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恨天

2024-09-12 21:33:33 作者: 語笑嫣然
  這次的任務,與濯香令無關。

  § 鳳舞斬

  濯香令,只當有人託付,以錢銀重金禮聘時,作為下達指令,以及紅袖樓小主身份的象徵。是公務。而這次,卻是屬私。

  是梅雨懨懨的江南雨季。

  西北傳來消息,璇璣潭潭主路銀驍,前日在府中遭遇刺客,已然身亡。璇璣潭有很多的人都看見烈焰般鮮紅的光芒,似怒放繁花,點綴了蒼蒼的戈壁。而刀光劍影里的殺氣,形如鳳凰,盤旋而後消失。江湖便立即傳開,那是鳳舞斬。

  是紅袖樓中,金刀小主尹傲璇的獨門絕技。

  可是,尹傲璇已經死了。

  幾乎是人盡皆知。

  這突如其來的一場風波,惹得江湖謠言紛起。甚至有人繪聲繪色地形容,說那面目冷酷,瞳孔赤紅的殺手,確是尹傲璇無疑。她非但沒有死。且功力倍增。幾乎可獨步武林。事情與紅袖樓息息相關,自不可坐視不理。

  任務便落在紅袖樓的清韻小主宋昔瑤的身上。

  她的腰間,別著青翠晶瑩的短笛,柔軟的吊穗,在風裡翩然搖曳,伴隨著,後背一瀑烏黑的青絲。她行走在水榭亭台的院落,管家領著她,步過九曲迴廊。

  管家道:「宋姑娘,雲少已在前方恭候。」

  他口中的雲少,姓千,名翊雲,乃是已故潭主路銀驍最得意的弟子。據聞路銀驍對千翊雲賞識愛護,待如己出。路銀驍死後,他便處理潭中事務,幾乎已是繼任潭主不二的人選。

  想到這些,她稍做眺望,看見八角亭中有男子背向她而立,那輪廓,倒極是養眼。她款款地步近,作揖道:「紅袖樓,宋昔瑤,有事前來拜會。」

  男子聞言,徐徐轉身。

  § 吹魂笛

  宋昔瑤初見千翊雲,驚愕而深刻。

  那張白皙而俊俏的臉,五官硬朗,輪廓分明,一雙星目亦是炯炯有神。但偏偏是完美到幾乎無懈可擊了,卻赫然還伴隨著一塊灰褐色的胎記。在左臉顴骨靠近鬢角的地方,圓棗般大小,形如一灘砸碎的爛泥。顯眼到,觸目驚心。

  宋昔瑤不禁惋惜。

  千翊雲微微揚起了嘴角,道:「宋姑娘是為了家師被殺一案而來?」

  「是的。」宋昔瑤點頭。正想進一步地解釋,千翊雲卻已將手邊的畫卷拿起,遞給她道:「師父遇刺時,我也在場,我清楚地看見了兇手的模樣,我已將她容貌畫下,姑娘且展開看看,她到底是不是你們紅袖樓的人。」

  畫卷展開。

  但畫中的女子,卻並非金刀小主尹傲璇。

  那反倒使宋昔瑤的迷惑更深了。如若沒有尹傲璇,又何來鳳舞斬?她凝視著畫卷思忖一陣,無果,便欲告辭。那時,千翊雲冷不防竟卻出言相留:「姑娘既然遠道而來,事情亦多多少少同我璇璣潭有關,何不在此暫住?」

