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只為相思老

2024-09-12 21:33:52 作者: 語笑嫣然
  惆悵舊歡何處

  一、牆頭馬上初相見,不準擬、恁多情。

  夏令。

  江南。

  輕靄浮空。亂峰倒影。紅樓朱閣相望。

  姜疊鶴遇見阿房時,那落魄狼狽的女子,衣衫襤褸,渾身還帶著青一塊紫一塊的淤傷。姜疊鶴好心,俯身下去,問,姑娘,你為何奔逃?

  阿房匍匐在地,囁嚅著,只說,有人在追我。話音一落,兩眼就失了光,沉沉的昏倒下去。男子輕蹙了眉,以溫柔慈悲的眼神望定她。然後將手中的酒葫蘆別在腰間,俯身下去,將她瘦小的身軀抱起。沿進城的大路而去了。

  待到阿房甦醒。

  她說,我沒有姓氏,公子可直呼我的名字,阿房。阿,是阿膠的阿。房,是房屋的房,但發音卻念做龐,龐然的龐。

  姜疊鶴抿了嘴笑,道,秦始皇建阿房宮,也就是那個阿房吧?

  阿房點頭。正要起身,想作揖謝過姜疊鶴的救命恩,門外卻傳來一陣嘈雜聲音。阿房踉蹌著站定,道,他們是衝著我來的。

  姜疊鶴卻扶住她,說,我是大夫,你是我的病人,你的身子這樣虛弱,要是由著他們將你帶走,豈非我的失職?

  阿房不做聲。

  她其實也是極為害怕的。門外的人,要將她帶回村子接受祭師的制裁。她原本是孤女,流落江南。逗留於杭州城外一處僻靜的村落。後來,村中有一戶李姓的人家,小兒子只有八歲,突發疾病,村中大夫束手無策。李家人拜過祭師以後,求得所謂良方,即娶親沖喜。但鄉鄰里,沒有誰願意。李家只好找了阿房。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還用安固妥帖的生活相誘惑。阿房便答應了。哪知道,她入門半年,那病怏怏的小相公不但不見好轉,最終連命也丟了。李家人不服氣,將這筆帳都算在招搖撞騙的大祭師頭上,祭師為了脫罪,發狠說阿房是不祥之人,說她剋死了自己的丈夫。就這樣,阿房趁夜潛逃。但如今李家人不但找到她的藏身所,她還連累了收容她的大夫。

