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色和煙老

2024-09-12 21:33:59 作者: 語笑嫣然
  翠色鎮。

  春寒料峭的時候。

  【 柳梢綠小梅如印 】

  雲織站在花園裡。瘦骨嶙峋。像風一吹就要折斷。那是乍暖還寒時候,柳梢綠小梅如印。留妝施施然地從前院進來,看著雲織的背影,略有心悸,低聲道,納蘭景,他又來了。

  雲織的嘴角立刻泛起一抹輕佻,笑道,這男子,還真是不死心。

  說罷,便向前院去了。

  納蘭景站在大廳里,一襲乳白的衫子,襯得面容愈加明媚端正。看見雲織他趕緊迎了過去,作揖道,水小姐,那五百年一開花的優曇,我已經找到了。

  哦?雲織笑得嫵媚,道,長白山千年人參,西域的珍珠雪蛤,南疆赤練靈蛇膽,如今,又是銀雪優曇花,看來,納蘭公子真是不達目的不罷休了。

  納蘭景的面上浮起一絲苦笑,道,這四件東西,我可以為小姐覓得,只不過,蓬萊仙山的蒼頂積雪,唉,縱然我能運走所有的積雪,可是,回到江南,也要化成白水了。小姐,我不求你將難題撤除,只希望你換一道來考驗我。

  真是個呆子。雲織不由暗暗譏笑起來。這納蘭景,論身世論樣貌,在整個翠色鎮也頗為出眾,身後傾慕他的女子不在少數,可他偏偏要粘著她——一個初來乍到的外鄉女子,孤身,清貧,只與丫鬟留妝相依為命。她對他無心,只將他當作玩物。她說你若能將這世間最珍稀的五件東西都呈於我面前,那我便同意你的任何邀約。

