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藍蜻蜓，走失在愛里

  1．

  那個個穿著白裙子的女人，像一個幽靈，在吧檯閃了一下，就消失不見。

  我閉上眼睛，腦子裡出現葉小朵的臉，尖的下巴，瘦的臉，像狐仙。

  有人朝我大喊，「落，我認出你了，你以前是歌手。」

  說話的是一個微胖的女子，戴著紅色的頭巾，看起來很面熟，但我想不起她是誰。

  是的，我以前是歌手，唱搖滾的，但我現在是鍵盤手，憤青時代已離我遠去。

  因為，我感覺自己正以無與倫比的速度在老去，老得再也沒有力氣去憤怒。

  淺說，那些周遭已把我蛻變成一個沉默的男人，悲涼，沒有任何溫度，如一杯隔夜的水。雖然，我還只有二十七歲。雖然，我的額頭還沒有刻上任何紋路。

  淺，便是這個戴頭巾的女子。她一直痴迷地看著我，目光一刻都沒離開。我不知道我有什麼能讓她如果痴迷，我已不是當初那個輕狂的浪子。或許，我與她有過一夜情，但我已記不清了。

  曾經的女人太多，卻都是過客。除了葉小朵。是的，葉小朵，葉小朵。

  我閉上眼睛，那些晃動的男人與女人可以不再看見。

  五彩的光在眼皮上閃爍，如杯里急速旋動的雞尾酒，夢一般肆意的色彩，而葉小朵，那白色的身影，慢慢地走近，慢慢地變得清晰起來。我突然感到眩迷與噁心。

  我睜開眼睛，我要掙脫這夢。我冷冷地看著台下所有的人，包括淺。目無表情彈著我的琴。

  凌晨兩點，我準時下班。淺向我招手，我視而不見。

  她擋在門口，一字一頓：「我——要——跟——你——回——去。」

  我看著她，看到了她眼裡絕望的堅定。

  2．

  我不管她願不願意就扯掉了她的衣服，多麼陌生而年輕的身體，像一朵碩大的馬蹄蓮。

  這時，我卻發現她脖子的一側繡著一隻蜻蜒，濃烈的藍，觸目驚心。

  我的手猛然停住，葉小朵，你是不是葉小朵，只有葉小朵才有這樣的刺青。葉小朵，葉小朵，只有葉小朵才會有啊。可我只是呆呆看著她，沒說話。

  我頹然倒在淺的懷裡。我知道我已經失去愛的能力，或者，作為男人的能力。

  淺忽然哭了。悲慟，顫抖著的身體，像洶湧的海。

  我在一個女人的懷裡，想念著另一個女人的身體，那是葉小朵的。葉小朵細長的眉，葉小朵悲傷的眼，葉小朵落葉般單薄而微涼的身體。

  3．

  葉小朵說，她喜歡聽我的歌，喜歡我說話的聲音，喜歡我抱著電吉他歇斯底里的嘶吼，喜歡我沒心沒肺地睨視著這個世界，有一種傲然於世的孤獨。

  葉小朵是第一個與我的內心貼得最近的女子。她喜歡穿白色的裙子，坐在吧檯，安靜地看著我唱歌。目光是那麼柔，那麼暖，又那麼沉靜。

  我的天空從浮躁，與狂妄，慢慢變得純淨無比。

  我開始寫歌，譜曲，搞原創，那是為葉小朵寫的。然後一首一首地唱，只有葉小朵知道，那些歌只為她一個人唱的。

  她把我的歌刻錄了下來，寄給各音像公司。

  她說，落，你一定會成功的，你一定會成為優秀的歌手，會出名。其實出不出名對我來說並無所謂。

  可是，我們的光碟寄過去，都是泥牛入海，毫無音訊。

  雖然我並不是很在意，但我對自己，也對自己的歌開始失望。

  而葉小朵，枕在我的懷裡，你說，你的歌是為我寫的，我喜歡就行了，是不是。我點了點頭，撫摸著她的長髮，是的，你喜歡就行，別人喜不喜歡又關我什麼事。

  直到一次接到他們的電話，我才知道，葉小朵一直在為我努力著。

  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我已經失去了葉小朵，也失去了一切，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已經失去意義。我什麼話都沒說，就把電話掛了。

  我不知道葉小朵去了哪裡，我找遍了這個城市所有的角落，也無法找到她。

  我總是想像在我轉過頭時，她突然就出現在我的面前，白的衣裳，細的眉，含著笑，如一個真正的仙子。我強迫自己如此相信。

  然後她慢慢地蜷在我的懷裡，或者拉著我朝外面飛奔，大聲地說，落，我帶你去看海。不管我願不願意，就把我往雙層公交上塞。

  那些槐樹的樹葉划過車窗，葉小朵歡叫著，臉上溢滿了欣喜。她說她喜歡坐雙層公交，有一種從一棵樹上，飛躍另一棵樹的感覺，葉子散發的陣陣清香襲人心脾，而天空也挨得近了。一種在天上的感覺。

  我刮她的鼻子說，「你本來就是在天上飛的，後來可能貪睡過頭礙了事，被貶下了凡間，然後聽到了我的歌聲，你迷戀上我的聲音，而我也迷戀上你的美麗，我們就這樣深深相愛了……」

