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羽寒妝

2024-09-12 21:35:00 作者: 語笑嫣然
  【 紅衣魅 】

  妖氣似黑雲,在梅蕪鎮上方的天空如漩渦一般流轉著。寒妝的柳眉微微蹙起。只見遠處的山頭上有一抹紅色的艷影,一名青絲如瀑的女子正挽了竹籃,將初開的鮮花采進籃中。寒妝懷裡的玄空寶鏡在這時滋滋地閃耀起白光。

  那是預警。

  寒妝可以斷定,採花女就是她此次要降服的對象——專以年輕美貌的女子為食的魚仙。魚仙非魚,亦非仙,而是修煉千年,修得人形的山林野妖,只因相貌醜陋,故而挑選美貌的女子為食。她將女子吃掉以後,自己就會變成這個被吞食的女子的模樣,甚至會承襲她的記憶,因而即便是親人也很難覺察出異樣。

  魚仙法力高強,寒妝並沒有勝算。她深吸了一口氣,疾步朝山頭奔去。突然!一道黑色的幻影橫空掠過。那是一隻兇猛的黑鷲,它是衝著寒妝來的!寒妝始料未及,匆匆地拔劍相迎,卻被那黑鷲逼得連退三丈。紅衣的魚仙仿佛沒有察覺到身後正在進行著一場殺氣騰騰的搏鬥,只顧著采她的鮮花,笑靨璀璨。

  寒妝隱約覺得,黑鷲似乎是在守護那隻魚仙。她眼看著魚仙采著花就要走遠了,迫不及待想追,卻突然被黑鷲從後偷襲,用羽翼將她扇起,她狼狽地滾落在路邊的草叢裡,再一掙扎,卻不省人事了。

  寒妝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來的時候,周圍荒野漫漫,她還是躺在和黑鷲搏鬥的那個地方。她踉蹌著站起來,微微一提氣,突然臉色煞白!她的內力竟然不見了!她試著運勁出招,可是空有招式,她的內力、法術,統統都施展不出來了。她原本是一個可以御劍飛行的斬妖師,但如今卻成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若不是體內還有一顆珍貴的元錦珠將她護著,只怕她還不知道要狼狽成什麼樣子。她想著那頭黑鷲到底對她做了什麼,想得頭疼欲裂,踉踉蹌蹌下得山來,山下是一個婉約的小鎮,叫做梅蕪鎮。小鎮平靜祥和,卻有一種山雨欲來的氣勢。

  寒妝經過一條僻靜的巷子,突然見巷子裡的地上有一灘暗紅的血泊。血泊之中,躺著一副潔白的人形骨架。

  她心中一痛,是魚仙又殺人了!在現場遺留受害者體內全部的鮮血,以及潔淨得纖塵不染的骨架,是魚仙向來的作案手法。想來若不是自己大意中了黑鷲的偷襲,落得如今這樣田地,這巷子裡的白骨興許就不會遇害了。她氣得一把抽出腰上的長劍,朝著血泊里胡亂地砍去。魚仙,魚仙!我楚寒妝若不收了你,誓不為人!

  就在這時候,一大群鎮民舉著棍棒柴刀朝巷子裡跑來。他們看寒妝身染鮮血、殺氣騰騰的樣子,立刻便誤以為地上的白骨是她的傑作,立刻嚷嚷起來,「抓住她,妖孽!別讓她跑了!」

  寒妝那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她急忙朝巷子的另一頭跑,突然覺得手臂一熱,竟是有人將自己輕輕地提了起來,像輕盈的飛鳥,躍上了幾丈高的屋頂。錯愕中寒妝的視線順著修長的手指往上,看見一張冷凝而俊俏的臉,沒有任何表情。男子目光筆直地望向前方,雖是年少,但雙鬢卻各有一叢早生的白髮。那並不影響他的蓬勃軒昂,甚至使他更添了幾分囂張和霸氣。

  「你是誰?」他們停在郊外的樹林中,寒妝的雙腳落地開口便問。男子也不看她,漠然道:「我叫沈天麟。」寒妝再問:「你為什麼救我?你難道沒有聽見那班村民是如何稱呼我的嗎?」沈天麟總算有了一絲笑容,卻是極高傲和不屑的。他說:「因為我知道你並非妖孽。」

  「你憑什麼這樣肯定?」寒妝瞪著沈天麟。可男子說完這句話卻不再與她周旋,而是以輕功平地掠起,似突鷹一般扎入皓空,倏忽就不見了。寒妝望著頭頂密密麻麻的枝葉,那些縫隙間搖晃的光斑好像弄花了她的眼睛,她遲遲沒有回過神來。

  【 飲馬渡 】

  飲馬渡秋水,水寒風似刀。飲馬渡是一間客棧的名字,是寒妝在梅蕪鎮落腳的地方。這店名讀來殺氣騰騰,但開店的卻是一名婉約的女子。二十六、七歲的年紀,帶著多一倍的滄桑。梅蕪鎮的人都知道,她在等八年前棄她而去的未婚夫,天天等,年年等,空負了嬌俏的容貌,任是多少優秀的男子上門俯首,她也都拒之門外。

  她叫嫣香。

  唐人有詩云: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不用媒。情境不同,卻都是無奈。此時,寒妝坐在二樓靠欄杆的位置飲茶。樓下大堂有稀疏的食客,嫣香正笑盈盈地招呼著。門外突然進來一個恍惚的身影。說是恍惚,是因為寒妝就算不用正眼看,也能感覺出來者的疲憊和猶疑。

  「啪!」寒妝聽見一個清脆的耳光。滿堂的雜聲頓時噤了。

  寒妝循聲看去,平靜的眼眸之中,忽然泛起千層浪。她想起半年前,自己遇到過一次非常棘手的任務。她拼盡全力想收服的妖孽,卻在破釜沉舟的反擊里將她重創。在她幾乎就快要喪命的時候,是一名白衣翩翩的男子救了她。男子只是輕輕地啟動了寶瓶,便將那妖孽鎖進焚爐,燒做了灰飛。她永遠也不會忘記男子於微笑中透露的灑脫和超然。他的笑容,他的聲音,都深深地烙在了心上。但聚散匆匆,她甚至連他的名姓也沒有來得及問。而此時,寒妝又看見了他,她朝思暮也想的神秘白衣男子,便就在這飲馬渡的大堂里,受了老闆嫣香的一記耳光。