  納蘭景信以為真。縱然龍潭虎穴火海刀山,也要試著闖一闖。這是他第四次到織錦小築來了。帶著潔白的優曇。

  亦是最沮喪,最低微的一次。

  因為,他知道那是他所能獲得的最後一件珍寶。他沒有辦法將積雪奉上。而雲織,懶洋洋地擲給他揶揄的眼神,道,納蘭公子請回吧。

  他無限悵惘。

  雲織望著納蘭景離開的背影,笑容逐漸收斂。其實,他亦是敦厚執著的男子。她微嘆。可惜,你卻隔岸觀他的笑話——

  留妝補充道。

  雲織頓時緊了眉,拂袖道,放肆。

  留妝一怔,將頭低下。

  論年紀,留妝當屬雲織的姐姐了。她十八。而她虛長兩歲,已是桃李的年華。起初,雲織也會對外人說,她是我的姐姐。

  但她時常以嚴厲的姿態對她。仿佛有一種長輩對晚輩的氣勢。

  後來,她們索性都以主僕相稱。這麼多年,她們從北向南,搬遷了多次。在每一處地方,從不停留超過五年以上。

  五年再五年。

  是雲織的孤寂。也是留妝的孑然。

  蹉跎而過。

  雲織煙視媚行,睥睨世間所有的男子。曾經的舊傷疤,從未結痂。便時時都掛在嘴邊,男兒皆是薄倖朗。

  不可陷入。不可託付。

  甚至有時也會以此來約束留妝。久而久之,無論她還是她,在生命里,總是少了一抹鮮亮。

  那日。

  雲妝獨自行走在微雨的長街。突然一陣涼風起,吹亂了她的鬢髮。她抬眼便看見前面拱橋上一名神情肅然的男子。

  執劍橫抱於胸前。凌厲的眼神,緊緊地盯著她。

  雲織頓時斂眉,冷眼相回。男子便三兩步地過來,始終將她緊緊地看著。然後啞聲道,這位小姐,在下雁離群。


  ——乃是斬妖之人。

  雲織將眉眼一挑,揚起頭,道,你斬妖,關我何事。說罷便悻悻地拂袖而去。走了好遠,也似乎能感覺到那古怪的雁離群在背後緊迫追隨的目光。心中漸漸地感覺到幾絲倉皇。

  【 紅顏一夕忽老 】

  雲織不是妖。留妝亦不是。這一點,沒有人比她們自己更清楚。她們只是輾轉零落在世間浮沉的孤身女子。

  可雲織依舊感到忐忑。

  為什麼雁離群打量她的目光,仿佛是想要將她收進什麼降妖的法器里。

  春色愈加鮮艷。

  間中納蘭景仍有出現。她不肯與他出街同游,他便巴巴地自己找來,與她說上幾句話,哪怕是遭冷眼嘲笑,也勝過空牽念。

  所有的場景,留妝看在眼裡,暗自唏噓。

  留妝試圖勸服雲織,說納蘭景滿腔痴誠,決非薄情之人,你何不給他一個機會?可那並沒有太大的用處。雲織若不是責備留妝枉顧尊卑,就是直接不予理睬。無論眼神凌厲抑或溫柔,都總帶著譏諷與冷漠。

  那陣子,天氣總是反常。忽晴忽雨,忽而狂風閃電。坊間不斷飄出流言,說鎮上將迎來一場最大的天災。

  自是有人信,也有人不信。

  歌舞笙簫依舊。

  可那災害倒真是來了。就在一次暴雨的午後。地動山搖。房屋傾塌。瞬間的功夫,翠色鎮裡大片的建築都像積木般,晃動,而後散裂。

  紅雲漫天。


  聲嘶力竭的哭喊比比皆是。

  那時候,雲織還在遠郊。在去往凌雲寺的山道上。靠著一棵榕樹歇腳。突然間,一陣眩暈感襲來,她站不住腳,而路面竟逐漸裂開一條縫。她嚇得緊緊抱住樹幹,誰知那大樹竟也慢慢傾倒,她整個人都向山坡外滾去。

  灌木刺傷了她幼嫩的肌膚。血淋淋的口子,一道道像是匕首刻畫出來的。她只覺得口乾舌燥,迷糊間似是感到有人抓住了她的手,但卻未拯救她像石頭一樣滾落的姿勢。她昏迷過去。不知沉睡多久,睜開眼睛,四周漆黑一片。

  只有微弱的柴火的亮光。

  閃耀著,映照出一張冷凝的男子的臉。

  雲織倏地坐起來。她認出對方就是在市集遇見過的雁離群。她問,你怎麼會在這裡?雁離群沉聲道,我救了你。

  但云織卻不感激。仍舊嚴厲地問,你為何會救我?你難道想說,你是恰好經過的?

  是,我在跟蹤你——

  雁離群絲毫不掩飾。他頓了頓,又說道,我剛才已經檢視過你,你是人,不是妖精。他微微蹙起眉。可為什麼,你的身上卻帶著一股妖氣?

  雲織更惱怒了,抓起手邊一塊石頭就向雁離群砸去。男子輕輕一側身,避開了。雲織倏地站起來,作勢要走。但雙腿卻一陣疼痛,迫使她不得不重新蹲下去。雁離群指了指洞口,道,恐怕我們現在誰也沒辦法離開這裡了。

  雲織錯愕地望了他一眼,強撐著,一瘸一拐地到了洞口。——那是她平生從未見過的暴雨。雨珠都似剝了殼的荔枝,亮晶晶的,碩大,密密麻麻從天而降,她伸手出去,有幾顆砸在她的手背上,很疼,她趕忙又縮回來。

  要等到幾時呢?雲織的心裡,漸漸感到慌亂。

  時日驟然變得漫長。

  起初,雲織守在洞口,望著漫天暴雨。連白天黑夜都無法分清。那般詭異的天氣,好像將日月星辰都遮蔽了,只剩下無盡的灰濛。雁離群看她衣衫凌亂,濕漉漉的,便勸她,靠著火堆坐一坐以免著涼。她卻不聽。

  但後來,雲織卻縮到了山洞的最深最暗處。


  ——屈著膝,抱住自己,將頭深深地埋低。臉幾乎要嵌進岩石壁里去。還有不時地因寒冷而瑟縮,發顫。

  雁離群感到愕然,便問,你怎麼了?

