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初冷

2024-09-12 21:33:39 作者: 語笑嫣然
  【 上 】

  § 白衣黑紗

  春日。

  幽靜的綠水湖畔,絲竹陣陣,搖曳著女子們清脆的嬌笑。七彩的裙裳盈盈翩躚,就著那一張張絕色的面孔,落入眼帘,如痴如醉。

  沈蒼顥想,他定必是掉進夢境裡了。

  這夢境沒有血腥的江湖殺戮,沒有繁瑣的情仇恩怨,只有歌舞,歡笑。宋昔瑤在吹笛,桑千綠御劍起舞,谷若衾和刁暮伶踩著竹尖以輕功嬉笑追逐,還有靳冰越,她和尹傲璇正在張羅那滿桌的菜餚蔬果,時而竊竊私語笑若銀鈴。

  隨即,半空里飄來一陣天籟般的樂音。

  白衣的女子抱著琴,似月宮裡的神妃仙子,緩緩地降下來,落在水邊木船的甲板上。一眾女子也便停了手裡的動作,聚精會神地望著她。最頑皮的還踮了腳尖揮手大聲地喊:「木姐姐,你今日要彈的,是哪個曲子啊?」

  白衣女子莞然一笑,溫柔的目光,都落在沈蒼顥的眉宇間。接著便低頭撥了琴弦。十指翩躚。

  朱唇輕啟。皓齒微露。

  婉轉地唱開了——

  煙初冷,妝鏡菱花黯。

  踏歌弄琴弦,江湖畔,紫衣水袖舞晴嵐。

  風吹淚闌干。

  倚劍唱清歡,笙簫慢,玉笛吹散瑤花轉。

  美人傷,心不換,追憶晚。

  偏記柔絲,冰雪賽清寒。

  幾許愁腸斷,待君看。誰贈摺扇,流水橋頭空盼。

  笑紅塵,千般痴願,都付予,劫難。

  明朝抱琴與誰彈。

  煙花燙,低眉畫朱顏。

  俯首對花嘆,若影單,愁煞暮雪過千山。

  百濯香流傳。

  嘯傲穹蒼滿,夜闌珊,輕舟載夢到江南。

  那是沈蒼顥第一次聽見木紫允的歌聲。像出谷的黃鶯,清脆之中,帶著幾許空靈。似清晨的朝露,也似溪澗的幽泉。更妙的是,那唱詞裡面便就包含了她們七人的名字,字字珠璣,唱的仿佛是誰飄搖的孤身與寂寞的輪迴。

  沈蒼顥怡然地閉上了眼睛。風乍起。吹皺了春水。柳煙成陣。

  曲終時,白衣的木紫允抱琴縱身飛落在岸邊,黃鶯般的女兒們便圍攏過去,嘰嘰喳喳地說鬧不停。沈蒼顥正待開口,突然,只覺得背後躥出湍急而凌厲的冷風,頭頂似有輕煙掠過,他的悠然閒適頃刻都化成了焦慮,騰騰的殺氣凝聚在側。

  眾人紛紛散開。

  是警戒禦敵嚴陣以待的姿勢。

  闖入的人一身黑衣,輕紗蒙面。從體態上一眼便可看出那是一名年輕的女子。但見她手中長劍耀著凜冽的寒光,可是,那劍卻似乎與她貌合神離,仿佛只是她隨手不知從哪裡揀來的,配合併不嫻熟,劍招與內力皆不能發揮到極至。而同時沈蒼顥亦看出,她對在場的六位女子出招總是留有餘地,好像有所顧忌,但惟獨對一人,緊緊相逼,毫不猶豫。

  那便是靳冰越。


  沈蒼顥恍然大悟。這黑衣的女子,是衝著靳冰越來的。她甚至想要制她於死地,每一劍,皆是衝著要害而去。靳冰越步步後退。她最擅長的兵器柔絲索,到底還是精於暗襲,在明刀明槍的短兵交接中,就顯得力不從心了。

  但沈蒼顥並不憂慮。

  從一開始,他便在對陣之外站著,看著,眉頭舒展,仿佛是欣賞一場精彩的武戲。他諳熟這些女子的技藝,若是七人聯手,要對付區區的一名刺客,是根本不需要費力的。而事實上那黑衣女子的確很快便處於劣勢,不可前攻,而多退守了。

  接連幾道傷,落在黑衣女子的背脊和肩胛。

  劍也斷了。

  女子惟有倉皇逃走。只是,在她脫離陣仗,凌空躍起的時候,她回頭看了一眼沈蒼顥,一雙靈鹿般水嫩清澈的眼睛,似有哀求,扎進沈蒼顥的目光深處去。沈蒼顥不禁動容,提了一口氣,像矯兔一般追著女子逃離的方向而去。

  黑衣的女子迎風立於山頭。她在等他。回首看見他的容顏落進視線里,她撫著傷,不禁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你是誰?」沈蒼顥問。

  女子似露出苦笑,緩緩地,摘掉了面上的黑紗。——眉彎淺淺,美人尖,瓜子臉,唇如櫻桃,肌若白雪。點點滴滴,都是沈蒼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模樣。

  她說:「靳冰越見過樓主。」

  沈蒼顥再是沉穩,卻終究禁不住內心的疑惑與震顫,愕然的表情從眉間向鬢角淹開。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何以在突然之間有了兩個靳冰越?而且,還要自相殘殺,仿佛都欲將對方置諸死地?沈蒼顥還沒有開口,黑衣的女子便逼近過來,問:「樓主不可能忘記,傲璇、暮伶,還有昔瑤,她們早已經死了。可是現在卻又活生生地出現在你面前,你難道還能安享這一場所謂的盛宴?」

  死了?

