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歡後

2024-09-12 21:33:47 作者: 語笑嫣然
  自從別歡後,嘆聲不絕響。

  § 簾外雨潺潺

  木紫允躺在微涼的床榻上。薄衾小枕,夜難閉目。聽著簾外雨潺潺,腦海中,一股疼痛的相思將她侵襲。

  已經是沈蒼顥離開之後的第九天了。

  這些天,仿若受刑,除了疼,便只剩茫茫的眼淚和嘆息。他說,抬頭看天,漫天的星子,總有一顆是他。可她只看見滿眼的繁亂,分辨不清,辨不清他究竟在東南西北的哪一個方向。她怨他殘忍,怨天意弄人,卻無能為力。

  朦朧間,好像窗外有窸窣的聲音飄進來。

  木紫允翻了個身,她看到一團純白的光暈,像月亮似的,落在床前。那聲音便是這光暈發出的。它竟然在對她講話。

  它問她,若是給你一個時光倒流的機會,你是否願意,讓這一切重來?

  木紫允一怔,顫聲問,可以嗎?如果可以回到生鬼淵暗算紅袖樓之前,讓自己不被俘虜,也就不給那假的木紫允刺殺沈蒼顥的機會,他只要不死,便不會被召回天界,依然能留在人間。然後,她要不顧一切地告訴他,我愛你。

  或許他已經知道,可是,卻不是她親口告訴他。

  而她呢,她亦不曾親耳聽見他對她說綿綿的情話,說心中真實的想法。重來一次,就可以彌補所有的遺憾嗎?

  木紫允坐在床邊,看著那白色閃爍的光暈,突然覺得眼前一黑,就像跌進萬丈的深潭,她捂著胸口,雲裡霧裡,待神志重新清醒過來,她發現自己穿了一件緋紅的紗裙,站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青天白日,她的面前站了一個抱劍的中年男人,看打扮,並非中土人士。

  木紫允抑不住心中的驚駭,將那男人看了又看,他不是那有東瀛第一武士之稱的遠藤青木是誰?木紫允分明記得,那已經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紅袖樓的老樓主退位讓賢,對眾弟子交代,將有新的樓主接管紅袖樓,那新樓主便是沈蒼顥,而沈蒼顥尚未出現的時候,遠藤青木卻前來挑釁,說是他聽聞玉羅七小主個個身懷絕技,他想要與她們比武分高低。

  當時樓中只有木紫允和桑千綠在,其餘的五名小主都有任務外出,她們不願爭強鬥狠,不肯接遠藤青木的拜帖,因而遠藤青木按捺不住,索性直接找上門來了。

  可是為什麼回到這裡來了?

  木紫允驚出滿頭冷汗。她對那光影說的,她只是想時間倒回十數天啊。她來不及細想,對面的遠藤青木已經在拔劍了。

  遠藤青木道:「我看你懷中古琴,想必正是桫欏琴,你是弦歌小主木紫允吧,正好,聽聞你入紅袖樓時間最長,江湖經驗也最是老道,我第一個挑戰你,正合適。」桑千綠在一旁提了疊滄劍,作勢道:「想跟木姐姐交手,倒不如先問過我手裡的劍。」

  「詠絮小主桑千綠。」遠藤青木輕噓了一聲,搖頭道,「你的疊滄劍,我遲早要會一會的。」剛說罷,縱身躍起,直奔木紫允而來。街上的路人紛紛感受到那陣煞氣,嚇得抱頭亂竄,木紫允卻只是站著,好像仍然有點神遊太虛。

  遠藤青木的劍眼看就要刺進身前,桑千綠喊了一聲木姐姐,向前一步,擋在木紫允面前,疊滄劍似盾牌橫開,與遠藤青木的長劍霎時撞出滋滋的火花。木紫允如夢初醒,退後一步,將桫欏琴橫在身前,右手撥弦,美妙的琴音頓時瀰漫在天地間。

