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初冷02

2024-09-12 21:33:43 作者: 語笑嫣然
  § 以吻封緘

  一片紫色的竹林。仿佛和之前遇見過的景象有些不同。但又說不上來,究竟是哪裡不同。他們再也奔跑不動了。

  虛脫的鈍重感,使他們紛紛倒在地上。

  沈蒼顥覺得眼皮很沉,很重,幾乎快要撐不開。可是看看木紫允和靳冰越,素來堅韌的女子,此刻也變得楚楚可憐。她們需要他的照顧。他便只是靠著幾棵紫竹,以打坐的方式企圖儘快恢復元氣。也不知到底坐了多久,周圍始終靜得連一隻雀鳥飛過的聲音都沒有。

  靳冰越的呻吟喚醒了沈蒼顥,他急忙蹲身俯在她面前,見她滿臉是汗,忍不住伸手替她輕輕地擦去。「你怎麼樣?」

  「沒事。傷得不算重,還可以捱過去的。」靳冰越吃力地笑了笑。

  木紫允也已緩緩地睜開了眼睛,見沈蒼顥那般親昵關切地與靳冰越面對面,她不禁心中悽然。雖然在這樣的時候她自知不應該停留於兒女的私情,可是,她卻沒有辦法忽略,她深深刻刻的那雙眼睛,此時的柔情,卻落在另一個女子的身上。其實早在她意識到靳冰越已經回來的時候,她便知道,一切都將恢復原狀了。沈蒼顥愛的人,是靳冰越,從開始到現在,都從未有過改變吧?而自己不過是一廂情願,是他落單時的趁虛而入,暗自卑微地將他守侯著。她禁不住腔子裡一口怨氣翻湧,噗噗地咳嗽起來。

  沈蒼顥聞聲,只是焦慮地轉頭看了木紫允一眼,然後,便抬頭打量起這片紫竹林。他站起身,道:「我必須在歸蟒找到我們之前,先找到那個帶走若衾的人,直覺告訴我,那個人或許是我們逃生僅有的一絲希望。紫允,你好好地照顧冰越,等我回來。」

  木紫允點了點頭,強笑道:「你放心,我不會讓她受傷害的。」

  她們時刻都在提防,不知道歸蟒何時會出現。但她們似乎開始有了些許幸運,靜謐的紫竹林,始終都鴉雀無聲。

  沈蒼顥離開之後天漸漸黑了。

  但明亮的月光卻將山谷照耀得像鋪了一層銀雪。靳冰越休息了好一陣,正想起身,卻突然覺得喉嚨里像被火鉗燙住,疼痛得幾乎窒息。隨之而來的渾身痙攣驚動了木紫允,她駭然地握住靳冰越的脈搏,感覺她體內似乎有一股強大的邪氣遊走奔竄。她問她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將牙關咬緊,撐了好一會兒,才總算蓄足了力氣,道:「我的毒,再復發了。」

  靳冰越早知自己的身體裡就像埋了一枚火藥,隨時要炸開,可是,卻沒想到偏在這樣的時候。全身像火燒一樣的難受感覺幾乎要將她逼瘋了。

  突然間,手腕像注入了一股清泉,順著血液蔓延全身,漸漸地,將那熾烈的焚火壓制了下來。靳冰越愕然一看,原來是木紫允正在以她的內力灌輸進自己體內,那內力就像一條鎖鏈,將原本已經擴散至全身的毒重新封住,並且一點一點地,都牽引至左手的尾指。

  「木姐姐,快停手!這樣下去你的功力會有折損的。」靳冰越喊起來。木紫允卻淡然一笑,道:「頂多是虛脫,稍做休養,總會好的。現在最要緊是保住你的命,待離開這鬼雲潭,我們再想其它辦法救你。」靳冰越眼眶一熱,淚盈於睫。

  當靳冰越的毒性得以控制,精力亦隨著內勁的灌輸恢復正常的時候,木紫允虛弱得連半躺的力氣也沒有了。她整個人都像一盤散沙,癱在如夢似幻的竹林里,仿佛是一片從天際墜落的雲朵。「你沒事,樓主便會安心了。」她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

  靳冰越豈是遲鈍,她早已從木紫允的眼神舉止看出了端倪,道:「在七位姐妹之中,惟木姐姐對樓主是最溫柔最關切的,我們又怎會猜不到姐姐的心思。我想,樓主他也是懂的。」她這樣一說,木紫允更是淒傷——

  他真的懂嗎?

  這麼多年來的守望,等待,深埋在眼底的繾綣冀盼,他真的會懂嗎?他們已經錯過了太久太久,也許,便就要錯過一生一世了吧?

  凝眸處,看見幾道奔跑的人影。

  是沈蒼顥回來了。不僅帶回了谷若衾,也帶回了那個橫空將谷若衾救走的神秘人,追善。

  追善是一名不及弱冠的少年。病怏怏的。似是缺乏了日光的照射,臉色蒼白如紙。他說,他在這鬼雲潭裡住得已經忘了時光荏苒。他就和沈蒼顥他們一樣,是被生鬼淵丟下來供奉魔神的。但是他有幸尋覓到這片紫竹林,紫竹林在鬼雲潭就像一片淨地,雖然魔神歸蟒操控著潭底所有生物的命運,是無所不知無所不在的,但是,惟獨這片紫竹林,他進不來,追善便在這裡躲了一年又一年。更為奇怪的是,他生活在紫竹林中,仿佛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都對他不起作用了,他的模樣,較之多年以前絲毫沒有改變。他說,你們也可以像我一樣,從此後不跨出竹林半步,除非將來哪一天這林子枯了,毀了,那便只好等著歸蟒來將我們統統吃掉了。

  但這不是沈蒼顥想要的。

  不是新來的任何一個人想要的。這是坐以待斃。更何況,追善還說,雖然容貌可以不老,但是,在這深潭裡受邪氣的侵蝕,真氣會折損,武功也會慢慢衰退。這對於行走江湖的人來講,無疑是比死亡更可怖的大忌。木紫允仍是不甘心,問追善:「這裡可有出去的路?」她開口說話沈蒼顥才注意到她竟虛弱得好像只剩最後一口氣了。他連忙蹲下身扶著她,問:「你這是怎麼了?」靳冰越便將剛才的情形說了,沈蒼顥聽罷,眉心已擰得不成樣子,疼惜的目光籠罩著木紫允,仿佛是恨不得自己能替她承受了那份痛苦。

