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筆

2024-09-12 21:33:36 作者: 語笑嫣然
  § 桑青小築

  洞庭湖畔。桑青小築。

  暮雨淒淒深院閉。

  沈蒼顥探訪故友,木紫允同行。綠裙配白衣,逶迤而翩然,穿山過嶺,談笑風生。這一雙精緻的人,已然勝過無數風景。

  她的心事有如蓮花開。

  他翩翩磊落,似瞢然不知。輕扣了柴扉,直到一身素縞的少女前來開門,所有的愉悅才消散。故友竟在半月前病亡。

  沈蒼顥的故友,方傑,曾也是名動江湖的俠士。一支乾坤筆,落得妙手探花的美名。他的年紀是沈蒼顥的雙倍,兩人便是忘年交。後來方傑娶妻生子,隱退江湖。方夫人早些年已然惡疾纏身不治而亡,卻不想如今方傑也撒手人寰,只留下剛過及笄之年的獨女方敏君,便是這一身素縞的少女。

  沈蒼顥上一次見方敏君,她還是滿身紅艷笑如春花,可眼前卻萎靡憔悴,仿佛是吃了很多苦。連與她素不相識的木紫允看了也忍不住心疼。便極力出言安慰她。再說方敏君對沈蒼顥原本就是傾慕的,柴扉一開,她看見他俊朗沉穩的臉,霍地便哭成梨花帶雨,絮絮地向他訴說自己的悲痛和委屈。哭了快兩個時辰,連天色都幽暗了,她緩緩地站起身,道:「我爹留了一件東西,吩咐我一定得親自交到沈大哥手上。」

  「是什麼?」

  沈蒼顥與木紫允狐疑地對望一眼。方敏君便領他們去書房,然後從木架上抽了一本藏藍色封皮的書。沈蒼顥愕然地接過,低頭一看,但見那白色背景的豎框裡,是用狂草體書寫的五個遒勁大字——

  十二濯香令。

  方敏君說,父親生前素愛傳奇小說,閒暇時候也喜自娛自樂,但奇怪的是某天清晨醒來,只覺得自己好像受到了神啟,提筆便揮就了這條書名。然後,時不時地都會有極強烈的欲望來寫就這本書。父親說那些詭秘跌宕的情節就好像是已經排列在道路兩旁只等他信手採摘。他根本無須思考,就有一股無法抗拒的魔力牽引著他。

  「沈大哥,我想爹爹定是太喜歡你這人。小說里,儘是你的名字。」

  方敏君說著說著,不由輕垂了頭,目光灼灼,兩頰緋紅。這微小的細節被木紫允看在眼裡,她不動聲色地望了一眼只盯著書皮發呆的沈蒼顥,頗有點忍俊不禁。

  夜深。

  木紫允和衣而睡。半夢半醒間輕微的叩門聲將她喚醒。沈蒼顥神情肅穆地站在門外,遞給她剛才的那本小說。

  他說:「你仔細地看看書里的內容。」

  「嗯?」木紫允見沈蒼顥面有陰鬱,不禁多了兩分緊張。翻開書頁,那緊張的情緒迅即飛漲,已然是驚愕到猶如看見洪水猛獸。方傑竟然將近年來紅袖樓發生的所有事情,其詳細經過巨細無遺地記錄了下來。甚至是那些盪氣迴腸的兒女情感,也點滴不漏。她還看他寫到自己對沈蒼顥隱忍多年的傾慕,不禁面如火燒,卻極力地掩抑過去。她問:「你怎麼看?」

  沈蒼顥道:「若說是巧合,卻也太詭異了。甚至有一些同時而不同地發生的事,方傑也能夠面面俱到,你不能說他只是道聽途說或暗中偷窺吧。他始終只用局外人的身份在講述,並無強烈的愛憎情緒或任何對我們不利的言辭,敏君也形容,他好像受到神秘力量的牽引——」