  那琴聲卻惹人驚駭。

  悲壯,迷茫,又不失剛強與殺意。

  但遠藤青木畢竟是東瀛第一武士,他的武功,絕不在木紫允和桑千綠之下。木紫允始終覺得自己腦袋裡塞滿了亂麻,即便是生死對決,也有點力不從心,突然感到胸口一痛,整個人向後飛起。遠藤青木的嘴角露出得勝的微笑,他趁著桑千綠與他的寶劍對決時,冷不防丟開一隻手,隔空了木紫允一掌,那掌力不重,傷不及內臟筋骨,只是單純地將木紫允推開,木紫允覺得自己輕飄飄的,輕得好像一片鴻毛,她忍不住想,什麼光影,什麼時空逆轉,都是夢吧?

  她感到後背一陣暖熱。是身體在飛起之後下墜的時候,有一雙溫柔的臂彎抱住了她。她微微一回頭,便看見一張俊朗的容顏,近在咫尺。

  她的呼吸仿若停頓。

  僵了。痴痴地看著。

  那救她的人抱著她在空中旋轉降落,他們就像兩片交纏的雪花。她聽他淡淡地問了一句:「姑娘,你沒事吧?」

  她聲音發顫:「我,沒事。樓主。」

  § 我心如松柏

  記憶當中,木紫允初次見到沈蒼顥,並不是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情形之下。他只是在一個很尋常的雨天走進了紅袖樓的大門。

  微微濡濕的衫子貼著他頎長健碩的身軀。

  他帶著笑容,步履從容,自有一派瀟灑飄逸的氣質。


  但木紫允並沒有太多的時間去回憶那些細節,也無法解釋為什麼有一些細節變得跟從前發生過的不一樣了,她只知道自己又看見了他,那個朝思暮想的男子,他的氣息近在咫尺,他頗為不解地望著她:「我還沒自我介紹呢,你怎麼知道我的身份?」

  木紫允頓時尷尬起來,正愁著不知如何解釋,突然看到一抹銀色的亮光,便只見遠藤青木腳踏烽火,劍似龍吟,朝著沈蒼顥的後背狠狠刺來。木紫允臉色一變,搭上沈蒼顥的肩,將彼此的位置調轉,那劍尖便倏地扎進了她後背的蝶骨。

  她撲進沈蒼顥懷裡。

  沈蒼顥袍袖一揮,真氣湧出,直撞在遠藤青木胸口,因為隔得近,遠藤青木躲避不及,被那真氣直擊了胸口,踉蹌跌倒,劍也丟了。沈蒼顥並不看他,只是抱著木紫允,雙眉已經擰得松不開:「姑娘,你怎麼樣了?」

  木紫允嘴角帶血,悽然一笑:「我叫木紫允。我——」

  「你怎麼連自己的命都不顧了?」沈蒼顥還在低嘆。

  木紫允卻覺得眼皮越來越沉重,身體越來越虛脫,她忽然想起自己還有一句很重要的話沒有講,這一次,她不顧一切,哪怕對方與她還只是初見,她都浪費不起那個時間,她決意要勇敢地將自己的心事說出來,她張了張嘴,道:「我——」

  後面的發音,就像漣漪最後的一道弧線,淡至虛無,幾不可聞。

  沈蒼顥還在輕輕搖晃著木紫允:「姑娘,姑娘,你說什麼?我聽不見……」那女子的秀目合上,昏睡了過去。

  我愛你。這三個字,像從天際飄來的樂音,纏繞在唇間。纏繞在木紫允的夢境之中。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睜開眼睛,只見窗前一株海棠開得正嬌艷。她並不以為意,下了床,推門出去,正遇見端著藥盅過來的刁暮伶。

  木紫允微微一驚:「暮伶,你不是去天山了麼?怎的這時候回來了?」

  刁暮伶的神態比木紫允更驚愕:「天山?木姐姐你是累糊塗了吧?我已經兩年沒去過天山了。」木紫允只覺得自己的身體虛脫,似體力透支,倒不似受了劍傷,茫然間月洞門外又穿進一人。是沈蒼顥。他皺著眉頭看她:「紫允,你醒了。」

  那眼神親切,已經不復初見的陌生。

  沈蒼顥道:「你是虛耗過度,便昏倒在紅袖樓門口了,幸而錦盒沒有損壞,我已經讓冰越替你送去鳳家堡了。」

  錦盒?鳳家堡?