  他叫岳青朗。

  他就是嫣香一直在等的那個人。八年前他突然離開,八年後他突然回來,一切都像沉重的鉛石,打在嫣香的心上。

  但奇怪的是,眼前的岳青朗跟寒妝記憶中宛若天神的樣子截然不同,他有的只是憂傷和萎靡,飄逸瀟灑卻一絲也尋不到了。他一心請求嫣香:「我回來了,嫣香,這幾年我從未有一刻忘記你。」

  嫣香冷笑說:「既然如此,你為何到現在才回來?」

  「我……」岳青朗欲言又止,低下了頭。看嫣香拂袖而去,岳青朗發怔地站著。寒妝端了酒杯上前:「公子,你可還記得我?」岳青朗愕然:「呃?你?」他自然是不記得了。寒妝微微一笑,分明有些酸澀與失望。她將當時他出手相救的情形講述了一遍,但岳青朗只是尷尬地笑了笑,「也許是我當時著急趕路,出了手卻匆匆地就走了吧。姑娘莫要見怪。在下岳青朗。」他的聲音淡定而有磁性,仿若一杯清茶。

  寒妝回以禮貌的微笑:「岳公子,我叫楚寒妝。」她不知道岳青朗究竟有沒有把她的名字聽進去,他的目光一直都只落在嫣香離開的方向。寒妝安慰道:「嫣香等了你八年,她既然對你情深一片,遲早會原諒你的。」他嘆息道:「但願吧。我是為了她而回來的。但願有一天她能夠明白就好了。」

  從那天起,岳青朗在客棧里住了下來,他每天都重複地乞求著嫣香的原諒。寒妝也曾問嫣香,「他不是你一直在等的人嗎?你為何又不肯接納他?」千嬌百媚的女子莞然一笑,只搖頭不語。

  岳青朗住進客棧的第六天,梅蕪鎮落了一場瓢潑的雨。寒妝去了一趟城郊,回客棧時衣裳已經被淋濕了大半。剛跨進大門,卻見大堂里亂做一團。不僅賓客走得沒了蹤影,而且滿地都是斷裂的桌椅,粉碎的杯盤。廢墟之中,岳青朗匍匐在地,顫抖得厲害。手腳都有被割裂的傷痕,鮮血直流。

  客棧中凌空懸浮交錯的,是兩道灼目的光束。那光束的一端是雙目發紅的女子嫣香。她雙手在胸前交握,騰騰的殺氣自頭頂籠罩下來。光束的另一端,一名男子鎮定自若地站在地面,兩耳前方雪白的鬢髮比他手中赤金色的光束更奪目。

  那是?沈天麟?

  寒妝心中一凜,想起她數天前遇見他的情形。忽又見沈天麟暗暗地一運勁,將那股攻擊的力道加倍,嫣香頓時霍霍地向後飄去。寒妝雖然武功和法力都不在了,但寶劍還在,那千年玄鐵鑄造的利器仍是寒光凜凜。她急忙抽出劍,縱身沖入陣營。因為岳青朗,她自然是去幫嫣香的。

  沈天麟躲開一劍,躍開落在離寒妝一丈遠的地方。客棧頓時寂靜下來。


  寒妝將柳眉一沉,冷聲道:「沈天麟,他們都是我的朋友。你若要傷他們,先問過我手裡的劍!」她看見沈天麟的臉上浮起了一絲嘲弄的笑意,她想,他定在笑她連普通村民的追趕也要別人搭救,此時卻毅然奮不顧身起來。可是,為了岳青朗,她縱然力不從心也要放膽一試。

  沈天麟沉默看著寒妝,突然輕輕地一轉身,竟然離開了。

  他就這樣走了?寒妝大惑不解,卻隱約覺得對方的眼睛裡是藏著話的,他離開之時看她的最後一眼,也是意味深長。她有點不能回神,嫣香過來喊她:「楚姑娘,這次謝謝你出手相救。」

  寒妝走到岳青朗身邊,蹲下身扶他:「岳公子你還好嗎?」岳青朗點頭:「我還好。」可是,說話間的目光卻還是落在寒妝背後的嫣香身上。寒妝不禁心中酸澀,轉身問嫣香道:「剛才那個人……他為什麼要對你們下如此重的手?」嫣香只是搖頭,「我也不知道,他什麼也沒有說。」說罷,她便顧自低著頭開始收拾滿地的狼籍,寒妝和岳青朗互看了一眼,相顧無言。

  【 痴雲雨 】

  「你終於來了。」沈天麟說話的聲音就像他的人一樣,帶著神秘的冷漠之氣。寒妝若不是早料到他在等她,也不會來到此地。這樹林是那次他救她以後他們分道揚鑣的地方。她記著沈天麟從客棧離開時的眼神,依稀覺得他是有話要對她講的,所以她也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來了這裡。她似笑非笑說:「看來你果然是在等我。」清靈的眸子裡,透著一股從容與自信。

  沈天麟道:「你既然想知道我為何要對付飲馬渡的老闆嫣香,就必定會想辦法找我,你很聰明。」寒妝微微一笑:「那你是要告訴我,你為何對付嫣香?」說著她向前邁了兩步,與沈天麟之間只隔了很短的距離,那距離不是防禦敵人應有的,沈天麟的嘴角不禁浮起一絲賞味的笑意。寒妝微略一怔,紅了臉,故意別過頭去。

  沈天麟道:「其實我跟你一樣,都是斬妖師。」語出,寒妝驚愕不已。她驚愕的不僅僅是沈天麟的身份,也是他這句話背後連帶蘊涵的意義。斬妖師要對付的,自然是為禍蒼生的妖孽。難道嫣香是妖?

