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男孩看到野玫瑰

  1．

  蘇明每次打開窗的時候，總看到那個女人頭髮蓬散，趿著一雙拖鞋，搬著一條板凳坐在門口抽著煙，她的眼圈很黑，目光迷離而空洞，那樣子說不出的頹廢與淒涼，像一朵盛開之後的玫瑰，就那麼頹敗了。

  可是，她的樣子總是令蘇明覺得很眼熟，令他想很久以前看過的一部電影裡的女人，但是，他想不起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字了，也想不起片名了。

  今年的冬天那麼冷，但她還是坐在門口，任風呼呼地吹，臉蛋凍成了青紫色，仿佛在等人。

  因為有時候她的目光突然變得企盼而熱切，但很快，又是深深的失望，某些男人用不懷好意的目光看著她，她迅速關上了門，所以，一時間，蘇明覺得她並不是他開始想的那樣的不良女子。

  雖然他親眼看到過一個男人硬是拖著她進去，過了很久後出來，他的臉上是滿足的樣子，而這個男人經常會出入到這裡，而他走了之前，第二天，蘇明又看到女人的臉上悵然若失地坐在那裡，天黑才上樓。

  直至某一天，蘇明經過她的門口時，她叼著煙的嘴巴突然就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她扔掉了手裡的煙，喃喃自語，「阿磊，你回來，你終於回來了，她從背後抱住了蘇明，蘇明的脖子裡滑下了溫涼的水珠。」

  蘇明嘆了口氣，「我不是什麼阿磊，你認錯了。」

  「不，我怎麼可以不認得你呢，你知道嗎，我等了你整整五年了，阿磊，你還是回來了，阿磊，你知道嗎，這五年來，我問過了每一個路過的人，認不認識你，但他們都只搖搖頭。」

  她抱著他，像個孩子一樣地哭了，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夠傾盡心裡的委屈與苦澀。

  此時，蘇明卻不忍心推開她了。

  他拍了拍她的肩，我們進屋去吧。

  她點了點頭，神情是無限地溫順，像是頹敗的風塵女子突然就成了一個乖巧的孩子。

  2．

  這裡的一切，是那樣古樸而陳舊，保留著上個世紀的風格，牆壁著貼著大幅大幅的海報，都是那個女人的，蘇明突然想起她真是一個過時的明星，那時，他還曾經買過她的演出照貼貼紙，粘在鉛筆盒裡，天天呆呆地看著。

  現在，她應該三十好幾了吧，他這麼想的。

  但是，她看起來還算是年輕的，並有一種柔弱的美。是的，美雲，就如她的名字一樣，美得像雲朵，飄忽，顯眼。

  美雲說，「你看，熟悉吧，自從你走了之後，我就沒動過，椅子都沒動一下。」

  在美雲絮絮叨叨地話語下，他才明白過來，原來阿磊是她未出道時的戀人，但是，成名之後，她拋棄了他，而阿磊卻依舊不氣不餒地守在她身邊，極盛之後，因為生病的原因，她不能再演出了，但是，阿磊卻帶走了她所有值錢的東西，走了。

  而她現在變得神智有點恍惚，依舊在這房子裡，等著阿磊。

  「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當年我那麼唾棄你，你都不離開我，你現在不會不要我的，是嗎？當初，是我錯了，都是我不好。」

  她說著說著就哭了，她抹去了眼淚看著他，輕輕地摸他的臉，「阿磊，我終於等到你了，我等了你那麼多年。」

  她的唇灼熱似火，一下子把蘇明緊緊地包容了，而蘇明本僵硬的身體像是被點上了火，一點點地升騰與擦亮，他想拒絕這個可憐的女人。

  但是，他又害怕那那張頹敗的臉會帶著怎麼樣的絕望與失落，突然，他感覺自己是上帝，在拯救著一個寂寞又沉淪的靈魂。

  他跟她纏在一起，那晦澀的感覺突然像是從無底的黑暗飄到了雲端，美雲的臉糾結成快樂的姿勢，那表情，竟然跟他很久年前看過的她所拍的片一模一樣。

  片子裡的她，像一朵狂放的野玫瑰。

  那一刻，他知道，他原來是真的無法拒絕她的，那一刻，他突然很希望自己真的是阿磊，這樣就可以讓這個女人重新綻開燦爛的玫瑰。

  但是，他真的能成為阿磊麼？當他離開那幢舊公寓的時候，他看著那窗的微弱燈光，喃喃自語。

  3．

  那天之後，他經常會帶著一束馬蹄蓮來看她，她喜歡這種花。

  但她的神智是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清醒的時候，她會對待一個普通的粉絲那樣的口氣娓娓地說自己當初有多動人，有多紅，然後不停地問他，你是不是給我經常送花的其中一個影迷？

  蘇明只能點了點頭。而她糊塗的時候，便把他當用了阿磊，傾訴著她對他的思念，與狂愛。

  有時候，蘇明突然希望美雲就這樣糊塗下去，那麼，他們就這樣一生一生地糾纏下去，然後扭成一團無限旁生的藤，如此歇斯底里地深陷又互相纏繞著。

  但是，某一天，美雲在他們纏綿的時候，突然清醒了過來，「你是誰，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好？」