  木紫允的腦子頓時清醒了不少。她記得,她的確曾接過一樁任務,是到明霄谷的機關老人手裡搶一隻藍色的錦盒,然後送交給城外鳳家堡的人。可那是四年前的事情。怎麼會,她受了傷,一覺甦醒,時間就往後推移了兩年呢?

  木紫允猛然一震,一把抓著沈蒼顥的胳膊:「快,截下那錦盒,不能讓冰越交給鳳家堡的人!」沈蒼顥一聽,雙眉驟緊:「為何?」

  「那盒子裡有機關,會傷人。」木紫允急道。因為四年前的她,並沒有因虛耗過度而昏倒,她取得錦盒之後,回紅袖樓復了命,然後再將錦盒送去鳳家堡。當時是鳳家堡的管家巫戚接了那盒子,並且當場打開,誰知盒子裡竟飛出暴雨般的銀針,銀針淬了毒,將在場所有人都射傷了,連木紫允也被銀針刺中,後來沈蒼顥為了替她拿解藥,只身前往明霄谷,回來的時候,只剩下半條命。更雪上加霜的是,鳳家堡怨紅袖樓未能將這筆生意辦妥,紅袖樓在江湖上的聲名受損,與鳳家堡也結下了難解的仇怨。

  此時,靳冰越替代了木紫允的位置,她會否受傷,受傷的後果是怎樣,已經難以預計。木紫允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阻止她。

  她是沈蒼顥深愛的人。

  她不能有任何的閃失。

  沈蒼顥亦激動得一把捉住木紫允的手腕:「你怎知那錦盒有機關?」木紫允吞吞吐吐,不知如何解釋,沈蒼顥心裡著急,忽地又甩開她,拔腿便向著大門外奔去。許是見事態嚴重,刁暮伶也緊緊地跟去了。院子裡只剩下木紫允,顫巍巍地,單薄地站著。

  傍晚的時候,他們都回來了。沈蒼顥抱回了受傷昏迷的靳冰越。銀針上的毒,讓靳冰越渾身發冷,嘴唇變成鉛灰色。

  沈蒼顥緊緊地抱著她,似要以自己的身體為她取暖。

  木紫允忽然想起當初的自己,當初受傷的自己,是不是也曾這樣被他溫柔的懷抱攬著,他眉宇間的擔憂,和此刻是一樣的嗎?

  呵,怎會一樣呢?愛與不愛,是兩個相反的極端。

  「樓主。」木紫允輕輕地出聲,「毒是機關老人事先布置在錦盒裡的,我再去明霄谷,便能為冰越拿得解藥。」

  沈蒼顥卻有了怒色:「你既然早知道,何不早做提醒?」

  「我……」木紫允啞口無言。旁邊的刁暮伶便當和事佬,尷尬道:「木姐姐一直昏迷著,樓主也不能全怪她,冰越的毒暫時不會要了她的性命,我們立刻去明霄谷拿解藥便是。」木紫允點頭:「事不宜遲,我這就動身。」

  「站住——」沈蒼顥喝道,「你這副模樣,如何對付機關老人?」說著,將靳冰越輕輕地放下,又對刁暮伶道:「好好照顧她。」然後便拂袖而去。木紫允呆呆地站著,看那背影消失不見,又轉臉看著昏迷的靳冰越,心中酸澀,卻終是只能一聲嘆息。


  那夜月色清明。

  春睡的海棠懶散地偎在枝頭。

  木紫允站在明霄谷口,四顧蒼茫。她是緊跟著沈蒼顥而來的,儘管刁暮伶一再阻止,她卻還是趁著她不注意強撐著離開了紅袖樓。沈蒼顥此刻想必是直奔機關老人的竹園而去了。她抱著桫欏琴,亦沿著小道奔去。