  是。好像是死了。

  沈蒼顥漸漸想起。他記得這兩年來紅袖樓所發生的一切事情,靳冰越所說的三人,她們的確是已經死了。而沈蒼顥也清醒得很,他只是太過沉醉,或者說,他太累了,當他看見曾經一直陪伴在身邊,並肩作戰的七位女子,亭亭玉立地聚攏在面前,其樂融融,他身體中最安逸舒適的部分便將他包圍籠罩,而這一切又是那麼的真實,他怎捨得不相信。他期望時光可以倒流,可以回到彼此都愉快安然的那段記憶里。

  但是,眼前的黑衣女子卻將那層稀薄的窗紙捅破。


  許多的往事紛紛湧出腦海,沈蒼顥想起那些過往,點點滴滴,擾亂了他原本平靜的心湖。千重浪。浪滔天。

  § 亦真亦幻

  她說,是有人用幻心秘術,在沈蒼顥以及木紫允等人毫不知覺的情況下,將他們困在這看似祥和太平的繁華背景里。此前沈蒼顥一直昏睡不醒,木紫允等人一心擔憂他,卻降低了防範的意識,便讓敵人有機可乘,將他們紛紛帶入了幻境。不過,那樣反倒恰好使沈蒼顥甦醒了,他甦醒之後,看見一派祥和景象,心神大悅,根本無心思量其中的真假。幻心術的施展,所倚賴的,原本就是人心最軟弱最自私甚至最貪婪的部分。在沈蒼顥及木紫允等人的潛意識裡,他們總是希望紅袖樓還能夠和從前一樣,眾人齊聚一堂,談笑風生,沒有愁苦,那麼施咒的人便滿足他們的這個心愿,為他們營造出意想中的桃源。

  她說,你陷在這虛幻桃源的時間越長,你的意志受侵蝕的程度便越深,久而久之,你將喪失全部的鬥志,軟弱麻木,並且連武功和內力也都一併消散了。到時候,你變得不堪一擊,正是敵人挫敗你的最好時機。

  她還說,要破除幻心秘術並不難。因為在這虛境裡面,有像你這般陷於其中而不自知的真人,譬如木紫允谷若衾等;也有敵人營造出來配合你的痴願的假象,稱為幻影人,例如已經死去的尹傲璇刁暮伶,以及那個假的我,靳冰越。幻影人和其真人主體一樣,擁有同等的武功與記憶,潛伏在身邊,是難分出破綻的。但只要毀掉其中的任何一個幻影人,整個秘術便會失效,所有的幻景都會消失。

  她說:「我無法斷定這周遭一切究竟孰真孰幻,但起碼可以確定,那個在你面前溫柔諂媚的靳冰越一定是敵非友,而縱然我知道傲璇和暮伶已死,但是,面對著和她們一模一樣的臉,我仍覺得痛心,難以對她們下殺手,所以,我只能選擇那個假的靳冰越。或許,我對她的恨意,還可以支撐我一劍刺穿她的胸膛。」

  她說——

  她說。她說。她說。這些匪夷所思的話,句句都盤旋在沈蒼顥的腦海里。究竟應不應該相信那個黑衣的女子?

  沈蒼顥感到頭疼欲裂。

  他極度倉皇而焦躁地撇開了靳冰越。踉踉蹌蹌地奔下山崖。將那一抹單薄憂傷的黑影留在空曠陰森的荒地。

  靳冰越望著沈蒼顥的背影,凝聚成細小的黑點最終消失不見。她黯然地輕撫著左手的無名指。她知道,倘若她不能取得沈蒼顥的信任,那麼,要殺掉那假冒自己的幻景妖孽決非易事。這場硬仗,還沒有開始便已經教她感到辛苦。

  究竟是何人在暗中操控這一切?目的又是什麼?她暫且還無從知曉。她只是在回到揚州,回到紅袖樓的時候,目睹了這些離奇的景象,而憑她素來對江湖之事的瞭若指掌,她很快判斷出是幻心秘術的存在導演了這一切。

  她的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了。這時,那條羊腸小道上,緩緩地托出一道人影,由遠及近,無比清晰地呈現在面前。

  怎會如此?

  靳冰越的腦海里突然混沌一片。有一千個一萬個不可能敲打著她,密如雨點,重如鉛石。只因,來的人竟是藍沖。


  藍沖——那個失蹤的鐵匠。靳冰越曾以為自己身中奇毒必死無疑,惟一的痴念便是想要回到長風鎮,回到藍沖的身邊。可是,長風鎮卻已經沒有藍沖的身影了,所有的鐵匠都不知道,何以藍沖仿佛在一夜之間憑空消失。

  她想,他也許是故意躲著她的吧。他們之間的嫌隙,大概再也無法消釋,他便選擇離開傷心之地,離開對他來講並不值得保留的過往。她狼狽虛弱絕望地漫無目的遊走,一心等待著死亡降臨,可是,命運仿佛是故意和她開玩笑,教她遇見隱居世外的古怪老者。老者雖然並沒有徹底解除她體內的奇毒,但是,卻使她的生命得以延續,短時期內,她都不會有毒發的危險。她不知道何去何從,便且行且停的,最終還是回了揚州。

  而此刻,消失的藍沖驀然出現。

  眼神之中,帶著溫柔與關切。他低下身來詢問她:「你沒有事吧?」她像發瘋一樣猛地推開對方,悽然冷笑道:「你不是藍沖,你只是我的一個願望。我也不會像他們一樣喪失警戒陷在幻心秘術里。」說著說著,她便哭了起來,粉淚縱橫。

  靳冰越再去紅袖樓,是在兩天以後。自從在山崖上喝退了藍沖,她便沒有再見過他。她勒令自己不去相信,可是,那牽掛那思念,卻排山倒海侵襲著她。她掠過一棵樹,就像掠過藍沖的挺拔傲岸,她碰斷一朵花,就像碰斷自己的繾綣留連。