  雲織咬緊了牙,惡狠狠地回他,你不要管我。雁離群只得搖頭,做無奈狀。後來也不知什麼時候,雨便停了。

  碧空重現。

  他們已經困在洞裡三天兩夜之久。

  但那時,卻沒有雲織半點動靜。她依然縮在角落裡,縮得更緊了。雁離群喊她,如果你的腳不方便行走,我可以送你回城。

  她道,不必。

  雁離群皺了眉頭,想要靠近,她卻突然變得激動而狂躁,喝道,你不要過來。但她越是抗拒,雁離群就越好奇。

  他霸道地抓住她。靠近她。

  山洞裡的光線已經增強了許多。他忽然看見她鬢角的一點白髮,還有額頭幾道深深的皺紋。他駭然地丟開了她的手。

  你,你怎麼會這個樣子?

  雲織吃吃地笑了起來。那笑聲淒冷,陰寒,在空蕩蕩的山洞裡盤旋。她說,我原本就是這個樣子,我已經,三十八歲了。

  【 如在指間的沙礫 】

  翌日。黎明時分。逶迤的山路。

  兩道人影時而急行,時而停步。雲織衝著雁離群吼,我的事情與你無關,我既非妖,你便不要在我面前出現了。


  但雁離群卻不肯罷休。他望著面前不及桃李之年的妙齡少女,厲聲道,你再這樣下去,遲早毀了你自己。片刻之前她還是容貌蒼蒼的六旬老嫗,片刻之後她卻已經回復了嬌嫩白皙。她對他說自己實則已三十有八。一切都詭異非常。

  全因為和煙石。

  傳說中可使人永葆青春的靈石。

  在月光下以明火燻烤和煙石,石上生煙,便將那煙當作食物般吸進體內,就能夠使容顏不老。雲織十八歲那年得到和煙石。那是她近乎崩潰的人生里額外的救贖。她沉迷和煙石上癮。每隔一定的時間,她必須吸食熏煙,以確保容貌不會老退。而困在山洞裡的那些天,沒有月光,她無法進行修煉,所以嬌嫩的臉漸漸開始布上皺紋。那一直是她最擔心的。可還是未能掩藏得住。暴露在雁離群面前。實則在從前也有過類似的情況,那時的雲織就已經發現,一旦她來不及吸食熏煙,容顏倒退,就會退得比自己真正的年齡更殘破,更蒼老。而現在,雁離群告訴她,是因為和煙石的邪氣已將她侵蝕得很深,他說,和煙石乃魔界之物,你依賴它,它寄生於你。你可知,當它在你的體內寄居七七四十九年之後,你整個人都將淪為它的奴隸,變做邪惡的妖孽。我如今總算明白,為何會在你的頭頂看見妖氣,原來正是和煙石作祟。

  雲織冷笑著,揮開雁離群的手,重複著那句話,我的事情與你無關。漆黑的眸子,透露著一種麻木的無畏。

  仿若絕望。

  回到翠色鎮。

  昔日繁華秩序,成了連片的廢墟。無家可歸的浪人們,坐在濕漉漉的街沿,或者倒塌的門楣上,神情沮喪。

  雲織很擔心留妝。一直都心心念念的。當天,是她發脾氣,在半途將留妝趕回城,她也不知當自責還是慶幸。

  急急地回到織錦小築。

  那裡尚有輪廓還保存著。屋脊有傾斜。瓦礫落了滿地。雲織焦急地跑進去。卻一眼看到了納蘭景。梨樹下,他的手,輕輕地,像握琉璃一般,撥動著面前女子白皙幼嫩的手指。眉目傳情。情深意切。

  留妝?

  雲織輕輕地出聲。卻將面對面的兩個人嚇得一瞬間彈開。滿臉通紅。後來留妝解釋,說因為自己受了難,且擔心雲織的安危,納蘭景便總是過來照顧她,開解她,她說,若不是他,我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幸虧你沒事。

  蹩腳的謊言,雲織聽不進。她道,你是愛上他了吧?