  沈天麟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說道:「沒錯,嫣香就是你要找的魚仙。還記得我第一次救你的時候,在巷子裡的那具白骨嗎?那才是真正的飲馬渡的老闆嫣香。魚仙吃了她,變成了她的模樣。」

  竟然是這樣?真的是這樣?寒妝搖著頭,連連退後,只想著岳青朗那雙痴情的眉眼,若沈天麟所言就是真相,岳青朗他情何以堪?沈天麟說:「倘若你對我說的話仍有置疑,你可以用玄空寶鏡一窺便知。」沒錯!他提醒了她,玄空寶鏡即是照妖鏡,任何妖孽受到寶鏡的照射時,都會在鏡子裡呈現出原形真身。

  她急忙回到客棧,玄空寶鏡一直都被她小心地收著,藏在床底的黑匣子裡,她才剛剛打開,鏡面就已經有隱隱的震顫,顯然是早已經感受到客棧里的妖氣了。她小心翼翼地將寶鏡藏在袖子裡,在客棧找了一個離櫃檯最近的位置坐著,嫣香經過的時候,她便將寶鏡悄悄地伸了出來。

  嫣香的面容赫然映入鏡中,那光滑的鏡面上頓時呈現出一張極醜陋的臉。寒妝猛抽一口涼氣,將寶鏡收回袖中,卻聽嫣香帶笑的聲音傳來:「楚姑娘,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不舒服嗎?」寒妝若無其事道:「沒事,不過是有點風寒罷了。客棧賓客盈門,嫣老闆想必忙壞了。」嫣香拍了拍她的肩道:「可不是嘛,這客棧里,應該來的不應該來的,全都來了。我倒希望有的人早些離開落個清淨呢。楚姑娘,你慢慢吃,我還得招呼別的客人。」她應:「嫣老闆自便。」

  寒妝隱隱覺得嫣香是話裡有話,但這時又見岳青朗站在走廊邊,低頭望著嫣香,她走到哪裡,他的眼神就跟到哪裡,一番痴心都化在那無聲的追隨里。寒妝總是覺得惑然,到底岳青朗從前的瀟灑清舉到哪裡去了?他是遭遇了什麼不幸才變成如今這樣軟弱無神的嗎?他的法力到哪裡去了?他如果知道真正的嫣香已死,而眼前這女子就是兇手,他又要如何面對呢?

  夜幕低垂。寒妝靜坐在屋裡,手裡握著一隻漢白玉的酒壺。酒壺裡裝著的卻不是普通的酒,而是以符咒的灰燼調兌的降妖之酒,妖孽喝過之後,法力會在短時間內難以施展。她聽見隔壁的房間裡爭吵聲不斷,是嫣香和岳青朗不知為何紅了臉,過了一會兒,爭吵停止了,她聽見岳青朗摔門而去的聲音,便端著那酒壺過去。「嫣老闆,一醉解千愁,你若是有心結,不如我來陪著你暢飲一番如何?」

  嫣香看著她,嫵媚地笑了笑,那笑容倒是友好,可她卻突然將酒壺打落在地,眼中儘是殺氣。「楚姑娘,你我的事情,彼此心知肚明。白日裡我沒有拆穿你,是還有一絲惻隱,看你身為斬妖師卻丟了法術,不忍再對你雪上加霜,你卻不知死活,非要與我作對嗎?」


  寒妝沒想到狡猾的魚仙早已經識破了她,她不禁也有點怕了,卻聽嫣香發笑道:「若不是我愛極了如今這副皮囊,倒是也可以吃了你,你這麼年輕貌美,不知要迷死多少男人。不過,我可以留著你,慢慢地吸了你這一身精氣,助我增長修行。斬妖師的精氣,可比凡人美味得多了。」寒妝一聽,頓時知道了厲害,還想逃走,卻只覺得眼前一黑,便就渾身無力栽倒在地。迷糊間,她感覺自己體內有一股氣流散逸飛出,那種被抽空的疼痛感,像油鍋一樣煎著她。

  嫣香吸食了她的部分精氣,這一股精氣的流失,雖然不至於讓她喪命,但也足以使原本就沒了法力的她渾身酥軟,動彈不得,連話也說不出來。嫣香暫時離開了房間,她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幾時又會回來,只知道她一定還會再吸取她剩下的精氣,一次一次地,直到將她吸乾為止。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門外跌跌撞撞地闖進來一個人。這人身上的酒氣頓時填滿了這間屋子。

  寒妝就著昏暗的光線,看見岳青朗通紅而迷醉的眼睛。他蹲下身,手指輕輕地摩挲著她的臉,「嫣香,我是為了你回來的,為什麼你卻不體恤我的決心?我這樣做,是會惹惱他們的啊!」

  他們是指誰?寒妝瞪大了眼睛,望著醉醺醺的岳青朗。對方的臉慢慢靠近,近得只有一粒米的距離了,連睫毛都能掃過她滾燙的鼻尖。她頓時感到唇上一陣灼燙,酥軟的感覺更強烈了。岳青朗竟然將她當作了嫣香?他開始吻她,時而溫柔時而粗暴,所有的吻都帶著怨怒和不甘。她想喊,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無力地躺著,任由他擺布。他雖然是她傾慕的人,可是,這卻不是她想要承受的事啊!她不是嫣香!她雙眼一閉,一滴滾燙的眼淚,倏然滑落。

  岳青朗是在黎明清醒的。他看見自己赤身露體地橫躺著。角落裡,是瑟縮發抖的纖瘦少女。那淚汪汪的鳳眼,卻不是他以為的那一雙。他的表情瞬間充滿了恐懼,跌跌撞撞就奪門而去。

  寒妝感覺自己昨夜是在懸崖,今晨便已從懸崖上墜落了。岳青朗倉皇的背影像一記耳光扇在她冰冷的面頰。她想起他曾經宛如天神般的降臨,他的軒昂挺拔,道骨仙風,那些美麗的姿態長長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記憶里,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她是不是寧可從來就沒有重逢過他,沒有看見過他的軟弱和殘忍?

  這時,一匹薄紗飄落下來,覆住寒妝潔白的胴體。她的眼皮輕輕抬起來,便看見沈天麟坐在橫樑上,居高臨下看著他,一雙緊鎖的愁眉,掩不住疼惜眼神。他是幾時來的?他都看見了什麼?寒妝心中更是絕望了,如死亡一般閉上了眼睛。珍珠一般的淚,從眼角向兩鬢潸潸滑落。

  沈天麟抱起她,在她耳邊低語:「我帶你走。」

  【 生同心 】

  沈天麟帶寒妝到了郊外的破廟,將她放在草堆上坐著,望著她淚盈盈的臉懇切道,「楚姑娘,我需要你的幫助。」寒妝既哭且笑說:「我連法力都沒有了,怎麼還能幫你?」沈天麟說:「我是想要你體內的元錦珠。」

  寒妝在幼時得仙家的指引,賜予元錦珠相伴成長,因而練得一身出神入化的本領,成為斬妖師中的佼佼者,這件事情早已流傳開。可是向她索要元錦珠的,沈天麟還是第一人。「你要元錦珠做什麼?」

