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閨夢裡人

2024-09-12 21:33:56 作者: 語笑嫣然
  【 楔子 】

  明,崇禎十七年。

  安徽懷寧。

  有史家小姐衣寒,年方二八,正是婷婷裊裊時候。竟卻一日一日,憔悴,枯瘦。

  伯顏,你不在我身邊。你留下的,那些旖旎的唐宋文章,我只記得,悔教夫婿覓封侯。而我,亦悔我當日故做凜然大義,於今時,方知生存於我,其意義只在你。是簡陋的你,落魄的你,朝夕相對的你,而非威武的你,富貴的你,遠在沙場的你。

  你說,要衣錦還鄉。

  我等你。

  等了一個,又一個年頭。

  陌上楊柳,哪能解愁。

  伯顏,我又惹怒了爹爹。他和娘親都說,你回不來了,甚至有同鄉在信中提及,那馬蹄,亂槍,黃沙,已將你埋葬。

  懷寧的人都說,史小姐的未婚夫死了。

  我不信。

  因為你曾說,你要風光的迎娶我。

  你說了,我就相信。

  但是爹爹要我嫁給陸員外的公子,他不許我再想著你,他甚至已經收了聘禮,歡歡喜喜的,準備挑選一個良辰吉日。

  我沒有辦法。

  伯顏,倘若你終於回來,你看不見我,請相信我的離開是為了你,為了保全我自己。我燒了鮮紅的嫁衣。我只要,三尺白綾。

  【 一 】

  清,宣統二年。

  江蘇寶應。

  瑞豐年古董行的管事,是一名三十幾歲的男子。他叫官上清。似北方男子的魁梧,卻有輕微的駝背。平日裡不言不語,逢人總是低著頭。其貌亦不揚。

  若顰去的時候,官上清和往常一樣,低眉頷首,說,辛姑娘你來了。然後又繼續打掃鋪面的清潔或者盤點那些經年累月也沒有賣出去的貨品。

  若顰走上閣樓,在靠窗的書桌前面坐下,清晨的陽光灑了一身,恍若披著金燦燦的雲霞。她的一天便這樣開始。很多時候,因為幾乎沒有客人,待日落西山,也還是這樣寂寥的姿勢。

  她在等一個人。

  她的丈夫。

  儘管官上清總是喚她,辛姑娘,但她其實更樂意聽人家稱她為林夫人。她明白,官上清堅持稱她辛姑娘,是不忘提醒她往事已矣,但她那麼愛林未明,從十五歲,到二十五歲,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輕易抹殺的。感情和記憶,是比海難更龐大的一場災劫。

  十八歲那年,若顰嫁給林未明,用各自的積蓄,經營起這間古董行。無奈,生意總不見大的起色。後來,林未明聽說香港有商家意欲收購大量宋元時期的字畫和手工藝品,他盛意拳拳,決心親自前往洽談。

  若顰還記得林未明走的那天,陰雲密布,自己的心總是高懸不下。林未明握緊了她的手,暖融融的,他說,我很快就回來。

  原以為簡單的承諾,卻沒能兌現。

  那個時候,若顰二十歲,在寶應最繁華的街巷裡,聽人說,林未明乘坐的船隻遭遇風暴,船沉了,兩百多名乘客,生還的,只有十餘人。那當中,沒有林未明。

  若顰不哭,逢人就說,未明還活著,未明說很快就回來,他答應我的事情,從不食言。但其實,她要說服的,不過是她自己。


  她最無法說服的,也是她自己。

  五年。

  時間消磨了若顰的固執,到後來只留下一個等待的姿勢,麻木的逡巡著一個心知肚明的悲劇。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黑夜白晝,食不知味,睡眠淺薄。

  有一日,半夜裡,聽見廚房有劈里啪啦的聲音。若顰掌了燈,戰戰兢兢的過去看。黑糊糊的角落堆滿了柴禾,幽弱的燭火照過去,像一副一副乾枯的骨架。在那裡,若顰發現一名女子,昏迷著,斜靠著牆,手裡抓著的,是一條白色的緞帶。

  若顰救了她。

  又憐她無可依靠,留她在古董行干一些輕鬆的活計,每月有微薄的報酬。

  她姓史,史衣寒。

  從來不說自己從哪裡來,到哪裡去,看待這裡的一切,總是用陌生的惶恐的又欲遮掩的神態。若顰對她,有一種莫名的親切。自己也說不上是為何,或許,是因為她在昏迷當中一句喃喃的自語。

