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秘釀
2024-09-12 22:06:14
作者: 墨小芭
|| 空曠的路面被雨水激起蒙蒙的雨霧,青色屋檐下,避雨的我們青澀地親吻。
而現在,他就站在我面前,一樣的面容,一樣的姿勢,一樣深邃沉遠的目光,我卻再也想不起他嘴唇的溫度。 ||
星期六的早晨,我被執著的門鈴聲吵醒,忍著破口大罵的衝動下樓開門,是快遞員送來了一個包裹。
拆開包裹,里放著一盒精緻的喜餅和一張大紅的喜帖,上面寫著同窗周凌的名字,並付有一張字條:
「雲喜,恭喜我,我就要結婚了。十分懷念我們鮮衣怒馬的高中生活,想藉此機會與大家重聚一次,追憶我們的似水年華。希望你可以和顧輕決一起來,一定。(如果可以聯繫到胡萊萊請代我邀請她一起來,也許是電話錯誤,發到她家裡的快遞已被退回。)」
周凌是我的高中同學,因整日裡帶著一副黑框眼鏡,我們都戲稱他為眼鏡兄。眼鏡兄在高三開學沒多久就轉去了外地讀特長班,所以不知道我和顧輕決已經分手也在情理之中。難為他這麼多年竟還找得到我的聯繫方式。
我把睡夢中的胡萊萊踹醒,告訴她周凌要結婚了。
胡萊萊翻了個身,拿著請柬看了一會兒,突然傷心欲絕地咆哮了一聲:「我日啊!」
我說:「不要嘴上逞強,要用行動告訴他你能行!」
胡萊萊完全沒打算理我,一邊拍打著自己的乳房一邊繼續咆哮:「我的老天爺,這對我來說也太殘忍了吧,周凌竟然要結婚?竟然還讓我去參加?他想幹嗎?讓我在婚禮上潑他未婚妻一臉硫酸嗎?天啊雲喜,這實在是太傷害我了……」
胡萊萊扭曲的表情讓我不得不把她和周凌之間那段短暫的戀愛史再回憶一遍。
在我的印象里周凌一直是一個很有品格的男生,氣質溫雅,為人直爽。不然他也不會在和胡萊萊交往一個半月後就毅然地對她提出了分手,並且分手的理由非常充分:每次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都會感到窒息,原本我以為這種窒息就是心動的感覺,直到我用一個半月的時間才發現,事實上這種窒息的感覺單純是因為你實在是太胖了!
聽完這番言論,胡萊萊整個人都窒息了,她哭了,像一根哈爾濱紅腸一樣艱難地蹲在地上淚流滿面。
那之後的每一天,復寧的操場上都可以看見一個健碩的胖姑娘在拼命地奔跑,她盡情地揮灑著胖子的汗和淚,高聲吶喊:「胖子沒前途,胖子沒真愛,世界是屬於瘦子的!」那情形就像非洲的犀牛歡快地奔跑在顫抖的大地上,身後揚起漫天的滾滾黃沙,情形十分悲壯。
也就在那段時間,夏微主動幫助胡萊萊進行瘦身鍛鍊,並將她拉入了我們的朋友圈。
胡萊萊在友誼的扶持下很快就從與周凌分手的悲痛中掙扎出來,再次回到一頓飯可以吃四碗的生活常態,減肥和流汗對她來說早已經和周凌一起成為了過眼雲煙。
這導致在之後的漫長歲月里,我都要被胡萊萊殘酷地剝削著,無論是早飯、午飯還是晚飯……
直到高三開學後沒多久,有一天周凌突然截住了走在放學路上的胡萊萊。
他伸手推了下黑色的鏡框,無比真誠地對她說:「雖然因為不可抗拒的因素,導致了我們不能繼續在一起的結果,但是我還是希望我們可以成為好朋友。明天我就要轉學離開復寧,這張銀行卡你拿著,沒事多去健身房跑一跑,希望我們再次相遇的時候,你可以成為更好的自己。」
說完把銀行卡塞進胡萊萊的掌心裡,自信灑脫地轉身離開。
胡萊萊手握銀行卡呆立在風中,過了很久很久,她才熱淚盈眶地轉身問我們:「他什麼意思啊?好歹告訴我銀行卡密碼啊……」