  沈天麟道:「你的武功盡失,而我技藝有限,只能借元錦珠增長功力方可勝過魚仙。待降伏魚仙,我自然將寶物歸還。」沈天麟極為懇切,他知道單憑自己一面之詞未必可以說服寒妝將那麼重要的東西給他,他還想要開口,卻被寒妝截斷說:「好,我給你。」

  寒妝恨透了魚仙,若不是因為她,自己也不會有這樣的遭遇。所以,她希望可以藉助沈天麟的力量報復魚仙。而且她相信他,當他提出要求的時候,她並未覺得反感,反而也有些心急想幫他。這時她才知道,自己對他其實是有一種依賴的情緒吧?遇見他,就像遇見黑暗裡的一盞漁火,照亮了眼前的狂風駭浪。

  寒妝將雙手攤開,張開嘴,一顆盈盈發亮的珠子便從嘴裡飛出。沈天麟拿了寶珠道:「寒妝,謝謝你。」又說,「你在這兒等我吧。事情完成我定必安然地回來找你。」寒妝雖然很虛弱,但卻堅持道:「我要和你一起去!」她想看著沈天麟親手殺掉魚仙。沈天麟卻搖頭:「你去了,我會分心。」他的眼神充滿了溫柔與關切,寒妝一看,不由得心中緊張起來,臉也微微紅了。他望著她紅粉如霞,竟也有點心猿意馬,他還聞到她身上有一陣清淡的薄荷香,忍不住傾身靠攏,「是與生俱來的嗎?」寒妝一怔,「什麼?」他說:「體香?」


  她沒有想到他會有如此冒昧的言行。她本應該躲開,但卻沒有,只是望著他藏了許多心事的愁眉:「興許……是吧。」從來沒有人這樣靠近她,從來沒有人告訴她,你的身上,帶著一股清冽的芳香,好像是從天際飄落下來的,比甘露更滋潤,比雲絲更柔軟。

  沈天麟離開了,寒妝看著他的背影,心裏面又再升起了一陣壓不住的擔憂。她想,他若是怕我會讓他分心,那我便遠遠地躲著,他不知道我去了,那不也好?她的體力已經開始有所恢復了,她便也向著飲馬渡而去,因為虛弱,走不了幾步便喘得厲害,只好走走停停,等捱到飲馬渡的時候,已經比沈天麟到達的時間遲了很多。她只見整個客棧都已經坍塌了,已然可以用被夷為平地來形容。

  沈天麟站在廢墟之中,高舉著一隻漢白玉的錦瓶,錦瓶口射出灼灼的白光,也似一股猛烈的小旋風,籠罩了岳青朗。岳青朗嘶聲哀號,便越來越縮小,像一隻蒼蠅,被吸入了錦瓶之中。而嫣香卻帶著傷,一揮袖便沒入草叢逃走不見了。沈天麟以得勝的姿勢站著,並沒有追趕,只是將錦瓶當寶貝一樣握著,露出詭黠的笑容。

  寒妝衝上前去,「沈天麟,你為何不殺了魚仙?反而將青朗收入瓶中?」沈天麟沒有想到寒妝會來,驚愕之中竟流露出心虛。寒妝看他那樣子,忽然驚吼起來,「你是騙我的對不對?你要的人根本就不是嫣香,是岳青朗?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她激動不已,「我要你立刻放了他!放了他!」

  寒妝後悔不已,她是情急亂投醫,錯信了沈天麟。此刻她方才知道,她不是一個聰明的女子。從來就不是。她只是噙著一口孤勇,一個人,在腥風血雨的世界裡熬了過來,曾經她迷戀岳青朗,是因為她迷戀他的浩然氣概,而今她錯信沈天麟,也是因為她從他的身上看到了堅毅驍勇的光芒,然而這光芒卻欺騙了她。

  嫣香不過是沈天麟的一枚幌子,他打不過嫣香,便以對付魚仙為由騙取元錦珠,而他真正的目標,的確是岳青朗。寒妝怒極反笑:「沈天麟,我那樣信任你,你竟這樣對我!」

  沈天麟有一瞬間的動容,他原本已提了一口真氣,想要棄她離去,卻還是停了下來。「這是我的任務。」他沉聲一嘆,突然覺得有東西穿透了肩胛骨,劇烈的疼痛瞬間襲遍全身。他大驚失色,「寒妝,你做什麼?」

  沈天麟根本不防寒妝還會有這樣一招,只見一條閃著銀光的鎖鏈正握在寒妝的手裡,而鎖鏈的另一端就像一隻妖魔的爪子,嵌進了他的身體,並且似有靈性一般,尋著他心臟的位置蜿蜒游去。寒妝冷笑起來:「我雖然不能施展武功,但鮮血猶在,法器猶在,你定必也聽過連心咒吧?」說到連心咒,沈天麟的驚愕卻轉為憤慨,「你當真這樣不要命,就為了一個岳青朗?」

  「沒錯!」寒妝揮劍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汩汩的鮮血頃刻湧出,爬上那銀光的鎖鏈,順著鏈身一點點地流淌蔓延,最後,流進了沈天麟的身體,灌入心臟。待心臟被外來的鮮血浸染,那鐵鏈就憑空消失了。

  沈天麟後悔自己太輕敵大意,也恨寒妝竟用如此玉石俱焚的方法。所謂連心,是將施咒之人的鮮血灌入承受之人的心臟,哪怕一點,一滴,從此後兩人的命運也要生死相連。若一人受傷,則另一人也隨之不可倖免,若一人死亡,另一人便惟有跟著殉葬了。

  寒妝道:「我已在你體內種下連心咒,倘若你不釋放了他,我便用這把玄鐵劍刺穿自己的喉嚨,那你就等著隨我一起下黃泉吧。」說的是狠話,語氣卻不夠狠。好像還有不忍。還有期待。

  在眼神里也流露出一種受傷的疑惑與蕭瑟。

  寒妝自己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對一個欺騙她的男子這樣軟弱,完全不似從前的她。是因為他在危難時曾出手相救嗎?還是他曾對她屢屢手下留情?又或者是他曾在她衣不蔽體的時候遞過一匹輕紗?還是僅僅因為她此時不能與他鬥法,只得禮讓三分?