  這時,追善的聲音,像鬼魅一樣輕飄。

  他說:「出去的路,其實有很多條,可是,你們一旦離開紫竹林,歸蟒便會找上你們,後果如何,你們比我更清楚。」

  沉默。

  死寂一般地沉默。

  追善看了看谷若衾,原本純真歡喜的少女,在經歷這一場場接踵而來的災難以後,已變得低沉安靜。尤其是當沈蒼顥找到她,告訴她桑千綠的死訊,她便已經不知道哭了多少回,眼睛腫得像桃一樣。

  她的眼睛是追善喜歡的。是追善在暗地裡看見之後,砰然心動,所以才冒險將她從歸蟒的眼皮底下救走。

  這對追善來講是禁忌,他這麼多年隱身於紫竹林,就是不想被歸蟒發現他的存在。


  可如今他卻暴露了。

  他蹲下身撥弄著那堆越燒越暗的柴火,仍是輕飄飄地說:「其實,你們可以等的,歸蟒吃掉了你們的朋友,那是他吃掉的第九十九個人了。他只要再等著生鬼淵給他送一個祭品,他便可以脫離這鬼雲潭的束縛。要知道,他如今縱然能呼風喚雨,也僅僅是在這鬼雲潭裡,是一個半人半魔的怪物。而他吃人的目的,便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離開鬼雲潭,成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屆時,他的野心,也許會使他成為武林最大的禍害。」

  谷若衾若有所思,喃喃道:「在我們到來之前,歸蟒已經吃掉了九十八個人,而當時司馬季已經捉了我和木姐姐,他何不直接將我們扔下來呢?」

  追善苦笑,道:「司馬季作惡多端,這些年,他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向魔神進貢了多少貢品,而他亦根本不會在意他人的生死罷了。」

  火光搖曳。偶有風起。從追善的話音落下,到眾人腦海里的念頭各自成型,那時間短得好似一顆流星隕落。

  是的。第一百個人,縱然不是他們,也將會是別的誰。而他們都不知道,這第一百個祭品何時會從高處跌落下來。也許司馬季早已經計算好,他以為歸蟒會將這次的祭品統統吃光,他便作壁上觀地只等著歸蟒衝出鬼雲潭,而不會再著急物色新的祭品了。那麼,他們的等待究竟有多長,誰也不知道,在這暗無天日的紫竹林里,他們的等待,也許就是武功的消失,是生命的消亡。那麼,便由我來做這第一百個人吧。——每個人的腦海里都衝出這樣一個念頭。便在同一時間看了彼此一眼。也許魔神歸蟒可以主宰鬼雲潭裡哪怕一顆小小的灰塵,但是,當他擁有人類的血肉之軀,他的力量縱使再強大,也總會有弱點的吧。所謂置諸死地而後生,為今之計,看來也只能如此了。

  頃刻。濃郁的烏雲遮蔽了月光。木紫允已是渾身無力,癱軟地靠著竹身。她想要站起來,想要對沈蒼顥說就讓我去吧,可是,她稍稍挪動了身子,整個人都虛軟地匍匐在地上。沈蒼顥與谷若衾靠得最近,當他覺察到女子的異動時,他猛地一伸手,便點住了她的穴道。谷若衾動彈不得,那盈盈的雙眸,黯然地緊盯著沈蒼顥,沈蒼顥卻片刻也不消停,他還要制住靳冰越,將所有的人都留在這片竹林,他便可以泰然地前去,將自己奉獻給歸蟒。

  任何一個人,都想要為對方犧牲。

  但犧牲的人,只有一個。

  靳冰越又何嘗不知道沈蒼顥的心思。他的手還沒有碰到她。她的柔絲索便已經將自己纏住:「如果你真的要那樣做——」

  她的語氣迅疾而猛烈,右手伸出做出一個冷靜的手勢。稍做停頓,她繼續說:「我知道,你要制住我,我反抗也是無意義的。如果你真的決定了,起碼,讓我送你最後一程,讓我看著你走出這片紫竹林。否則,我寧可現在就死在你面前。」

  語罷,灼熱的珠淚從眼眶裡滾滾落下。

  沈蒼顥一怔,收了手,便是同意了。低頭的瞬間他看到木紫允趴在地上,已哭成淚人。那一刻他只想要伸手去扶她,想把她抱在懷裡,告訴她我是為你而回來的,若能夠用我的死換來你的安全,你便要好好地為了我而繼續生存下去。

  可是,他不能心軟,不能停留,他便故做漠然地拂了拂袖,轉身便走。

  那時追善一直在火堆旁邊蹲著,仿佛別人發生的一切都和他無關。他也注意到谷若衾正在用哀求的眼神凝望著他,他知道她是想求他替自己解開穴道,可是,他只是盯著跳動的火苗,說:「我既然救了你,又怎會再看著你去送死。」


  萬籟俱寂,只有腳步聲充斥著這陰森的黑夜。

  烏雲散開了。

  紫竹林銀妝素裹,清冷得好似沈蒼顥曾經去過的天界。他一直沒有告訴她們自己是如何死而復生,關於他的使命,他的真實身份,他只想當成秘密掩藏起來。他寧可為了所關愛的人而轟轟烈烈地死,也不願冰冷地凌駕於塵世之上寂寞地活。

  漸漸地,紫竹林便要走到盡頭了。邪氣一陣一陣地撲面而來。靳冰越一直跟著沈蒼顥,沉默地,凝重地。

  突然,她開口喚他:「樓主。」

  沈蒼顥停下腳步,並不回頭,只等著靳冰越說下文。女子輕輕地繞過他,走到他面前,近得幾乎快要和他碰撞。

  「對不起。」她說,「一直以來,我都辜負了你。」

  沈蒼顥心中一痛。想起自己從前的隱忍痴戀,在她曾經不告而別的那段時間,他甚至以為她已經毒發身亡,他萎靡消沉,終日流連煙花地,喝得爛醉如泥。那些情形,至今猶清晰。他深深地凝望住面前這張清冷的容顏,情難自禁,便溫柔地將她捧起來,像是做最後的訣別。