  留妝連連擺手,驚恐道,沒有沒有。納蘭公子喜歡的人是你,我,我怎麼敢。


  可是,心裡向著誰,又豈是一句敢或不敢所能左右。如此道理雲織深諳,留妝亦是不能自控。她想著納蘭景,想他英俊的五官,謙謙的氣質,想他對她的呵護照顧,想他的寂寞失落。那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無奈他卻是衝著雲織而來,她惟有將自己的感情深埋。倒是那劫後餘生的短短兩三日光景,給了她慰藉的時機。她擔心雲織,常低聲啜泣,納蘭景便寬慰她,將她的頭枕在自己肩上,或替她拭淚。他說你是良善的女子,這天一定感動於你對小姐的忠誠,會還你一個完整的水雲織。她便心顫。她多麼想說,她其實不是我家的小姐,而我亦並非她的丫鬟。但每每話到嘴邊還是咽下。只余悵惘。

  雲織察言觀色,已知跡象。當她安然無恙地出現在織錦小築的時候,她看見留妝的欣喜,卻沒有找到納蘭景如釋重負的表情。

  眼神已不似從前了。

  也許是短短數天的轉變。在留妝和納蘭景之間,旁人總也無從知曉究竟發生過哪些和哪樣的微妙。但也許,還是長久的累積吧。是自己從前對納蘭景太過玩弄,泯滅了他的赤誠與耐性。——情愛總是脆弱,如指間的沙礫,輕輕地一捧也要風化。

  想放不能放。

  欲留,也未必可以留。

  雲織猝然感到失落。那是一種得到過卻從眼前溜走的悵憾。

  再過了幾日,納蘭景帶著禮物來,還帶了幾名修葺房屋的工匠。雲織道一聲謝,納蘭景卻不自在,將眼神挪去了別處。

  雲織便笑,道,怎麼了?

  納蘭景撇一撇嘴角,道,只是不習慣,你從未用這樣的態度對我。雲織故做嗔怒,道,你是說,我從前不懂禮節,怠慢你了?

  不不,我決非此意。納蘭景趕忙搖頭。望著裡屋,問,怎的不見留妝?

  雲織眼色一沉,道,她在後院。但緊接著,便眼波一轉,趕在納蘭景開口之前,故做嬌弱,將軟綿綿的身軀靠了過去。再驚惶地彈開。道,我定是困在山洞裡受了寒,近來常覺得暈眩。失禮了。說罷,輕笑著抬頭,正撞上留妝經過門外錯愕的眼神。

  ——納蘭公子。

  ——雲織補充道:明日,我便同你到西郊遊湖可好?雖然你沒有做足我的要求,可是,你為我所做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納蘭景頓時愕然。


  他亦看見了門外痴痴站立的留妝。他深深地將頭低下。

  夜深。

  雲織與留妝在後院裡站著。稍有傾斜的梨樹,覆蓋出幽暗的傾斜長影。雲織面帶微笑。留妝卻愁眉緊鎖。

  她道,你並不愛他。

  雲織笑問,那又如何?

  你只是想玩弄他,就像你從前對待那些追隨者那樣。留妝搖頭,可是,納蘭景不一樣。你放過他,放過他好不好?

  他是哪裡不一樣了?雲織笑得更嫵媚了。

  留妝低頭,就當我求你。

  呵,你是心疼我搶了你中意的男子吧?雲織挑了挑眉。

  霧氣下來了。

  留妝沉默半晌,突然抬起了頭,目光有一種凌厲的堅定。她道,你若是執意如此,那麼,休怪我用你的秘密來做要挾,到時候,不光是納蘭景,整個翠色鎮,都將沒有你的容身地。只要納蘭景不會受到傷害,你就算立刻帶我走,我也心甘情願。