  沈天麟卻笑起來。他將錦瓶攤在手裡,道:「你可以選擇自盡,但我縱然將死,在死之前,也有足夠的時間來把這玉瓶打碎,到時候,岳青朗就要煙消雲散了。你捨得嗎?你可以操控我的生死,但我也能主宰他的生死,而今我們三人的性命都握在你的手上,你自行決定吧。」說完,輕輕一拂袖,便朝著竹林小徑的深處走去。

  寒妝瞪著沈天麟的背影,她早知道他會拿岳青朗來要挾自己,所以,她其實並沒有真的冀望可以通過區區的連心咒來威脅沈天麟。她只是想多一分籌碼,想要給沈天麟增加一分顧忌。因為有連心咒的存在,沈天麟便不能輕易傷她。她才可以寸步不離地跟著對方,然後再尋找救人的時機。


  【 薄荷香 】

  寒妝一路跟著沈天麟。他去哪裡,她也去哪裡。

  連心咒,未傷人,先傷心。傷得沈天麟步履艱難,他時不時都要停下來,對尾隨著他的女子橫眉怒對。「楚寒妝,你再這樣跟著我,到了修冥界,被我的同伴發現,他們會殺了你的!」

  「那你便保護我啊?」寒妝的眼裡帶著挑釁,「我死了你也活不了。」轉念又問,「你是修冥界的人?」修冥界即是妖界,只不過比普通零散的小妖們更有組織性,亦更守俗塵的規矩。

  沈天麟默認了。寒妝再次覺得自己愚蠢,輕信沈天麟,沒有用寶鏡窺視他的真身,否則她應該早就發現他不是斬妖師。她又問道:「難道是修冥王要你來捉岳青朗的?他到底有什麼目的?」

  沈天麟苦笑了一聲,他並沒有想隱瞞的意思,而事實上他奉命捉拿岳青朗,其目的亦不是什麼不可說的秘密。他緩緩道:「你既是斬妖師,想必對修冥界與神界幾百年來的恩怨爭鬥,你一定聽說了不少。」

  「是的。神界為仙,修冥是妖,一正一邪,勢不兩立。」但兩界的爭鬥與岳青朗有何干係,他不過是一名普通人而已?寒妝不解地看著沈天麟。沈天麟接著說道:「岳青朗雖是普通人,但卻有著可與天神相融相通的特性,他曾是天神玄音穿梭六界的寄身。」

  因為天神們的外形和人和妖都有著明顯的區別,所以當他們想要行走在人界或修冥界時候,他們必須使自己看上去像凡人那樣普通,才不至於因外形的招搖而暴露了身份,影響到他們需要執行的任務。所以,天神往往需要為自己挑選一名凡人,他附身在凡人的軀體內,通過凡人的肢體語言同外界交流。這已是神界千百年來不變的定律。被挑選的凡人就叫做寄身。而寄身並不是任何人都能當的,他們必須具備某些特殊的條件。而這特殊的條件究竟是什麼,神界之外,沒有誰知道。相傳這是神界的一大秘密,而歷代的修冥王都認定了,倘若找出天神挑選寄身的依據,或許就能夠順藤摸瓜找到打敗天神的辦法。

  通常寄身一旦被選定,就會一直被天神使用,直到死亡的那一天。但像岳青朗這樣,在中途被免去職務,恢復肉體凡胎的普通人,這樣的先例也不是沒有。每當修冥王得到這類的消息,他總會派出麾下最得力的戰將前去拿人,想將寄身捉回修冥界好好研究。可是,好幾次都是邪不能勝正,再加上天神暗中的保護,修冥王的這一如意算盤至今也沒有打響。而這一次,當修冥王得知天神玄音離開了他的寄身岳青朗,他便立刻派了沈天麟前去捉拿。

  聽沈天麟這樣解釋,寒妝終於明白了岳青朗所說的「我是為了你而回來的」、「要惹惱他們」是什麼意思。「他們」就是指的天神吧?是岳青朗自己意念的動搖,想要擺脫寄身的身份,只因他掛念著他愛的女子嫣香,所以甘願為了她放棄做天神的皮囊?可是,倘若岳青朗只是一個寄身,那半年前救過寒妝的那個人,就不是岳青朗,而是天神玄音,所以他們才會判若兩人?

  寒妝只覺得,她的記憶,她的心,好像忽然就面目全非了。

  沈天麟說:「這個岳青朗我們是志在必得的,我決不會將他釋放,你若再跟著我,也毫無意義。」

  這樣的話他已經說了很多遍。他焦慮的神情從開始到現在就一直存在著。這一次,當他將事情的前因後果統統說完,他便揮了揮袖,凌空飄起來:「你再跟著我也無濟於事,我不想再和你耗下去了……」說罷,他像一隻鷲鳥般朝著遠處的山巒飛去。

  寒妝獨自站在荒僻的野地里,滿目瘡痍。她知道,憑沈天麟的修為,他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夠將她拋在天的另一頭,可他這一路卻總是放慢了速度,是因為他想要勸服她,莫要再插手妖神兩界的事情。

  她傻傻地站著,一個人站著,忽然,整個世界黑暗一片。


  若是按照沈天麟所言,重逢後的岳青朗只是個凡人,那麼,記憶中那些衣袂翩飛舉手投足的瀟灑,到底應該屬於誰呢?是岳青朗,還是借用著他的身體的天神玄音?玄音玄音,他究竟生得什麼模樣?他的眼神,會是記憶中的那般清澈而溫暖嗎?

  寒妝痴痴地站在空曠的野地,又想起數天前和岳青朗在嫣香的房間裡發生的一幕,她感到虛脫無力,好像這繁亂的人生愈加破敗凋零了。天開始下雨。暴雨。寒妝依然在那塊野地里,像遊魂般走著。

  一陣涼風吹過。頭頂遮過來一把黑色的雨傘。

  寒妝悽然一笑,「你不是走了麼?」撐傘的人黯然搖頭,道:「我覺得冷。」寒妝驀然明白,那是連心咒。連心咒使她與沈天麟有了同步的感知,她站在漫天瓢潑的大雨里,陰冷濕寒,這感覺也傳給了遠在天邊的沈天麟,所以,他回來了,為她撐了一把遮風蔽雨的傘,卻相顧無言。

  漸漸地,雨停了。突然颳起了濃霧大風,帶著熾熱的殺氣。寒妝只見嫣香站在離他們僅有幾步之遙的地方,一伸手便將她整個人都吸了過去,長如利刃的指甲狠狠扎進她的皮肉裡面。沈天麟始料未及,嫣香在寒妝的肩膀上狠狠一抓,他的肩膀也立刻跟著出現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他暴吼起來:「魚仙,放開她!」嫣香冷笑:「你這妖孽卻還是個痴情種子,誰讓你與她連心了,倒給我討了個便宜。」

  寒妝望著沈天麟,滿眼乞憐。其實嫣香何嘗不是與她有一樣的目的,她們都想要沈天麟打開玉瓶放出岳青朗。嫣香的指甲就像老樹的枯枝,越伸越長。她冷眼看著寒妝,似無還有地嘆息了幾聲道:「楚姑娘,對不起了——」說罷,她倏地將手指張開,指甲像鋒利的刀劍一般,直插入寒妝的雙眸。

  啊——

  鮮血淋漓!