  夜闌人靜。

  靳冰越像一隻詭異的貓,朝著自己的房間蜿蜒而去。突然地,不知從哪裡飄來一陣馥郁的花香,她的面前頓時出現許多重影,搖搖晃晃交交疊疊,她仿佛還聽到有人在耳邊呢喃,你真是太多事了,我可不想你壞了我的計劃。

  她逐漸不省人事。

  醒過來的時候,依然在紅袖樓,而且是在自己的房間裡。那個假的靳冰越似乎已經不知所蹤。她感到恍惚,還在思索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身體卻已經跨出了房門。依舊是午夜。看來自己昏迷的時間並不長。可是為什麼有點飄飄渺渺雲裡霧裡的失重感。而且心裡想的,和身體的行動竟不能搭配成一致。最後還不經允許地闖進了沈蒼顥的臥房。

  沈蒼顥依然醒著,看見靳冰越,不禁愕然,問:「你來做什麼?」靳冰越莞爾一笑,道:「我來與樓主促膝談心,度過這漫漫的長夜啊。」

  ——可是。這明明不是她想說的話。好像這舌頭,這嗓子,都失去控制,不再屬於她了。她的手竟撫上了沈蒼顥的臉。極溫柔,極專注的,似乎還有一點負疚。她說:「我知道你對我的心意,從今以後,我再不會離開你。」

  「荒唐——」

  沈蒼顥惱怒極了,狠狠地一把將靳冰越拂開。女子心裡原本有喜悅,但困住了,散發不出來,反倒是一臉哀戚。

  「你不是她。」沈蒼顥的神情,越來越凝重,眉宇間,甚至起了幾絲凶光。他想起黑衣的靳冰越對他說的那番話,雖然他猶猶豫豫不敢盡信,但是,此刻,他看著面前這妖嬈風騷的女子,他的理智愈加堅定,他指著她說:「真正的冰越,是不會像你這樣,對我投懷送抱諂媚獻媚的。我今日便殺了你,破除這害人的魔障。」

  靳冰越這才感到慌了。沈蒼顥一掌擊在她的胸口,勝似火燒般疼。她總算是明白,那幕後操縱之人,知道她已經與沈蒼顥有過聯絡,也知道沈蒼顥的懷疑和動搖,於是便偷襲她,將她變成傀儡,迫使她做出不能自控的反常舉動,那樣一來沈蒼顥不得不相信自己所看見的都是假象,因而對這個他所以為的假的靳冰越動了殺念,而事實上,那假的靳冰越早已經藏在別處,此刻面臨著沈蒼顥滿腔怒火的,是她,是真的靳冰越啊。


  如此一來幕後之人根本無須自己動手,便可以利用沈蒼顥剷除靳冰越這個知情的障礙。

  借刀殺人,殘忍而精妙。

  可靳冰越心底再是清楚,卻也不能說出她想說的話,反倒還要火上澆油地嘲笑沈蒼顥,說你是不可能殺了我的,我的目的,便是要毀滅這紅袖樓,毀滅你們所有的人。

  燭影搖。殘花亂。

  靳冰越敵不過沈蒼顥的憤怒,亦總是不忍心出盡全力。節節地敗退,傷了滿園香睡的海棠。眼看著那致命的一掌便要落下來,突然,牆頭撞進一陣疾風。

  是藍沖。他在千鈞一髮之際救走了靳冰越。

  可真正的藍沖只是一個懂得三腳貓功夫的鐵匠,他如何能從堂堂紅袖樓主沈蒼顥的眼皮底下將人帶走?

  除非——

  靳冰越想到這裡,倏地抄起桌上的瓷杯,一運勁,那杯子便裂開了。陶瓷碎片握在手裡,頃刻成了鋒利的匕首,直抵著藍沖的咽喉。「你不是藍沖。你是幻影。」靳冰越咬牙切齒地說,「我如果殺了你,便可以破除這幻心術了。」

  藍沖沒有做聲。眼神憂傷。

  靳冰越的手開始顫抖,整顆心都仿佛在抽搐。萬一他的確是藍沖,可自己卻因一時激動而誤殺了他,這事實豈能面對?又或者,他也跟自己一樣,受到幕後黑手的擺布,而無法言行一致,說出想說的話,又如何是好?

  藍沖開了口,道:「你方才中的是可以迷惑心智的花毒,毒性只能維持一段時間,看樣子,現在毒是已經散了。」

  「你如何知道?」

  藍沖苦笑搖頭,再度陷入了沉默。

  靳冰越稍做猶豫,終是撤了手裡的碎片,便拂袖欲往門外走,藍沖卻跨開兩步擋在她面前:「你要去哪裡?」


  「紅袖樓。」

  「可你受了傷。」

  「現在,既然樓主已經願意相信我之前說的話,便是我與他會合的最好時機。也是他處於最危險的時刻。我必須回去。」

  「但是——」藍沖還想要出聲阻止,卻突然覺得眼前一黑。靳冰越封了他的昏睡穴。他沉沉地倒在地上。女子緩緩地跪下來,俯身凝望著他緊閉的眉眼,柔荑纖纖,輕柔地拂過,從額頭到鬢角,然後便停留在暖熱的雙唇。她到底還是不忍心對他動手。無論他是真也好,假也罷,他的容顏,他的聲音,都是她刻骨銘心的想念。

  「對不起。」她說,「如若你真的是他,便在此等我回來。」

  月落烏啼。

  沉沉更鼓急。

  § 起於止時

  紅袖樓。

  夜最深時。剪剪清風陣陣寒。燈火卻通明照得四圍如同白晝。紅袖樓的七位小主紛紛聚在前堂。氣氛凝重甚至肅殺。靳冰越看見那個假的她,穿著一襲火紅的衣裳,眉目似帶著輕蔑的挑釁,正站在人群的最中央。