  她說,我相信你很快就回來。

  【 二 】

  衣寒試過再輕生。

  像所有悲痛欲絕的女子一樣,醒過來,呼著喊著你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不讓我死了倒乾脆。然後,漸漸的發現周遭陌生的一切。

  她是史衣寒。

  明崇禎元年,暮秋生。安徽懷寧人。可她身邊的女子告訴她,這裡,是江蘇一個叫寶應的縣城,如今是大清宣統二年。滿人做了皇帝。若顰說,兩百多年前,崇禎於煤山自縊。明朝滅亡。曾經風風火火的李闖王,最終也沒能守得住漢人的江山。

  兩百多年前。


  衣寒幾乎覺得自己必定是瘋了。又或者,她正處於瀕死的邊緣,她如今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與死亡有關的幻象。她想要加速這過程,於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割脈,懸樑,差一點吞下半斤砒霜,每一次,都被若顰及時的阻止。

  若顰對衣寒很好,像一個溫和慈祥的姐姐。她知道衣寒心裡必定是有很多苦楚,她說你告訴我,這樣才不至於悶壞了自己。但衣寒不說,若顰便問她,是否在等待什麼人,衣寒仍是緘口不言。有一次,倉倉皇皇的,打碎了店裡一隻嘉靖年間的青花瓷瓶。

  衣寒慌忙蹲下身去撿,陶瓷的碎片劃破了她白皙的手掌。卻聽若顰清悵的說道,碎便碎了罷。衣寒捧著掌心裡那抹殷紅,突然,哭了。

  像是兩百年都不曾哭過,眼淚始終不停。

  若顰遞給她一方錦帕,自顧自的,說著林未明,說他們曾經的歡愉,一夕永別。衣寒因了她這一番話,有幾絲慚愧。想,她竟然是這般堅強隱忍的女子,完全不似我,懦弱,頹喪,逃避。若是伯顏,他會否希望我即使一個人也要為了他好好活,他會否因為我的輕生失望難過?

  可是,這樣一個陌生的環境,仿佛初生的嬰孩,諸事從頭學起,難道,從前是真的回不去了?

  她的從前,到哪裡去了?

  是跟伯顏一樣,失蹤了麼?

  衣寒走在清晨霧色慘澹的街市里,心神恍惚,迎面走來一人,提著藤編的箱子,箱子的一角刮破了她的褲腿。她竟沒有察覺。反倒是對方喊她,小姐,對不起。

  衣寒扭頭看過去。

  清清瘦瘦的男子,鼻樑上架著一副黑邊的眼鏡,當然,諸如眼鏡一類的新鮮事物新鮮詞,都是衣寒到了寶應之後,若顰和官上清逐步教會她的,她雖對陌生心存疑慮,但又覺得,這裡陌生得其實有些別致。

  但男子的反應,卻因這一回眸,起了急劇的變化。他切切的喚著衣寒的名字,他說,你難道不認得我了,我是伯顏。

  你的未婚夫,諸葛伯顏。

  林未明真的回來了。

  當滿城風雨,訴說著滿人曾經固若金湯的城池將要失陷,數千年的封建王朝制度必長辭於世,若顰卻看見林未明。


  她的丈夫林未明。

  那張一成不變的臉,仿佛還是六年前分別時候的模樣。

  若顰卻慚愧自己的衰老憔悴。

  她撲過去擁緊了他,哭亦不是,笑亦不是,反反覆覆的說,未明,未明,你看我還是等到你了,我不傻,我不傻,是嗎?

  男子手中的行李箱啪的掉在地上。他問,小姐,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繁華的街,熙熙攘攘,若顰聽見對方說,我並不認識你,一下子,像溺水的人浮出水面又沉下。男子推開了她。

  然後,走向他背後呆若木雞的女子,說,你難道不認得我了,我是伯顏。

  你的未婚夫,諸葛伯顏。

  衣寒。

  若顰。

  還有自稱諸葛伯顏的林未明。

  三個人一條線站著,風一吹,蝕骨的涼。

  衣寒曾經問若顰,假如林未明當真回不來,你要如何?

  那時,若顰是一副透徹的模樣,她說,你以為,他當真還能回來麼?我不過是給自己一個支撐的理由罷了。我想,他亦是不願意看見我頹靡消沉的,我便只當自己的餘生是為了他而活吧。好好的經營這間古董行,經營他的心血,亦是他留給我惟一的紀念了。

  可是,如今,這麼多年積蓄聰慧冷靜,在林未明說我不認識你的瞬間潰散。他是她愛了那麼深又辜負得那樣狠的人,她幾乎要用整個餘生去追憶這段微薄的感情,總算,蒼天憐憫,賜他返還,又怎能因了一句不認識就此罷手。


  若顰於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到林未明落腳的旅店找他。原是想,苦口婆心的說服林未明相信她是他的結髮妻子,就當他失憶也好,被鬼迷了心竅也好,他既然回來,就必定只可以,回到自己的身邊來。但是,去了卻反而是林未明苦口婆心的勸說她,我不是你的丈夫,我尚未成親,我心儀的女子她叫史衣寒,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找她。

  若顰強壓住心頭的暗涌,問,六年前,你坐船去香港,我送你,你可還記得?