  「莫非你相信,冥冥中已有定數?我們,和整個紅袖樓,都是天神在安排操縱,而方傑便是信使,他怎樣寫,我們的命運便隨之而走?」

  木紫允說完,情難自禁地倒抽了一口涼氣。

  小說並沒有寫到結局。方傑病故,使後續中斷。書冊後面還有很多白紙。看起來觸目驚心。仿佛是不知道當中會包含怎樣的險阻甚至血腥。

  方傑也曾寫到自己的死。

  寫到沈蒼顥會同木紫允來遲一步探望他。並且在三天過後他們會在桑青小築偶遇求醫經過的桑千綠和谷若衾。——善以金針醫人眼的花蕊夫人,之前曾經治好過靳冰越的失明,那時候她還在丹霞山,後來沈蒼顥也曾專門派人前去邀請,但花蕊夫人已經離開了。好一陣沒能找出她的下落。如今好不容易紅袖樓重新打探到花蕊夫人在蜀中峨眉一帶出沒,桑千綠便陪著谷若衾前去求醫。谷若衾雙目失明多時,遍尋江湖才獲得這一線的生機。

  方傑還寫,花蕊夫人將會為谷若衾治好雙眼,她們此行順利非常。

  沈蒼顥盯著木紫允,無奈地聳了聳肩,笑道:「我們何不在此等候三日?」

  白駒過隙的三日。

  卻漫長。忐忑。

  沈蒼顥與木紫允都心懷憂戚,只有方敏君頗為愉悅,長期的悲痛反倒消了。沈蒼顥問她有關那本小說的事情,她所知甚少。她看過已完成的十個章節,權當怡情,也藉此慰藉她羞澀的心事。到第十一章的時候,父親便禁止她再碰這本小說了,她也是到現在才明白,父親想必是預算到自己大限將至,所以不願她看見這悲戚的一幕吧。

  黃昏時分,有人前來叩門了。

  正是第三日。正是方傑書寫過的,烏雲蔽日,黑塵匝地,暴風雨即將來臨的前夕。方敏君慌手忙腳地將門閂拉開。


  兩名娉婷的女子映入眼帘。

  § 獨雀嶺

  谷若衾雖目不能視,但聽完眾人的議論,也驚愕得半晌合不攏嘴。但書中說她尋醫順利,不久將可重見光明,她總是有些可喜。桑千綠多愁善感,時而蹙眉,時而嘆息,將厚厚的紙頁捧了又捧。桑青小築好久未有這樣熱鬧,燈火燃了通宵。

  翌日。

  雷雨過了,她們便再度起程。沈蒼顥與木紫允須得十日後回揚州處理紅袖樓的事情,因而不便與她們同行,好好地叮囑了一番,相約揚州會合,短暫的相聚也就散了。她們走後沈蒼顥也向方敏君告辭,那清瘦女子倏地紅了眼眶,竟扯住沈蒼顥的衣袖,道:「沈大哥,你帶我一起回揚州吧,為奴為婢都好,我不想一個人留在這裡了。」

  梨花帶雨,哭得人心軟。

  沈蒼顥念及同方傑的交情,方敏君淒涼孤苦,終是不忍拒絕,點頭同意了。方敏君破涕為笑,麻利地收拾了行裝。喜難自禁。木紫允問沈蒼顥:「樓主打算如何安置方姑娘?」沈蒼顥無奈地攤開手,道:「先到揚州,再謀後策吧。」

  時間尚早。趕路也便清閒,走走停停,似遊覽山河風景。來時錯過的,再補看了一回。峻岭崇山,流泉飛瀑。

  只是比來時多出一個人。

  就像多了一隻牛皮糖,軟粘粘地,將沈蒼顥纏得嚴實。方敏君要他為她說江湖的見聞,說地名典故,就連花花草草也抓來詢問一通。沈蒼顥總是呵呵地笑,木紫允知道他縱然不厭煩但也有些無奈,她忍俊不禁,便笑他自己惹來這條小尾巴。