  其餘六位小主將她像珍寶一樣地圍護著,哀求的目光紛紛投向沈蒼顥。她們說:「樓主,我們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這裡邊一定有誤會。你怎能對冰越動手?」

  原來,幾個時辰之前的那場爭鬥以後,沈蒼顥已經徹底地按捺不住了。真的靳冰越被藍沖救走,假的靳冰越適時地出現,假做可憐,將紅袖樓中的人紛紛喚起來,演了這樣一幕楚楚可憐的無辜。沈蒼顥直嚷著要殺了她,可是不知情的木紫允等人哪裡肯,便都維護著紅衣女子,這劍拔弩張的陣勢,看得靳冰越心寒。

  紅袖樓莫非真的要散了?那些蓄勢待發的兵刃,即將要切斷的,是曾經深厚的主僕或姐妹的情誼?自相殘殺直到消亡,這就是幕後神秘的操縱者想要欣賞的結局?

  沈蒼顥凌空而起。翩然的白衣,在漆黑背景的映襯下顯得猶為瀟灑。亦像閃電一般迅捷而兇猛。他直逼人群之中的紅衣靳冰越而去。木紫允將桫欏琴一橫,與沈蒼顥的掌力相接,兩人俱是退後了三尺。沈蒼顥禁不住眸色一黯,道:「連你也要違抗我?」

  木紫允抱緊了琴,強辯道:「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傷害我的姐妹。」話音剛落,便就聽見背後有人接了她的茬,朗聲應道:「倘若她不是你的姐妹呢?」木紫允和眾人俱是一驚,轉身抬頭一看,只見一襲綠色輕紗的女子像樹葉一般飄進陣仗里,穩穩地落在紅衣的靳冰越面前。而兩個人,手裡皆是戴著翡翠的戒指,銀色的柔絲索各自出鞘。


  怎會如此?

  木紫允駭得連臉色也變了。一時間,那一觸即發的琴弦不知道應該撥向左還是撥向右。莫說是她,就連沈蒼顥也有些怔忡,遲遲地不能分辨究竟哪一個才是真的靳冰越。綠衣的少女趁著眾人尚未回神,猛然朝著紅衣女子撲將過去,那柔絲索突然堅硬得像大刀一般,寒氣過處,割斷了紅衣女子的幾縷髮絲。紅衣女子亦不落於其後,使內勁如漩渦般盤亘於掌心,再傾力射出,將靳冰越逼得凌空而退。

  退在守西北方的刁暮伶的身旁。

  那不是真正的刁暮伶。

  是幻影人之一。

  而那時候所有的人都以為綠紗的靳冰越是衝著紅衣的靳冰越而去。她們沒有算到她會改變目標。柔絲索以最快的速度纏上了刁暮伶白皙的頸項。輕輕一旋,那人頭便像蟠桃一樣落地,骨碌碌地打轉。

  卻沒有血。

  不知情的人紛紛驚愕得失聲尖叫。臉色瞬間煞白。

  然後那人頭突然像煙霧一樣爆開蒸發了,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就連刁暮伶的身體亦是如此。隨即便是周遭傳來接連幾聲痛苦的叫喊,所謂的尹傲璇和宋昔瑤,還有那紅衣的靳冰越,瞬即化為了烏有。整座花園都有輕微的晃動,連角落裡那株白茶也消失得沒了蹤影。

  晃動平息了。

  沈蒼顥愕然地站在園子裡。木紫允的手指還保持挑著琴弦的姿勢,緊接著便感到一陣眩暈,顫聲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桑千綠盯著如釋重負的綠衣女子,也是滿臉的狐疑。靳冰越總算是狠狠地舒了一口氣,道:「破除了。」

  可是,她正想要對木紫允等人解釋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的時候,卻聽見沈蒼顥一聲低吼:「若衾呢?」木紫允和桑千綠頓時警覺地掃視了四周,變故之後恢復寧靜的庭院,尋不到谷若衾的半片蹤影。

  驚愕之際,拱門處忽然款款地走進來一個人。一個滿頭銀髮,但五官卻還透著青澀的少年。他負著手,微微帶笑,說道:「谷若衾在生鬼淵。」

  生鬼淵?是他們擄走了谷若衾?沈蒼顥尋思著,警覺地盯著白髮少年,問:「你是何人?」

  少年清淺一笑,道:「不過是個洞若觀火的閒人,來為你們指引一條明路。」


  「我們憑什麼相信你?」桑千綠將疊滄劍一橫,已作勢要攻擊對方。但少年卻絲毫不為所動,反倒是將輕飄飄的眼神擲給了靳冰越。事實上,從他剛跨進這座園子的那一刻起,靳冰越就恍惚覺得,那副陌生的外表底下暗藏了似曾相識的熟悉。那種感覺很奇怪,她一時間難以描述。

  白髮少年朗笑道:「憑你們紅袖樓在江湖的眼線,要查證我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又有何難?谷若衾是從幻心術開始施展的時候,便已經被生鬼淵的人捉走了。」她是一枚人質。而這段時間一直出現在眾人身邊的幻影人,除了刁暮伶和宋昔瑤等,還有谷若衾。所以剛才那場混戰以後她才會隨著所有的幻影一起消失。白衣少年還說,施幻心術的人便是生鬼淵的淵主,那個殘暴而野心勃勃的司馬季。

  可生鬼淵如此大費周章地對付紅袖樓,目的在哪裡呢?沈蒼顥盯著白髮少年,似是在期待他能給出一個滿意的回答。但白髮少年卻只是頑劣地聳了聳肩,道:「你們去往生鬼淵,見到司馬季,謎底自然會解開。」

