眉,宋青染覺得心痛。可更多的是驚愕,他從來不記得自己何時說過要殺掉妖女之類的話,他只記得木紫允提及過春宵花和對李寒綃的懷疑,但是上次在風流坊見面時她不是說毫無進展麼?

  自己難道不是只聽了一曲古箏便離開了?

  § 劍之魂


  木紫允甦醒時,宋青染還在廚房為她煎藥,後來端著藥碗進來,看見女子愕然地坐在床邊,於是高興地招呼道:「木姑娘,你醒了。」

  臉頰上的煤灰就像幾撇貓的鬍鬚。

  非常滑稽。

  但木紫允疼痛仍不減,神情緊張,說話聲音細如蚊蚋。她無心看他,強撐著要站起來,一邊呢喃道:「我不能讓李寒綃再迷惑樓主,我要殺了她……」話還沒有說完,整個人就軟在地上。宋青染趕忙過去摻扶她,道:「你現在這樣子,哪兒也不能去。」然後想了想,又問:「木姑娘,你把話說清楚,是不是已經證實,一切都是李寒綃所為?」

  木紫允疑惑地看著宋青染,搖頭,又點頭,道:「放心吧,你說的話我都記得,我不會讓你失望的,一定帶妖女的人頭回來見你。」

  「我說的話?」

  宋青染再度覺得脊背發涼,道:「我說了什麼?」

  木紫允看他似是失憶,便將那日在風流坊他們的對話內容再複述了一遍。可是,宋青染卻因此更加大惑不解。他分明記得曲終之後自己便離開了木紫允的房間啊,哪裡有說過什麼劍魂,更別說後來的那些蠱惑之辭了。

  木紫允漸漸地又昏睡過去。宋青染給她蓋好棉被,鎖緊了房門,然後便急匆匆地牽了一匹馬,往出城的方向去了。

  風流坊中,李寒綃哭得梨花帶雨,便也趁機在沈蒼顥的懷裡撒嬌,道:「我真不知自己是撞了哪門子的邪,遇上這樣的事情,那個瘋女人若是再回來找我,我該如何是好啊?」

  沈蒼顥輕拍著她的肩,不置一詞。

  從昨日木紫允憤然離開風流坊,十二個時辰,他沒有她的消息,紅袖樓也沒有,他估算她的傷勢是不輕的,不由得很是為她擔心。

  李寒綃不依不饒,伸手環住沈蒼顥的脖子,道:「你救了人家,人家要如何謝你呢?」說著,便將那紅艷艷的嘴唇送了過來。沈蒼顥卻搖頭,推開她,道:「我走了,你好生休息吧。」李寒綃慍怒,非得攔著他,扯著他的衣袖剛要說話,窗口卻又飄進一個白影。

  竟是木紫允。

  沈蒼顥看她雖然虛弱,卻總算是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得鬆了一口氣。木紫允仍是虛弱,她在宋青染的家中醒來,第一個念頭便是要繼續剷除李寒綃這個禍患。因此顧不得自己的傷,又來了風流坊。而且,帶來了她名動江湖的桫欏琴,琴弦如刀,如劍,每撥動一下,便震得人難受不已。小小的房間裡再度上演了激烈的一幕,沈蒼顥實在不明白木紫允為何如此執著地要殺李寒綃,而且理直氣壯到不屑說半句解釋。


  開在枝頭的春宵花紛紛隕落了。

  他們過招。木紫允並不願傷到沈蒼顥,步步都針對著逃竄躲閃的李寒綃。因而也頗受限制,無法痛快地施展。

  這時候,大門突然被破開。

  宋青染還是一身風塵僕僕的裝扮,不由分說的便岔開了木紫允和沈蒼顥,然後伸手向桫欏琴的琴弦剪去。

  木紫允大驚,向後凌空躍起。

  宋青染步步緊逼。

  木紫允怒道:「宋護衛,你這是做什麼?」宋青染不說話,猛地伸手觸到木紫允的穴位,指尖稍稍用力,然後對方便只覺虛脫,埋頭栽倒。沈蒼顥立刻三兩步並過來,一手接住桫欏琴,一手扶著木紫允墜落的身體。