  宋昔瑤微怔,似察覺到那雙熾烈的眸子裡仿佛藏了話。她微微一笑,道:「不必了。千公子的好意,昔瑤心領。」

  翩然而去。

  剩得背後一串無聲的嘆息。

  暗夜裡。風寒刺骨。

  宋昔瑤就著搖曳的燭光,凝望畫像出神。突然,一道冷凝的詭異之氣從窗口飄過,撒了一些進來,撼得孱弱的燭心幾乎熄滅。

  女子倏地將神態一斂,提了短笛,便越窗而出。

  夜色幽暗。


  清冷的銀光,似雪霜,在茫茫戈壁鋪陳延展。更添幾分陰寒氣。宋昔瑤隱約覺得,對方好像正是那畫像里的女子,婀娜的人影,似無還有,在地面傾斜出狹長的溝壑。

  風過無聲。

  宋昔瑤知道她是故意將她引來。她不問為什麼。凜然的殺氣已經不允許她只在言語糾纏。她將短笛橫臥,置於唇邊。她看見對方手握的兵器開始慢慢變色,將黑暗愈加照亮。她的心弦頓時抽緊。吹響了短笛。

  那是第一次。

  吹魂笛對鳳舞斬。

  § 離恨天

  有人說,鳳舞斬是紅袖樓中最厲害的秘技。或許,所言非虛。宋昔瑤敗了。她甚至不知道與她大戰了幾十個回合的女子到底姓甚名誰。

  她就敗了。

  她行走在青天白日熱鬧的大街,兩手空空,步履蹣跚。一個不留神撞倒了街邊小販的梨攤。小販暴怒,揪著她要她賠錢。

  她覺得害怕。用手擋著臉。似要哭了。

  這時,千翊雲正巧經過,扔了十兩銀子給小販,然後輕輕地撥開她的手,道:「沒事了。宋姑娘,你怎麼這般狼狽,發生了何事?」

  「很狼狽嗎?」宋昔瑤問千翊雲。千翊雲尷尬地笑了笑:「跟上次見面的時候比,你好像完全不同了。」宋昔瑤揶揄地垂下頭,道:「是不同了。」

  因為,離恨天。

  離恨天三個字一出,千翊雲的臉色霎時就變了。「宋姑娘——」他急急地靠近兩步,問,「為何突然說到離恨天?」

  宋昔瑤木然:「你知道離恨天?」


  千翊雲愁眉緊鎖:「出了中原,沒有誰不知道離恨天。可是,大家都只當離恨天是傳說而已。因為很難相信世間真有那樣離奇的地方。據聞離恨天有一道秘術,可將人的武功與內力抽去,像有形之物一般儲存,然後或將被抽出的武功灌注到另一個人的身上,那個人即便自身從未習武,卻也能在瞬間運用自如。」說到這裡,千翊雲的臉色突然更加陰沉。

  他駭然地望著宋昔瑤,遲疑問道:「宋姑娘,莫非你?」

  「是的。」宋昔瑤再度感到驚惶害怕起來。回想自己敗於鳳舞斬之後,迷迷糊糊被送至一處偏僻的石窟。然後,蒼白的人群從她的身邊經過。她被鎖進一個密閉的洞穴,漸漸感到渾身灼熱,真氣就像火山一般噴薄溢出。當她虛弱到眼睛也無法睜開的時候,她又被帶出石窟,像垃圾一般遭扔在城門外。

  她的武功已經被抽去,與她的身體剝離。

  她武功盡失。

  猶如陷在荊棘遍布的山谷,周遭都是洪水猛獸,無處躲,連衣衫也無法蔽體。她從未有過如此竊軟無助。

  宋昔瑤不得不住進璇璣潭。或者說,她再沒有拒絕的勇氣。她有點迷失了。變得跟從前的她大相逕庭。她時常都匿在房間裡不願出門,好像風會將她吹跑了,太陽會將她曬化。她的理智,自信,統統隨著武功的流逝而一併消殘。

  千翊雲總是開解她,哪怕只是很簡短的三兩句話,她亦覺得暖心。

  便難以自控地依賴起來。

  就像絕望時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有一次,午夜夢醒,嚶嚶啼哭。因為夢見了離恨天,夢見石窟與洞穴,那些蒼白的人群,還有戴面具的使者。

  哭聲驚動了千翊雲。

  千翊雲便陪了她整晚,在她的床邊守著,承諾她,當你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必將是我。她才漸漸疲憊地睡去。睫毛猶掛著淚。那模樣讓千翊雲揪心,恨不能將她摺疊起來揣進懷裡,小心翼翼地呵護著。