  林未明搖頭。

  船在途中遇上大風浪,沉了,很多人死了,你可還記得?

  林未明仍是搖頭。

  若顰深吸了一口氣,問,告訴我,你是如何逃生的?

  林未明想了想,嘀咕道,雖然我的確是落海,被漁民所救,但我的記憶很清晰,我是諸葛伯顏,生於崇禎皇帝登基的那年,我的父親在史家做花匠,我與衣寒,自小青梅竹馬,但他的父親嫌棄我出身卑微,配不上衣寒,我便毅然從軍,想要謀得一官半職,然後風光的將衣寒娶過門。

  如此荒誕,若顰哪裡肯信。

  只當林未明是故意撇開她,於是怒沖沖的問,你定是嫌我老了吧,衣寒卻那樣年輕貌美,任是哪個男人見了,難免也要動心的。

  林未明無言相對。這幾年,他輾轉於江浙一帶,亦回到懷寧,不僅沒有找到衣寒,還被人反覆的告知,如今,是大清朝光緒或者宣統年間,那昏庸的亡國皇帝,只怕連屍骨都無存了。他漸漸相信,漸至絕望。然而,偏偏在這個時候,他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子,她卻不認得他。反倒是別的陌生女子,淒淒切切,說著自己埋藏多年的情話。

  衣寒不相信那就是她苦苦惦念的情人,她斬釘截鐵的對林未明說,你不是伯顏。你不是。你們的容貌,聲音,動作,甚至眼神,沒有一處相似。

  林未明悵然道,我亦不知如何向你解釋,我在戰場受傷,幾乎喪命,醒轉時,卻身在僻靜的漁村,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衣寒,請你相信我,我就是諸葛伯顏。

  衣寒不再答理他。

  儘管林未明說了很多與衣寒有關的過去,沒有半點偏差,但衣寒卻無法接受,她懨懨的推他出門口,說,你是若顰姐姐的丈夫,你應該去找她,她等了你這麼多年。

  可我卻找了你這麼多年!


  林未明咆哮道。

  衣寒低頭,我也無可奈何。

  一幕一幕的糾纏,若顰都看在眼裡,她知道自己毫無理由去責怪衣寒,可是,本應該對自己溫存體貼的男子呵,卻將柔情都泄在別的女子身上,繾綣的眼神,哀怨的情話,那些原本專屬於她的東西,偏偏,拜倒在她人的石榴裙下。

  只痛惜,情何以堪。

  後來,猶豫再三,若顰對衣寒講,你收拾東西,離開我的鋪子。

  衣寒想要辯駁,還是緘了口。

  衣寒抱著單薄的行李,流落於街頭。有邋遢的男子輕薄於她,她發狂的跑,跑到一處燈紅酒綠的地方,嘩啦的一下,撞翻了一張桌子,那些餐具和食物,還有透明玻璃杯子裡的紅酒,灑得滿地污濁。

  衣寒因此被扣留在這個名叫仙樂都的地方,像她那個時代客棧里的夥計,端茶送水,伺候那些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

  時,滿清帝國覆亡。

  為民國元年。冬盡春來。

  【 三 】

  仙樂都,承接了許多洋人的玩意,從布局到舞台,一律西式,供人消遣娛樂。表演的節目亦不是唱小曲或者黃梅戲,有新鮮的魔術,香艷的歌舞,女子的裝扮極盡妖冶艷俗,穿了比平常更少的布,惹得台下喧譁陣陣。