  宋青染暗暗舒了一口氣。道:「她是被劍魂蠱惑了。」

  原來,宋青染離開揚州,是去尋找一位隱居世外的高人。對方以畢生的精力沉迷古怪靈異之術,宋青染曾經從他口中聽過有關劍魂的傳說。所以,當木紫允提起劍魂,仿佛突然點醒了他。——劍魂,是一把劍,也可以說,是劍的靈魂。這把劍和普通刀劍相異的地方便在於,它因為長久的沾染暴戾血腥之氣,變得邪惡無比,自它的主人死後,它便擁有了和人類一般的意識,它想要脫離劍的形式,達到人劍合一,到那時,它便能夠擁有實體。

  它就如同傳說里那些企圖修煉成人形的妖精一樣。

  曾經宋青染以為這一切都是無稽,但如今不得不相信。那位隱士說,劍魂每次修煉提升,需得集齊三種物件:行兇者泯滅良知的暴戾之氣,死者充滿怨氣的靈魂,以及沾染了鮮血的兇器。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每次在兇案的現場都找不到犯人所使用的兇器,那是因為劍魂以兇器為食,將其吞掉了。

  而劍魂既然為魂,在沒有修煉成功之前,它無法擁有有形的實體,平日裡,它便附在不同的人身上,利用被附身者的言行去傳達它的指令。但並非是它說的任何一句話都能迷惑人心,須得它和被指使者有親密的身體接觸,然後它的命令就像病毒一樣蔓延至全身——宋青染自己倒是不記得了,劍魂利用他的身體如何霸道地強吻木紫允,而風流坊的姑娘們,亦是如此,與恩客交歡,卻迷惑了對方的心智而不自知,對方言行舉止沒有絲毫的異常,卻惟獨將她們說的話當成聖旨,即便殺了自己最親最愛的人,也全然沒有悔意。

  每發生一樁慘案,劍魂吞併兇器,它的道行便加深一重。

  木紫允潛入風流坊企圖調查接連兇案的幕後真相,劍魂是知道的。但它並不屑。並不擔心自己會被揭穿或者怎樣。因為它實在看不起平庸的人類。覺得他們不能奈何自己。它只不過想要給木紫允一場惡作劇。以免她妨礙了它。

  至於李寒綃,她也就是一名普通的煙花女子,跟案情毫無關係。就連春宵花,都只是一個誤會。因為劍魂喜歡花朵馥郁的香氣,總愛到李寒綃的房間隨手摘幾朵,然後興起,便扔在屍體上,作為自己的一種獨特標記。它甚至為此沾沾自喜。


  隱士的解說,加上宋青染的分析,解開了案件中所有的疑點。他於是快馬加鞭的趕回揚州,可是木紫允卻秉著那強大的殺念,再度折回了風流坊。

  此時,沈蒼顥皺著眉頭看著懷中昏迷的女子,再看看宋青染,他的一番說話亦解了他的惑,但似乎卻還有最重要的一點——

  如何才能除掉劍魂呢?

  宋青染道:「劍魂乃是無形之物,若是想要對付它,便要趁它附身人體的時候,將其宿主殺死。但是那樣卻會犧牲一個無辜者的生命。」剛說罷,一陣穿堂的風如嘆息般飄過,宋青染與沈蒼顥面面相覷,沈蒼顥左手的桫欏琴突然猛地一陣顫抖。

  木紫允竟然像風箏一樣翩然飛起。

  然後穩穩地落在距離兩人一丈遠的地方。眼睛慢慢地睜開。她道:「你們若是想要除去我,那麼,便殺了她,你們,捨得嗎?」

  「劍魂——」兩個男子異口同聲驚呼道。

  劍魂來無影去無蹤,他們根本不知它何時附上了木紫允的身,這樣一來,莫說是殺掉宿主,就連割破她的一點皮膚,傷她一根毫髮,他們都難以下手了。

  他們眼神中的憤怒如即將噴薄的火山,怒吼道,離開她,可是誰的雙腳都不敢挪動,就那麼束手無策地站著,火山已將他們淹沒,吞噬。

  時間點滴走過。

  局勢依然僵持著。劍魂輕輕地一拂袖,故做嬌柔道:「你們根本就奈何不了我,還是不要再多管閒事,速速離開吧。」

  話音落,面前突然劃開一道閃電般的影子。

  是宋青染。

  他一把扼住女子的咽喉,道:「你當真以為我沒有辦法對付你麼?」說著,掀起衣袖,露出綁在手臂上的一塊碩大的黑色磁鐵——那是他臨走的時候隱士贈予他的,說劍乃鐵器,而磁鐵則可吸走附著在人體內的劍魂。