  很快。風波卻再起。

  是城中敬水幫與蘆笙門的弟子前來,叫囂著將璇璣潭圍得水泄不通。千翊雲聽見守衛的通報,慌忙前去。


  宋昔瑤也跟著。

  那些人一看見她,頓時更加激動起來。他們說,敬水幫幫主張仇與蘆笙門門主姚天,均在前日死於吹魂笛之下。

  宋昔瑤聽罷,連連倒退幾步。

  千翊雲扶了扶她,示意她不必驚慌。然後拱手向眾人作揖道:「宋姑娘這幾日都在我璇璣潭,從未有離開,千某可以證明,人決非她所殺。」

  可是情緒激動的討伐者卻不肯相信,他們嚷嚷著便端了兵器衝過來,揚言先將人拿下再做定論。宋昔瑤嚇得撒腿就跑,一邊哽咽著呢喃:「我沒有殺人,沒有……」混亂間,她的手突然被千翊雲捉住,他牽著她,像兩隻被風吹起的紙鳶,掠過屋頂,倏地便飛出了包圍。

  出了城。再向北行。直到進入深山裡,一座隱蔽的莊園。千翊雲道:「安全了。這裡除了我,沒有人能找到。」

  他始終都牽著她的手。無論奔跑還是停歇。手心已經滲出細密的汗。

  她倏地將手抽出,尷尬地低了頭,道:「你救走我,他們想必會遷怒於璇璣潭。」她仿佛知道自己不應如此軟弱,但她始終無法面對丟失武功這樣的哀痛,因而就連思維也遲滯了。她全然不知如何是好。站在院子裡,像一尊雕像。

  千翊雲道:「事情必定和離恨天有關。」

  「是了——」宋昔瑤恍然,道,「他們定是將我的武功灌注在他人身上,就像他們對待傲璇那樣。可是,誰會相信呢?離恨天在眾人心目中始終是個傳說,根本沒有實質的證據。」千翊雲撇了撇嘴,淡笑道:「為今之計,你暫且留在這裡。我便回城查明此事。定當竭盡全力,還你一個清白。」

  「你,這就要走了?」

  女子似有不舍。

  千翊雲望見那雙盈盈閃爍的眸子,猶有驚惶,他不禁心中一動,只恨自己無法分身,半走半留。

  § 雙修洞

  月已上中天。


  宋昔瑤獨自在幽靜的庭院裡站著,所有的蠟燭都被她整齊地擺在石桌上,點燃,好像是看見躍動的火苗,她方覺得心安。

  這時,門突然開了。

  宋昔瑤的第一反應便是想起千翊雲。她的臉上倏而露出欣喜的神色,望過去,赫然卻是一個陌生的男子站在門口。

  手裡,還拿著她的短笛。

  她感到心口發憷,倒退兩步,問:「你是誰?」

  男子晃了晃她的短笛,沒有說話。然後一步一步向她靠攏。那神態冷峻得如同寺廟裡的羅漢。宋昔瑤嚇得提了裙裾直往屋子裡躲。但男子卻縱身躍至她面前,一伸手,便點中她的穴位。她動彈不得。亦不能開口說話。