  阿房心中慚愧。

  只是,又更加害怕自己被捉回村子,不曉得要接受怎樣的制裁,而她又有了逃跑的記錄,這刑罰也許還得加倍。她噤若寒蟬。躲在屋子裡,偷偷從窗牖的縫隙朝外面看。

  姜疊鶴卓然的立於人群中,絲毫沒有懼色,那些叫囂的聲音混淆著他義正詞嚴的辯解,阿房聽不清楚,只知道,自己因這男子而獲救。

  得了自由。

  得了安全。

  男子像是道骨仙風的俠客,他的勇敢和善良,是比刀劍更厲害的武器。阿房心中一動,跪拜下去,不僅要多謝他的恩情,也乞求,他能夠收容她在身邊為奴為婢。

  姜疊鶴不忍拒絕。

  彼時,他溫柔慈悲的眼神,在很久以後,阿房回想起來,依然滿懷溫暖。惟獨是,自己卑微的思想,在高大而光彩的他的面前,猶如穢土,猶如漏夜,從來不敢堂而皇之的呈上。

  姜疊鶴的心中,是有別人的。

  那女子,姓莫,名紫絢,在杭州某間半大不小的青樓掛頭牌。輕盈嬌媚。色藝雙絕。姜疊鶴常常到青樓看她的歌舞,有時把酒言歡,徹夜不歸。

  沒有想到的是,忽然有一天,莫紫絢失了蹤。白日裡她獨自出外散心遊玩,卻始終不見回來。姜疊鶴連著問了很多次,老鴇都回答他同一番話。

  不見了。

  失蹤了。

  也許被強盜擄了去。也許死在荒山野嶺。

  姜疊鶴猶像被抽了魂,剝了皮,心神恍惚,連看診也差點寫錯藥方子。那種憔悴,阿房看在眼裡,卻無能為力。

  二、舞裀歌扇花光里,翻回雪,駐行雲。

  是年。九月初三。有風雨。天色晦暗。


  醫館中,有年輕的男子上門問診。看模樣,約麼是弱冠之年。穿著寬袖大襟的玄青色袍衫,配鉛白的短褂,腰間繫著玲瓏的玉璧,手搖一把畫蘭草的摺扇,扇墜雪青色,是用極柔軟的絲線束成的盤花結。看形貌,想是出自富貴人家。但進門的時候翩翩有禮,問及病症,面容卻有了幾分難色,說話亦吞吐。

  他說,他姓楊,名少以。

  他常常感覺雙手無力,在陰雨天,還會有強烈的陣痛,身體亦發寒發抖。更加奇怪的是,他看見某些著紅衣的女子,也會有此等症狀。

  姜疊鶴眉心一皺,替他號脈。可無論如何仔細的診斷,也未能發現他的身體有絲毫患病的特徵。他問,這樣的情況,出現有多久?

  楊少以想了想,答,不足三月。

  姜疊鶴又問,三個月前,你是否遭遇了什麼不尋常之事?楊少以聽罷,皺起了眉,抬眼望了望站在姜疊鶴身邊的阿房,搖頭道,聽人說姜大夫的醫術了得,卻原來也是泛泛之輩,既然你無法診出我的病端,那就此作罷。

  說著,拂袖而去。

  阿房吁了一口氣,撇嘴道,這人好生奇怪。姜疊鶴卻是見慣不驚,笑道,我以前也曾遇見過這樣的病人,他們的病,或許不在體表,而是在心。但若有難言之隱,他們不願說,做大夫的,也不便多問。

  哦。

  阿房恍然大悟。

  再看看門外,那年輕的公子哥已經消失得沒了蹤影。

  數日之後。

  阿房經過河堤,忽聽得一陣喧譁。似是有小孩遇溺。她跟著人群湊上前。只見一個身影飛快的躥過,撲通一聲,扎入了河水裡。

  阿房覺得眼熟。

  再仔細看,正是前幾日到醫館求診的楊少以。只是,阿房絲毫也看不出他自己形容的雙手軟弱無力,反倒是矯捷的將小孩抱上了岸。


  慌了神的父母對見義勇為的少年千恩萬謝,楊少以周身濕漉漉的,單膝跪地,撫摩著小孩的頭,面上的笑容清清淺淺。阿房本以為像他這樣身家豐厚的闊綽公子,平日裡遊手好閒也就罷了,是決計不會做出此等高尚事情的。

  因此,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

  楊少以起身的時候,一張乾淨的手帕遞到他面前。他沿著青蔥的手指看上去,看見阿房,怔忡道,是你?

  他也還認得她。

  他見阿房抱著兩匹花布,又拎了一隻竹籃,頗有不便,於是伸手道,我來幫你。阿房卻笑著退了兩步,道,你濕透了,趕緊回家換了乾淨的衣裳,否則,你又得來醫館找我們姜大夫了。

  楊少以撓撓腮幫子,憨笑道,是,是,這手帕,我下次再還你。

  不用了。阿房說,一張手帕而已。然後,挽著籃子施施然的轉身走了。楊少以卻還站在原地。河風一陣接一陣的吹著。

  吹不出半點寒意來。

  鳳簫樓上。臨街的桌位。楊少以翹首坐著。袖口裡,揣著洗乾淨又燙得平平整整的白手帕。他不時的拿出來,放在掌心端詳,然後又重新放回去。

  稍後。

  阿房來了。

  是楊少以派人到草廬醫館將她接過來。說要當面歸還她的手帕。她沒有想到對方竟言出必行,意外之餘,不免尷尬。

  待酒菜上桌,樓下來了一班雜耍的藝人。楊少以和阿房都饒有興致的就著欄杆觀看。一邊又斷斷續續的聊上幾句。

  突然,楊少以臉色煞白,身體發抖,似乎雙腿已失去了支撐的氣力。隨從和店小二都過來扶他。阿房焦急的問他是否哪裡不舒服,他擺擺手,道,我要回去了。阿房心中疑惑。又想起他在醫館的陳述,便朝著樓下的雜耍班望了望,卻沒有看見有誰是穿著紅衣的。