  她道:「方姑娘似乎對樓主頗為傾慕呢?」

  沈蒼顥便搖頭,道:「她只是小孩子。我當她是妹妹的。」說著說著,臉色微微一沉,仿佛是憑空攬了半點愁。

  「怎麼了?」木紫允問。

  沈蒼顥苦笑道:「我想起方傑的小說了。他說,冰越不告而別,是回長風鎮找藍沖了。而我們都不知道,在長風鎮,她原來受了那麼多的苦。」

  「唉——」木紫允亦是嘆氣,禁不住一陣心酸。她早知沈蒼顥不會將有關靳冰越的一切視做等閒。那是他愛而不得的女子,淒楚深刻。她擰眉問他:「你打算去長風鎮找她嗎?」沈蒼顥搖頭:「對她來講,有藍沖在身邊陪她走完生命的最後一程,也已經足夠了。她原本就是有心避開我,又何必再巴巴地湊去,教她為難。」


  稍有沉默。

  沈蒼顥自知,他已經接受了現實對他的待薄。他愛著靳冰越,那女子卻只鍾情區區的鐵匠。她身染奇毒無藥可解,留書出走將他徹底地關閉在她的大門外。她如今若不是已經毒發,便也離毒發不遠了。他曾經因此事而頹廢自殘,是木紫允,一直在他的身邊,對他鼓勵照料,他已決心儘量平復這段傷痛,身邊的女子,不得不說是堪居首功。

  而木紫允此時,面頰隱隱約約地飄了紅,因為她正在想方傑筆下有關她自己的那些細膩心事,便偷偷地緊張起來。

  她望著沈蒼顥的側臉,那裡有她貪圖的光影。

  這些年,她是他身邊最得力的助手,溫婉如水,謙虛恭順,卻不知從何時起,她發現自己越來越依賴他,崇敬他,愛慕他,那隱秘的心事日積月累,漸漸地由小流匯成江海。可她從來不說,因為,她知道,他的心裏面裝的是另外一個女子,他為那女子隱忍,為她瘋魔,她只能看著,心疼,卻無能為力,只有默默陪伴,將自己低進塵埃里。

  思忖間,沈蒼顥冷不防地轉頭,目光正對上木紫允的,好像有些故意。她慌忙低頭看向別處。沈蒼顥的嘴角,便浮起一抹似無還有的笑。

  他們在半山的雲來客棧歇腳。

  霧重煙涼。

  方敏君早早地睡下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多深,但腦海里交錯著出現越來越多的畫面,她感到頭脹,胸悶,醒不來,輾轉反側地掙扎了好半晌,終於,猛地睜開眼睛。

  她起身點燃了蠟燭。

  然後,掏出父親的那本《十二濯香令》,在全文突然斷掉的地方,奮筆疾書起來。一字字,一句句,字字句句都錐心。

  寫著寫著,啪嗒——

  一滴眼淚暈染了墨字。

  方敏君緩緩收了筆,站起來,盯著燭火發呆。良久,嘆出一聲,對不起。

  第二日,一切如常。


  方敏君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要步父親的後塵,她胸中有故事,好像是不吐不快,她猜想父親曾經也是像她這樣,幻影纏身,然後提筆揮就。事實上沒有誰能解釋得清方氏父女因何突然之間具備了這樣的天賦,他們的命運跟紅袖樓息息相關,他們如何寫,沈蒼顥等人便如何走,他們就像操縱木偶的天神。而無論是對於沈蒼顥紅袖樓,還是方傑方敏君,他們無法解釋其中的來源因由,並不重要。因為重要的從來都不是為什麼,而是,將會發生什麼。

  那日,他們經過獨雀嶺。

  獨雀嶺地勢極為險要,一面是深不見底的懸崖,一面是高聳入雲的山壁。方敏君一直拉著沈蒼顥的手,做出一副驚恐的模樣,木紫允越看越覺得心裡不是滋味,索性故意不看他們,只自己低頭走路。突然間,他們感到整座山都晃動起來,好像是要沉陷或者裂開了。還有大量的泥沙與岩石從頭頂砸落。那般激烈,迅雷不及掩耳,任是有再好的武功也無法抵禦。

  惟有聲音能穿透一切。

  沈蒼顥大喊著木紫允的名字。

  那聲音是隨著災難初起的同時爆發的。披星戴月毫不思索。不是別的任何人。甚至不是他自己。而只是她,木紫允,那淚盈於睫的女子。——他擔憂她,在這一刻他怕極了會失去她。沙塵滾滾,她看見他驚恐的眼睛,忽然想,倘若在臨死前能得他這樣焦急的關懷,是不是也算不枉?