  頓時,只見木紫允歪歪扭扭地顫抖著,癲狂的模樣,看得人心中寒慄。


  緊接著,突然有一瞬間身體的顫抖停止,如柳絮般脫離了宋青染扼緊她的雙手,飄落開,沈蒼顥便飛身上前將她接住,而同時,亦看到宋青染的面上浮起團團黑氣,嘴角露出詭異邪惡的笑容。

  沈蒼顥恍然大悟,宋青染原來是利用磁鐵將劍魂吸進了自己的身體。而磁鐵被他牢牢地捆綁在手上,慌亂間扯也扯不開,劍魂便像籠中之鳥,被困在宋青染的體內。沈蒼顥驚愕地看到宋青染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眼神中流露出恐懼。

  繼而歇斯底里地吼叫起來——

  「不——」

  「放了我,放了我——」

  那是劍魂的哭喊。那聲音慘烈,就連周圍不相干的聽者也覺得毛骨悚然。

  § 泥中話

  細草愁煙。幽花怯露。

  荒蕪的山頭,兩條單薄而頎長的影子,並行排列著。紋絲不動。當最後一抹霞光散盡,女子開口道:「這一切,真的結束了嗎?」

  「是的。」沈蒼顥凝重的點頭,道,「他救了你。」

  「他用他的性命,換取了你的安然。他將劍魂吸入他自己的體內,或許,他早就料到了,預備了這樣破釜沉舟的辦法,所以,事先服下了毒藥。當劍魂進入他的身體,毒亦發作。他的身體死亡,劍魂亦破敗。是玉石俱焚的慘烈。」

  「可是,我卻沒有看到他最後一面。」木紫允輕聲嘆息。

  沈蒼顥拍了拍她的肩,道:「他是偉大之人,寧可犧牲自己,也不願傷害無辜。事情已經奏報到朝廷,據說皇帝已對他追封行賞,他也算死得其所罷。倒是那幾名死囚,唉,劍魂死後他們的心智便回復正常,也都為自己的行為痛惜不已。可惜,殺人償命,朝廷仍是要將他們處斬。」

  「唉——」

  輕飄飄的一聲嘆息。

  也僅僅是一聲嘆息了。

  除了墳前的香燭與野花,她沒有什麼能再給予,任何人,任何事。一堆黃土,隔開了天上與地下。女子緩緩地轉身離去。

  她亦心痛,難過,懷著對死者的崇敬與敬意,但是,那些,都不是宋青染能夠滿足的結果。他死時,劍魂霸占著他的軀體,他甚至無法有自主的言行,他多麼想告訴沈蒼顥,請替我轉告木姑娘,我宋青染待她,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他何嘗有多麼偉大。他不過是為了自己心愛的女子。可是萬世的傳誦與景仰,誰能夠真正讀懂他。

  沈蒼顥默默地走在木紫允身邊。

  只聽見腳底泥沙的摩擦。

  良久,他開口,問她:「你還埋怨我嗎?」木紫允嫣然一笑,道:「樓主為何這樣問?」沈蒼顥面帶自嘲的笑意,道:「我沉淪酒色,置紅袖樓於不理,幾次與你作對,還打傷了你……」木紫允感覺到對方的悔意,心中分明暗喜,卻不動聲色,轉了話題道:「那——樓主現在是要迴風流坊還是紅袖樓?」

  「唔,紅袖樓吧。」

  沈蒼顥摸了摸鼻子,無奈地搖頭。木紫允便側過臉來看他,看了一陣,突然格格地笑起來。兩個人都笑開了。仿佛是此前的種種誤會,都在這一笑之中化成了煙雲。他們並肩向著山下走去。而背後,那孤獨的墳冢越來越遠。

  遠做天地間一顆渺小的黑點。

  埋沒。荒煙蔓草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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