  三、綺席闌珊,鳳燈明滅,誰是意中人。


  聽聞,雜耍班是從鄰近的村鎮過來。藝人的本領平平。並無任何可圈可點。很長的一段時間,都游離在杭州城。

  矇混度日。

  阿房回到醫館,對姜疊鶴說起這件事,更樂道的,還是楊少以在酒樓的奇怪舉動。姜疊鶴並未在意。只當閒事聽過,左耳近,右耳出。

  那已經是莫紫絢失蹤後的第五個月了。他仍舊要不時的徘徊在青樓外,希冀著突然有一天能看見心上人如花的臉。有幾次他出門後降了暴雨,阿房就撐著傘,抱著蓑衣,到青樓外找他。關於莫紫絢他們並無太多可交談,阿房就只是緘著口深一腳淺一腳踩著地上的水坑,凍得臉發青手發紫,沒有半句怨言。那份無聲的情意,他明白。

  然而。

  他面慈,心冷,若無其事。

  後來,又是一次。淅瀝的小雨中,從青樓出來,經過熱鬧的市集。姜疊鶴撐著傘,阿房縮著脖子,不停的朝手心呵氣。

  姜疊鶴問她,冷嗎?下次別管我了。

  不。阿房堅決的否定。只是一個字。又低下頭去。姜疊鶴卻忽然停住。順著他目光的方向,阿房看見那個雜耍班子,一干人等正毛毛躁躁的收揀道具。

  怎麼了?阿房剛要問。姜疊鶴卻眼神一顫,丟開傘,衝進雨幕里。衝到一個身披斗篷的少女面前,拉住她,大聲的喊著,紫絢。紫絢。

  阿房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那女子看著狼狽的姜疊鶴,怔忡道,我不是紫絢,你認錯人了?這樣一句話,陌生的眼神,驚慌的躲藏,比雨勢還要兇猛。

  擊垮了他的日思夜想。

  一路上,姜疊鶴再抬不起頭,滿腦子都是方才那個跟紫絢一模一樣的少女。他怎麼也無法說服自己相信那不是他的紫絢。他覺得世間上不可能有兩個人的容貌能夠完全疊合無懈可擊。而阿房對於莫紫絢從來只是聽說,未曾親見,因而給不出任何的意見,惟有塞給姜疊鶴一些安慰的意見。卻顧不得護著自己隱忍的心傷。

  野曠天低。


  姜疊鶴在院子裡站著,負著手,仰頭看著似有還無的一彎新月。阿房遠遠的望著他,濃郁的哀傷緩緩蔓延開。

  這時候,他們聽見外面的大街上傳來一聲呼救。

  那聲音短促,慌亂,帶著乾涸的嘶啞,如海浪撞擊礁石,擾亂了暗夜寧靜的空氣。姜疊鶴和阿房一前一後朝門外跑去。

  只見長街的盡頭,幽明的光線,照射出薄薄的霧氣,拉長了兩副人影。其中的一個退至牆角,又沿著牆角滑了下去。而另一個,高舉右手,似握著什麼東西要狠狠砸下去。姜疊鶴大吼一聲,那人立刻撤了手勢,跌跌撞撞跑開了。

  姜疊鶴扶起那個滑倒的人,問,你沒事吧?