  沈蒼顥已陷入暗器的包圍。那本來是機關老人為鳳家堡的人準備的。其來勢之洶,沈蒼顥始料未及。他更加料不到的是木紫允會來。她那麼虛弱,卻那麼倔強地擋在他面前,視死如歸。沈蒼顥覺得,那琴弦仿佛將自己的心撥動了。

  天昏地暗之中,他看見那抹淡淡的身影像蝴蝶飛舞花間,又似露水從葉片滴落,他看見她受傷,虛弱,墜落。

  他飛身撲上前將她抱住。

  就好像他們第一次遇見的時候,那樣抱著。眉心擰出道道溝壑。他問她:「你怎麼這麼傻?」她的雙唇輕輕一顫,微微笑了笑。那些深埋的心事,立刻便要說出口,她禁不住歡喜起來,眼淚也不知不覺地滑落。忽然間,眼前一黑。

  仿佛跌入很深很深的漩渦里。

  耳畔隱隱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木姐姐,你怎麼哭了?」木紫允驚恐地睜開了眼睛。——她已經不在那機關迷陣之中了。

  而是在一間客棧的小院子裡。

  她站著。眼角掛著淚。臉上還有哭過的潮濕。剛才與她說話的女子不是別人,正是靳冰越。她一臉愁容地站在木紫允旁邊,望著她。木紫允驚問:「這是哪裡?」靳冰越由愁轉愕然:「木姐姐,你怎的會這樣問?」

  木紫允頓時意識到,這一次,也跟上次一樣,猝不及防地就轉換了時間和場地。一時間她不知從何問起,卻聽靳冰越狠狠地一嘆:「明天就是第二天了,我知道,你跟我一樣擔心樓主的安危。可是那昊天寨卻是易守難攻,我們至今也沒能找到上山的路。」

  昊天寨?

  ——昊天寨?木紫允的眼前閃過許多畫面。這麼說來,她是到了三年前了?比起剛才她與沈蒼顥闖明霄谷,時間又往後走了一年?她也記得三年前的昊天寨一劫,那是沈蒼顥輕敵大意,所以才被昊天寨的寨主俘虜了去,想逼他交出紅袖樓七小主各自的武功秘訣,那是紅袖樓的至寶,沈蒼顥豈能答應。他不答應,便受盡了各種酷刑。

  當時樓中只有木紫允和靳冰越未有任務在身,她們一得知消息,便立刻趕來了。與昊天寨的人一番交涉,對方只給她們三天的考慮時間。昊天寨的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昊天寨立於懸崖絕壁之上,易守難攻,若是沒有人帶路,外人是連上山進寨的路也找不到的。


  但此刻卻不同了。

  木紫允有了那段記憶,她清楚地記得,三年前的她們,是如何假裝認輸,進入昊天寨,然後九死一生,總算找到一條下山的秘道。此刻,她們只要調過順序來,沿秘道上山,救走沈蒼顥,困難便迎刃而解了。

  木紫允便帶了靳冰越急急地向著昊天寨而去。

  靳冰越雖然不知道木紫允是如何得知那條上山的秘道,但只要能救沈蒼顥,她便不需多問。她想著一年前的沈蒼顥是如何勇闖明霄谷,帶著渾身的傷,將解藥餵她服下。這男子是她敬重的,愛戴的,她願意拿生命去保護的。

  細如羊腸般的秘道,只有沿途的火把可以照明。模糊了各人面上的表情。木紫允可以想見沈蒼顥此時正在受著的苦。

  那些嚴酷的、邪惡的刑具,一件件加諸於他,就算明知後來的結局是他們一起從昊天寨逃走,九死一生,但她依然覺得心疼,恨不能此刻經受著嚴刑拷打的人是她自己。她只想著要快一點再快一點趕到昊天寨,那樣便能使沈蒼顥少受一點折磨。

  § 君情復何似

  「若是你再不肯服軟,我就要這燃著火油的箭,一箭箭刺穿你,將你的五臟六腑慢慢地燒爛……哈哈哈……」

  昊天寨的人狂妄地叫囂著。

  沈蒼顥滿面的污漬與血痕,仍是表情從容,帶著桀驁的笑,一言不發望著他們。看他們將箭搭上弓,點燃箭尖,哧哧的火苗像妖魔的舌頭,對準他,突然,猛地射出——沈蒼顥咬緊了牙關,儘量使自己不表露出畏懼的神色。