  頃時,木紫允的身體隨岩石一起墜落懸崖。

  驚恐的表情停留在各自臉上。沈蒼顥撲身前去,伸手去抓,可是,連女子的一縷髮絲都沒有碰到。只看見彼此的面目漸遠,漸漸模糊。

  消失。

  最後,那山崩地裂的震動終於停止了。一切緩緩歸於寂靜。沈蒼顥僵坐在崖邊,身旁還有像受傷雛鳥一般的方敏君依偎著。

  這多麼像一場夢啊。

  木紫允死了?落入深不見底的淵,連屍骨也無存。她死了嗎?沈蒼顥在山崖邊呆坐了很久,沒有任何表情。

  方敏君對他此時的狀態感到害怕,好像他整個人只留下僵硬的軀殼,靈魂都尋不到了。她哇地哭起來,抓著沈蒼顥的手,不停喚他,沈大哥,沈大哥,你到底怎麼了?

  可沈蒼顥痴痴呢喃的,只是,紫允。

  紫允。


  ——彼此所有的出生入死朝夕相伴,就那麼,在一場無能為力的天災里,化成過眼雲煙。連一個眼神也來不及留下。

  § 紅袖樓

  其實,在獨雀嶺之前的那個夜晚,在方敏君的腦海里浮現出來的畫面,與她落筆寫下的情形並不相符。只有她自己知道——

  死的那個人,本應是她。而不是木紫允。

  她在幻覺里看到自己被巨石連帶著滾落山崖,沈蒼顥想要救她,但卻來不及。她想倘若父親留下的這本書可以預測書中人的命運,何不逆天而行一次,試著將墜落山崖的那個人寫成木紫允,所以她才會在擱筆之後顫慄哭泣,她的那句對不起,是向木紫允說的,也是向沈蒼顥。她憑著堅韌的私心將她的幻覺篡改之後記錄,感到一陣難以名狀的疼痛與窒息。

  可事實真的朝著她所描寫的那樣發展了。

  她活了下來。

  而墜崖的人,換成了木紫允。

  方敏君並沒有因此而釋懷,反倒感到心頭越來越多的沉重。尤其是看見沈蒼顥悲痛失魂的樣子,她更加難受。

  於是,她再度提了筆。

  ——「第十二章」這幾個字寫下,她的心跳加快了一倍。她寫:沈蒼顥迅速地擱淺了木紫允之死帶給他的傷痛,他是浴火的鳳凰,宛如新生。而方敏君這女子,在他最脆弱的時候,如黑暗中明亮的曙光,漸漸地,將他關閉的心門打開,他對著她笑了。

  而現實中,沈蒼顥真的笑了。

  笑如春風。

  才剛剛離開獨雀嶺,他便笑了,好像忘記了木紫允的死,瞬間就從煉獄地府,飛到人間的仙境。

  幾天過後,他們終於回到揚州。那時候到峨眉求醫的谷若衾和桑千綠還沒有歸來。紅袖樓中,只剩下留守的清韻小主宋昔瑤。


  宋昔瑤看沈蒼顥一人回來,不禁好奇,問:「樓主,木姐姐呢?」

  沈蒼顥微微一怔,皺了眉頭,輕飄飄地說:「她?死了吧。」那般輕描淡寫,仿佛死去的只是一個跟自己毫不相關的路人甲。

  宋昔瑤如受五雷轟頂,問:「你再說一遍?」

  「她死了。」沈蒼顥頗有點不耐煩,看了看方敏君,對她說,「你這些天趕路受累了,回屋裡歇著吧,我明日帶你去看看這揚州城的風景。」

  沈蒼顥完全變了一個人。宋昔瑤覺得,他甚至好像僅僅是有著紅袖樓主外貌的陌生男子,連靈魂也不見了。

  他竟然對她大發雷霆。——當她紅著雙眼繼續追問他有關木紫允的死因時。他揮揮袖便用內勁將她甩去了一邊。她毫無防備,因而微略受了些震傷。可他卻只顧著跟新來的女子遊山玩水,縱情聲色。