  對方答,沒事。

  姜疊鶴一怔,仔細的低頭看下去,那驚魂未定的女子,不正是他白日裡遇見的莫紫絢麼?他又一次切切地喚她,紫絢。

  可女子還是否認。她說,我叫素兒。

  姜疊鶴和阿房將素兒帶回醫館,燈光下,看見她的衣裳有幾處撕破了口,左臂和肩膀都有匕首劃出的傷口。

  姜疊鶴一邊催促阿房準備紗布和傷藥,一邊問素兒,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素兒戰戰兢兢道,我本來是要去給班主買酒的,那個人,我也不曉得是何時跟著我,卻也不搶我的錢袋,反而是一個勁的拿刀逼著我,像要殺了我一樣。

  姜疊鶴想了想,又問,你可看清楚他的模樣,你認得他麼?

  素兒搖頭,道,他是戴著面具的。

  頓時,姜疊鶴與阿房各自看了對方一眼,心中都有些難以名狀的驚憂。阿房索性岔開話題,道,這麼晚了,你又受了傷,不如暫且在醫館住下吧。這裡很安全,你別害怕了。

  是啊是啊。

  姜疊鶴連忙附和。


  阿房撇了撇嘴角,露出勉強的笑意。她知道,此時的姜疊鶴,眼中已經完全容不下她。她從房間裡黯然的退出來,悵惘的,走上無人的長街。寒風吹入鬢角眉梢,她雙手抱在胸前,抱得很緊,但身子卻抖得厲害。不一會兒,她走回剛才救下素兒的地方。呆呆的站著。靠著牆。

  霧氣瀰漫。

  這時候,一個不經意的低頭,仿佛看見什麼相熟的物件。她彎腰拾起,仔細的牽理了,原來是一枚扇墜。

  雪青色的扇墜。

  經此一役,他們由陌生變得熟絡了。以阿房的觀察,素兒對姜疊鶴也是有心的。她不會捏造任何藉口來掩飾自己為何頻繁的進入醫館,仿佛她來看他,是天經地義順理成章的事情。他們相談甚歡,眉眼間盛著的,都是自不待說的情意。

  漸漸的,姜疊鶴開朗了,笑容多了,面色更和善,也不再買醉,不再流連青樓。他仿佛脫胎換骨。起死回生。他說,無論素兒是不是紫絢,對他來講,都已經不重要了。她們如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孿生姐妹。

  五官。氣質。神態。聲音。均不差毫釐。

  他說,他要待素兒好,留著素兒,愛護她,照顧她。也就很努力的替人診病,儲錢,希望儘快從班主那裡替素兒贖身。

  然而。

  事與願違。

  當姜疊鶴捧著沉甸甸的銀兩,找到雜耍班的班主,班主說,已經有人出了更高的價錢,買了素兒,將她帶走了。

  而那買家,竟然是,楊少以。

  婚事定在本月底。楊少以要娶素兒。娶做正妻。這在外人看來,頗有蹊蹺。而楊少以自己,仿佛迫不及待。

  但是。

  當阿房站在楊少以的面前,她看不見對方臉上得意或喜悅的神情,反而是慌張,是刻意的掩飾以及躲藏。她開口便問,你能不能,不要娶素兒?


  楊少以愕然。

  他們不過才有幾面之緣。交情淺薄。他沒有想到阿房會為了這件事情主動來找他。他眸子裡的黯淡,在某一些瞬間,變得閃爍又光亮。

  楊少以問,為什麼?

  阿房低著頭,囁嚅著,說,因為,我喜歡你,我想嫁給你,我希望你娶的人是我而不是別的女子。周圍的一切猛然凝固。連半空的落葉都停止了轉動。楊少以是激動的。他從未告訴阿房,自河邊一遇,他鍾情於她,哪怕是睡夢裡都巴望能聽著看著她。

  半晌。

  楊少以笑了。似乎帶著異樣。有說不出的苦澀和淒涼。他粗暴的捧著阿房的臉,吻上她濕熱的嘴唇,他的舌頭像入侵者一樣企圖敲開她的齒關。他感覺到對方的身體有明顯的顫抖。然後,鹹鹹的淚液滑至舌尖。

  他推開她。

  說,你的演技實在太差。告訴我,為什麼撒謊?