  男子將宋昔瑤扶上馬。他坐在她的背後,抓緊韁繩。馬兒一奔跑起來,她的髮絲便吹上他的臉。好像帶著甘果的滋潤與清甜。

  宋昔瑤早已經忘記。幾年前,他們是曾有過數面之緣的。

  那時候,她接了濯香令,目的地在襄陽。但途中卻捲入另一場風波,微略受阻。而當時和她一起被困在客棧里的人,就包括他。

  唐湛。

  她幾乎從未注意到他。可是,他卻在暗地裡悄悄地看著她。是莫名的牽引和撼動。仿佛是蒼天註定他將她看得入骨入心。

  他卑微怯懦。但卻倔強。

  這麼多年,他依然將她記在心裡。印在腦海里。是不可磨滅的痕跡。以為今生都無緣得見,誰知,卻被他看到昏沉沉的她,抬進石窟。抽盡武功。他愛莫能助。

  ——唐湛是離恨天的護法。離恨天護法眾多,他只是渺小的一個。入教之時曾起誓,不可泄露教中秘密,不可背叛。

  否則,孤獨終老。


  其實,唐湛並不在乎。他並非沒有遇見美艷的女子,她們對他阿諛奉迎,投懷送抱,但他卻總是覺得寡淡,仿佛這世間除了多年前在客棧遇見的那個紅衣少女,就再沒有誰,能牽動他寂寥的心。所以,孤獨終老,他早已默許。

  他只是不能公然地與離恨天為敵。當時有眾多的護法看守,他若硬搶,鐵定沒有勝算。縱然那個時候他的心像火燒一般難受,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魂牽夢繞的女子飽受煎熬。

  他已決意救她。

  只要再將她偷偷地帶回離恨天,放入雙修洞,她的武功,便可以恢復如常。雙修洞就是宋昔瑤記憶中那個困住她,給她切膚之痛的洞穴。離恨天中,有許多這樣的洞穴,它們整齊地排列著,平時都處於密封的狀態。

  洞穴是經特殊研製的。

  像宋昔瑤那樣,懷著一身的絕技,被囚禁入洞穴,再由護法以檀香和咒語炮製,不消一炷香的時間,其武功便可盡廢。但廢去的武功並非化做無形,而是像有形的氣泡一樣,漂浮在洞穴里。然後只要將一個完全不懂武功的人再放入洞穴,換另一種檀香和咒語,同樣,在很短時間內,那些氣泡就能自動地穿透皮膚,進入體內,使那個人獲得洞穴內儲存的武功。

  如此,可循環往復,離恨天的任何一名弟子都有可能使用鳳舞斬、吹魂笛或者其它別的武林絕學。離恨天以此營生,培養出一批詭異卻從不留下任何線索的殺手,因而,江湖中人誰也沒有實質的證據可證實其存在。

  那些洞穴的入口上方,都刻了字,寫著不同的人的名字,亦是代表何人的武功被囚禁於此。有宋昔瑤,也有尹傲璇。當初,是離恨天的弟子在尹傲璇瀕死之際將她帶回,就著她的最後一口氣,將她的鳳舞斬盡數掠取。

  這些,唐湛都沒有向宋昔瑤解釋。他的苦心。他的冒險。他的,怯懦。他隻字不提。而始終一味地用冷硬的態度對她。

  他想說。

  但是,卻不能。

  他害怕自己一開口就會遭到宋昔瑤的諷刺逼問。他索性將她的啞穴也封了。一路上,馬不停蹄。

  他知道今夜是教中大會,亦是守衛最鬆懈的時機。

  他處心積慮,斷然不可錯過。

  他一直都在尋找機會將宋昔瑤從千翊雲的身邊帶走,只是她偏粘著他,粘得很緊,多少次午夜夢回,她啼哭,呼喊,他都像鬼魅一般,遠遠地,看著千翊雲守在她床邊,握緊了她的手,他心中難受,卻無可排遣。


  後來便是敬水幫蘆笙門等人的興師問罪,他尾隨著千翊雲和宋昔瑤,千翊雲走後,他總算有了動手的機會。

  § 煙雨暮

  騎馬經過市集。

  宋昔瑤僵直地坐著,已經感到周身酸痛了。她不知道這個貿然闖入的陌生男子究竟有何企圖,不明白他為什麼將她帶回城。她努力地向四周尋視著。突然,她看到千翊雲。就在不遠處的酒樓門口。他施施然地從裡面出來。緩緩地與她迎面走近。