  靳冰越眼波流轉,微微踮起了腳,忽然將溫熱的雙唇與對方交疊,那措手不及的溫柔,使沈蒼顥感到茫然慌亂,身體先是一陣僵硬,然後便卸去了那股蓄勢待發的緊張與防備之氣。她的嘴唇那樣柔軟,就像兩片綿綿的雲朵,帶著雨露般的滋潤,和山泉的清甜。

  「原諒我。」唇齒交纏間,靳冰越呢喃的聲音,似夢囈。她突然淚如泉湧。

  § 白髮如瀑

  那個吻,是靳冰越對沈蒼顥的償還。也是她用來牽制沈蒼顥最好的武器。她沒有別的辦法可用了。只能讓沈蒼顥陷入慌亂茫然,減去防備,便趁機封住了他的穴道。沈蒼顥後悔晚矣,身體無法動彈,僵硬地站在原地。

  「你不能——」沈蒼顥剛開口,卻被靳冰越連啞穴也一起封閉了。

  她說:「我已是將死之人,我的毒,在這世上無人可解,所以,由我來完成這件事情,再合適不過。你不能死。你一定要帶著木姐姐和若衾安然地離開這裡。」說罷,她輕輕地揚起嘴角。那倔強的表情,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入沈蒼顥的心裡。他望著她含淚帶笑的雙眸,仿佛在瞳孔里看見了一個陌生男子的影象。他知道,那是藍沖,在這慨然赴死的悲壯時刻,她是害怕的,惟有想起自己深愛的人,才能拾得一份堅定,一份坦然。

  靳冰越的右手握成拳頭,放在胸口。過往交錯的畫面在腦海里紛紛閃現。她想,她終是沒有機會再回揚州,回去找那個曾經出手救她的人,而他究竟是不是藍沖,她已經無從知曉了。菱花黯,夜闌珊。她的背影,嬌弱翩躚,一點一點沒入黑暗,那畫面,美得令人心碎。


  片刻之後,沈蒼顥聽見紫竹林外飄來靳冰越的聲音:「歸蟒,我在此等你——」疏涼的風帶著張狂的戾氣隨之而來。

  那是沈蒼顥最後一次聽見她。

  他再也聽不見她。

  黑暗過後,漸漸地,透過熹微晨光。

  天色逐漸亮了。谷若衾的穴道自行解開的時候,她連忙去扶虛軟無力的木紫允,哭著說我們去找樓主和冰越。

  然後就在她們轉身之後她們看見了沈蒼顥。

  失魂落魄的沈蒼顥,仿佛一夜之間憔悴得不成樣子。木紫允喜不自禁,踉蹌著迎上去,腳步虛浮,軟軟地跌進了沈蒼顥的懷裡。那一刻她死死地抓著他,就算天塌下來也不要鬆手。可是,他布滿血絲的雙眼卻擊沉了她。

  他說:「冰越代替了我。」

  木紫允胸中一陣血氣翻湧。她已經強撐了一夜,擔驚受怕,原以為看見沈蒼顥是喜,誰知卻迎來更大的悲,她終是無法抵禦這切膚的噩耗,昏厥過去。谷若衾呆若木雞地站在沈蒼顥面前,她很想哭,可是,眼淚卻反倒流不出來了。

  就連一直以局外人自居的追善,此時,也禁不住為這悲慟動容。

  當天,歸蟒離開了鬼雲潭。他不再是半人半魔受束縛的怪物。他變成了一個完整的人。生鬼淵一片歡騰。

  那喧鬧,仿佛是血腥來臨的預兆。

  沈蒼顥等人暫時脫離歸蟒的威脅,也順利地出了鬼雲潭。向著哀牢山外踽踽地走去。追善和他們一起。他似乎完全把自己當成了谷若衾的一片影子,她去哪裡,他便也跟到哪裡。只是他並不像谷若衾那麼沉重,一路歡喜得有點手忙腳亂。就好像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離開過那與世隔絕的深谷,從來沒有進入小鎮的集市,看見那麼熱鬧祥和的景象。他甚至不知道買東西是要花銀子的。

  哀牢山口的哀牢鎮。

  浮雲客棧。


  他們暫且住下,一邊留意歸蟒的動向,一邊思忖著如何對付他。強烈的愧疚與使命感紛紛籠罩著他們,大概此生若不解決與歸蟒之間的恩怨,他們便再也無法有坦然安身的日子。客棧小二端了熱水,沈蒼顥溫柔地替木紫允擦去滿臉的塵土,看著她逐漸睡熟了,悄悄地退出門口,猛然覺得背後的院牆上有臨風站立的一道人影。

  沈蒼顥回頭便看見了魚弦胤。

  「你們總算是逃出來了。」魚弦胤如釋重負,張臂如白鶴一般輕盈地落進院中。可是,他問,「是不是少了兩個人?」

  那傷疤,總是一揭再揭,沈蒼顥的難過之情頓起。便黯然地對魚弦胤簡述了他們在鬼雲潭的遭遇。他說著說著,發現魚弦胤的臉色漸漸變了,變得青一陣白一陣,好像他所受的打擊絲毫也不比沈蒼顥輕。沈蒼顥疑惑起來,問:「你怎麼了?」

  魚弦胤喃喃地問:「她真的死了?連屍首,也找不到了?」

  「誰?」

  「靳冰越。」

  「死了。」沈蒼顥又想起那個幽暗的深夜,訣別的吻,心痛難言。卻見魚弦胤撲通一聲單膝跪地,頭重重地垂下。那發顫的肩膀,握緊的拳頭,好像是一種即將要崩潰的前兆。魚弦胤閉著眼睛,不停地搖頭,搖頭,他說:「我應該早一點告訴她的。」