  只見一隻手揮過——

  有人截住了那道燃燒的烈焰。

  猙獰的箭尖劃傷了來人。在白皙肌膚上留下深深的溝壑,皮肉已被燒得裂開。沈蒼顥驚愕之下看清了來人。

  是木紫允。

  猶疑間,靳冰越已到了身前,急忙解開沈蒼顥雙手雙腳的鐐銬,沈蒼顥搖搖晃晃地向前栽去,木紫允輕輕地將他接住:「樓主——」「你沒事吧?」沈蒼顥緊張地抓過木紫允的手,細細地看著,那傷口潰爛,教他觸目驚心。


  昊天寨的人已經發了怒,紛紛衝上前來,也有人在背後搖旗吶喊助威,平坦的壩子裡混亂一片。木紫允將沈蒼顥輕輕一推,他便順勢將重心移去了靳冰越的身上,木紫允再將桫欏琴一橫,忍著右手的疼,五指猛撥,琴弦上就像飛出千萬片利刃,逼得昊天寨一干小嘍羅們紛紛倒地痛哭。

  忽然間,銀光一閃。

  是一把明晃晃的長刀。

  一刀砍斷了琴弦。琴音戛然而止。一名身形魁梧的男子落在眾人之間。緊接著,又有幾名披著獸皮的男女,也從天而降。

  他們是昊天寨的四位當家。

  所謂寡不敵眾,木紫允和靳冰越只能帶著沈蒼顥且戰且逃。一路向著來時的秘道口狂奔。那黑壓壓的人頭一刻也不放過,像潮水般逼上來,四位當家更是越戰越勇,個個都帶著辛辣狡黠的目光。退至秘道,狹窄的空間倒是阻擋了一些追兵。

  他們仍是且戰且退。

  最後總算沿秘道下了山。山腳下的馬兒是早已經備好的。木紫允與沈蒼顥同騎一匹馬,靳冰越緊隨其後,馬蹄踏雪,狂奔而走。遠遠地,將昊天寨的追兵丟在身後。三人不由得暗暗地舒了一口氣。沈蒼顥卻撐不住,向前一傾,便撲在木紫允肩上,沉沉地睡過去了。

  他的呼吸吹著女子耳後的髮絲,女子心猿意馬,既是心疼,又是愉悅,便微微地側了頭去看他,只看見他皺起來的眉頭,和濃密的睫羽,她朱唇輕啟,幽幽地道:「沈大哥,為何每次我想要對你說明心意的時候,你總是聽不見。你可知你我後來是怎樣悽酸?你可知我千辛萬苦回來找你,只想改變那結局,想要將你留在我身邊,永遠,永遠……」

  沈蒼顥的嘴輕輕動了動,就好像說了幾句無聲的夢囈。

  山風呼嘯。疾馳的駿馬踏碎了一路幽幽的黃花。

  後來那駿馬究竟跑了多遠,跑去了哪裡,木紫允不知道了。興許是回了紅袖樓吧。總之那一劫他們也算度過了。

  木紫允再度陷入急速的場景轉換。

  就好像那馬兒跑著跑著就沒了蹤影,周圍的山巒依舊在,但卻不是昊天寨附近的那些,而是冷漠的,肅殺的山。

  在生鬼淵。


  摘仙嶺。

  正是木紫允想要回到的那個時刻。谷若衾被綁著。沈蒼顥帶著靳冰越和桑千綠,還有那個假冒的木紫允,和生鬼淵淵主司馬季交涉。木紫允遠遠地看見,奔跑過去,大喊道:「沈大哥,當心,她要殺你,她不是真的木紫允——」