  她不能動。不能喊。整個人都被一張粗糙的麻布包裹著,只露了兩隻眼睛。

  她使勁地看住了千翊雲。瞳孔脹大。甚至,流出幾滴淚水來。掛在眼角。滑落。依然被麻布遮掩。千翊雲沒有認出她。

  千翊雲只是好奇地看了看騎馬的兩個人。他的視線與她相撞,但,無波無瀾地錯開了。

  他們自南門入城。再由北門出了城。越走,越接近荒涼的戈壁。宋昔瑤心頭一緊,想起離恨天,不由輕微發顫。

  唐湛感覺到她的異樣,他沒有做聲,輕輕扶著她的肩膀,好像在示意她不必驚慌。

  她垂下眼瞼。

  然後果然行至記憶中那模糊的石窟。唐湛向守衛亮出腰間的令牌,他們便任他通行。宋昔瑤更加斷定自己再度陷入離恨天,雖則不知道對方究竟是什麼目的,但她不僅怕,且憤恨。唐湛挾著她走進雙修洞群,然後解開了她的穴道,她毫不停歇反手就向對方劈去。

  唐湛沒有躲。

  響亮的耳光在洞群里甚至飄出回音。

  「快——進去。」唐湛說。

  他終於開口說話了。


  但那語速、音色,卻有些奇怪。只因短短三個字,匆匆地也難辨認清楚。宋昔瑤倔強地推開唐湛,道:「我為何要聽你的?」

  唐湛焦急,將眉頭一皺,索性將宋昔瑤反手擒住,然後就像他昨日擄走她那樣,將她塞進了刻有她名字的洞穴。

  機關閉合。透明的洞穴門驟然關緊。

  宋昔瑤使出全身的力氣,衝撞拍打著洞門。她看見唐湛在門外盤腿而坐,喃喃地不知念起了什麼。然後嗅到一陣濃烈的伽南香。她覺得似有什麼東西從四面八方涌過來,纏住了她,並一點一點鑽進她的體內。她感到脹裂般難受,跪倒在地。

  恍惚間,宋昔瑤覺得,她好像看見了千翊雲。他穿著離恨天使者的袍子,以斗篷遮住大半張臉,神情肅然地出現在唐湛的背後。

  她還聽見他說,放了她。

  可是,她的眼皮卻沉沉地合上。後來發生的事情,她並不清楚。

  只知道,自己是完好無缺地,甦醒在城中客棧。她睜開眼睛便能覺察到,體內強大的氣流充塞著從指尖到心臟的每一個角落。她的武功,恢復了。

  窗口明亮的日光映照出男子的剪影。

  是唐湛。

  不是千翊雲。

  宋昔瑤倏地從床上坐起,帶著警戒的質問的語氣,道:「千翊雲呢?」唐湛看了看她,沒有說話。宋昔瑤再度逼問,手裡的吹魂笛已經握緊。但她遲遲沒有對唐湛出手,是因為,她始終不清楚,這個人究竟是敵是友。

  若是敵,自己的武功能恢復,卻還是因為他;

  若是友,但他的態度實在讓她捉摸不透。

  慢慢地,唐湛張口。


  他終於再度發出了聲音。一度讓宋昔瑤以為他不會說話的聲音。他道:「我救你的時候,驚動了教眾,我只顧帶著你逃出離恨天,他,我不清楚。」

  宋昔瑤總算明白了,為何之前唐湛說「快進去」三個字的時候,她會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原來唐湛有口吃,他說話結結巴巴,他一開口,整個人就仿佛掉了價,給人愚鈍怯懦的感覺。那與他冷峻剛毅的外形是截然相反的。

  而唐湛也覺察到宋昔瑤的驚愕。

  自卑感瞬間席捲了他。

  之前他始終不肯開口說話,也正是因為害怕遭到奚落嘲笑。尤其是,在自己所鍾愛的女子面前,那只會給他一種恥辱感。

  他暗暗地握緊了拳頭。

  但是,情況並不像他想像的那樣糟糕。宋昔瑤的態度軟下來,她問他:「你為什麼要幫我?」她晶瑩的雙眸里,開始透現出一種溫柔,那彌補了他所有的隱忍和委屈,他笑了,搖搖頭。那笑容對他來講是難能可貴的。大多數時間,他總是不笑。