  在衣寒看來,這裡如同煙花地,她周身不自在。但卻不能就這麼離開。因為她沒有錢去支付昂貴的賠償費用。

  有一回,有客人抓著衣寒的手不放,要她喝了滿滿一杯酒,衣寒不從,掙扎再三,索性將那酒杯砸了。玻璃的碎片割傷了客人的臉,僵硬的局面越發不可收拾。

  這時,有男子從門外進來。


  右手的拇指上,戴了碩大的白玉扳指。

  很多人頓時收斂了囂張的姿態,鞠躬道,峰少爺。

  男子淡定的笑,問清楚事發緣由,原本不依不饒的客人,因他幾句話,擺出一副謙卑的息事寧人的姿態。

  人群散去以後,男子似笑非笑的盯著衣寒,說,你跟我來。

  衣寒戰戰兢兢的去了。

  他是仙樂都的老闆。司徒峰。寶應的人對他敬畏三分,因為他家中不僅有錢,也有權,他的父親司徒義財雄勢粗,為人亦暴躁,誰都知道,若是得罪了司徒家,難得會有好下場。

  只有衣寒不知道。

  當司徒峰質問她,為何得罪客人,她諷刺道,莫不是要由著人家對我污辱,我頂多算是這裡的一名丫鬟,可不比那些低賤的風塵女子。

  從來沒有人用這樣的語氣和司徒峰講話。他詫異得,竟是愣了好一會兒。然後板著臉孔說,你這是什麼態度?

  衣寒其實害怕,但強做出倨傲的樣子,司徒峰想了想,說,你走吧。

  走?

  難道留你再砸幾隻杯子,再得罪幾個客人麼?

  哼。

  雖然嘴上是不屑的,面有怒色,但心裡其實歡喜,怕被司徒峰看穿,急急的就出了門口。夜上濃妝。寶應的繁華似乎與從前又有些不一樣了。

  衣寒看著面前的三岔路口,忽然覺得身體由外向內的空蕩。她的包袱還在仙樂都里。儘管那些東西其實可有可無。在古董行的時候,她住在店鋪的地下室。在仙樂都,她等著客人都走了以後,隨便用兩張椅子拼接著,潦草的睡一陣。可是,起碼有一處遮風擋雨的地方,現在卻不知道還有哪裡能落腳。她身無分文。


  衣寒抱膝坐在仙樂都門口的台階上,客人三三兩兩的出來,夜越發深,越發冷清。也不知什麼時候,有人在她的身邊站著,直到她發現,仰起頭來,赫然竟是司徒峰。

  司徒峰並不是太糟糕的。

  衣寒想。

  那個時候她換了乾淨的衣裳,在小洋樓的沙發上坐著。這裡的很多東西她從來沒有見過,她覺得自己像進了皇宮一樣,眼睛裡是藏不住的好奇和激動。

  司徒峰說,這間別墅只有我一個人住,我會撥出一個房間給你,以後,你就做我的丫鬟,負責我的飲食起居,剛開始的三個月,我不會給你工錢,當作是你賠償仙樂都的損失。

  嗯。謝謝你。

  什麼?

  謝謝你。

  司徒峰挑起嘴角,輕輕一笑,說,不客氣。

  那天黃昏的時候,司徒峰迴來,桌上擺了幾道還冒著熱煙的菜,但頭疼的是,那些菜有的已經糊了,有的,就像剛從水裡撈起來一樣,還有的半生不熟,司徒峰皺起了眉,聽見廚房裡還有噼里啪啦的聲響,他走過去,只見廚房裡亂成一團,鍋碗瓢盆凌亂的堆著,還有那些擇過的菜葉,掉得滿地都是。衣寒的那身新衣裳,又是水漬,又是油漬,臉上還有幾條黑糊糊的印子,司徒峰竟忍不住蒙著嘴笑起來。

  衣寒捋了捋額前的劉海,沒好氣的問,笑什麼?

  司徒峰擺擺手,說,我們出去吃吧?

  衣寒不肯,說,我可不想被人家說我這個丫鬟不盡責任。

  司徒峰撇了撇嘴,說,那麼,我和你比賽吧?

  比賽?


  嗯。比比看誰做的菜好吃一些。

  衣寒卻不相信司徒峰這樣的紈絝子有何廚藝可言,若不是親眼看著他將廚房收拾得乾淨,又熟練的做了兩道家常的菜,她必定要以為這一切都是司徒峰派人從外面買了偷偷運回來的。衣寒目瞪口呆。吃飯的時候,捧著白花花的米飯,嚼著自己做出來的難以下咽的菜,連頭也不敢抬。

  後來,漸漸的了解司徒峰這男子。與初次在仙樂都遇見的時候,判若兩人。他的個性其實很溫和,但礙於峰少爺這名號,不得不在人前擺出一副冷漠的樣子。衣寒原本還被往事的不快縈繞於心頭,但她每次和司徒峰在一起,他們就像歡喜的冤家,為了瑣碎的事情喋喋不休,而最後又各自忍俊不禁。司徒峰亦覺得,似乎惟有衣寒才能令自己卸下虛假的面具,他在她的面前,甚至會有一些孩子氣的頑皮,那種感覺,從來不曾有。