  宋昔瑤感到不寒而慄。

  再過了幾日。桑千綠和谷若衾也回來了。失明的女子毫無意外重見了天日,漸漸變回了從前的輕快愉悅,她一看到宋昔瑤,就像頑皮的雛鳥一樣飛撲過去,抓著宋昔瑤的手歡喜地喊她:「小昔瑤,你還欠我賭債沒有還清呢,我可是沒忘記的哦。」

  谷若衾和宋昔瑤常常因為排行而爭執,僅僅相差幾天的出生年月,使她們誰也不服誰,彼此總是在對方的名字前面灌以小字,但這次宋昔瑤卻沒有心思再同谷若衾逞口舌之快了,她眉間的陰翳散不開,呆滯地將谷若衾望著。

  桑千綠素來心思細膩,見此情形,不禁擔憂,問道:「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宋昔瑤猝然淚盈於睫,哽咽道:「樓主……樓主說,木姐姐死了。」

  一片哀哭。

  到如今,紅袖樓的玉羅七小主,便只剩桃紗綠帳中矗立的這三人。偌大的樓閣庭院,顯得清冷寂寥,甚至有幾分陰森。

  她們曾在江湖散布了多少的傳奇。但風光不再。

  就連素來嚴謹沉穩的樓主,也變得陌生冷酷。沈蒼顥就是踩著那片痛哭的聲音回來的,攜著嬌滴滴的方敏君,神態在喜悅間還帶著幾分疏離,幾分麻木。他看著桑千綠和谷若衾,道:「你們回來了。正好,我有任務要交給你們。」


  三個女子面面相覷。

  谷若衾最是沉不住氣,抹了一把眼淚,嗔怒道:「木姐姐死了,樓主卻一點也不覺得傷心,只顧著跟這小丫頭片子吃喝玩樂。況且,屍體還沒有找到,難道我們就這樣坐視不管了麼?什麼勞什子的任務,這紅袖樓散了垮了,不如就算了。」說著,還狠狠地瞪了方敏君一眼。

  桑千綠看谷若衾如此大膽,連忙扯了她的衣袖,示意她噤聲。但沈蒼顥卻也沒有因此惱怒,仍是那麼不咸不淡地說:「此次的任務,是要你們去西域尋找三件寶物,一是當年天龍寺失竊的碧血佛舍利,二是沙漠中的奇花逐月青鸞,三是錦尾玉兔。你們一人挑選一件,自己商議去吧。」

  「樓主——」桑千綠跨前一步,皺眉道,「這三件寶物要找齊並不難,我們當中,只要任何一人,都可以獨力完成此任務。」宋昔瑤便也接口:「縱然再是棘手,哪怕生死攸關,紅袖樓也從未有過一面濯香令同時分派給三位小主的先例,樓主做此安排,的確有欠妥當。」

  沈蒼顥抬頭。

  ——谷若衾的憤怒,桑千綠的憂惶,宋昔瑤的愁傷,皆是透過各自凜然鏗鏘的眼神發散出來。沈蒼顥感到如芒刺在背。他忽然覺得腦子裡亂糟糟一片,緊接著天旋地轉,陣陣痛楚揪扯的感覺襲遍他全身,他抱頭屈膝彎下身去。

  方敏君慌忙地扶了他,他直喊頭疼。蹣跚著向後院而去。

  桑千綠等人,誰也不肯接那面尋寶的濯香令。沈蒼顥作為一樓之主,從沒有如此失威儀,但他也不發怒,好像他所有的重心都只落在方敏君的身上。疑惑是由宋昔瑤最先提出來的,她說,總覺得方敏君那女子有些古怪。

  「哦,是了,她有一本奇書。」谷若衾拍拍手掌,說起在桑青小築發生的事情。宋昔瑤聽罷,直皺眉頭,但卻說不上來究竟是哪裡不對,只覺周身都不自在。散碎的念頭在腦海里時隱時現,困擾了她一整天,夜裡她經過書房,看見微弱的燈光,一陣風輕輕吹開了虛掩的窗。