  【 咫尺遠似天涯 】

  翌日。游湖。

  納蘭景施施然地來,但云織看見他的第一眼,竟卻感到失望。她沒有在他的臉上尋到一種神采飛揚的喜悅。

  他端正,謙和,反倒疏離。


  雲織笑盈盈地望著他,又看看四周山色湖光,道,原來這裡的景色如此怡人,我若是早點同你來就好了。說罷,水靈的眸子,故意璀璨地盯著納蘭景。

  納蘭景微微一笑,回應道,小姐喜歡就好。雲織立刻故做嬌嗔,你就不要稱我小姐了,怪生疏的,喚我的名字,雲織吧。

  哦。好。納蘭景不無恭敬。

  但所有賞心悅目的表情,都是雲織偽裝的。景色雖美,她卻覺得渾然無味。笑容牽強。心裡總是若無還有的堵著。

  突然間,在不遠處的堤岸,柳樹的陰影覆蓋出一抹藏藍。

  是雁離群。

  雲織頓時沉了臉色,壓抑著,對納蘭景道,我有些口渴了,你將船靠到岸邊,在渡頭給我買幾隻梨吧。

  好。

  就那樣支開了納蘭景。雲織跳下船,繞到柳樹背後。對著雁離群劈頭蓋臉地一頓痛罵。——請你不要再陰魂不散地纏著我了。

  雁離群道,我只是想勸你放棄和煙石。

  放棄?猶如垂危病人對藥物的依賴,猶如清貧的浪人不能捨棄一塊避體的衣衫,是說放棄就能放棄的麼?

  雲織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絲軟弱的哀傷。她望著雁離群,搖頭道,你以為我還能放棄嗎?如果沒有和煙石,我的餘生該怎麼度過?二十年?三十年?頂著一張殘破的人皮,滿頭白髮皺紋叢生似老妖怪一般活著?

  我沒有退路了。

  她連連搖頭,倏而在眼眶裡積聚起一片潮濕。

  談話不歡而散。雲織丟下雁離群憤然地走了。也不管那辛辛苦苦抱了梨回來,卻愣在岸邊無所適從的納蘭景。


  滿地殘陽。

  而納蘭景稀里糊塗地不見了雲織,惟有到織錦小築打探。那時黃昏已過。小築里幽幽暗暗。只有留妝在廳里發呆坐著。

  納蘭景遠遠看見她,不由得心弦繃緊,仿佛是有一種慚愧的情緒。他輕聲問,雲織回來了嗎?

  留妝搖頭,她不是和你一起游湖嗎?納蘭景便將雲織半途離開的事情說了,留妝淡淡地舒一口氣,道,她也許臨時有事走開了吧,她若回來,我便派人到府上通知你。

  好。

  納蘭景說完這個字,廳里便沒了聲音。氣氛有些尷尬。他只好低頭道,那我先告辭了。

  且慢——

  留妝微微抬了手,那水袖凝在半空,發白,似一面投降的旗幟。她道,我,我有一件事情想告訴你。你不要再來織錦小築了吧。不要再接近雲織。她,她不是真心對你。這些話其實在留妝的嗓子裡已經徘徊了數天甚至數月,她遲疑著,如同對自己的煎熬。可是眼看雲織和納蘭景之間,愈演愈烈,而那男子,在自己的心湖所投注的波瀾亦愈漾愈深,她知道,她是不能再放任他受矇騙受玩弄了。

  她說,你不知道,水雲織她並非我家小姐,我也不是她的丫鬟。

  ——我是她的女兒。

  也許是長久的秘密沉重積壓,說出來,得到釋然,甚至飄忽得難以自持。留妝一個趔趄,癱坐在冰涼的椅子上。

  然後,緩緩地開口。

  說了雲織二十年前的痴迷與辜負。說她的父親,如何寡情薄倖拋妻棄女。說雲織對情愛的意冷心灰,對世間男子的蔑視與厭惡。

  也說了和煙石。那詭異的石頭,使雲織的容顏不老。雲織也曾勸她同她一起服用,但她拒絕了。生老與病死,是不可抗的自然現象,她不願為了一副皮囊而沉迷虛妄。這些年,她們不斷搬遷,在任何的地方,停留總不會超過五年以上,就是不想被人發現雲織不老的秘密。

  納蘭景是跌跌撞撞離開的。有點失魂落魄的模樣。那時雲織剛好回來,在大門口撞見慘白的納蘭景,還想找藉口來搪塞自己的突然離席。


  可納蘭景無心聽了。

  他抬眼看到她,一張銷魂面,猶如瞬間轉換成猙獰臉。他趕忙將頭低下,腳步走得更急了。

  雲織納悶,問留妝,他是怎麼了?