  【 四 】

  衣寒再遇見林未明,他抓了她的衣袖不放,苦苦哀求,你究竟要怎樣才肯相信,我真的是諸葛伯顏。在那一瞬間衣寒覺得他可憐,但也可氣。

  揮手給了他一記巴掌。

  大庭廣眾,眾目睽睽,啪的一聲響。

  衣寒說,你的妻子是辛若顰。

  林未明痴痴的笑著,蹣跚著,拂袖而去。

  分明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怎麼能夠輕易的疊合在一起。衣寒嘗試過了解,甚至嘗試讓自己去相信林未明真的就是諸葛伯顏,但她對著他,除了陌生,除了無窮盡的疑問,愛的感覺卻始終回不來。再想想若顰的苦,衣寒更加愧疚。她們畢竟親如姐妹的相處過,若顰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她,帶她脫離恐懼和絕望,助她新生,她從來都希望若顰的等待可以開花結果,從來都不希望,自己會充當一個破壞者的角色。就連每次路過瑞豐年古董行,衣寒都是匆匆的,低著頭快步走過。

  那天,林未明喝醉了。鬱結於胸,借酒消愁。

  他去找衣寒。

  司徒峰有應酬。衣寒獨自在家。起初,門鈴響的時候,衣寒還以為司徒峰忘記帶鑰匙,很不情願的,從樓上下來給他開門。

  開門卻是一陣酩烈的酒味。林未明像不倒翁一樣,搖搖晃晃,蹣跚著進來。

  衣寒說,我這裡不方便招待你,你回家吧。


  林未明說,衣寒,我愛你,很愛,很愛你,如果你真的無法將我當成從前的伯顏,那麼,你當我是林未明,你跟我,重新開始,好嗎?

  衣寒扶著他,說,你醉了,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林未明一個趔趄,將衣寒撞倒在沙發上,自己也順勢跪了下來。他的下巴抵著衣寒的鼻尖,脖頸處有蘭花一般清幽的呼吸繚繚繞繞,他心中一動,俯下臉,對著衣寒狂吻了起來。一邊氣喘吁吁的喚著,衣寒,衣寒。

  衣寒嚇得魂不附體,一邊掙扎,一邊想要推開林未明。大約是酒意甚濃,連力氣也不穩固,衣寒推開他,他像一團爛泥趴在地上。衣寒抓緊了凌亂的衣服,赤著腳,噔噔噔往樓上跑。林未明站起來,仍含糊的念著衣寒的名字,又追了上去。

  衣寒慌了。

  在樓梯上面,林未明抓著她的肩膀,整個身體的重要沉沉的壓下來,她幾乎栽倒。她顧不得許多,像溺水的人一般胡亂的掙扎著,突然,那股力量猛地被抽走,她眼看著林未明像陀螺一樣,從樓梯上滾下去,黑漆漆的屋子裡瞬時沒了動靜。

  燈亮了。

  司徒峰迴來。

  衣寒站在樓梯口,衣衫凌亂狼狽不堪,渾身不停的發抖。林未明躺在客廳的地板上,他的頭枕著木板樓梯的第一級,那裡,有一顆生了鏽的長鐵釘,就那樣,狠狠的扎進他的後腦。

  血流一地。

  屍體被扔進江里,司徒峰陪著衣寒,安慰她,有我在你不會有事,如今這天下,正是混亂之時,區區一樁命案,沒有人會死盯著不放的。

  衣寒一聽死字,又開始哆嗦。司徒峰將她抱在懷裡,輕輕拍著她的背,天快亮的時候,才漸漸睡了過去。

  而若顰,幾次到旅店,都沒有找到林未明。

  儘管他那麼明白的拒絕她,可是這些日子,她仍然堅持看望他,給他一些錢或者生活的必需品,仿佛希望能夠漸漸的打動他,或者喚醒他的記憶。

  直到五天過後,有人在江邊發現林未明的屍體。


  聽到消息以後,官上清比若顰更早的到了現場。那已經被江水泡得發脹的屍體,看上去很噁心,但容貌依然可辨。官上清看見林未明的右手拳頭緊緊握著,似攥了什麼東西,好不容易掰開來,竟然是一隻耳環。

  這個時候若顰也來了,官上清攔著她,她卻堅持要看清楚那究竟是不是林未明,只一眼,整個人都昏了過去。

  如司徒峰所想,這件無頭公案,只過了三五七天,寶應的人幾乎遺忘了他。但若顰忘不掉。衣寒也忘不掉。那段時間,她們各自在夢裡看見林未明,哭哭喊喊,不曾有一日睡得安穩。

  司徒峰陪著衣寒。

  官上清陪著若顰。

  亦都被她們牽連得心緒忐忑難定。

  尤其是官上清。那枚耳環,他覺得自己是見過的,耳環的主人曾經和若顰親如姐妹,直到林未明的忽然出現。

  那麼,林未明的死會否與她有關?而自己又是否應該將這猜測告訴若顰?