  說完,竟像輕煙一般,快如閃電地飄出了那面院牆。

  白衣少年知道,所有在場的人都知道,這趟生鬼淵,他們是非去不可的。

  沈蒼顥輕輕地看了靳冰越一眼。靳冰越仍是凝望著白衣少年消失不見的那片天空。而櫻花樹下,懷抱著九弦桫欏琴的木紫允,便黯然地將柳眉一沉,眼波流轉,緊緊地扣住那滿腹心事的男子。

  誰的眸子裡都只是裝著一個空曠的背影。

  煙初冷,雨才收,蕭條風物正堪愁。

  § 追憶恨晚

  山如黛,月如鉤。

  馬不停蹄地趕路。五天之後,便進入哀牢山的地界。好像連鳥獸蟲魚都知道,那片雲蒸霞蔚的天,籠罩的是這江湖上令人聞名喪膽的魔教邪派,因而環境安靜得出奇。他們沿著逶迤的山路向上行,也不知攀了多久,突然頭頂驟然聚起大片的烏雲,但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並不是烏雲,而是一隻巨型的雌鷲。

  雌鷲的背上站著一名生鬼淵的弟子,劍眉紅髮,面目猙獰。他說,淵主已經恭候眾位多時,請隨我往摘仙嶺一聚。

  沈蒼顥一行四人,頓時醒了十二分的精神。皆是兵刃在握,蓄勢待發。沈蒼顥一馬當先,靳冰越緊隨其後,桑千綠時不時地打量著周圍環境,將各處地形都暗暗地記在心裡。木紫允走在最後。也只有她,仿佛滿懷心事似的,有一點飄於狀態之外的游離。

  摘仙嶺是生鬼淵的禁地。

  怪石嶙峋。荒草叢生。他們的前腳剛剛踏入那塊禁地,後腳便已經看到被嚴嚴實實捆綁在高架上的谷若衾,像一種示威,一種羞辱。


  沈蒼顥頓時怒不可遏。

  生鬼淵主司馬季,只是一個外形很普通的六旬老頭。若說一派之主,他倒是缺了那氣勢。渾身上下散發的,只是一種陰冷的邪惡與奸佞之氣。他大笑著說老夫今日終於得見這江湖中的幾位最具聲名的後起之秀,著實三生有幸。

  靳冰越最是沉不住氣,劈頭蓋臉便喝道:「放了她!」

  高台之上,手腳都被束縛著的谷若衾漸漸清醒過來,便焦急地大喊著:「你們快走,這老頭子要把我們都抓起來,說是扔進鬼雲潭裡餵魔神。」

  谷若衾的話一說完,司馬季便哈哈大笑了起來,他滿以為可以看到一眾小兒女驚駭失色的臉,但誰知對方卻一個比一個沉穩,沈蒼顥更是不急不徐地回應起來:「若衾丫頭,樓主還欠你一個如意郎君呢,你不來,那郎君要是找到了,我賣給誰去?」他說的是以前他和谷若衾開玩笑的賭約,他輸了,便答應要給谷若衾尋覓一個文武雙全的青年才俊,當時谷若衾因意外而雙目失明,正是最沮喪最脆弱的時候,是沈蒼顥常陪著她,將她像妹妹一樣好生呵護著,谷若衾回想起當時溫暖的細節,仍是禁不住感動,淚盈於睫。

  這時,桑千綠便最先拔了劍,朝著那高台凌空飛去。一邊幽幽地笑說道:「你這衾兒,盡說胡話,我們若是扔下你,便愧對你這一聲姐姐了,我們若是怕了這生鬼死鬼淵的,又豈敢稱紅袖樓中人,難道不怕抹黑了咱樓主這張英俊的臉。」

  她那樣一說,谷若衾便破涕為笑。

  就連原地巋然屹立的沈蒼顥也忍俊不禁了。

  風蕭蕭。衣袂輕飄。

  疊滄劍,柔絲索,桫欏琴,還有沈蒼顥的赤手空拳,皆是這江湖中鳳毛麟角的兵器,便在這空曠的山野之中如遒勁的蒼龍,或如精巧的靈蛇,戮力與那些統一做灰袍青靴打扮的生鬼淵弟子殊死交戰起來。

  但見桑千綠翩然一劍刺去,正好挑斷捆綁著谷若衾的兩條粗繩,谷若衾雙手獲得釋放,頑皮地一笑,便以蘭花指優雅地射出五枚搗衣針,銀針扎入生鬼淵弟子的致命要穴,扯開五聲驚懼痛苦的哀號,原本成弧狀圍繞著的隊形,頓時像潮退一般潰散開,直至跌下高台。

  沈蒼顥見狀,露出滿意的笑容,便對身邊的木紫允說道:「無須再和這幫嘍羅糾纏,你先帶若衾她們離開哀牢山。」

  木紫允輕輕一點頭。

  那頭點得倉促,從頻率與速度上來講,有點匪夷所思。沈蒼顥的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正想要閃身過到木紫允的左側,再問她是否有哪裡不妥,卻突然看見一道凶光撞入眼帘。那抱琴的女子原本還與敵人交著手,卻猛地連整個琴都丟開了,水袖中探出鋒利的匕首,匕首的頂端耀著赤金色的光,是因為內力地灌注所致,就像呼嘯的火龍一般,不偏不倚地,穩穩紮入沈蒼顥的心臟。

  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只有風,呼呼地在這片荒林穿梭盤繞。

  沈蒼顥的身體像受了凍,僵硬得無法動彈,便直直地仰著向後摔倒。——噗。落地的聲音,勝過刀劍的碰撞,勝過鮮血的流淌。

  「你,為什麼這樣做?」他指著木紫允。說不出話。而只是眼神。用眼神喊出了心底最疑惑也是最痛的一句話。

  木紫允呆若木雞。

  分散在四處的嬌俏花顏紛紛失了色。驚駭,痛苦,愕然,慌亂,種種神情都交雜鋪開。她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喊了起來——樓主——然後丟開身邊那群兇惡的生鬼淵弟子,不顧一切地朝著沈蒼顥撲過來。圍攏著,跪倒在他的面前。

  沈蒼顥感覺到一陣排山倒海的虛弱與疲憊感。這血腥江湖,陰謀紛爭,他愛了這麼多年,也恨了這麼多年,真是很累了。

  也許,真的應該歇歇了吧?