  「告訴她什麼?」沈蒼顥正想問,卻見魚弦胤的白髮變成了黑髮,不僅衣著變了,就連五官也瞬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沈蒼顥大驚失色,喝道:「你是誰?」

  「他是藍沖。」

  房間的門不知幾時開了。也許是他們談話的聲音吵醒了木紫允,她站在門口,盯著那跪在地上啜泣的男子,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就是藍沖,對不對?」

  魚弦胤默認。

  沈蒼顥便就明白為什麼一直以來他都覺得魚弦胤對紅袖樓的事情似乎特別上心。甚至願意冒著觸犯天帝的危險來幫助他重新回到人間。

  原來,是為了靳冰越。

  原來藍沖和魚弦胤,就如同一個人的前世和今生。當初靳冰越回到長風鎮找藍沖,鐵匠們都說他無端端地就沒了蹤影,那是因為他受到神界的召喚,要回復正身,然後履行他的使命,先後引導四位天神的神兵歸位。曾經他便是天界的神將,因為犯了錯而貶落人間,他重新回復魚弦胤的模樣和身份,亦是由不得他自己做主。他心中始終忘不掉心愛的女子。第一次,當靳冰越初初回到揚州,在山崖上有一點輕微毒發的跡象,他立刻忍不住變回藍沖的樣子前去關慰她;第二次,靳冰越的身份受懷疑險些喪生在沈蒼顥的掌下,也是他,以藍沖的身份再度出現,救走了她。他有許多的難言之隱,一時間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向靳冰越解釋。後來,靳冰越在生鬼淵受困,他便帶著沈蒼顥離開神界想要營救她。沈蒼顥不假思索地跳了鬼雲潭,他卻不能,因為沈蒼顥尚未接受洗禮成為正式的神將,依舊是肉體凡胎,但他卻已經有仙氣在身,與魔氣相衝,他進不了鬼雲潭。


  心急如焚的等待,等來的,是一個永遠也無法挽回的噩耗。

  他後悔,自己甚至沒有機會告訴靳冰越,一直以來在她的身邊出現的,是千真萬確的他,而不是敵人製造的虛假幻影。從前的種種誤會恩怨,他早已經不在乎了,因為沒有什麼能抵得過他的深愛與思念,現如今他能夠擁有的卻只是充滿回憶的空氣,和那滿腔無法再訴說的痴纏。他甚至連看她最後一眼的機會都沒有了。

  § 雲雨斷腸

  霎時間,狂風亂起。

  浮雲客棧就像一艘在茫茫大海顛簸的小船。是歸蟒來了。帶著無比自負的挑釁,獨身一人而來。他們尚且沒有及時揣摩出他的來意,他說的第一句話卻教眾人頗為吃驚。

  他說,交出追善。

  他竟是衝著追善來的。追善躲在客棧的房間裡,用背抵著門。他好像從沒有感到如此害怕,怕得連抗爭的骨氣也沒有了。他聽見門外噼里啪啦的打鬥聲音,忽然有點後悔自己因一時的貪念而離開了紫竹林,也許他此生只能註定了要在那片竹林里過著沒有盡頭的暗無天日的生活,外面的花花世界,對他來講根本就是一種奢侈。

  那道門太單薄了。

  突然之間,有東西重重地砸過來,將門撞得飛起。門裂成兩半。那撞門的是一個人。是原本就受傷未愈的木紫允。她被歸蟒的真氣拋出陣營,真氣穿過她的傷口,竟然變得像涓涓溪流一樣混入了她四肢的血液,然後直衝腦門。

  此刻,在魚弦胤的眼睛裡,歸蟒是殺死他心愛之人的元兇。他的白髮,從髮根到發尖仿佛都飄著暴怒的戾氣。他恨不能將歸蟒碎屍萬斷。可是,他縱然有仙氣護體,竟也敵不過那聚集了整整百人的武功與精魂的歸蟒,他便將大袖一揮,挽出透明的防護膜,同歸蟒以內力相抗,轉頭對沈蒼顥大喊:「你先帶他們走,我隨後與你會合。」

  沈蒼顥看魚弦胤雖落於下風,但知他要獨身脫困決非難事,沒有他們的拖累他反倒會更安全,他便帶著木紫允等人從客棧後門離開,出了哀牢鎮,沿驛道而行。那莽莽的群山之中恰好有掩映著一座荒廢幽靜的宅院。

  他們在那裡停頓下來。

  追善的臉色很難看。沈蒼顥以為他是受了驚嚇,便安慰他,說歸蟒應該暫時不會找來的。但追善卻投給沈蒼顥一點詭異的眼神,然後指著木紫允,說:「歸蟒的邪氣已經侵入她體內,很快,她人性當中的黑暗面便會無止境地擴大,她會成為歸蟒的附屬,受他操控,按照他的意願行事。」

  「不可能,怎會有那樣的事情——」

  沈蒼顥既驚且怕,想努力說服自己不要相信追善的一面之詞。谷若衾亦愕然,問追善:「你是怎麼知道的?」


  追善再度變了臉色,不說話了。

  時間忽然充滿了恐懼,就好像在呼吸與呼吸相連的每一個節拍,都是利刃扎進身體。他們在等待著看追善的預言是否實現。

  也不知過了多久魚弦胤找到了他們,帶了輕微的傷,沈蒼顥看見他的時候不由得稍稍鬆了一口氣,對他抱以感激地一笑。魚弦胤聽說了木紫允的情況,眼色一沉,道:「他說的沒錯。」

  沈蒼顥頓時沒了平日的鎮靜。應該怎麼辦呢?是眼睜睜看著木紫允醒來和自己為敵,還是趁著她昏睡便將她綁了鎖了,甚至將她殺了免除後患?