  沈蒼顥驚得說不出話。

  他已經看過兩個真假靳冰越,卻不想此時又來了真假的木紫允。他不知道如何分辨。忽然見那遠遠跑來的女子高舉了右手,就像舉著一雙深情的秀目,一顆鮮活的心臟。其實他並不能看清她的右手是什麼模樣,或者有沒有拿著什麼東西,但他偏就生出一點隱約的念頭。

  他盯著身旁的木紫允的右手。

  那女子的右手也有當初被火箭燒傷之後留下的疤痕。但那裡面,找不出一絲感情。仿佛是決絕的,冰冷的,死氣沉沉的。沈蒼顥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奇怪的感覺,但總歸是覺得,那疤痕像一盞燈塔,在黑暗裡指引他。

  忽然之間,女子從袖口裡伸出一隻匕首,狠而准地朝著沈蒼顥的心臟奔去。那時候他已經對她生出了防備,便伸手一擋,匕首隻是輕輕地劃傷了一點皮肉,他躲開了。躲開了致命的一擊。他的嘴角露出幾絲冷笑。

  而眼前的女子,突然化成風煙,消失不見。

  那是她任務失敗的後果。

  真的木紫允此刻已融入對陣的陣營,對著沈蒼顥嫣然一笑,沒有說話,只在心中默念,這一次,我一定不會讓你再離開我。

  突然間,長空里傳來一聲尖利的呼喊。眾人循聲一看,只看到一片輕薄的衣角飛落,落下了懸崖的邊緣線。

  「若衾——」木紫允大驚,想起之前那次她們被生擒,然後逐個被扔落鬼雲潭,心想莫非再重來一次也無法改變厄運?驚悸中,卻再聽得一陣獰笑。有人放暗箭射傷了桑千綠的右腿,女子向前跌去,卻被兩名護法以長劍從左右挾住了脖頸。

  高空霎時飛來一隻巨大的禿鷲,將桑千綠提起,頓時飛出幾丈高,任沈蒼顥拼了力也攔不住,便只能眼睜睜看著禿鷲將爪子鬆開,桑千綠無處著力,身體如羽毛般飄落。木紫允奔至崖邊,只看到腳下茫茫的雲海。

  突然,她感到後頸一涼。就似墜入那雲海中似的,眼前閃爍起紅的綠的光。待她反應過來,方知道自己是被人偷襲了。

  一掌劈在後頸。


  她渾身一僵,嘴角緩緩地滲出一道血流。

  她回頭看,只見司馬季正邪笑著看著她,她想要反抗,抱緊了琴,斜在身前——此刻因為時間場景的轉換,她的琴弦已重新接上,是守護的屏障,亦是殺人的利器。她將食指抹上琴弦——狠狠地捻起,琳琅兩聲,聲音尚未飄去司馬季面前,司馬季卻將袍袖鼓起,瞬間如在腳底踩了風火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逼近,扼住了她的咽喉。

  「紫允——」沈蒼顥目睹了那一幕,想要靠近去,但卻是遲了一步。而就在那一句低吼聲中,他眼角的餘光似乎瞟到又有東西墜落了,他驚駭地一看,看到靳冰越驚恐而充滿絕望的眼神,她也是因為見木紫允被挾持,一時分神,才讓生鬼淵的弟子有機可乘,將她推出了懸崖。

  摘仙嶺上,只剩下沈蒼顥和木紫允。

  木紫允被司馬季牢牢地抓著,穴位被封鎖,動彈不得。纖細的脖頸,好像只要司馬季稍一用力她就會斷裂開。司馬季奸佞地笑了:「沈蒼顥,你若是再輕舉妄動,我立刻殺了她。」語畢,全場鴉雀無聲。所有的打鬥都停止了。

  司馬季道:「沈蒼顥,你大可再上前來與我交手,但這次,就要看看是你的動作快,還是我的手快。」說罷,冷眼看著沈蒼顥,沈蒼顥的臉色煞白,他已經全亂了。之前司馬季用谷若衾做餌,引紅袖樓的人前來,已是有全盤的布局,但此刻布局被打亂,他惟有以木紫允為人質,逼沈蒼顥放棄反抗,主動跳下鬼雲潭。