  只是身體的疼,再疼也疼不過靈魂的炮烙與杖刑,為什麼親手結束了他的生命的人,會是她?那白衣翩飛的女子,一直就那麼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好像她從來都不曾與他有過那些出生入死的纏綿,不曾有過敏感細微的曖昧。

  便就這樣到盡頭,結束了麼?便就這樣給他殘忍的殘局,再無下章可以開取?——笑紅塵,千般痴願,都付予,劫難。

  縱使心不換,卻道追憶晚。

  § 仙凡命數

  朦朧間,嗅到一陣馥郁的花香。縱然是世間百種名花,也湊不齊這絢爛瑰瑋的氣息。沈蒼顥不禁覺得心曠神怡,微微一笑,睜開了眼睛。

  面前的景象使他驚得目瞪口呆。

  他已經不是在那血流成河的哀牢山摘仙嶺了。他的身邊,有兩行整齊的隊伍,鶴髮童顏的老者,或風姿綽約的美人,更多的是鎧甲銀光的將領,他們紛紛注視著他。他有些狼狽地站起了身。才看到在兩行隊伍的正前方,中央的位置,有一名身穿白色錦袍的中年男子,其穿戴之華麗,甚至奇特,儼然已經難用凡人的言辭來形容。

  因為,那個人說,他是天帝。


  他神情肅穆地向在場的眾人說:「四位天將的神兵,如今已齊集,從此後,朕望你們能擯除私心,戮力無間,替六界除魔衛道,守護蒼生。」隨即,便有一位滿面虬髯的彪壯大漢,一位慈眉善目的灰發老人,一名病態愁容的羸弱書生,和一名嬌艷婀娜的輕盈少女齊步出陣,對天帝俯首鞠躬。

  他們是駐守四方的天神。

  分別是:火神定乾。木神華卿。金神虛融。和水神地裳。

  而七百年前因為四位天神各自的愛欲痴嗔,導致天界發生了一場動亂,天帝為振綱紀,降伏金木水火四神以後,便將他們分別囚禁,使他們修心面壁懺悔,而每位天神都有一件心神相通的兵器——火神定乾使烈鳶戟,木神華卿執斬幽塔,金神虛融掌彎雲鉤,水神地裳抱剪天鈴——在天神被囚禁以後,天帝為洗去四件神兵所附帶的暴戾殺戮之氣,便將他們送入凡間,經歷生死的輪迴,而今七百年囚禁之期已過,時機成熟,四件神兵亦陸續歸位,重新履行他們作為天神左膀右臂的職責。

  沈蒼顥便是斬幽塔。

  屬木神華卿。

  此刻,他已脫離凡人的肉身,入天界為仙。他亦看到那慈眉善目的老者對他微笑,而那些與他同樣命運的,烈鳶戟彎雲鉤剪天鈴,他們都像他一樣對周遭的一切感覺茫然且恐慌。視線過處突然觸碰一點舊有的熟悉,是那名曾經在紅袖樓出現過的白髮少年,他竟然也在人群之中,並且用一種欲說還休的複雜眼神凝望著他。

  白髮少年的名字,叫做魚弦胤。四件神兵回歸天界,他是那穿針引線的指路人。他是天界一名普通的將領。

  可是,當沈蒼顥聽到指路人三個字的時候,忽然激動起來,一把揪住了魚弦胤的前襟,厲聲問道:「你早知我此番前往生鬼淵是會送命的,你故意告訴我們若衾受囚禁的消息,就是為了讓我一步一步走入你們這些所謂的天神安排的陷阱里,讓我死了以後便可以重新做回這所謂的天界神兵,對不對?」

  魚弦胤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是的。

  「這便是所謂的命運。從你誕生的那一刻起,便註定了,你會在那場戰役里死亡,會在那一天,那個時刻,回到這天庭里來。生鬼淵對你,對紅袖樓所做的一切,乃是出自司馬季的個人意願,與我們無關,我們只是知道,你會在那場對抗中殞命,而我的職責,便是牽引你,從而確保你的確會在當時當地結束你在人界的壽命。換句話說,即便我不出現,你和你的朋友所經歷的事情也不會受到半點影響,你終究只能有現在這個結局。」

  沈蒼顥望著眼前茫茫無際的雲海,偶爾有表面平整光滑的飛石從眼前掠過,就像船隻一樣,上面載著行色匆匆的天將或仙女。他們的表情那樣木訥,縱然有笑容,也好像並非來自內心。——心,做了神,還能有心嗎?