  寒妝聲嘶力竭的喊叫聲瞬間充斥了整片荒原。伴隨其後的便是沈天麟仰天的痛哭。在最後一抹光線消失以前,寒妝看見沈天麟的背後生出一對黑色的翅膀,身體逐漸布滿厚重而醜陋的羽毛,她突然想起在初到梅蕪鎮的時候偷襲過她的那隻黑鷲。原來,她錯了。她以為黑鷲是為了保護魚仙而襲擊她,到此時她才明白,黑鷲就是沈天麟。

  那時,沈天麟追蹤岳青朗到了梅蕪鎮,無意間看到寒妝,他知道她是斬妖師,是他的天敵,他一來是想對付她,權當一種挑釁,二來是怕她也會在梅蕪鎮落腳,干擾他的行動。可是,就在他襲擊她的時候,看見她絕色的容顏,看見她清冽的眼神,那眼神之中透著一股純真的倔強,就那樣教他深深地陷入其中。他無法對她狠下殺手,便只是將她的武功與法術都封閉住,使她淪為一個普通的人。

  可他也沒有想到,因為他的突襲,寒妝未能斬殺魚仙,魚仙躲過一劫,轉而便吃掉了飲馬渡真正的老闆嫣香。當他尋覓到岳青朗的蹤跡,魚仙已經化身為嫣香,在岳青朗的身邊屢屢保護著他。魚仙的修為極高,沈天麟知道,他憑一己之力難有勝算,而那時他又發現寒妝的體內有元錦珠,他便想到利用元錦珠來增加功力,對付魚仙。只是他沒有想到,最後他會中了連心咒。而此時,這咒語就像一座墳,將他們都生生地埋在了裡面。天地晦暗,日月無光。曾有滿眼青翠碧綠,這一瞬,都似夢幻泡影煙消雲散。嫣香刺瞎了寒妝的眼睛,沈天麟也隨之變盲了。

  在黑暗劇痛的掙扎中,寒妝仿佛聽見沈天麟在喊他:「寒妝!我要將元錦珠還給你,將你的封印解除,恢復你的法力。你在哪裡?寒妝,你在哪裡?」

  那是無聲的。

  是靠著彼此的連心咒,用意念傳遞的聲音。

  她問:「你還記得我的薄荷香嗎?」怎能不記得。那與生俱來的體香,時時都在鼻息間纏繞著,常常是暗地裡深吸一口,含在齒頰也留芳。「那麼,你靠著香氣來尋我。」她無聲地說,「你,一定要找到我。」


  空曠的野地,沒有山石或樹木的阻攔。他與她僅僅隔著三丈遠,但卻看不見對方。失去光明的眼睛,鮮血像溪流一樣淌著。嫣香冷冷地站著,赤紅的雙眸里,一隻映出寒妝,一隻映出沈天麟。

  他們天各一方。

  沈天麟知道,他懷中小小的玉瓶是守不住了。可是他至少不曾動搖過,一心想著將任務完成,他沒有背叛過修冥界,即便分了心,動了情,終究也守住了他的立場。他沒有辜負修冥王對他的器重,儘管這器重,若用神界或者人界的標準去判斷,是邪惡愚蠢的,可在他看來,卻是無上的榮光。他覺得眼窩很熱,很燙,也很痛,像是傷口浸在鹽水裡。他慢慢地向前爬著。

  薄荷香,似眉間的一道暗傷。

  【 情之初 】

  那畫面很美,很悽愴。就連魚仙也不禁動容了。她雖是吃人的妖孽,卻也有惻隱心。她的眉間露出幾許淡淡的惆悵。她將原本已集齊的力道收斂了三分,向著沈天麟懷裡的錦瓶探去。沈天麟被氣流拋上半空,又再狠狠摔下來。斷筋裂骨一般的聲音,堪堪地傳入寒妝的耳膜。

  很疼。

  他們都很疼。

  她嘶聲哭喊著:「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沒有回答。

  沈天麟褪去黑色的羽毛,變回人形,匍匐在地氣若遊絲。寒妝漸漸地感受到沈天麟所受的那份折磨與痛苦,眼淚在她血腥的眼窩中恣意侵蝕著傷口。但幸而嫣香沒有用盡十分的力氣,沈天麟的傷再重,元神還在。寒妝亦可隨之保住性命。

  嫣香拿到錦瓶,釋放了岳青朗。她急忙將他扶起,肢體碰撞的瞬間,她想起他第一次出現在她的面前,她在真正的嫣香的記憶里找到了他們之間曾經相愛的點滴,她看著他憂傷而深情的眼睛,竟也慢慢地愛上了他。她想要原諒他,想接受他,但嫣香心裡的那份苦,迫使她不得不投入在這個全新的角色。所以她對他既愛且恨,充滿了矛盾。但不管怎樣,每當他遇險,她又會奮不顧身地救他。而她甚至不想再吃掉別的女子,想要永遠都保住嫣香這個身份。她一直在盤算著如何營救他,也偷聽過沈天麟和寒妝的對話,知道了連心咒,便找到了動手的時機。

  「青朗。」嫣香微微一笑道,「從前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們便一筆抹掉吧,我帶你離開這裡。」

  「好!」岳青朗踉蹌著站直了身子,看了看受傷的寒妝與沈天麟,神情是麻木的。這分麻木有點不同尋常,那裡面好像是沒有靈魂的。嫣香正疑惑,卻突然感覺小腹一涼,低頭竟見一把匕首插進了她的身體,鮮血在刀刃與傷口的之間緩緩流淌!