  「這神話聽起來好美。」

  「如果現在要你回去，你願不願意回去？」我很認真地說。」

  「嘿，你現在就是趕我走，我也不走了。落，我愛你。

  我們赤足在海邊奔跑，戲水，看著夕陽慢慢地沉下去。那一刻，我居然有一種叫幸福的感覺，我想，我是真的愛上了葉小朵。

  4．

  我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僅是我的幻覺。

  葉小朵或許本來就不曾存生過，只就是一個虛體，我憑空假設的虛體，一個白色的影子，只在我的潛意識裡，一衣帶水，輕輕地飄過。

  她或許真的是狐仙，驅走了我的荒誕無度，給我的寂寞，卻不把寂寞把走，給了我可以去愛人的心，卻把我的心帶走。從此，我的身體空空，任它荒蕪，僵冷，長出瘋涼的草。

  可是淺，你這個痴情的女子，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一到了雨天，我就覺得難受，像有無數纖弱的手箍著我的神經，讓我難以呼吸，這是為什麼？

  淺，這樣的雨天，我真的很難受，很難受。

  我看著淺，淺坐在吧檯，夜夜買醉。她不知道，她現在是我唯一可以傾訴的對象。可是，我還是選擇沉默。

  淺趴在吧檯，一個一臉橫肉的男人拉著她的手，要帶她走。她拒絕。用力地掙扎。她用乞求的目光看著我。她需要我的幫助。但我無動於衷。

  淺絕望地轉過頭，她對我已經死心，任由那男人拉扯著。我走下了台，拍了拍那男人的肩，目光含著笑。

  他發出一聲尖叫。血，從他的大腿潮水一樣地漫出來。

  鮮艷無比。

  5．

  窗外，連綿不斷的雨，跌在玻璃窗上，一路蔓延開來，如一張悲傷的臉。

  這個雨季為什麼這麼漫長，為什麼哪裡都在下雨，像逃也逃不出的幕。空氣中的梔子花香是那麼濃，濃得我無法呼吸。我望著淺，她在抽菸，有時看著我，有時看著窗外的雨，

  半個月前，她帶我逃離了那個城。我們相依為命。這是除了葉小朵外，我與一個女人呆的最長時間。

  她從我身後抱住我，「落，為什麼，為什麼你可以愛葉小朵，而不可以愛我。」

  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葉小朵，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又一次狠狠擊中了我。我發瘋般地沖了出去。

  大雨。雷。閃電。一切是那麼熟悉，那麼的似曾相識，像是在夢裡出現過。

  淺從後面追了過來，她使勁地搖晃著我，「葉小朵死了，你知道的。她是為了你死的，她就死在你的懷裡，切脈，流盡了血。是你害死了她，因為你的不忠。」

  一道閃光從我的上方划過，我木木地站著。我怎麼又能忘記那個雨天，我抱著她沖了出來，也是下著這樣的暴雨，我一路上狂奔，喊著，叫著，可是很久也打不到車。

  葉小朵的血流淌一路，那麼鮮紅的血，直到再也流不出來。

  她就死在路上，死在我的懷裡。

  我朝天空歇斯底里地嘶吼，一切都晚了，一切都無可挽回。

  這麼多年過去，淺是第一個如此毫不留情，如此赤裸裸地揭開我的舊傷疤，任它再一次鮮血淋淋，剝露在天空下，讓我體無完膚。

  淺並沒有因此而退步，緩慢地說道：「你難過，是的，你終於懂得什麼是難過，懂得什麼是失去的滋味。是的，你難過，所以從此一獗不振，但是，我比你更難過。葉小朵是我唯一的姐姐，我們一同來到陌生的城，相依為命。你發現我脖子上的蜻蜒是不是？葉小朵也有，她在左，我在右，只是沒想到我們會是一對宿命的蜻蜓，會喜歡上同一個人。我們是一同認識你的，但你根本無視於我的存生，是的，你只喜歡葉小朵，認識葉小朵的那段時間，你的眼中也確實只有葉小朵，但這並不代表什麼，代表你會永遠愛她。是的，我是喜歡你，但只能埋在心裡，看到葉小朵變得那麼快樂，我心裡縱然難過又算什麼。因為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

  這時雨已經小了下來，淺深深吸了一口氣。

  「但是，你的本性改難，有一天你喝醉了，看到在角落裡坐著的我，就上來摟著我，要帶我回家。我心裡很矛盾，半推半就，最後還是選擇跟你回去。

  葉小朵推開了門的剎那，看到這不堪的一幕，我赤裸地躺在你的懷裡。我永遠記得那天她眼神里的絕望與羞恥。我想推開你，但你睡得那麼沉，那麼深，像一個孩子。我知道，如果你醒來，我就會失去你，所以，我是那麼自私地把你摟得很緊。

  葉小朵臉色蒼白地退了出去，我以為她跑出去了，卻不想她把自己反鎖在衛生間。而我，卻無恥地沉迷於擁有你的喜悅之中。你還沒醒，我就離開了，但你並沒有因此而記住我，或喜歡我……後來的事，你更清楚了。我們都有罪，落，是我們一起害死了葉小朵，我們都有罪……」

  淺的聲音低了下去，抱住了頭，像是耗盡所有的能量，疲憊不堪。

  我呆呆地站著，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

  淺，我覺得累，淺，帶我回家，可是淺，你為什麼聽不見。

  5．

  淺沉沉地睡去，她的手一直牽著我，不願鬆開。我現在才發現她與葉小朵的眉目如此相似。可是，這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

  我把她的手放好，蓋上被子。離開她之前，我聽到淺說著夢話，「落，我想聽你唱歌，給我唱許巍的歌，好麼？」

  我的內心針灸般地刺疼。

  淺，我已經把我的聲音留給了葉小朵，永遠的。我想，那是給葉小朵最好的禮物，也是上天對我最好的懲罰。

  那場大雨後，我病了，發高燒，病得很嚴重。

  這場疾病奪走了我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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