  任何一種決定都是千般萬般的艱難。

  正說著,卻聽見谷若衾一聲尖叫,片刻之前還不省人事的木紫允,轉眼,竟沒了蹤影。

  ——「她是循著內心那股魔力的牽引,尋著歸蟒而去了。」追善說。追善還說,受到歸蟒邪氣侵襲的人,會變得暴戾乖張,情感湮滅理智,縱然是平日抑壓著,從來不敢有的行為,也會趁那樣的機會盡情地釋放出來。

  不單是木紫允,這段時間,還有許多生鬼淵內外的人,包括司馬季,都受到了歸蟒不同程度的控制,他要他們往東,他們不敢往西,他要他們殺生,他們絕不敢放生。他也要他們追蹤沈蒼顥等人,活捉追善帶回生鬼淵。

  然後,木紫允站在了歸蟒的面前。

  那潔白素染的衣裳,再不像曾經那般清澈溫婉,連帶著笑容也是放肆而邪魅的。她問他:「您對我有何吩咐?」

  歸蟒哈哈大笑。

  他要木紫允活捉追善。

  木紫允翩然地折返。她的白色裙裳,在夜風裡,像一朵綻開的清荷。那時,沈蒼顥站在荒園裡,眾人都已經就寢。惟獨他難以入睡。他在想著她,想得心痛。突然嗅到一陣濃烈的百濯香。那香氣使他醒了十二分的精神。

  隨後,女子飄飄然地降落。

  「你可是在等我?」她問。


  沈蒼顥驀然一驚,從對方的眼眸已經可以看出異樣。他問:「紫允,你怎麼了?」女子倩然媚笑,道:「我好得很,從來沒有這樣好。以前我對你卑躬屈膝千依百順,如今我再不要那樣愚蠢。」說罷,便將右手傾力揮出,那狹長的素琴頓時如刀劍一樣銳利。

  琴弦割傷了沈蒼顥的臉。

  刺目的紅線,從顴骨斜飛入鬢角。卻比不過心痛。沈蒼顥愕然僵立。「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你只是受到歸蟒的操控,紫允,你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

  木紫允嫣然巧笑。但那笑容卻放得快,收得快,倏地就從蠶絲變成利刃。她喝道:「若是交出追善,我或可饒你一命。」她的話音剛落,沈蒼顥縱身躍起。——他不想對她出手。可是他不得不出手。他的武功在她之上,想要制服她,並非難事。但她殊死以抗,那份力量就像翻了雙倍。他只好拿出七成甚至八成的掌力,迫不得已,還是傷了她。

  她落進他懷裡。

  像一朵風中打轉的雪花。

  某個瞬間木紫允痛苦難言地望進沈蒼顥幽深的眼眸,於漆黑瞳孔之中,她仿佛看見一個最美的自己,似夜幕中的煙火,似含苞待放的羞花。她心中起了莫名的震顫。好像記憶里她從沒有想過自己也能艷美如斯。

  是他賦予的嗎?

  為什麼她在他的視界可以如此這般舉世無雙?

  她的嘴角突然浮起一抹輕狂挑釁的笑意。雙手一勾,便纏上對方的腰,薄唇熱烈地覆蓋上去。軟綿綿的身子,一再地向他靠攏,將他推得踉蹌而退,撞開了身後緊閉的房門。——追善說得沒錯,歸蟒的邪氣入體,喚醒的,不單是罪惡暴戾之氣,還有曾經被深深壓抑的欲望,是人性的另一面,是與理智截然相反的一面。她再不是從前謹小慎微處處隱忍的謙卑女子了,她的激烈放縱,借著這樣的機會,像岩漿噴薄而出。

  春宵短。

  雲雨巫山苦交纏。便仿如此生最奢侈的一場索歡。

  黎明時分。待沈蒼顥醒來,枕畔空落,木紫允已沒了蹤影。他知道她原就是想迷惑他,使他不能束縛她,然後肆機逃走。

  只是心中仍有難過。

  情深的糾纏,痴狂的顛峰,卻不是換來真情意。到底,昨夜呢喃在身下的女子,真的是她麼?還是一場看似真卻虛假的幻象?幾點殷紅像桃瓣一樣,在潔白的床單上徐徐湮開。美得觸目驚心。


  這時,急急的敲門聲打斷了沈蒼顥的愁緒。

  開門便看到魚弦胤滿臉焦急。他說,谷姑娘和追善不見了。然後用玄光之術畫出一片圓鏡。鏡中的谷若衾和追善,跨著飛馳的駿馬,一路奔跑不停。那方向是——沈蒼顥和魚弦胤愕然地對望一眼,異口同聲地喊出:

  鬼雲潭。

  卻不知,那時的木紫允並沒有走遠,她便躲在雕花的院門外,將玄光和對話悉知得一清二楚。然後媚眼一挑,便詭譎地笑開了。

  § 唇齒相依

  馬蹄急急。疏影班駁的山澗。谷若衾滿面愁容。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她喊了無數遍。追善卻一遍也沒有回答。

  只是緊緊扣著她的手腕,將她牢牢地圈在自己的臂彎里。

  谷若衾終是忍不住,低頭抓了追善的胳膊一口咬下去。——追善哇地一聲鬆開韁繩。受驚的馬兒亂躥起來。谷若衾一個縱身穩穩地落在地上。

  追善將冰冷的雙眉倒豎,顫聲說:「我帶你回紫竹林。」

  「為什麼?」

  「只有紫竹林才是安全的。」

  「你害怕歸蟒找到你?可是樓主和魚少俠都會保護你的。」

  「他們保護不了。」追善喃喃地反駁,「他們根本就不是歸蟒的對手。」谷若衾無言接對。或許就連她也不得不認同追善的話。眼睜睜看著一切禍事演裂至今,前路吉凶難料,她亦不能不感到茫然。但是,疑惑始終存在著——為什麼歸蟒指名道姓就是不肯放過你?

  追善將牙關咬著,不說。

  谷若衾眉眼輕輕一軟,道:「就算我同意陪你回紫竹林,可是,從前的歸蟒是半人半魔所以不得進入那片聖潔之地,但如今的他已經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了,紫竹林還能夠抵擋他麼?」


  「能。」追善斬釘截鐵地答,「無論歸蟒變成什麼,他和他的手下,但凡是沾有邪氣的人,都無法跨進紫竹林半步。」

  「你如何確定?」谷若衾的眼中閃過幾絲猶疑,是考量也是揣度。為什麼一直以來追善好像對歸蟒的事情瞭若指掌?