  「你……為什麼?」嫣香痛苦地咬緊了牙。岳青朗狠笑道:「你不是嫣香,妖孽!你殺了我的嫣香!」岳青朗雖然被困在玉瓶里,但外間發生的事情他仍然可以看到可以聽到,這些天他已經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理得十分清楚了。他笑著笑著便哭了:「你把我的嫣香還給我——」


  那瘋狂的舉動激怒了魚仙,匕首能傷她,卻不能將她致於死地。她狠狠一揮袖,岳青朗整個人就像紙鳶一樣飛了起來。

  滿地野草顫抖,呼呼的風聲演變成千萬支箭穿透空氣的聲音。寒妝聽得心驚。但一切卻又忽然靜止了。寒妝看不見,但是,她可以清楚地聽到,一個緩慢而低沉的男子的聲音,像是從很高的雲端裡面飄落下來。

  「岳青朗,你的考驗結束了。」

  考驗?寒妝重重地喘著粗氣。雲端里的聲音繼續道:「你做了本座的寄身,八年來卻始終忘不掉那個叫做嫣香的女人。你的雜念,致使你無法全心全意為本座效力,而本座附於你身,也受你的影響無法將仙術發揮到極至。所以本座才給你這次機會,讓你回到嫣香的身邊,重新經歷一次生死,希望你可以堪破情關。如今你看到了,無論有沒有魚仙,你的出現都會給嫣香帶去災難。修冥界想要得到你,想通過你來探尋我們神界的秘密。你早該知道,從你第一天成為寄身的時候起,你就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現在,你是否願意醒悟,心甘情願再替本座效力?」

  原來是這樣。原來這就是岳青朗擺脫寄身的命運,恢復成凡人的背後的原因。那天上飄來的聲音,是天神玄音嗎?他曾經借著岳青朗的軀體救過寒妝?他曾經在寒妝虛弱擔驚之時給出了溫暖直抵心扉的笑容,還有一句關切的問候,然後那一切都變成寒妝的心魔,心心念念牽掛至今?是他?他究竟是什麼模樣?

  寒妝好想好想知道。想看一看玄音,哪怕一眼,可是,她看不見了。

  嫣香被玄音用靈光困住,懸浮在半空,低頭便看見呆滯的岳青朗。她腹部的傷口陣陣刺痛。是恨吧?恨這男子薄情,她為他屢屢拼盡了性命,他卻只還她冰涼的匕首。

  可是,愛呢?

  愛更深,更重,是無法熄滅無法否認的。生生地折磨著她。她看見他流淚了。他哭哭笑笑。她的心,比傷口更疼。

  慢慢的,岳青朗開口道:「從今以後,這世間再沒有我牽掛之人了,我可以無羈無絆做你的寄身,直到使命完成。」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冷得可怕,冷得讓嫣香覺得幾乎快要不認識他。可她看不到他體內抑壓的那團火,他其實並沒有堪破,沒有頓悟,這凡塵種種,他的七情在,六欲存,他只是退步,是妥協,因為經此一役他終於明白,他的出現,只會給身邊的人帶去傷害,無論是嫣香還是寒妝,甚至橫空捲入這場紛爭的魚仙,所有的所有,都只因他一人。他不得不走。

  所謂的天神,無所不知,又何嘗不懂得這樣簡單的道理。堪破只是一句冠冕堂皇的措辭。他們要的是結果,是要寄身死心,麻木順從他們。他們的目的達到了。一道玄光穿透雲層直落在岳青朗的身上。他想起八年前的自己,遇見神聖的穿鎧甲的玄音,玄音自稱天神,他說他生來就是註定要成為寄身的,現在時機已到,他問他是否願意跟隨他,為這世間的和平與正義,為六界之中受苦受難的生靈奉獻自己。他感到無比的光榮,強烈的使命感蒙蔽了他,他好像可以預見自己成為舉世稱頌的大英雄,受蒼生的景仰膜拜。

  那是每一個男子都有的夢想。

  衣錦榮歸,萬人之上。

  他於是慷慨凜然地點了頭。然後玄音便進駐他的身體。一晃,八年。

  可夢想終究只是夢想。他在他的軀體裡,看著發生在眼前的點點滴滴,的確堪破了許多事,卻惟獨堪不破他對嫣香的牽掛。所以,他才求得這樣一次返回的機會,一場了卻夙願的賭局。但他還是輸給了無所不能的天神,也輸給了這無法擺脫的使命,一敗塗地。


  最後的剎那,他依然忍不住,再看了一眼受困的魚仙。那是嫣香,又或者不是,在此刻都已經不重要了。他也將同樣麻木的眼神投給匍匐無力的寒妝,是無奈也是抱歉,過往種種,他對她的辜負和傷害,對他來講,也是不重要了。

  眼前發生的事情,寒妝和沈天麟都無法看見。他們只能憑著連對話來推測究竟發生了什麼。可是,寒妝知道,一直纏繞在她記憶裡面的那個岳青朗回來了。當天神玄音和凡人岳青朗合為一體,那個白衣翩飛的風流俠士便驟然復活。

  可是,她應該和他說些什麼呢?問他是否還記得自己?告訴他,我一直記掛著你當年的救命之恩,對你深深難忘?

  寒妝開不了口。

  這個全新的人,甚至比原來的岳青朗還要陌生。

  寒妝仿佛可以感覺到,他像看一朵花,一片雲那樣,看著這片荒地。無論是受困的魚仙,還是奄奄一息的寒妝和沈天麟,在他的眼裡,都如同渺小的螻蟻。他俯瞰著蒼生。但他的眼裡,其實並沒有任何人任何物。他的眼神可以溫暖可以溫柔,但,心卻是冷的。事到如今她才明白,她的念念不忘,原來只是一場痴心的妄想。

  寒妝聽玄音聲如洪鐘,鏗鏘地說道:「既然只是一場測試,便就是本座和岳青朗之間的事情,你們三人,自有你們的一番恩怨。楚寒妝,本座現在就將時間倒回在你初來梅蕪鎮的那天,此前種種,如夢幻泡影,一筆勾銷。而此後將要發生的事情,也不會再有岳青朗的參與,你和這兩個妖孽之間的恩怨,便看你自己如何處置了。」

  天神總是這樣,說命運,說造化,說天機,可以將乾坤扭轉,卻不願低身一看。看這女子是如何痛苦,如何心傷,如何的欲言又止,可笑迷惘。當所有的訊息重新激活了寒妝垂死般的意念,她忽然想起了沈天麟。

  此刻他在哪裡?