  但沈蒼顥卻注意到身旁的魚弦胤似乎和周圍的天神們都有些不同。他的眼神里還有哀傷,有凡人一樣的憂愁寡歡。為什麼呢?他問他。他便無奈地笑了笑,說:「我入神界的時間,比你,只早了幾個月而已。所以我明白你的心情,一覺醒來,發現自己信奉的世界變得面目全非,光怪陸離,縱然是凌駕於塵俗之上,可是,心中卻還有牽掛,難以適應。」

  「牽掛?」


  是了,那麼多的牽掛,突然之間撇開,像撕裂一樣疼。沈蒼顥再度激動地扣住了魚弦胤的肩,問道:「她們怎麼樣了?我死之後,她們可有逃出生鬼淵?」

  魚弦胤再度露出了惋惜難過的表情。他輕輕一揮袖,便有玄光在半空展開。透過玄光沈蒼顥可以看到木紫允桑千綠等人紛紛受了傷,在司馬季的掌控之下,已成了砧板上的肉。司馬季將她們五花大綁地推到懸崖邊,那便是谷若衾說的鬼雲潭,他準備將她們統統都扔進深潭裡去。

  一開始,司馬季用幻心術趁著眾人毫無防備營造出世外桃源的陷阱,但他也擔心那陷阱未必能困住沈蒼顥使他如願,他便擒了兩個俘虜。

  一個,是眾人都看得見的谷若衾。

  另一個,則是木紫允。

  當所有的人都以為幻心術的魔障被破除了,以為受困的只有谷若衾一人的時候,卻絲毫也沒有覺察到,在他們身邊,還有另一個隱秘的奸細。假的木紫允和幻影人不同,她是司馬季用一種蠱術創造出來的,擁有木紫允的容貌聲音,武功記憶,比幻影人更加逼真,而且,也不受幻心術的影響,即便幻心術被破,她卻依然可以以假亂真地潛伏在沈蒼顥身邊,然後,等待致命的一擊。

  這些都是魚弦胤用玄光使舊事重演,沈蒼顥親眼看到的。他也看到那虛假的木紫允在他斷氣的剎那便化成了風煙。

  而真正的木紫允,此時,在險峻的山崖上,眸子裡沒有懼色,卻只有死亡一般的哀戚。她定是聽聞他已經喪命的消息,所以,才會如此消沉如此難過吧?沈蒼顥握緊了拳頭,雙肩有抑壓不住的輕顫。突然,他轉過身來對魚弦胤懇求道:「我不能就這樣丟下她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們成為魔神的祭品,我必須回去救她們。」

  風吹亂了魚弦胤滿頭的白髮。

  「也許,我可以幫你。」他說。

  他的低沉,堅定,令沈蒼顥暗暗吃驚。他原以為他會訓斥他,告戒他要遵守天界的規矩,或者是用驚恐的眼神反對他,說入了天界便不可以再私自離開,否則是要受到懲罰的。可是,這些,魚弦胤都沒有說沒有做,沈蒼顥甚至覺得,從他打開玄光鏡讓他窺視凡間的時候開始,他或許就是在等待自己說出那句話。

  少頃,沈蒼顥和魚弦胤擅自離開天界的消息便傳入了天帝的耳朵里。天帝沒有發怒。只是淡然地端坐著,搖頭,嘆息了一聲。

  那是他作為眾神之首慣有的姿態。

  他便說:「朕早已經洞悉。他們是心有不甘,塵緣未了。這也是他們進入天界以後,註定要經受的劫難。便由著他們去吧,一切自有命數。」

  像那般沉穩到麻木,目空一切,有時候,沈蒼顥也會想,他將來會不會變得跟天界眾神一樣,無生的趣味,亦無死的擔憂,開口閉口都是佛偈,冰冷得好像連血液也是涼的。他害怕思考這個問題。此刻,他和魚弦胤乘著千里飛騎,風風火火向鬼雲潭而去。


  § 斷劍割淚

  魔神歸蟒,乃是生鬼淵歷代弟子供奉的先祖。據傳歸蟒以活人為食,並且那食物必須是懂得武功的江湖中人,他吞下他們,從他們的身上吸取武功和內力,化為己用。當他吃掉第一百個人的時候,便是他脫離鬼雲潭,投身江湖,掀起腥風血雨之時。

  故而生鬼淵長期以來都在替歸蟒物色腹中的美食。司馬季對紅袖樓下手,將目標鎖定沈蒼顥等人,便也是出於這個目的。

  就在沈蒼顥和魚弦胤雙腳落地的剎那,司馬季猙獰地笑了。他將右手揚起,一聲令下,那懸崖之上等待生祭的女子便像雪片似的,紛紛向腳下雲霧瀰漫的深谷里墜去。她們咬著牙,不發出半點求救或驚恐的聲音。眸中的堅定,是這世間一道最美的風景。

  沈蒼顥大喝一聲。

  仿如龍吟。穿刺著空曠的山谷。激起陣陣回音。他已經無暇細想,便也縱身朝著深谷里撲去。魚弦胤始料未及,想要阻止,伸手卻沒來得及抓到半片衣角。——如果就這樣祭了魔神,也不過是再死一次,反正那所謂天界神兵,從來也不是自己的心甘情願。沈蒼顥這樣想著,身體穿透層層輕薄的彩雲,他好像又看見了美酒佳肴古琴劍舞,雖然那場幻影帶給他們的只是陷阱與殺戮,可是,無可否認,那些虛假的盛世太平,或許真的是每個人的心中期盼。

  身體落地,卻沒有絲毫的破損。所有的人都震驚不已。沒想到那萬仞絕壁之下,竟不是烈火煉獄。而是綠樹紅花,深林錦繡。

  捆綁的繩索也因為墜落時空氣的摩擦而斷裂了。

  她們踉蹌地站起來。

  在撫平衣角後抬頭的剎那,她們都看見了那居於正中笑容清淺的男子。谷若衾和桑千綠倏地歡喜著撲上前,將沈蒼顥左右圍住,牽著他的衣袖喊樓主你原來沒有死,你怎會在這裡。靳冰越眼尖,便說了他是方才跟著我們一起跳下來的,然後淡淡地笑著望著沈蒼顥,舒了一口氣,仿佛心中的巨石落地。只有木紫允遠遠地站著,那明眸裝載的分明是重生的喜悅,但卻還卸不去幾點輕愁,沈蒼顥心中一動,走到女子面前,溫柔道:「我回來了。」