  宋昔瑤只道對方古怪且神秘,她擔心千翊雲的安危,便也不再多問。急匆匆地出了客棧。

  一樓煙雨暮淒淒。

  其實,唐湛最想說的,也不過就是告訴她,他的名字。兩個字而已。她根本無心問及。

  § 言又止

  宋昔瑤回到璇璣潭。原是想探詢有否千翊雲的消息。但千翊雲已經安然無恙。他迎接了她。帶著喜悅與從容。

  宋昔瑤問他:「你何以會去離恨天?」

  千翊雲先是一驚,然後便笑了,道:「我看你幾乎已經昏迷,還以為,你不知道我也進了離恨天。」

  原來,那日宋昔瑤被唐湛挾持,在酒樓外看見千翊雲,他正是打算出城看她,到了別院,發現裡面空空如也,他漸漸地回想起自己在路上遇見的那個望著他流淚的古怪女子,想起她的眼睛,他越發覺得,似曾相識。


  千翊雲說著,將眉眼微略一沉,道:「昔瑤,我從前不曾告訴你,其實,我去過離恨天。家師與離恨天天主歐陽文碩曾有往來,這件事情,家師並不願旁人知道,所以,我也就在你的面前裝做對離恨天一無所知。當時我在市集,總覺得騎馬的男子看著眼熟,後來細想,方才憶起原來是在離恨天裡見過。於是,我便猜想你會不會是再度被離恨天的人劫走,我沿途打聽,得知那騎馬的男子果然離了城,向北而行。我便追蹤而去了。」

  宋昔瑤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只不過——她皺了皺眉,道:「那個人奇怪得很,我亦不明白,他何以要助我恢復武功。」

  「你的武功?恢復了?」千翊雲有點急,向前跨進一步,眉頭依然鎖緊,眼神里裝滿錯愕。

  宋昔瑤點頭:「是的。」

  千翊雲猶有嘆息,道:「我抱著不可錯失的念頭潛入石窟,卻真的看見你被鎖在秘洞裡,我看你那樣痛苦,恨不能將整個石窟都剷平了。然後我與那人交手,卻因此驚動了離恨天的教眾,我被他們纏上,他帶走了你,我好不容易尋得脫身的機會,擔心你,已發散人手四處找尋,還好你安然地回來了。」

  擲地有聲的措辭。話中有話。

  宋昔瑤似是被那般熾烈的眼神震懾,不由得微微後退,故意將視線與之錯開。她道:「這些日子,太過麻煩你了。」

  客套即疏離。

  千翊雲的心,微微一顫。仿佛是預警,敲打著他。告訴他,某些他所期望的東西,他曾經以為可以獲得或已經獲得的東西——女子的一顆芳心——不見了。她變回初見的時候,那個鎮定而倔強的她。再不是午夜夢回時偎在他懷裡嚶嚶低泣的柔弱少女。

  「你怎麼了?」宋昔瑤看千翊雲走神,便問他。千翊雲尷尬地笑了笑,道:「沒什麼。呃,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宋昔瑤想了想,道:「鳳舞斬若要流傳,也只能是紅袖樓的後人方可擁有,我不能讓外人隨便用它去殺人。我必須毀了它。」

  「我要回離恨天。」

  翌日清晨。

  余香猶在的房間,卻已經空無一人。只留下一紙書信,端正地平攤著。呈現出宋昔瑤娟秀的字跡。大致都是客套的感謝辭,以及話別。

  她趁夜獨自去了離恨天。


  她道,你不必再為我涉險,所有的事情,我一力承擔。

  雨露沾花。疏影斷。

  戈壁處。亂石窟。離恨天。

  宋昔瑤已恢復武功。要潛入其中,並非太難。她在迷宮似的石窟里走了近兩個時辰,終於找到那些整齊排列的雙修洞。她看到其中一個有自己的名字也許尚未來得及擦去,她心中憤慨頓生。而旋即也在旁邊看見尹傲璇及鳳舞斬等字樣。她的嘴角削起一抹冷笑。