  官上清想了很久,決定用耳環去試探衣寒。

  但是,衣寒那麼不善於掩飾,一慌張,立刻被官上清看穿了。

  【 五 】

  衣寒對司徒峰講,古董行的管事似乎已經懷疑她。司徒峰拍拍她的肩,別擔心,事情交給我處理。衣寒會意。

  原本她是決計不贊同用如此殘忍的手法掩飾罪行。

  然,這是自己的罪行。

  像以前高手的比武,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二擇其一。衣寒寧可選擇前者。多數的人,總歸還是自私的。

  衣寒去看若顰。她想安慰她,更確切的說,是想彌補自己對她的虧欠,使良心好過。去時,先看見官上清,刀子一般的眼神,如火燒心。

  若顰在閣樓上,衣寒聽見她的咳嗽聲音,問,若顰姐姐病了麼?然後貓著腰,踩著樓梯上去。剛站定,看見若顰犀利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打了個冷顫。

  我,來看看你。她說。

  有心了。

  若顰尚不知道林未明的死是衣寒一手所致,只記掛林未明生前因她而對自己冷淡,心頭髮痛,便下了逐客令。

  衣寒在轉身走下樓梯的時候,幾乎要哭出來。

  彼時,官上清給若顰煎好了藥,擺在櫃檯上,衣寒也知道若顰素來不喜愛中藥的味道,只見官上清一邊小心的試著藥味,一邊慢慢的加入和味的甘草,起初眉頭不斷的皺著,後來,也許是苦味都被清除,才有了一點笑意。然後他說,辛姑娘,藥煎好了。若顰應了一聲,官上清又忙說道,你不用下來,我給你端上去。

  這一幕,衣寒看在眼裡,有了些許疑慮,這疑慮在她和若顰尚未決裂的時候,曾經有過,她覺得官上清雖然沉默,但對若顰的好,卻是明顯。她一度覺得官上清或許是喜歡若顰的,而且,還是很深很深,不求回報,不形於色的喜歡。

  回到別墅。衣寒問司徒峰,可不可以,不要殺官上清。

  為何?

  起碼,他並未告發我。

  但此人不除,對你,始終是威脅,我不想你有萬分之一承擔風險的機會。

  衣寒皺了眉,她已經沒有心思去體味司徒峰言談間的心意了,她想的是,她殺了林未明,殺了若顰這一生最幸福的機會,倘若官上清還在,起碼有人能照顧若顰,而官上清若是再因自己而死,她虧欠若顰的,將畢生難以償還,她的良心何以能安。

  她堅持對司徒峰說,不要殺官上清,只是一枚耳環,他又能如何。


  最後,司徒峰終於答應,他說我可以暫時不動官上清,倘若將來,因他的存在而威脅到你,我再對付他亦不遲。

  衣寒對司徒峰抱以虛弱又感激的笑。

  不出三日。

  官上清遭人偷襲,好在有驚無險,只負了輕微的傷。

  衣寒氣勢洶洶的到仙樂都找司徒峰,質問他,可是你派人下的手?你忘記答應過我什麼?司徒峰愕然,辯解道,這件事情與我無關。

  衣寒冷笑道,他那樣普通的男子,在寶應,還有誰會處心積慮的買兇殺他。

  啪。

  一掌擊在書桌上。

  司徒峰瞪著衣寒,那眼神鋒利,帶有憤怒,又或者是挑釁。

  談話不歡而散。

  衣寒回別墅收拾細軟,硬要搬走,司徒峰攔著她,好話說盡,卻抵不過她的倔脾氣。正在尷尬時候,滿屋的燈突然滅了。

  司徒峰只覺得窗口猶如鬼魅飄過,再定睛看時,活脫脫的一個人影,已經落到他面前。他心頭一緊,只顧得推開衣寒,肩膀卻被對方的匕首刺中。衣寒尖叫一聲,順手操起一隻果盤向那人砸去。

  趁對方躲閃的空隙,司徒峰拉著衣寒,拼命的向門外跑去。

  一步。

  兩步。


  三步。

  司徒峰聽見一陣槍響。

  而後,不省於人事。

  昏迷中,感覺到背部有劇烈的疼痛,很長的一段時間,方才緩解。後來又有雨點般的水珠子落在臉上,滑到嘴邊,有鹹鹹的味道。

  他睜開眼睛。

  自己是躺在醫院潔白的床單上,衣寒坐在床邊,枕著自己的手臂睡著了。他的背和肩膀還有些疼,他忍住,將自己的手,覆蓋著衣寒的手。他說我司徒峰此生一定要照顧你,不讓你受任何委屈跟傷害。

  衣寒醒了。

  觸電似的,抽開自己的手。說,你沒事了。

  司徒峰點點頭,對不起。

  什麼?