  追善也意識到自己的言行太過閃爍了。谷若衾越發凌厲的目光教他心寒。他想故意躲開她的話題和視線,但她卻反而更加緊逼。「你若是不將實情告訴我,咱們便好好地大戰一場,你傷了我,殺了我,才能將我帶回紫竹林。」

  她知道他不會那樣做。

  他也知道他不能那樣做。

  沉默地對視。眼神替代兵刃。空氣變得尷尬而逼仄。山澗里的清風夾著潮濕的水汽,但清風似火,水汽如針,滑過肌膚處處是難受。良久。追善郁在胸中的一口氣悵然呼出,不得不低頭。他狹長的雙目,如一葉瀚海中飄搖的扁舟。

  追善是從歸蟒的身體裡分離出來的。那麼多年,歸蟒吃掉了足足百人,他每吃掉一人,實則只是吸收對方人性的強悍與陰暗面,諸如自私嫉妒殘忍兇狠野心暴戾,等等等等。而對方軟弱的善良的一面,便遭擯棄,久而久之,凝結在一起,便漸漸地有了追善。

  歸蟒知道追善的存在。這麼多年他無時無刻不在算計著如何能將追善活捉。但由於紫竹林的天然屏障,歸蟒未能如願。追善原本應該一直躲在紫竹林裡面,可是他認識了谷若衾。她將他的命運徹底改變。他希望自己可以隨著她天涯海角走遍。但當他離開紫竹林他才知道他的願望太過天真了,歸蟒不可能放過他,而他原本就是由人性的懦弱與善良構成,所以,他很害怕,一遇到危險便想退縮。他向谷若衾講述這一切的時候雙肩還在不停地顫抖。

  至於,歸蟒為什麼要活捉追善——

  那是因為,歸蟒的命運同追善是相連的。也就是說,追善活,則歸蟒活,追善死,則歸蟒死。他是他的負累。若有人知道這個秘密,利用追善來對付歸蟒,那歸蟒的覆滅便唾手可得。——「你,現在終於都明白了吧?」

  谷若衾已怔得半句話也說不出了。

  追善問:「你會將這個秘密告訴他們嗎?你會殺了我,來阻止歸蟒作惡嗎?」他的聲音,清清脆脆。他是半點塵俗也不沾的山澗清泉,空谷幽蘭,擁有這世間最清澈的眼神。就連他的怯懦,也是與生俱來,誰還忍心責怪。

  谷若衾的眼眸輕輕地濕了。

  那張白皙得好像欠缺日光照射的臉,那狹長上揚的眉眼,時而憂愁時而頑劣但飄忽難定的眼神,一切一切,在短短的十數天的相處里,不是沒有撼動過她愁腸百結的心。彼此的關係,追隨與被追隨,曖昧難斷,真就可以無痛割捨?

  ——不。不能。


  谷若衾聽見自己清楚的心跳。

  這時,颯颯風起。

  一襲白衣凌空飛降。端端地落在山澗最高聳的一顆岩石上。谷若衾先是一喜,喚道:「木姐姐——」但轉而神情卻變得凝重,連連退步搖頭,「你不是她,你已經受到歸蟒的控制了。」

  白衣的木紫允,笑靨如花。

  § 此生不棄

  狂風起。深林動。走石飛沙。

  靡靡琴音,像燃燒的火,翻騰的浪,一波一波將整座山澗都覆蓋。將那瀑布墜落的聲音也逼得如蚊蚋般細小。

  谷若衾的銀針刺穿宮商角徵的屏障,如泥牛入海,散了化了,並未見多大成效。追善偶爾奮起以赤手空拳相迎,但是他有的只是軟弱驚慌,是恐懼,欠缺了勇氣的招式,仿如虛招,木紫允輕輕一推便將他甩去兩丈遠。

  千鈞一髮之際,兩道青影從天而降。

  是乘著飛騎趕到的沈蒼顥和魚弦胤。沈蒼顥一把將谷若衾拉近,護在身後,以左掌擊出差點震斷桫欏琴的琴弦。木紫允縱身飛起,連退三丈穩穩地落在瀑布前。激濺的水花濕了她的鬢角裙衫。她莞然一笑,道:「你真忍心傷我?」

  沈蒼顥眼神微顫,一時不能言。

  「他不忍心,我可以。」魚弦胤看沈蒼顥呆呆地站著,已是按捺不住,如點水蜻蜓一般躍過他,直奔木紫允而去。沈蒼顥一個激靈,如夢初醒,一把扣住魚弦胤的手腕,將他扯回來同自己掉轉了方位,喝道:「不要傷她。」

  魚弦胤滿腔怒火:「她已經不是你認識的那個木紫允了。」話音剛落,卻見沈蒼顥的背後木紫允如突鷹般掠起,展臂扣弦,似有萬千利刃頃刻便要撥出。魚弦胤臉色一變,欲撲將上前阻止,沈蒼顥卻尚未察覺,只以為他是要逆他的意再度向木紫允下手,便就一掌擊出,正中魚弦胤的胸口。那掌力並不重,只是教魚弦胤的起勢受阻,魚弦胤倒退兩步,那一停一怔電光火石的瞬間,琴已張開,熾烈的音符颼颼地打在沈蒼顥的後背,沈蒼顥只感到一陣撕裂般的疼,回身,驚愕之中滿口鮮血噴出,正灑在木紫允純白的衣襟上。有一些還染上了她光潔的肌膚。在她陶瓷一般的面頰上,湮開朵朵殷紅。

  木紫允突然僵住了。

  所有的動作,在瞬間停頓。她就那麼像木偶像化石一般站著,瞪大了眼睛,看著沈蒼顥。而片刻之後猶如魂魄離體,她軟軟地一斜,撲倒在地。不省人事。


  沈蒼顥傷得並不重。而這次的謎底,依然是追善解開的。他說,是因為木紫允沾染到自己所愛之人的鮮血,血中情意,興許解除了歸蟒種在她體內的邪氣。可是,她雖然不會再受制于歸蟒,卻也不會再醒來了,除非歸蟒死,否則,她只能永遠沉睡下去。

  所愛之人?