  伏案疾書的人,是方敏君。

  宋昔瑤不禁好奇,看她神色慌張,時而擦汗,時而撫胸,好像頗為受了病痛的折磨一般難受,可手卻還不停,密密麻麻一行一行寫下來。

  宋昔瑤如貓魅一般潛移至窗畔,靠得近了,正好能看見那些龍飛鳳舞的字。她駭然地吃了一驚。旋即越窗而入,像氣勢凌厲的鷹,落在方敏君的面前。

  方敏君臉色大變。

  宋昔瑤的介入,是方敏君不曾預計的。彼時她正在寫清韻、銀狐、詠絮三位小主被迫妥協離開揚州前往西域,在尋寶中途遭遇險阻重重相繼喪命,而紅袖樓便不復存在。那些惡毒驚駭的字眼,惹得宋昔瑤怒火狂燒。

  可她不敢輕舉妄動。


  因為方敏君雖然險惡,但她說的話卻不無道理。

  她說:「我不妨坦白告訴你,有些事情,原本要發生的,卻被我篡改,我亦因此受到牽連,有病痛纏身經脈逆行之徵,而沈大哥的命運,受影響最深,也便有些混沌枯蘼,他的狀況是如何,你也親眼看見過,暈眩,心悸,精神渙散,情緒恍惚,你如果毀了我,或者毀了這本書,能保證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嗎,你若不怕的,也大可賭一次,但若賭輸了,事情去到無可挽回的地步,你莫要後悔才好呢。」

  宋昔瑤眼睜睜看著方敏君帶書揚長而去。她心亂如麻。無計可施。但也知道的確不可莽撞,須得從長再計議。

  夜涼如水。

  她失魂落魄地走回房間。閉了門。突然,覺得胸口有如被撕裂一般難受。她猝然打翻了剛點燃的燭台。光線泯滅。

  她感到自己猶如陷進泥潭,一點一點地,丟失了身體的溫度。

  月光被烏雲遮蔽了。

  風聲如泣。

  方敏君又怎會讓宋昔瑤有機會予她反擊。她說的那些話,只是想暫時唬住宋昔瑤,使她不敢輕舉妄動。實則她自己清楚,所有的事情,都是她一手炮製,只要將書毀去了,這些被扭曲的現實便自然而然地回到正軌。但她出得那扇門,暫時安全了,她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要阻止宋昔瑤將她的所見所聞再告訴別的什麼人。

  更加不要讓她再改變主意突然追來殺她。

  只是一點心理與時間上的較量。

  她勝了。

  她神情詭異地打量著她視若珍寶的書冊。上面有新的墨跡未乾。是她在某一處段落之後的空隙用小字補上:

  宋昔瑤,猝亡。

  然後,在後來那些尋寶的情節里,一字一句地,將和宋昔瑤有關的筆墨劃除。就這樣,夜闌風吹雨的院落,少了一個人。


  多了一縷飄蕩的香魂。

  § 牽虛崖

  紅袖樓瞬間凋敝。仿佛連野草也在瘋長。

  沈蒼顥的面部沒有悲哀或痛惜的表情。他只是在大堂里靜坐著。看著那蒼涼的白布。谷若衾哭得最洶湧,她說:「我不與你爭排行了,你是老六,我是小七,以後我都尊你為姐姐,昔瑤,你不能這樣撒手丟下大家啊。」

  桑千綠握緊了拳頭,指甲生生地將掌心掐出血痕,滿面淚痕似大瓢大瓢的涼水傾灑。她對沈蒼顥說道:「樓主,昔瑤死得蹊蹺,我們定是要查明真相的。」

  沈蒼顥點頭。

  又搖頭。

  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應該做什麼。他吃力地站起來,對身旁的方敏君說道:「我有點累,你扶我回房歇著吧。」可是,話音剛落,卻感到一股血氣上涌,逆行至胸肺,食道,再猛地從口腔里噴薄而出。身體也沒了重心向前栽倒。