  「對不起——」

  縱然真正殺人的並不是木紫允,但她還是為了那致命的一刀而內疚不已。或者說,她內疚的,是自己沒有盡到做屬下的責任,好好地保護她敬若神明的男子,保護她的心中所愛。他承受的,哪怕僅僅是一刀,那一刀也足以將她千刀萬剮。

  但此時顯然並非敘舊的好時機。深林中突然傳出一陣張狂的笑聲。笑聲說看來生鬼淵又給我送祭品來了。

  眾女子臉色一變,紛紛提了手中的兵刃。

  魔神歸蟒和想像中頗為不同。並沒有挺拔威嚴的煞氣,也不似山精猛怪那般生得醜陋猙獰。他的外表和普通常人無異。約麼四十餘歲的年紀,容貌沒有任何突出之處,大概就是站在人群里便像街市的小販或者誰家看門的奴僕。只是他像獨腳的鶴一般立在樹冠上,倒還有幾分瀟灑飄逸。他說:「你們誰先來做我的第一道開胃菜呢?」


  「那便是我吧。」沈蒼顥一面冷聲應對著,一邊便像蒼鷹般平地掠起,直衝歸蟒而去。緊隨其後眾人亦都飛身跟去。劍花似焰火一樣璀璨。琴音於婉約之中帶著倔強的戾氣。針如漫天絲雨,銀色的鋼索已在內力的護送之下擰成長矛大刀一般虎虎生風。

  此時的沈蒼顥,雖然有了一個全新的身份,但他的武功招數不變,內力亦沒有增長,更加不會用什麼所謂的仙術。他仿佛依舊是從前的那個他。也會力不從心,會傷會痛。歸蟒的右掌扣住他的左肩,好像要把他的骨頭也捏碎了,他以金蟬脫殼掙開那窒息的束縛,肩上已烙下五根鮮紅的血指印。

  頭頂陰雲密布。

  淒風慘慘。

  深林中的飛禽走獸一撥又一撥地驚起。或四散逃竄。或已被那交纏的血腥殺氣灼傷,奄奄一息。他們是無法與歸蟒做持久的對抗的。甚至是短暫的交手,也已經讓他們負傷累累。這個時候也不知從哪裡竄出一道如閃電般疾速的光影,像拔地而起的龍捲風,將谷若衾攔腰拋了起來。待沈蒼顥回神,那陣風便已將谷若衾捲走不知所蹤。

  但那股力量並不是屬于歸蟒的。也就是說,在這萬丈深潭裡,還隱藏著另一股未知是敵還是友的神秘力量。

  慌亂間沈蒼顥看到歸蟒的魔掌已經伸向了靳冰越,冒著黑氣的指尖,離靳冰越只有半寸遠,他腳尖離地似猛虎般撲過去,死死地扣住歸蟒的手腕,歸蟒雙眉倒豎,冷笑道,不知死活的小子,便將手肘一彎,幾乎將沈蒼顥整個身體都箍在胸前。

  靳冰越逃過大難,可肺腑亦遭歸蟒的內力震傷。摔倒在地掙扎著方能夠勉強重新站起來。在她旁邊的木紫允亦是耗盡了體力,連抱琴的手也開始發抖。歸蟒獰笑著說我懶得再與你們這幾條螻蟻般的賤命糾纏,索性痛快一點,一口氣將你們全吃了吧。

  說完,歸蟒丟開沈蒼顥,雙眼鼓出,作勢猛吸了一口長氣。眾人便感覺到身體開始不由自主地朝著歸蟒靠攏。就好像被強而有力的磁石牢牢地吸住了。木紫允眼疾手快,抓住了身旁一棵大樹的枝幹,同時亦將搖搖欲墜的靳冰越死死地拖住。沈蒼顥與歸蟒最接近,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仿佛在縮小,似要飄起來,而歸蟒張開的嘴巴頃刻就變成了黑暗無底的洞穴。他再是以內力抵抗,也並沒有太大的作用。天昏地暗間只覺得有一雙手拖住了自己,猛地向後一拽,便有另一具身體和自己剛才的處境做了交換。

  「千——千綠——」

  飛沙走石間,迷濛的雙眼照出女子堅定的輪廓。沈蒼顥清楚地意識到,是桑千綠用自己的身體來保護了他。而她自己,便隨著手中的疊滄劍沖向了歸蟒那張猙獰的臉。沈蒼顥還想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桑千綠像一片柳絮,像一塊逐漸融化的冰雪,與歸蟒靠近,靠近,有一個瞬間她吃力地迴轉頭,含著欣慰的從容的微笑,看著沈蒼顥,她雖然已經沒有機會再開口說話,但是,她想說什麼,沈蒼顥卻懂。這裡活著的每一個人都懂。

  疊滄劍落在地上。

  那握劍的女子再也尋不到。像清晨的朝露一般,消失於茫茫的山林。

  趁著歸蟒稍做停頓的那片刻功夫,沈蒼顥含著一腔憤怒,拼盡全力施展了抵禦之術,並掙脫了那股磁力的吸附。他帶著木紫允和靳冰越隱入叢林。漫無目的地奔逃。雙腿似灌了鉛。滿腦子混沌一片。那短暫的喘息與瘋狂的逃生,是最親最近的人用性命換來的。木紫允親眼看著桑千綠被歸蟒吞食,那份斷山劈石的哀痛砸向她,她便一路跑,一路無聲殞淚。靳冰越傷重,消沉模糊,但也知道她這片刻的喘息意味著什麼,想起桑千綠溫柔淺笑的模樣,想起她雖然常愛落淚但內心卻隱忍堅強,更想起如今紅袖樓的衰敗凋零,她亦難過得無法自拔。

  耳邊都是呼嘯的風聲。

  時而急,時而徐。時而烈如奔雷。時而,柔軟得好像女子低聲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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