  留妝淒淒地望過來,道,我告訴他了。我不能再任由你玩弄他,傷害他,所以,我把你的秘密,都告訴他了。

  什麼?雲織萬萬沒有想到留妝真會這樣做,還以為她之前所說的只是要挾,是氣話。她頓時憤慨到想要將屋頂都掀了,抬手一個耳光扇過去——噼啪——似電閃雷鳴。留妝連人帶椅都摔在地上。

  靜默。

  死一般的靜默。

  雲織沒有動。留妝亦沒有。匍匐在地上,捂著紅腫的臉,嘴角還有幾縷血絲。時間一分一秒地過。誰也不知道彼此的心裡到底在想著什麼。

  慢慢地,雲織開了口,道,你可以為了他背叛我?他在你的心目中,是否比我對你更加重要?

  留妝咬著唇。低頭不語。

  黑暗的天空,逐漸落起細密的雨絲,不急不徐,不多不少。就好比雲織和留妝多年來的關係,尷尬著,忽近忽遠,從未有過喜悅知心的交談,似親非親,寡淡漠然。

  雲織的嚴厲,喜怒無常,只教留妝畏懼,退縮。

  而那張十年如一日不變的臉,更加是荒誕詭異。也讓彼此的關係越發尷尬。好像是一衣帶水的距離,卻如紅塵萬丈的天塹。

  【 翠色和煙老 】

  納蘭景還是來了織錦小築。


  因為雲織派人送信,送去納蘭府,納蘭景看過之後便心急火燎地來了。那信上說,你可以見留妝最後一面。

  雲織坐在床沿,看著留妝熟睡的眉眼。然後手指輕撫著她額前的劉海,道,你可知,她的小時候最喜歡我給她梳頭了。

  納蘭景感到脊柱發涼。問,你對留妝做了什麼?

  雲織似哭似笑,道,她背叛我,她為了你背叛我。你可知,和煙石不但能令我的容顏長駐,它還有許多別的功能。說著,女子從袖口裡掏出那枚五彩斑斕的石頭,擱在掌心,自言自語,你有兩個選擇,一是殺了我,搶走和煙石,磨成粉末給留妝吃了,她自然會甦醒。二是你飲下桌上那杯毒酒,我與留妝之間,再沒有你的存在,我同樣會救醒她,帶她離開這傷心之地。

  你如何選擇?

  或者說,留妝的生死,便在你的一念之間。她可以為了你背叛自己最親的人,你能為她做什麼?複雜的眼神將雲織想說的話傾瀉得淋漓盡致。

  無聲勝有聲。

  納蘭景看著雙目緊閉的女子,她的神態那樣安詳,絲毫也沒有憂傷或痛苦。可他的心,卻碎了。他何以沒有儘早地認清自己,或許,還能挽回這殘局。他用紅腫的眼睛望住那木然呆滯的雲織,連連訕笑,道,你們之間是有血緣的,你竟狠心如此待她。

  雲織依舊冷漠,咬牙切齒道,沈留妝,水雲織,抑或是你自己,納蘭景,你只能選一個。

  納蘭景轟然落淚。他緩步行至床前,伸手溫柔地撫過留妝光潔的額頭,細長的眉眼,小巧的鼻,清嫩的面頰,嫣紅的唇。那動作,仿佛是要將自己對她的虧欠表達得淋漓盡致,為自己的愚蠢與醒悟太遲而黯然悔恨。

  然後,他猛地轉身,抓起桌上那杯清水般的毒酒。仰頭,一飲而盡。

  他說,我若殺了你,留妝會恨我。你只要記得你的諾言,我便是死,也心滿意足了。

  他看見女子布滿血絲的眸子裡,亮晶晶水汪汪的,輕輕一眨便破了。淚水縱橫。她所有的偽裝在頃刻坍塌。

  原來,這男子是可以為了留妝連性命也不顧的。他從前的痴愚,對自己的百般討好,那些四海之內遍尋的奇珍異寶,都不過是插曲。他終是越過了她,走向,另一個她。可她,卻在愈發失去的時刻,才想要爭取,想挽留。有時她會覺得,她是在賭氣,是心有不甘心存怨懟;可是,當他的選擇呈現於她的面前,她赫然的,是真的,心痛了。