  巍峨的摘仙嶺,雲影天光。

  滿地的鮮血,將黃土染成暗紅。像一條條清晰的脈絡,或潮濕的水氳。沈蒼顥的星目深深地凝視住木紫允。

  木紫允亦看緊了他。

  仿佛那相交的一眼可以走遍滄海桑田。

  她張開嘴,無聲地,對他做出一個乞憐的口型:不要。不要讓司馬季的奸計得逞,不要為了我做出那種傻事。

  不要。

  但下一個瞬間,她看到的是沈蒼顥臉上從容的微笑。

  她心中一疼,仿佛是預見了他要做什麼。這時司馬季再度出言挑釁:「若是你跳下鬼雲潭,興許還有逃命的機會,但若再冥頑不靈,我立刻殺了她。」

  木紫允的眼淚奪眶而出。


  而沈蒼顥,就那麼遠遠地看著她,凝視著她,溫柔而充滿笑意的眼神里,滿滿的,都是那些多年不曾說出口的話。

  § 重結來生願

  沈蒼顥瀟灑地將手負在身後,木紫允想,她大概是終身都不會忘記他的轉身,和轉身之前凝望過她的深情一眼。

  那裡面是藏著話的。

  但卻未知是否是她心中所猜想的,是否是她想要聽到的話呢?她來不及問,那男子便縱身跳入了懸崖之下的蒼茫雲海。

  雲絲縷縷。鑽入他的鼻息。他好像嗅到了一股獨屬於木紫允的味道。他的眼前浮現出她絕美的容顏。那容顏,是烙進他心裡去了。這麼多年,他愛她,只愛她。因為她曾經一次又一次為他出生入死,為他拼盡了全力,甚至連性命也不顧。

  他忘不掉她為他擋下那些的致命的傷害之後,眼中是如何繾綣。他想,他是懂她的。儘管每次她總來不及說,過後又隻字不提,但在他看來,她將愛意深深地掩埋著,說與不說已經無關緊要了,她的心就像一顆透明的水晶,擺在他面前,那裡面,全是他的臉。

  他看得見。

  所以,他愛她。只愛她。再沒有靳冰越。一切變得和原來不一樣。但這劫難,這生離死別的劫難,卻又兜兜轉轉,難以避免。

  他們仍然沒有時間和對方說出那句話。

  只是,在某個閉上眼之後的瞬間,沈蒼顥仿佛聽到了木紫允在他的耳邊呢喃:「沈大哥,為何每次我想要對你說明心意的時候,你總是聽不見。你可知你我後來是怎樣悽酸?你可知我千辛萬苦回來找你,只想改變那結局,想要將你留在我身邊,永遠,永遠……」

  後來,似乎是發生了什麼的。但卻異常模糊。模糊得連光影都是一片混亂。木紫允依稀又看到了那團月亮似的純白光暈。

  光暈在對她說話。

  它說:「若是你執迷沈蒼顥,你的存在,便是對他的拖累,是他的負擔。若不是你,他不會受鉗制。第一次,他是親信了假的你,才被那匕首奪了性命。第二次,他亦是顧及你,才聽任司馬季的擺布。沒有你,他的命運會變得完全不一樣。」

  「是我?真的是因為我?」木紫允喃喃地念著,如泣如訴,「我應該怎麼辦?」


  光暈發出格格的嬌笑,道:「還記得那本記載了你們的遭遇的《十二濯香令》嗎?拿到那本書,將結局改寫,沈蒼顥的命運可以掌握在你手裡。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當初的方敏君因為忤逆天意,受到了懲罰,所以,你如果那樣做,便也會跟她一樣,最終在虛弱痛苦中死去。」