  他是虛脫昏迷了?還是依然在苦苦地爬行著,在這片巴掌大的地方,尋萬里之遙的自己?

  「沈天麟——」寒妝卯足了勁,使勁地喊道。她忽然很害怕,害怕這時間馬上就要倒退了,她便再也不會遇見那個深沉卻心軟的沈天麟。她怕自己會忘記他。忘記他的喜與怒,哀與傷,和他形同陌路。為什麼在這一瞬她就算對岳青朗有萬般的失望,也僅僅是失望,而她空空蕩蕩的聲音盤旋在荒野無人回應,她找不到沈天麟,她的心卻反倒是痛了,是從未有過的,恐慌絕望。

  「寒妝。我在這裡。」沈天麟的聲音清晰地傳來,那麼近,近在咫尺。他說:「我已經嗅到你的薄荷香了,我在你的右邊——」

  女子欣喜若狂。她很努力地伸出右手——她碰到了,一雙暖熱的寬厚的手掌,掌心開滿花,將她包圍在一片馥郁的芳香之海。她忽然很想,很想就那樣和他交握住雙手,拋開這天地。

  可是,只有那樣一瞬。

  短暫得好比流星划過天際。


  手空了。仿佛陷於一種混沌的漩渦。山河動容。天地變色。寒妝知道,是天神令時光倒流了。當荒野的泥土氣息只剩下最後一縷的時候,她聽見魚仙悽愴的狂笑聲,她忽然很想知道,那女子是不是寧可從此一輩子被天神的靈光困住,也不要時光倒回,不要忘記自己曾經深愛過的岳青朗?

  那麼,她自己呢?

  她可有愛過?她愛的人,是誰呢?

  沈天麟的聲音還在耳邊徘徊著,他說:「寒妝,我不會忘了你的,一定不會!」但那聲音卻越來越小,越來越遠,最後,終於聽不見了……

  【 刻盟約 】

  妖氣似黑雲,在梅蕪鎮上方的天空如漩渦一般流轉著。時而有高飛的鳥雀,撞進那陰森的幔帳之中,似困獸,又精疲力竭地跌出來。

  寒妝的柳眉微微蹙起。只見遠處的山頭上有一抹紅色的艷影,一名青絲如瀑的女子正挽了竹籃,時不時地彎下腰,將初開的鮮花采進籃中。

  這一次,寒妝降服了她。

  這一次,沒有黑鷲的突襲。一場惡鬥之後,魚仙灰飛湮滅。

  梅蕪鎮安靜了。飲馬渡依然是最初的,昇平祥和的溫柔模樣。那裡的主人,是一個名叫嫣香的女子,她還在等待她遠走的愛人。

  她有這世間最美麗的笑容。像一團鮮艷的雲霞,像初生的旭日,像山澗里夾著水霧的清風。她美得透明而純淨,不含任何的瑕疵。寒妝喜歡她。在飲馬渡,她們像一對久別的故人知己,甚至,像一對孿生的姐妹,竊竊地說著溫暖貼心的話。

  某一天,飲馬渡來了一位古怪的客人。一個穿黑衣的男子面容俊朗,他的雙鬢各有一叢早生的白髮,他整個人看上去冷得不食人間煙火,有一種懾人的威嚴。他徑直走到寒妝的面前,問:「你就是楚寒妝?」

  「是。」

  男子從懷裡掏出一塊扁平的石頭。寒妝一看,石頭光滑的表面上竟然刻著自己的名字。她柳眉蹙起,問:「這是什麼?」

  「我不知道。」男子冷冷地說,「我醒來的時候,手裡便握了這樣一塊石頭,我想,它是想要指引我來找你。」


  「你醒來?從哪裡醒來?」寒妝不解,也覺得好笑,「而且,你找我做什麼呢?我們彼此並不認識啊?」她看著對方,兩個人四目相接,眼神之中忽然都有了一絲震顫。彼此的眼睛裡好像藏了許多熟悉的畫面似的,可那些畫面卻模糊得連輪廓也不成形。他們便逐漸感到害怕,驚愕。更多的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幽深的惆悵。

  如果沈天麟還記得,如果寒妝還記得,他們就會猜到,石頭上的名字,是時間開始倒流的剎那,沈天麟親手刻在上面的。他一直將石頭死死地握在掌心裡,便是為了使自己可以循著石上的名字來找她。

  找自己最愛的,也是惟一愛過的女子。

  他想與她海誓山盟,重來一次。

  而現在,他來了。

  寒妝懷裡的玄空寶鏡卻也在這個時候跌了出來。落在地面,錚錚的響。寒妝低頭便看見鏡子裡的男子影像竟然是一隻兇猛的黑鷲,有著豐滿的羽翼,尖利的嘴,眼神充滿了邪惡之氣。她倏地彈跳起來,縱身飛上高高的屋樑,拔出了斬妖的劍。

  「你是妖?」

  「你是斬妖師?」

  兩個人同時出聲喝住對方。千年玄鐵鑄造的寶劍,在這間頃刻溢滿殺氣的客棧里,放射出凜凜的寒光。

  是一場殊死的搏鬥即將開始。

  可是,寒妝卻感到從未有過的沉重。她的身體不那麼輕盈了,寶劍也不那麼迅猛。她看著黑衣的男子從背後逐漸張開的一雙碩大的羽翼,再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裡仿佛有噴薄欲出的秘密,卻被一道無形的力量封鎖著。

  為什麼覺得熟悉?是在哪裡見過呢?

  寒妝怔忡著。遲遲地,揮不開手裡的寶劍。這時,一陣風吹過,吹開了她滿身清淡的薄荷香。跌入男子的鼻息間,男子不禁感到沉醉。可是就像陷在無望的沼澤里,身與心的掙扎,卻只換來更殘忍的下沉。是一場盛世繁華的破敗。

  窗外。明媚的天空逐漸聚起陰霾。大概是有一場暴風雨即將到來了吧。他們彼此對望的視線,都在短兵交接的剎那變得凌亂模糊,像是有誰在封印的記憶里嚎啕痛哭似的。

  他們的心都那麼痛。

  已經找不出因由。

  前塵後世,愛過的宿命,到最後,卻留不住一次牽手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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