  依然太遲。


  雲織痴痴地笑起來。含淚帶笑。

  突然間一陣亂風颳起,有什麼東西從門外跌進來,倏地滾到床邊。等雲織反應過來的時候,她不僅看到雁離群,而且,握在手裡的和煙石也丟了。

  正丟進雁離群的手裡。

  雁離群大喝一聲,道,既然你不肯放棄和煙石,那麼,我惟有毀了它,你要怪我恨我殺了我都好,我不能任由你變做妖孽。

  說罷,將和煙石凌空拋起,右手運勁,一道白光犀利地將石身包裹。然後,發出嘣的一聲巨響。碎石飛濺。

  伴隨著雲織歇斯底里地哭喊——

  不要——

  一切都歸於寂靜。

  那是雁離群幾經猶豫之後所做的決定。與其苦口婆心卻毫無效用地規勸,倒不如,像自己降妖那樣,根本不給對方拒絕的時機。

  他知道她會恨他。

  也知道靈石毀去的她的生命將變得可怕而蒼白。

  但是,他卻願意守著那可怕,守著那蒼白,守著她,可以低微得像泥塵,像空氣,只要她能安然不受妖氣的傾害。

  他是如此在意她。

  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牽掛。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屋子裡漫天飛舞的粉末,就像辣椒粉撒在納蘭景的傷口上,他跌跌撞撞,最後跪在地上,想要將它們一粒一粒地揀起。


  卻聽得,雲織突然開口,道,不必了。

  ——留妝只是喝了一碗安眠的藥,藥性過後,她自然會醒來。而納蘭景,他剛才飲下的,也只是普通的水酒而已。

  納蘭景愕然停止了一切的動作。

  雲織回頭,看著熟睡的留妝,眸子裡,是淒迷的絕望。她道,我從未好好地對待過她,可是,她與我畢竟是至親的骨血。——納蘭景倏而明白了雲織的隱忍與苦心,仇恨蔑視的眼神,也立刻替換上愧疚與疼惜。

  雲織蹣跚地跨出了門口。

  那樣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

  當留妝醒時納蘭景將所有的事情無巨細地向她描繪了,她怔忡片刻,突然地,像幼小的孩子一般放聲痛哭起來。多年來橫亘在心裡的芥蒂,枷鎖,頃刻之間化為了烏有。我們是血脈相連的,留妝泣聲道,她是我的母親,她為了我,甘願放棄你,逼你做出決定,她一定很傷,很痛,可是,她又在哪裡呢?我要去哪裡才能找到她?

  那是一種不祥的預感,不祥到,在腦海里寫滿了,此生再無緣得見。

  半月之後,納蘭家娶親,坐在轎里的新娘,衣著華麗,儀容端莊。翠色鎮的百姓紛紛圍觀。人群里,還有白髮蒼蒼的老嫗。

  已經沒有誰能認得出,她就是織錦小築里曾風華絕代的美人水雲織。她望著水波一般蕩漾的轎簾,望著隊伍前方騎駿馬的新郎,淚水爬了滿臉。一股喜悅與悲傷的交纏,撞得她胸口發悶,她猝然咳嗽幾聲,腳步虛浮,險些跌倒。

  有人在背後扶住了她。

  是雁離群。

  也只有雁離群。

  溫柔的笑容在他的唇角盛開。那是他不苟言笑的生命里,為雲織所做的第一項改變。他知道她恨他。可他卻堅持。

  每朝與每夕。她去哪裡。他便跟到哪裡。

  他說縱然你放棄了你自己,我也會陪著你,照顧你。可是,她告訴他,你不是納蘭景。這世間再也不會有那樣一個人,披星戴月晨昏相繼,只為博她一片清淺的笑意,一次眷顧的眼神。也再不會有人,當她疏離時靠近,在她靠近時抽離,將她的心,拋入雲端又撇下。他還欠她一捧仙山的積雪,從開始到現在,拖欠終生不得還。終生忘不掉。

  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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