  「但我若強行篡改誰人的命運,那人不也會受影響,變得虛弱呆滯嗎?就像之前那次,沈大哥也曾陷入方敏君的魔障之中?」

  光暈閃爍著:「凡事皆有因果。方敏君篡改的,只是果,而因仍在。你若是將那本書從頭到尾做一次徹底的變動,因果相連,裡面的人是不會有任何危險的。」

  萬籟俱寂。

  木紫允聽見光暈中宛如海風般的細細嗚咽,伴隨著自己滾燙的心跳,她沒有猶豫,沒有絲毫的畏縮,點頭道:「那麼,請你開始吧。」

  話音才落下,又是一片物換星移。

  整齊的書頁,擺在面前。

  淡淡的墨香似乎還沒有散盡。木紫允輕輕地翻開它,提筆一蹴而就,在最後劃下句點的時候,兩行清淚已成了斷線的珍珠。

  將書頁的一角暈得潮濕一片。

  所有的驚險,到最後都是有驚無險。沒有人死亡。無論是尹傲璇還是刁暮伶,又或者別的某位小主,她們都活著。

  血雨腥風的江湖,她們行走其間,遊刃有餘。

  而那個玉樹臨風的男子,從來,並且永遠不會愛上自己。他的心裡,只裝著靳冰越。——木紫允寫到此,覺得胸口痛得好像要脹破了。她不許自己停。不能心軟。她要靳冰越也看見沈蒼顥的深情,與他一同歸隱山林,離開這紛擾的江湖。

  紅袖樓散了。

  再沒有濯香令的束縛,所有的人都好像卸下了一個重擔。瀟灑飄逸、無拘無束的生活,令他們各自沉醉其間。沈蒼顥握緊了靳冰越的手,好像生怕一鬆開她就會離她而去。

  女子嬌軟地靠近他懷裡,聲甜如蜜。


  他的臉上,綻放出清澈的笑容。

  那是木紫允看見過的,他最美好的笑容。她只能將眼淚吞回肚子裡。望著他們。竹林深處的小樓,是他們歸隱的地方。他們廝守相愛,再不理江湖紛爭。他們與木紫允道別,問她要去哪裡,他們不知,他們眼下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木紫允以淚,以命換來的。

  木紫允離開時,每走一步,便覺得氣力虛弱一分,視線也越來越模糊,身體越來越輕盈。

  最後終是不支倒地。

  倒在竹林里,離那小樓不遠,但樓中的人,眼裡只有彼此,他們沒有看到她。至少他不會孤單不會寂寞,他得到了他所愛的人,至於那個人是不是自己,根本就不重要了,不是嗎?她想和想著,吃力地笑起來。

  耳畔傳來清越的曲調,伴著沈蒼顥朗朗的笑聲。

  木紫允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沈大哥。她在心裡默念這個名字。默念很多遍。就好像要一直一直,將他的容顏,他的笑,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從今生帶入來世。

  來世,還能與他再相戀一場嗎?

  § 相逢是夢中

  迷濛間,耳畔似乎又傳來了一個聲音:「木姐姐,木姐姐,你醒醒?」木紫允覺得自己沉重的眼皮似乎恢復了一點力氣,可以睜開了。她睜開眼,便看到谷若衾焦急地看著她。身邊雖然還有那些密密麻麻的翠竹,但卻又略有不同。

  這裡是——紫竹林?

  木紫允倏地坐起來。看著自己只穿了單薄的衫子,披頭散髮,仿如夜遊一般。她的舌尖發顫,鈍重地問:「我這是怎麼了?」

  谷若衾搖頭:「我只知我清早起來不見你,以為你在附近散心去了,可是等到天黑也不見你回來,便出來找你,哪知道卻看你躺在這裡,怎麼喊也不醒。我已經守了你兩天兩夜了。」——兩天兩夜?木紫允心中豁然一疼。

  她終於明白為何她總是不斷地在一些交錯的場景中轉換,因為,只有在夢境裡才會發生那樣的情況。什麼時間倒回,改寫歷史,都不過是她的黃粱一夢。縱然她願意豁出性命來交換,這天卻不給她那樣的幸運。

  她不過是將她的愛與心痛再複習了一遍。

  情若比目,離如參商。

  抬頭看見夜幕下漫天的星子,她知道,他是再也回不來了。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若是可以在夢中相聚,在夢中一遍遍地虛構彼此的故事,一遍遍地觸摸深愛的容顏,是否也算一種幸運?她便含著淚,微笑著,再次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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