  沈蒼顥聽見這四個字,不知是喜是憂。曾經他總是不確定木紫允的心意,他有時會覺得對方的明眸昭昭,是藏著話的。但有時她卻又刻意將自己收埋起來,他揣摩不定。便就那樣在遠遠近近閃閃爍爍的相處里,從未有過懇切的確定。而現在,他總算是明白了,深知她的心意,回想她從前對自己隱忍的守望,胸中百般滋味翻湧。

  分明兩心痴。卻是兩不知。

  何以珍惜太遲?

  那緊閉的雙眼能否再有張開的一天?繾綣相望,訴盡衷腸。他便要告訴她,你可知自己已是無人能替代,風風雨雨,都是你一路伴我走來,我的心中再不盛裝別的任何人,是你,只有你。春秋渡盡,此生不棄。

  思緒輾轉,想起魚弦胤。他既是神將,會否有別的辦法能救醒木紫允?沈蒼顥想起方才自己為了阻止魚弦胤而同他交手,心中愧疚不已,但望望四周,卻不見魚弦胤的蹤影。他問谷若衾:「可有看到魚兄去哪裡了?」

  谷若衾搖頭。

  微低的頭,閃爍的眼神。沈蒼顥不禁奇怪,眼中幾縷煙霞,不動聲色地閃過。他問:「若衾,你是否有話要對我說?」

  「沒啊。」谷若衾素來天真,但這次的天真卻有些做作,笑容也苦澀。她盯著沈蒼顥的眼睛,不知不覺流露出愧疚:「樓主,我也很想救木姐姐的。」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咬著,說,「很想,很想。」然後神情和言辭都寂滅下去。

  「我知道。」沈蒼顥回她黯然的一笑。

  其實要救木紫允,已經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只要殺了追善,歸蟒覆亡,木紫允自然便甦醒。這不是惟一的辦法,卻是最可行的辦法。但那些話卻從心口一直堵到喉頭,谷若衾說不出來,她看見追善在一旁坐著,用乞憐的眼神望著她,她的心便柔軟得發痛。她想,再等等吧,或許還有更好的路可以走,怎能夠要一個無辜的人來背負這些沉重與殘酷。

  風高葉亂飛。雨寒綠苔微。

  靜謐。淅淅瀝瀝的水珠,一點一點染濕了眾人的衣裳。忽然之間頭頂的樹冠劇烈晃動,將沉默打破,連雨絲也鋒利起來。

  追善倏地站起來,牙齒打顫,道:「是……歸蟒。」


  沈蒼顥和谷若衾便循著他目光的方向看去,只見歸蟒竟負手坦然地落在一棵老榕樹的樹冠里。沈蒼顥大愕,想歸蟒不是已經收服了眾多邪派的弟子,建立起他的組織,何以突然又自己親身出陣,再度出現於此呢?

  疑惑無暇解,歸蟒便已經向著地面俯衝而來。

  沈蒼顥縱身迎上,歸蟒卻輕巧地避開了他,轉而朝著他身後的追善和谷若衾而去。沈蒼顥心中的疑惑更深了,仿佛是一層模糊的屏障,覆蓋了他。卻見歸蟒一手將追善扣住,如玩物一般拋開幾丈遠,然後竟向著谷若衾襲去。

  張開的五指,像鷹的利爪,狠狠地嵌進谷若衾的肩胛。

  女子痛得失聲驚叫。想要反手推開對方,但卻不能及,空空地揮了幾下,滿額冷汗,臉色瞬間蒼白如紙。

  那一幕,教追善看得呆了。他看見那張原本應該緋紅似霞的臉,那桃花般的眼睛灼淚盈盈,痛苦的神情猶如對他用刑。他的軟弱,怯懦,突然地,在那一瞬間都脫離了身體。他強撐著站起來,指著歸蟒,道:「你若再傷她,我便和你同歸於盡。」

  谷若衾的眼神里閃過幾絲異樣,她已經意識到了,正想要開口大喊,卻冷不防遭歸蟒封住了啞穴。乞憐的眼神,擁著滾滾熱淚,似決堤的洪水。此時的歸蟒依舊是不肯放過她,反倒將力道又加深了幾分,她覺得自己仿佛快要在那疼痛中死去,虛弱的眼神,將追善溫柔地籠罩。

  追善漸漸地笑了。

  那笑聲,穿透雲層,連神界的花與樹都不禁隨之震顫。

  他穩穩地站著。緩緩地抬手。對準自己頭頂的百會穴,狠狠地,一掌劈下。嘴角溢出鮮血,從涓涓溪流,到奔涌海潮。他隨即失了衡。倒在地上。那雙明亮的眼睛,一直睜著,仿佛是不舍,就那麼望著谷若衾所在的方向。

  可是,那麼空,那麼散。裡面什麼也裝不下。

  他沒有說一句話。

  天際的陰霾霎時盡數化開。寂靜的山谷,傳出幾聲清脆的鳥啼。聲聲都是歡喜。而不遠處的哀牢山頂,有一道黑氣沖天而起,卻在狂風過後如煙消散。

  那便是意味著歸蟒也隨追善的死而覆亡了吧?

  而谷若衾肩頭的那隻手,便也緩緩鬆開。她無力支撐,身體如落葉般飄落。那手的主人便隨著她飄落的姿勢,恢復了滿頭銀白的長髮。萬般歉疚地扶了她,怯聲道:「谷姑娘。」谷若衾將手臂一推,寧可再摔一次,再疼一次,也不要承接對方所謂的好意。她的眼裡,已經滿是悲痛與敵意了。


  其實,歸蟒並沒有追來。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歸蟒,乃是魚弦胤喬裝幻化的。因為他在和沈蒼顥在追趕的途中通過玄光已經將谷若衾與追善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他們都震驚於追善的身世。知道追善乃是除去歸蟒的一劑靈丹。

  可沈蒼顥顧念谷若衾,暫時沒有說破。他不知道她會做何選擇,會不會為了正義為了蒼生而忍痛割捨心中所愛。但無論她坦白或隱瞞,自私或無私,沈蒼顥知道,他都不會怪責她,只有憐惜,只有心疼。實則沈蒼顥自己又何嘗忍心,畢竟追善無辜,他凝聚的,是枉死之人最珍貴的善良,那麼沉重的包袱,不應該全由他獨自擔負。