  殺手一定是衝著我來的,卻連累了你。

  衣寒苦笑,我有沒事。醫生說,你中了槍,子彈已經取出來,但傷口沒有這麼快復元,你要在這裡多住一些時日。幸好是那槍聲,驚動了附近的人,我們才能死裡逃生。

  你還走嗎?

  衣寒怔怔的看著司徒峰的肩膀,那麼深的傷口,他那麼勇敢的捱下來,其實內心的感動早在他昏迷的時候就波瀾暗涌,她說,我不走。

  司徒峰像孩子般的笑了。


  【 六 】

  官上清向若顰提出,辭了古董行的工作。他要走。要離開寶應。若顰挽留不住,拿了雙倍的工錢,還有店裡頗值錢的古玉。

  她說,這些錢你用來防身,就當我對你的報答,這些年,我一直都將你當成我的兄長看待。

  兄長?

  兄長。

  官上清原本悽愴的心,在這兩個字的面前,更顯淒涼。若顰怎知道他有多不捨得離開寶應,就像她不知道他長久以來是如此深愛著她,愛得隱忍,又卑微。他自覺配不上若顰這樣的女子。更何況,在若顰的心裡,只有林未明,從來沒有他。

  原以為,就此守護著心儀的女子,這一生也不算孤寂,可是,他的身份已經暴露,留在這裡,不僅會遭到追殺,只怕還要連累到她。

  如果她的安危只能由自己的逃亡去保全,那麼,這一生就此分別又何妨。

  哪怕,這分別,痛及一生。

  清政府一息尚存的時候,官上清是朝廷派來暗中搜查寶應商人與洋人勾結販賣鴉片的罪證的密探。這幾年,頗見成效。

  後來,清政府亡了。官上清與同組的密探失了聯絡。幾乎以為,任務就此終結,庸庸碌碌度過餘生亦未嘗不是一種福氣。誰知道,近來有人重新聯絡到他,告訴他,之前搜集的種種罪證,呈給民國政府,同樣能將賣國奸商一網打盡。而與此同時,他的身份亦暴露。他之所以遭遇偷襲,亦是對方欲滅他的口,銷毀罪證。

  買兇殺人的,是司徒峰的父親司徒義。亦是這樁驚天大案里,最核心的人物。表面上看,他是經營錢莊、碼頭和一些聲色場所的正當商家,但長久以來,他通過與洋人的鴉片甚至軍火買賣,牟取暴利,是不折不扣的漢奸,賣國賊。

  這一切,司徒峰都是知道的。

  他甚至也在暗中替父親打理這見不得光的生意,他沒有想過何謂民族大義,是非對錯,仿佛覺得子承父業,是一件天經地義而又很普通的事情。他們通過這門生意亦是豎立了不少的仇家,司徒峰遇襲,也是仇家雇了人殺他。這樣的事情不是第一次。而他受了一顆子彈,日後他還給對方十顆,將對方的胸口打成了馬蜂窩。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官上清到底還是沒能活著離開寶應。


  那一日,凌晨時分,若顰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的聲音。她問是誰,對方說,官上清,她連忙將門打開,卻看見官上清血淋淋的,受了重傷。

  官上清將一個暗紅色花紋的小錦盒交給若顰,說,你好生保管,以後若是有人來取,你便問他,你可見過洛陽的牡丹花,若是對方回答,牡丹再美,終歸是要凋謝的,你才能將錦盒交予他。這錦盒裡,有天大的秘密,切記,不可落入司徒家人的手裡。還有,史衣寒,你要提防她。

  若顰問,為何?

  官上清從袖子裡拿出他收藏了很久的耳環,說,這個是我在林未明的屍體上發現的。

  若顰倒抽一口涼氣。尚未定神,官上清的手卻重重的垂下去,那耳環掉在地上,森森的響。

  倘若別的任何事,若顰或可沉住氣,一旦有關林未明,她就變得任性又躁動。她拿著耳環去找衣寒,問她,未明的死是不是和你有關?