  她不知道如何破除離恨天的秘術。

  但是,釜底抽薪,也不外乎毀了雙修洞,那樣其中的詭秘自然也不存在了。她將事先準備好的火藥撒在洞口。

  遠遠地,以笛音催動明火。

  劇烈的爆炸聲驚動了整座石窟。一瞬間地動山搖似快塌陷。離恨天的弟子蜂擁而來,正見宋昔瑤輕蔑挑釁的臉色。

  他們暴怒著叫囂起來。

  宋昔瑤輕飄飄地轉身便向出口而去。可突然地,右側的甬道伸出一隻手。霍地將她的皓腕扣住。她一驚,卻見來人竟是唐湛。

  他急促地擠了三個字:「跟我走!」

  她亦步亦趨。

  唐湛帶著宋昔瑤跑過曲折的甬道,忽而向右,忽而往左,並時不時地躲避知情的追兵或不知情的巡邏守衛。

  總算逃離了石窟。

  宋昔瑤突然掙開唐湛的手,道:「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何一再地幫我?」


  「我——」

  唐湛想要解釋,但是他緊張起來,口舌就更加遲鈍,支吾了半晌,終於說出:「我,我想告訴你,有關,千翊雲。」

  霎時間,走石飛沙。

  也不知是風,還是劍氣。

  因為千翊雲忽然出現了。手裡就提著明晃晃的寒光劍。他是追隨宋昔瑤而來,以便在她遇見危險的時候出手相救。

  此刻,在他看來,唐湛就是宋昔瑤的危險。他先是看見他深沉焦灼的表情,然後看見宋昔瑤質疑的防備的眼神,一個並不友好的畫面,他無暇細想,更何況,他還聽見他說,有關千翊雲,他立刻提劍縱身而去。

  宋昔瑤未及阻止,兩個人已經交戰起來。而那時,離恨天的人,亦追趕而至。

  § 獨自老

  唐湛一直隱藏得很好。縱然他在暗中襄助宋昔瑤,幫她恢復了武功,但他卻始終未有暴露自己。離恨天中,沒有誰知道他的背叛。他們看見他和千翊雲交戰。再看宋昔瑤。只以為是千翊雲同宋昔瑤合謀,闖石窟毀了雙修洞。

  幾名護法以輕功平地掠起,便直奔千翊雲而去。

  戰況愈演愈裂。

  已經容不得誰有質問或辯解的機會。

  離恨天護法的陣勢,幾乎以唐湛做馬首是瞻,將他推至了顛峰。那時候,宋昔瑤亦不得不出手助千翊雲一臂之力。

  儘管,她始終對唐湛心存疑慮,因而頻頻留手。

  似戰。非戰。有人彷徨。有人退讓。


  突然。唐湛的赤手空拳擊在千翊雲的胸口。那一掌,深且狠。沒有留絲毫的餘地。千翊雲像沙包一樣砸地,一口鮮血噴薄而出。

  唐湛怔住了。都說刀劍無眼,他也不想這混亂中自己將千翊雲傷得那麼重。他看見宋昔瑤的表情由驚駭轉憤怒,投向他,他仿如受刑,體內的真氣頓時收斂。可其餘的護法卻仍奔涌前去,宋昔瑤為保護千翊雲,惟有撤逃。