  阿房癱軟下來。她知道,當一個女子面對自己心愛的人說出那些託付終身的話,應當是羞怯的,甜蜜的,或者還伴隨一些忐忑如小鹿亂撞的心理,但決計不會是她那麼勉強,像喝一碗苦藥,像吞一把黃連。她說,因為姜大哥不能沒有素兒。

  楊少以豁然明白。

  他訕笑著,說,你為他所做的事情,他知道多少,他既然辜負你,你何必這樣愚蠢為他犧牲自己。你走吧。我是不會改變主意的。

  你也愛素兒?阿房盯著楊少以。清澈的眼神像利箭一樣飛入男子的心臟。男子沒有回答。那一刻他覺得自己齷齪又卑鄙。

  這世間男女,雙雙對對,卻未必都能夠用愛與不愛來衡量。

  楊少以娶素兒,是要將她禁錮在身旁,以免她泄露了自己曾犯下的彌天大錯。這應當要從莫紫絢的失蹤講起。

  素兒就是莫紫絢。


  這一點,楊少以比姜疊鶴更加在意。他費了很多的功夫,包括人力、財力、時間,從雜耍班班主開始,順藤摸瓜的調查了素兒的來歷。原來,半年前,紫絢失蹤的當天,她碰巧撞見楊少以在鄉間與人爭執,兩個人唇槍舌劍最後竟動起手來。紫絢是惟一的目擊者。她親眼看著楊少以揮拳頭打了對方的臉,又將對方推倒,撞在硬邦邦的大石頭上。那人叫喚了幾聲突然沒了動靜。楊少以嚇得魂不附體。怎麼也沒有想到一點小小的爭執竟鬧出人命來。更加想不到的是,荒蕪的四處,竟然還有一名路過的女子。而那女子,穿了一身鮮艷的紅衣。

  他惟有一不做二不休。

  以求自保。

  但彼時,也許是太過慌亂,楊少以掐著紫絢的脖子,見她昏死,就草草的將她拋進河水裡。她卻大難未死,得漁夫相救。只不過,喪失了記憶。後來,遊蕩落魄,輾轉為雜耍班的班主收留。楊少以重新看見她,便是同阿房在鳳簫樓。他毫無預兆的看見一個他以為死去多時的人,嚇出一身的病。而他長久以來所謂的發抖抽搐手無力等病症,其根源,也正是因為他心中有愧,殺人的陰影纏繞著他揮之不去,如同姜疊鶴所言,那是來自他心底的,而非身體上的望聞問切可分辨。

  一個錯誤的開始,仿佛是無底的根源。楊少以害怕素兒認出他,將往事抖了出來。他再次動了殺機。也就是那一次,深夜裡,他幾乎要得手的時候,姜疊鶴和阿房出現,阻礙了他。而他也察覺到素兒已經不認得自己,探究之下,據雜耍班的班主說,他當初撿到這女子的時候,她什麼也不記得,連素兒這名字,也是班主隨口給她的。

  對楊少以來講,娶一個和自己沒有感情的女子,並非太為難的事情。三妻四妾如此平常。他想他這一生除了素兒以外,一定還會得到與他情投意合的好姑娘。最重要的,是他可以不著聲色的將威脅禁錮於身邊,哪怕是有一天素兒突然恢復記憶,認得他就是當年謀害她的男子,他起碼能夠看住她,可以有迅速而妥善的應對之法,又或者,女子嫁雞隨雞,到那時她已甘願為了他將真相隱瞞,這些,都留做後論了。

  四、和淚眼、片時幾番回顧。傷心脈脈誰訴。

  集市上。眾人竊竊的議論著楊家的變故。那些新鮮的魚肉蔬果,轉眼成了腐爛的泥渣。阿房丟下籃子,腳步慌張又踉蹌。

  她逃命似的奔回醫館。

  那本應該是楊少以和素兒成親的好日子。束手無策的姜疊鶴,歇了生意,終日窩在半閉的小院裡,酗酒,發呆。他也曾試圖闖入楊府,或哀求與素兒見上一面,但他總是被人架著丟在路邊,他連朱漆的大門都沒有辦法跨入。