  衣寒不敢承認。可是,也沒有膽量去否決她。若顰給了她一個巴掌,她依然端端的站著,忍著臉上火辣辣的疼。

  心更疼。

  若顰始終不依不饒,厲聲吼道,你說啊,說啊,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殺了未明,為什麼是你,為什麼會是你……

  衣寒嚶嚶的哭起來。

  這個時候司徒峰迴來,衝過去一把將若顰推倒在地上,問,衣寒,她對你做了什麼?

  衣寒搖頭,只是哭。

  司徒峰心疼得很,咆哮道,辛若顰,我告訴你,你丈夫林未明是我殺的,你要報仇,沖我來,你敢傷衣寒一根頭髮,我必定不會放過你。

  若顰趔趄著站起來,髮髻也散了,失魂落魄的走出別墅,走在人來人往的長街上,周遭的一切都失了顏色。她知道,不管真兇是衣寒還是司徒峰,憑她一介弱女子,她亦是沒有辦法為夫君報仇的了。她想過離開寶應,但是又想起官上清臨死的囑託,終於勉強留了下來。

  民國二年的冬。江南大雪。


  【 七 】

  民國四年。初春時候。

  瑞豐年古董行來了人,他說,我找官上清。若顰問他,你可見過洛陽的牡丹花?對方回答,牡丹再美,終歸是要凋謝的。若顰於是將錦盒交給他,忽然覺得,此生已矣。

  稍後,若顰將古董行轉手他人,離開了寶應。

  她終於走出去。

  走出纏繞了她那麼多年的辛酸悽苦。

  走入外間山雨欲來的,清貧亂世。

  未幾,司徒義,司徒峰,以及和司徒家有生意往來的商家,悉數被盤查。政府派去的人,自碼頭截獲三十餘箱鴉片,負責運送交易的人,供出了幕後的主使,司徒義於逃跑的途中死於亂槍之下,司徒峰則蹤跡全無。

  那個時候,衣寒在堂寧街的舊民居里住著,司徒峰曾一再的要求她搬回別墅,她一再拒絕。司徒峰惟有隔天去看她一次,風雨也不間斷。她不是沒有感動,亦不是不明白司徒峰的心意。

  但是,衣寒從來不確定,這個世界,到底容不容得下自己。

  司徒峰再美好,也許終究不過是一場夢。

  越深,越痛。

  她曾經失去伯顏,她害怕再嘗一次那樣的悽苦,她甚至懼怕這人世間所謂的愛情,她想要遠離。也許,倘若不是那麼深刻的愛著,就不會有那麼深刻的顧慮。她陷於其中,倉皇狼狽,因而,始終看不清自己。

  於是,進退維谷的,走到司徒峰失蹤的那一天。

  在此之前,原本無風無浪,司徒峰帶了她最喜歡的糕點去看她,離開的時候下了雨,她借給他一把傘,他說,我明天來還你。


  明天,她沒有等到他。

  很多個明天,依然。

  原來刻意避忌,假裝遠離,在失去的一刻,難過,仍不輸於從前。

  原來,愛了,愛之深,無論甘苦,都是一種穿腸毒。

  【 八 】

  明,崇禎十七年。

  安徽懷寧。

  懸樑自盡的史家小姐,昏迷數日,突然又哭著醒來。頓時,周遭一片沸騰。眾人歡喜的喊著,醒了,醒了,小姐醒了。

  大夫說,幸虧搶救及時。

  可是衣寒不會笑,不會哭,連說話也不會了,對著鏡子,只覺得容顏憔悴,枯瘦。她知道,她是如此的想念一個名叫司徒峰的男子,他吃過她做出來的蹩腳的菜,看過她最狼狽最歡喜和最軟弱最恐懼時候的所有表情,雖然這些,再也尋不到,但他就那樣真真切切的立於自己心上,像鋒利的匕首,動輒痛。

  半月之後,依照婚約,衣寒盛裝出嫁。對方是陸員外的公子,雖然同在一座城,但素昧平生。那一日的懷寧縣城,夜空有焰火,一朵一朵,絢爛,不是大悲,亦無大喜。

  衣寒端端的坐於房內,聽那腳步聲音,緩緩的,緩緩的靠近,她的手指有了輕微的跳動。當新郎用喜秤挑開繡鴛鴦的蓋頭,衣寒看見他右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他說,我叫陸峰。

  峰。峰。她痴痴的念著,說,我是衣寒。

  她終於開口說話。

  【 九 】

  衣寒,倘若你能夠忘記我。

  倘若旁人,比我,更加能夠給你幸福。

  便不枉我用微小的法力,編織了這一場荒誕的夢境。我只要記得,我曾為你金戈鐵馬,而你亦為我痴心守侯,也許,此生足夠。

  【 十 】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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