  最後,追上他們的,也只有唐湛。

  他看著奄奄一息的千翊雲,若有深思地看著,良久,轉身,那便是有要放過他們的意思。但卻輪到宋昔瑤不罷手了。

  她的短笛從背後指向他,道:「你放了我,一定會後悔。因為,我會為他報仇。」

  唐湛依舊沒有停步,仿佛就算宋昔瑤立時出手,他也不會在意她是否傷了他,或者,殺了他。他踽踽而去。

  朝著與離恨天相反的方向。

  他說:「我不會再回石窟,離恨天已經容不下我。天涯海角,我們有緣再見了。」

  雖然依舊是結結巴巴的一句話,但宋昔瑤倏地覺得他的聲音有了氣勢,蒼涼的背影,似要淡入一卷陳年的畫軸。

  她欲追,身後的千翊雲卻傳來幾聲重重的咳嗽,喚她:「瑤——」

  那是挽留的阻止的姿勢。宋昔瑤轉身將千翊雲扶起,千翊雲便抓著她的手,道:「由他去吧,不要,不要為了我這種人,陷入仇恨。」

  「你說什麼?」

  男子揶揄地笑了笑,道:「你可知,你為何會被離恨天囚禁,失去武功?是因為我。是我與他們做的交易。」

  宋昔瑤頓覺一片茫然。搖頭道:「我不相信。」

  千翊雲苦笑:「我已是將死之人,這也許就是我的報應。我無須再隱瞞你,只求,在臨死前獲得你的原諒。昔瑤,我喜歡你,從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就深深地,不可自拔。可是,你那麼高高在上,而我,非但沒有響亮的名聲,連容貌也甚醜陋。我想要留住你,在我身邊,我以為當你武功盡失,便會對我信任依賴。只是我沒想到離恨天會順勢用你的武功去殺人,為你惹了那麼大的麻煩,我將你帶去深郊的別院,多麼希望,可以一輩子都將你留在那裡。但我錯了。不屬於我的東西,是怎麼強留也留不住的。」


  他知道,他的眼裡,是千萬朵她,滿滿地,將他占據。如絢爛百花的綻放。而她。她的眼裡,波瀾不驚的,從來沒有他。

  他是露水之於蘭草,灰燼或蒸發,半點痕跡也不會落下。

  「你能原諒我嗎?」說完,他緩緩地將雙眼合上。

  「我原諒你。」

  她鈍重地點頭。一滴晶瑩的淚,無聲落下。滑過男子失去知覺的雙手。一直以來,她對他是充滿感激的。

  她從不曾嫌他樣貌醜陋。

  但卻也不曾以男女之情將他對待。

  我原諒你是她能給他最好的,也是全部的回答。他最想要的,她依然給不了。但他還是覺得滿足,嘴角微微漾起漣漪,就那麼,凝固在慘白的肌膚上。

  那時候,唐湛早已經消失在茫茫的戈壁。宋昔瑤忽然想起他曾說,我想告訴你,有關千翊雲。他莫非是早已知道他對她在暗地裡所做的一切?

  答案已不得而知了。

  而千翊雲還有最後的一個秘密。他沒有告訴宋昔瑤。當初,也是他僱傭了離恨天的殺手,以鳳舞斬殺了路銀驍。

  為的便是那璇璣潭主之位。

  他既心狠,且心悸。常常為了自己所做的事情而自卑恐懼。每個人都有一塊心病。埋藏著隱忍的卑微。千翊雲有。唐湛有。

  宋昔瑤何嘗不是。

  她的心,早已荒蕪。是為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已經死去,卻牢牢地將她的心占滿,占滿一生的人。他的名字叫做白鷺原。

  宋昔瑤愛他。

  此生,只愛他。

  所以,她心裡的牽掛,心裡的喜與哀,疼與痛,不會為了唐湛,也不會為了千翊雲。她的心,早已荒蕪。

  這一切便就結束,最終告了段落。戈壁茫茫。宋昔瑤寄宿在簡陋的驛站。紅燈籠旋轉在晚風裡,流雲湮開。

  似曾幾何時看到過的景象。

  女子漸漸地想起了多年前在去往襄陽的路上發生的事情。腦子裡似有靈光閃過。映照出唐湛的臉。可她依然對他毫無所知。他就像一個謎。而這個謎,掩藏著那樣深切可貴的痴戀,終其一生,她也無從知曉。便就天各一方,各自歸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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