  但魚弦胤卻沒有顧忌。他一心想著的,便是除去歸蟒,為死去的靳冰越報仇。仇恨已經填滿了他的心智。他知道,沈蒼顥和谷若衾未必會任由他對追善動手,他便扮做歸蟒,置谷若衾於生死存亡的邊緣,逼迫追善不得不選擇玉石俱焚。那種逼迫,是間接的。結束生命,終究是追善自己的決定。魚弦胤這樣做,便是要沈蒼顥和谷若衾都不必為難,也不必為追善的生與死而背負什麼,卻將一切的心狠罪責,只攬在自己的身上。

  可是,谷若衾如何還能理智地思考。

  就連沈蒼顥,也震驚於魚弦胤的自作主張,以及冷酷無情。他垂著頭,擺了擺手,道,你走吧,回你應該回的地方。

  魚弦胤的白髮凌亂飄起,愁眉深鎖,欲語還休。他們曾一同違逆天帝,闖天門,回人界;這段時間他們共同經歷的事情,就像一杯甘醇的酒,鋪滿舌尖,縈繞心頭。彼此構建的情誼,早就匪淺,是惺惺相惜的愛護。

  但此刻,卻都在一個眼神中隕落,在一句輕描淡寫的對白里寂滅。

  他如何能不惆悵唏噓。

  他知道,他應該走了。

  臨走前還是忍不住開口道:「歸蟒的死,只是一個開始。他雖然形滅,但神在,他的邪惡之氣如今已散落在人世間的各個角落,如何鎮壓那些邪惡,收服孽障,便就是四大天神的重責,天神沒有兵器在手,就如同一個人空有武功而缺乏內力,你沒有選擇,天帝必定會再次將你召回。所以,我們在神界還是會再見的。」

  沈蒼顥頭也不回。

  而只是輕輕地抱起了木紫允,撫過她微微皺緊的眉心。然後便感覺身後一陣幽風起,腳步,呼吸,都隨風而去。

  谷若衾跌跌撞撞地跪去追善的身邊,沾滿鮮血的手,剛觸碰到追善的額頭,追善便像沙堡壘一般崩塌潰散,只留下滿地灰色的塵埃。她將塵埃捧起,它們便從她的手指縫隙里溢出,重新落了滿地。

  愛如指間砂。

  匆匆一捧,便風化。


  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核對彼此的心意。那些情深情重的說話,未曾講,已天涯。

  § 離如參商

  遲早是要離開的。沈蒼顥知道。——他的身世,註定了他無法像尋常的男子那樣,徜徉在心愛之人的身邊。

  春花秋月,只能獨賞。寂寞心事,無處收藏。

  只是,他沒有想到,那樣快。快得木紫允尚未甦醒。他沒有等到她張開眼睛的一刻。身體輕盈,飄飄然,突然就像一枚斷線的風箏,朝著天際踽踽飛去。他伸手,只抓住流雲。一顆晶瑩的眼淚從他的面頰滾落。

  男兒有淚不輕彈。

  他卻還是哭了。珍貴的一滴,便落在木紫允的嘴角。清鹹的味道鑽入唇齒。她在迷夢間想起曾經那一夜熾烈的雲雨交纏。便覺得胸中有萬般痴情,欲噴薄湧出。然後,堪堪地,睜開了眼睛。

  「這是哪裡?」

  「紫竹林。」谷若衾坐在床邊,縫著衣裳。微微一笑,望著木紫允:「你醒了。你醒了,他卻走了。」

  「誰?」

  「沈大哥。」

  「樓主?」木紫允豁然心痛,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谷若衾撫著她的背,餵她喝了一口水,道:「沒有樓主了,沒有紅袖樓,也沒有玉羅七小主,江湖遠了。」她眉目哀傷,再不是從前那副歡喜天真的模樣。她將所有的事情逐一向木紫允解釋了,眼淚早已流干,只剩一點麻木,一點倔強。

  煙初冷,雨才收。疏影殘。

  紫竹林依舊是靜謐得連蟲鳴鳥叫也聽不見。仿佛寂寞無邊。木紫允輕輕地走出去,滿眼都是飄搖的蘆葦。

  螢火蟲起起落落。

  她仰起頭。她想,他會在哪裡呢?東邊還是西邊?他可有思念?可有不舍?他會忘記她,忘記彼此轟烈的過往嗎?如若可以早一點醒來,早一點睜開眼睛,起碼還可以再看看他,看他最後一眼,便就從此烙進心裡,白髮枯骨不忘。或者,還可以親口告訴他,此情願以生死許,山無棱,天地合,也決不同你相決絕。

  但如今情若比目,離如參商。

  忽然珠淚滿眶。

  這時,谷若衾亦款款地走過來,道:「沈大哥說了,如果我們想他,便抬頭看漫天的繁星,總有一顆是他。」

  於是螓首蛾眉,極目遠眺。便將滿眼的盈盈粉淚都倒流,落回了心底,那痛又深一分,思念又加深幾層。同時,木紫允隱隱覺得腹中微熱,仿佛是有什麼東西正在緩慢地生長著,像幼苗極欲破土而出。她便輕輕地將雙手覆蓋上去,那是她僅有的溫暖。

  最後的溫暖。

  飄渺天界,當銀白的鎧甲像扯不斷的蛛網將沈蒼顥包裹束縛,他看見眾天神冷漠的表情,還有魚弦胤,他就站在他的旁邊,猶有哀傷,欲說還休,但閃爍疏遠,他故意不看他。沈蒼顥禁不住滿心悲涼,便無聲地,默念起那個名字。

  紫允。紫允。紫允。重複著,一遍又一遍。

  星空有瞬間的黯淡。懸在山邊的鐮刀月,忽然變得毛躁模糊。她好像真的聽見了他的聲音,如在耳邊的低語。

  煙初冷,妝鏡菱花黯。

  流水橋頭空盼。都付予劫難。

  明朝抱琴與誰彈。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