  阿房守著他。

  可是,忽然間聽說昨夜洞房,新娘袖裡藏刀,砍掉了新郎的一隻手。新郎如今昏迷不醒。而楊家的人,則發了狂要揪出逃跑的新娘。

  阿房想,若姜疊鶴知道了這個消息,必定又是一番折騰。片刻之前她還想著如何用豐盛的飯菜來緩解姜疊鶴的心傷,片刻之後,她奔走在回醫館的路上,中途不慎跌倒,膝蓋和手掌都磨破了皮。剛回到醫館,心急火燎正要開口對姜疊鶴道出實情,卻猛地,看見屏風背後一個晃動的人影。阿房一驚,三兩步上前,伸手抓去。

  那竟然是素兒。

  仍留著滿身喜慶華麗的裝扮,但髮髻凌亂,面色烏青,簌簌的發著顫。姜疊鶴說,她已經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


  阿房跺著腳,道,你可知,楊家已將事情告了官府,如今,連衙差都在找她,窩藏罪犯的後果,你如何承擔?

  姜疊鶴慘笑,我不可能放棄她,你知道的。

  阿房無言。

  這時候,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伴隨著喧鬧的呼喊,姜大夫,姜大夫。眾人心頭一涼。姜疊鶴強做鎮定,示意阿房和素兒躲進臥房裡。然後整了整衣冠,出門相迎。

  來的人,是楊府的管家。

  因為楊少以昏迷不醒,楊老爺著急,而姜疊鶴的醫術在杭州城又頗有名氣,所以他派了人來請他過府診病。姜疊鶴聽罷,料想對方尚且不知道素兒就藏在醫館,暗自鬆了一口氣。他整理了藥箱,動身時,阿房也施施然的走了出來,道,我陪你一起去。

  姜疊鶴默許。

  這些日子以來,阿房一直跟著姜疊鶴處理醫館的事情,耳濡目染,也學會了某些簡單的醫理。她常常以助手的身份陪著姜疊鶴診病開藥,技藝越發嫻熟。只不過,這一次,阿房的目的,卻不是為姜疊鶴做助手,姜疊鶴診病之後,她堅持不隨他離開楊府,她說,她與楊少以相識一場,要留下來照顧他,倘若有什麼變故,她也好及時處理。

  夜深時。

  阿房坐在楊少以的床邊,清冷的月光映照出她單薄的身影,她放低了聲音,絮絮的說著一些話。楊少以的呼吸很均勻,雙目緊閉,眉心似有輕微的褶皺。而缺失的左手,只剩下半截上臂,看上去陰森又可憐。後來,漸漸的,阿房趴在床沿睡著了。黎明時醒來,楊少以竟半躺著,目不轉睛看著她。

  阿房先是一驚,又喜道,你終於醒了。

  楊少以冷笑,就算我醒了,這件事情,我也不會善罷甘休,莫紫絢毀了我一隻手,我要她十倍百倍的償還與我。

  莫紫絢?阿房訝然。彼時,她尚且不知道素兒就是紫絢,楊少以的話,著實令她吃驚不小。而彼時,另一邊廂,素兒正在向姜疊鶴講述所有事情的經過。

  她已恢復記憶。

  就在她與楊少以拜堂成親之時。也正因為她認出了面前的新郎就是曾經企圖置她於死地的殺人兇手,她六神無主,遂失手砍掉了對方一截手臂。而她如今已無心揭發楊少以,只求能安安穩穩的,守住她與姜疊鶴之間坎坷得來的歡聚。


  言談間。

  他們緊緊擁著對方,涕淚漣漣。

  卻不知,楊府內,阿房為了說服楊少以放棄對此事的追究,跪在地上,亦是聲淚俱下。楊少以的憤怒和痛楚如猛火一般旺盛,他咆哮著,甚至出了拳腳,阿房仍是沒有半點退縮之意。他捏住她的下巴,吻著她的耳垂,輕聲道,如果你願意替莫紫絢償還,或者,我可以考慮放過她,還有你的心上人。