  在場的眾人都慌了,紛紛湧上前去。

  方敏君靠得最近,將沈蒼顥死死地抱著,哭得稀里嘩啦。一邊狠狠地咬著嘴唇,咬破了皮,鮮血便將嘴唇染得似晚霞一般紅艷。

  他便熟睡過去。拳頭輕輕地握著,眉目有些緊,嘴角還有擦不去的一點粉紅印記。他讓她的心頻頻泛疼。

  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方敏君內心清楚,也從未感到輕鬆。縱然是她所希冀的情節一一在現實展開,她那些沉醉的喜悅也顯得單薄。她何嘗不知,她一再篡改她看見的未來,將應該發生的事情扭曲,是違背了實情與真理,是所謂的逆天而行。

  獨雀嶺原本是她的葬身地,她卻強行以木紫允做替代。

  那是一個殘酷的開端。


  從此後,一發不可收拾。

  她不斷地續寫《十二濯香令》,但她的腦海里浮現出的畫面,與她落筆寫下的,卻孑然不同。她只寫她希望發生的,只為了能夠陪伴在沈蒼顥的左右,並確保他不厭棄她,不會被俗事纏身,不會對她分心,所以她才安排了西域尋寶的任務,便是要分化沈蒼顥與紅袖樓的人。

  她想獨占他,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然而。她這樣做,卻導致自己的體力日漸萎縮,常有心悸或心痛的症狀出現,她感覺的自己氣息如風中殘燭,搖搖欲滅。她的臉色蒼白,亦是病態盡現。——有因必有果,她逆天意而為,強行篡改了那些原本有著正常軌跡的事情,這便是她為此付出的代價。

  可是沈蒼顥亦因此受到牽連。

  她篡改的是他的身與心,命與運,他已經完全喪失了對自己的掌控,淪為她手中的提線木偶,他的魂與靈,便因此凋敝混亂,他時常會心痛難受,猶如癲狂,他的狀況亦是岌岌可危了。

  方敏君低聲啜泣起來。

  事情的發展,已經脫離了她所能預知和掌控,她感到山雨欲來的逼仄和驚恐。

  夜深明月捲簾愁。

  似夢還似醒。

  方敏君好像看見了已故的父親,他老淚縱橫,對她說:你一再地任意妄為,改寫《十二濯香令》,已然違背了命數。

  你的大限將近了。

  ……

  方敏君猝然驚醒。跌跌撞撞地跑去沈蒼顥的房間,男子睡得正酣甜,被推門聲喚起,看見蒼白而梨花帶雨的臉。

  「你過來。」他說,「怎麼哭了,是不是發噩夢了?」


  方敏君一頭埋進沈蒼顥的懷裡,嚶嚶低泣道:「沈大哥,我知錯了。」

  「你哪裡有錯?」沈蒼顥不解。

  方敏君使勁地搖頭,便含淚抬頭望他,晶瑩的眸子裡全是渴望。她說:「沈大哥,你娶我,我們成親,好不好?」

  沈蒼顥頓時愕然。

  第二天,方敏君便撕掉了兩頁紙。那裡原本寫著桑千綠和谷若衾如何在兩日之後被迫起程離開揚州前往西域。但是,她等不及了。

  沒有什麼比她和沈蒼顥成親更重要。

  ——鳳冠霞帔,金雀珠釵,鮮紅的嫁衣,蠶絲蓋頭,胭脂與蔻丹,白頭梳和鴛鴦枕,一切一切,她描寫得淋漓盡致。

  婚期便在今日。儀式於黃昏舉行。

  沈蒼顥渾渾噩噩地走在後花園,一直想著夜裡方敏君對他的哭訴,他當時並沒有立刻答應與她成親,而只是說,太突然了,容我考慮吧。但這個時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他的腦子裡突然迸發出一個肯定的念頭,他慌忙召集了紅袖樓所有的人,告訴他們,他要在酉時和方敏君拜堂。——是方敏君左右了他的思維。她用了大片大片的筆墨,來描繪他與她成親的華麗恩愛。她呆滯地看著那洋洋灑灑的幾頁紙,痴痴地,笑了起來。