  她突然全身顫抖了起來，去床邊摸過到了粉末的東西，然後用針銅深深地扎了進去，那是最後的一點粉末了。而蘇明的腦子裡出現一則令人悲哀的舊新聞：艷星美雲因染上毒癮而放棄了剛躥紅的影壇生涯。

  過了一會兒，美雲從奮亢中慢慢平靜了下來，「你為什麼來看我，帶著我喜歡的花，告訴我，阿磊是不是出事了？為什麼都不來看我了。」

  但是，他避開了這個問題，「嘆了口氣，戒毒吧，我想讓你過上正常的日子。」

  她看著他，眼中有著淚光，她貼在他的胸前說，「其實我認得你，那時，我還沒走到演員那條路，你總是喜歡跟在我的屁股後面，送自己采的馬蹄蓮給我，你對我說，美雲姐姐，如果我長大了，可不可以娶你？我還記得你鼻側的這顆痣，那時，我管你叫小屁孩，我說等你成大人了，我也老了，你還會娶我嗎？你拚命地點著頭，那樣子，真認真。」

  說到這裡，美雲掉下了淚來，她抹掉了淚繼續說，「可是，後來我經歷了太多了太多了，再也不能像當初那麼純潔了。」

  蘇明緊緊地抱住了她。

  是啊，他怎麼會忘記那時的願望，一個孩子天真又偉大的夢想，那時，他滿腦子全是她，他以為，他的世界就只有他了。

  但是，後來他上了中學，而美雲也有了阿磊後，他們就很少碰上面了。

  他知道，阿磊依舊對她如初地好，只是，他的好，卻更是害了她。他輕輕地說，明天，我送你去戒毒所吧。

  她搖了搖頭，不，我要先見到阿磊，他說到這裡來看我的，如果我離開了，他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蘇明沒有再堅持。

  4．

  那天，蘇明依舊凝視著那幢舊公寓，沉默地抽著煙。

  是的，這個女人永遠是屬於這陳舊的公寓，她像是上個世紀的人，陳舊而悽怨，當初她卻那麼美麗而狂野。

  他看到一個男人朝公寓走去，這是那個經常出入的男人，但是，這天，美雲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地坐在樓下等他，門是緊閉著的。

  當那人男人靠近那房子的時候，突然四處出現了幾個便衣模樣的人，把他給抓走了，走之前，他狂亂地叫著，「美雲，美雲，我不能再看你了。」

  但此時的美雲睡得很深沉，醒來後，她發現蘇明正專注地看著她的臉。

  他愛憐地說，「美雲，其實你的神智一直是清醒的對不對，你等他，並不是等他的人，而是在等他的毒品，你說很多年沒有見到他了，你是在撒謊，你怕他給你送毒品的事件暴露，你不知道，我一直在暗中注視著你。」

  蘇明抽了口煙，嘆了口氣，「阿磊那麼愛你，其實你早已經不愛阿磊了，對不對，你等他的原因，僅是是因為他能給你帶來毒品，你恨他，是他毀了你，是他為了永遠得到你，而讓你吸上毒的，這樣，他就可以永遠得到你，控制著你，你想戒掉，但你總是沒有足夠的意志力，於是你甘於沉淪。而阿磊活得並不輕鬆，他販毒來養你的吸毒，警察早已經瞄上他了，而且，他還關係到一個重大的販毒集團，現在，那集團也被一網打盡了，阿磊也被警察抓獲了。

  美雲看著他，眼睛裡一片水霧，「是你舉報了我們對吧，你靠近我，是為了什麼？」

  蘇明沉默了半晌，」我是喜歡你的，但是，從你的口中知道阿磊後，我便去打聽消息，現在才知道沒想到他養吸毒的那個人是你。美雲，我送你去戒毒吧。」

  美雲的神情突然變得很溫柔，溫柔得有點母性的慈悲，令他想起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她對他說，等你長大了，我也老了，那時，你還會娶我嗎？

  而此時的美雲卻對他笑，「蘇明，你知道嗎，你讓我感到自己骯髒的身體突然乾淨了起來。蘇明，你是我的救贖，我洗個澡，我要乾淨地跟你去。」

  他點了點頭，但是，他等了半個小時也不見他出來，他預感到不妙，當他撞開衛生間的門時，他看到一缸的血水還是倒在裡面的美雲，美雲還活著，但是，她只有一口氣了。

  她微笑地看著他，「我對不起你，蘇明，我有愛滋，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當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認出了你，並想帶你一起離開這個骯髒的世界，我是那麼想占有你，我那麼狠毒而自私，我知道你一定會恨我，會殺了我。所以，我只能先走一步了了，如果有來生，你可不可以娶我，還是會繼續恨我？」

  此時，蘇明心底糾葛著的痛苦也變得冰冷了，潛意識裡只有兩個字，愛滋。

  當他清醒過來的時候，美雲已經全身發涼了，她那麼安靜地看著他，沒閉上眼睛，仿佛只是為了等他回答。

  他突然發出一聲絕望的嚎叫，把美雲抱了出來。

  5．

  他抱著她去了海邊，上了一艘小船，小船搖搖晃晃，茫無方向。

  美雲臉色如紙，他安靜地合上了她的眼睛，然後躺在她的身上，握著她的手，閉上了眼睛。

  他說，美雲，嫁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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