  阿房僵著身子,面無表情,答,我願意。

  楊少以狂笑不止。他用他另外的一隻手扯爛了阿房的衣服,那瘦削的身體像木偶一樣癱著,瑟瑟發抖。他將心一橫,覆蓋上去,片刻之後,卻歇斯底里的衝出了房間。

  乍暖還寒。

  周遭的景物,暗啞,蕭瑟,甚是淒涼。

  楊少以終究是不能將阿房當作報復或填補的工具。直到那一刻,他方知曉。那種感情,是出自真心,他無法褻瀆。

  他笑自己浪蕩半生,卻竟然,對這普通的鄉野女子動了真情。

  而阿房。沒有得到楊少以的首肯,無論對方怎樣在言辭間侮辱她,驅趕她,她始終也不肯離開。她就像傭人一樣伺候著楊少以的起居飲食,並且承受著他因挫折而難以平復的暴躁情緒。數日之後,楊少以的心軟了,他向官府收回自己追究的權力。

  事情告了終。

  這個消息,是阿房回到醫館,親口告訴姜疊鶴。姜疊鶴與素兒喜極之時,問阿房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結果,問她是如何說服楊少以。阿房道,他終究還是善良之人。若非如此,當初,他也不會去救一名不相干的溺水兒童,他的眼神,曾經那樣柔軟,那樣溫和。

  只不過。

  再是龐大的善良,又或者是很多顯而易見的光亮,仍然不能構造出一份讓彼此都傾心的感情。誰的心中藏了一人。

  而誰的心中,卻又藏著,另一人。


  五、惆悵舊歡何處,後約難憑,看看春又老。

  姜疊鶴結束了草廬醫館,帶著素兒,或者說,莫紫絢,離開了杭州城。早春的桃花開了滿山。阿房站在桃樹下為他們送行。

  他們曾經提出帶阿房一起離開,到別的地方,再一起生活。但阿房拒絕了。

  她什麼也不是。

  她的心深埋於地下。她的感情是自我的笑話。她的存在,只能夠徘徊於姜疊鶴之外。她從來不怨姜疊鶴有負她的痴情。

  只嘆自己緣淺福薄。

  她將心愛的男子最後一眼深情烙在記憶里最恆久的角落,目送著馬車遠行,風吹過粉色的花瓣,簌簌的,落了滿肩。

  那以後,她履行自己對楊少以的承諾,住進楊府。毫無名分,亦不計較白眼。就像贖罪一般。她的用心,楊少以不是不知道。可他從來也不揭穿她。任由自己厚顏無恥自欺欺人的享受著她的柔情與順從。他心中明白,他們都是一樣愛而不得,就算尚有表面的朝夕,也不過是假象。如同風中的蠟燭,苟延殘喘,隨時都要熄滅。

  兩個月之後。

  阿房偷偷的離開了杭州。她知道,兩個月的時間已經足夠姜疊鶴與素兒走得遠遠的,楊少以縱然有心反悔,只怕也不能再找到他們了。更何況,楊少以不止一次的向她表露,只要素兒離開杭州,不將往事揭發,他亦大可不必再追究素兒的過失。

  然而。

  阿房卻不知道,楊少以之所以那樣說,是因為他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他要儘量讓她相信此前種種的恩怨已經成為過去,儘量讓她明白,她已不需要為了償還或監視,違心的留在自己身邊。她可以選擇離開。他不忍心責怪。

  畢竟蝴蝶終究也飛不過滄海。

  其實。

  阿房走的那一天,楊少以是知道的。他在暗處看她。看她踽踽的行走在羊腸小道上。背著簡陋的包袱。那匆忙的背影,黯淡又悲傷。

  她或許還擔心楊府的人會來追趕她吧。楊少以淒淒的想。只願她日後平安,能遇見一個託付終身的伴侶。

  我到底還是留不住她。

  只不過,我似乎忘記了將我的心意坦誠相告。這麼久的時間,她是否知道?她會不會以為我只為了發泄或填補,才將她縛在身旁。

  到底,她是否知道?

  惆悵舊歡何處,後約難憑,看看春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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