  可是,沒有華麗的排場,連願意道賀的賓客也沒有。喜堂冷清得好似靈堂。方敏君忍不住痛哭,她知道,那是一筆狠狠的轉折。

  ——就連寫在那神聖通靈的書冊上面的事情,也不會按照字裡行間的闡述發生了。現實成了脫韁的野馬。她無力再操縱。

  一拜天地。

  是她對他的痴迷和愧疚。

  二拜高堂。

  是他對她的盲從與麻木。


  夫妻交拜。

  儀式進行到這裡,戛然而止。一陣風將大門吹開。門外,施施然地站出三名輕盈婀娜而身姿颯爽的女子。

  桑千綠。

  谷若衾。

  還有,木紫允。

  沈蒼顥所有的動作瞬間凝結。他恍恍惚惚地看著居中的緋衣女子,她的面容如此溫婉而熟悉,她的笑容似滿月,似清風,漸漸地撥開他心頭一叢陰鬱。

  「你沒有死?」他說。

  木紫允款步走過來,道:「我墜落山崖,受了傷,卻總算保住這條性命回來見你。尚未入城,便遇到千綠和若衾,她們原也是打算到獨雀嶺找我的。」說罷,盯著沈蒼顥一身紅袍。再看方敏君。方敏君的紅蓋頭便飄飄然地落在地上。染了塵。

  「昔瑤的死,也和你有關,對不對?」谷若衾憤然地跨步過來,瞪著方敏君。方敏君沒有否認。她悽然地笑道:「是我。是我為一己的私慾,將你們的命運篡改,也害了沈大哥。到如今我已不知道這些日子有哪些事情是原本應該發生的,又或者是因為我的篡改而意外發生的,事情已不在我能控制的範圍了。」

  紅燭滴淚。

  微弱的火苗細細地搖曳著。

  新嫁娘突然從袖底抽出一把匕首,不待眾人反應過來,便深深地插入了自己的小腹。她向後一退,仰面摔倒。

  鮮紅的嫁衣展開,似帶著烈焰的羽翼。

  她說:「我早知,強留也是留不住的。沈大哥,我本就是將死之人,只是想同你完成這儀式,做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可惜,人算卻不如天算。我再是努力,也註定無法擁有你。」說罷,她仰面看著恍恍惚惚的沈蒼顥,抬起手,想要牽住他的衣袖。他卻下意識地退後,離她又遠了半分。而視線,依然停留在那歷劫歸來的緋衣女子的身上。

  方敏君說,只要將《十二濯香令》燒毀,現存的,所有人與事,都將回復應有的模樣。沈蒼顥便又是機智冷靜舉世無雙了。——可是,我們是否應該相信她?桑千綠和谷若衾面面相覷,同時將請求定奪的目光移至木紫允輕愁淺恨的眉間。

  喜堂萬籟俱寂。

  只有燭火與紅綢幽幽地搖曳著。

  沈蒼顥似無助而惶恐的年輕幼童,看著方敏君的呼吸淡下去,微弱,微弱,直至消失。他好像突然就不認得她了,他問:「這是誰?」誰字的音才剛剛散去,他便猝然向前栽倒,昏迷過去。木紫允跪地將他扶起,他的身體卻好似有千斤重。

  「我們沒有別的辦法了。」木紫允說。

  以火燒書。煙如魅。

  那載滿了往事的書冊,付之一炬。然後,一天兩天,三天四天過去,沈蒼顥卻依然沒有甦醒。木紫允站在揚州城外牽虛崖,風吹衣袂。

  吹亂了雲髻青絲。

  有淚水順面頰而下。

  她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與沈蒼顥把酒言歡,笑傲江湖。

  她有時也會想起方敏君斷氣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她說,她雖然逆天意胡亂篡改了許多人的經歷,她對未來的感知亦因此變得模糊混亂,但是,有一件事情,她可以很肯定,紅袖樓即將迎來的,是有關生死的變數。

  木紫允原本不是膽怯懦弱的人,可是竟感到惶恐,像置身於冰天雪地般淒寒。

  倘若沈蒼顥不醒,她再是一力承擔,至死方休也索然無味。倘若沈蒼顥不醒,她的人生,便有如陷於黑暗,再不得見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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