我和夏微默默望了一會兒波光粼粼的江水,對她說:「可能他是想讓你往卡里充錢……」
就這樣,胡萊萊的初戀在一張沒有密碼的銀行卡上畫下了圓滿的句號。
現在周凌要結婚了,這讓至今依然單身的胡萊萊非常地不平衡。但是如今的胡萊萊早已不同往日,在歲月與手術刀的共同改造下,她已經成功地化身為一個如楊柳般纖細的絕代妖姬,上面這段話來自胡萊萊的QQ動態。
只要一想到周凌見到她之後的各種驚艷反映,胡萊萊的心情就會莫名地變得非常歡愉,於是那段時間胡萊萊的面部表情常常變幻莫測風起雲湧。
我想蘇重也應該收到了周凌的請柬,就沒有多此一舉地特地聯繫顧輕決轉告他的婚事。
《鯨世》的進度一直都在計劃之中,由於繪本的整體風格偏向於夢幻唯美的童話故事,因此企宣部提前打出了六一兒童節全國上市的宣傳廣告。
可可感慨道:「宮嶼可是出了名的拖稿大王,從前在《漫畫齋》連載作品的時候經常開天窗,逼得編輯揚言要去他家樓下先上吊後自焚。沒想到簽了咱們公司後突然人品爆發,這下你可省心了。」
「這也太誇張了吧。」我瞪大眼睛。
可可搖頭晃腦,自有一番見解:「你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這年頭,想來靠譜的寫手是件罕物,豈能人人能有的。你呀,就知足吧。」
於是,順利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我決定去看望一下這位靠譜的罕物,順便督促督促繪本的進度。
畫室的大門敞開著,罕物正趴在電腦桌上打瞌睡。見我進來才起來伸了個懶腰。下午五點鐘的陽光如金色的流沙薄薄地鋪滿一整間畫室,映得宮嶼的面容緋紅。
我問他:「怎麼還不回去?」
「打算畫完這一張就走的,沒想到睡著了。」話音才落就打出一個大噴嚏。
我上前關上窗戶,提醒他:「這幾天流感嚴重,你注意不要感冒了。」
宮嶼嗯了一聲,我才發覺他的聲音特別沙啞,臉上的緋紅好像也並不全是夕陽的關係。
「你不會已經感冒了吧?」我有些意外,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竟然是滾燙的。
宮嶼怔了一下,慌忙別過頭去,說:「小感冒,吃片藥就好了。」
「小感冒怎麼會燒成這樣?」我放心不下,把他的外套拿過來遞給他,說:「走吧,我也下班了,陪你去醫院打一針。」
「我不去。」他突然臉色鐵青地回答我,頓了頓,又說:「真的只是小感冒,我回去睡一覺就好了。」
想來他一個大男人也沒那麼嬌弱,我便沒再強求,囑咐他多喝熱水記得吃藥後就離開了畫室。
才下樓就看到胡萊萊開著她的Q7眼巴巴地等著我,因為第二天正是周凌的結婚典禮,她打算連夜血拼加護理,把自己最清麗脫熟妖嬈魅惑的一面展現出來。雖然我一再強調一個正常人很難同時表現出這兩種氣質還能看起來像個正常人。
路上胡萊萊嚴肅地問我:「你說,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在婚禮現場震驚全部來賓,同時能讓新娘顏面掃地,而周凌又不會太生我的氣?」
我努力思考了一下,說:「你可以試試在婚宴開場的那一刻裸奔。你的E罩杯一定能讓新娘顏面掃地到想死的地步,至於周凌,我想他應該不會因為你是E罩杯就跟你亂發脾氣。」
胡萊萊不顧自己正在駕駛,用她的胸部狠狠撞了我一下,羞憤難當地嚷:「雲喜你真討厭!你一個文藝女青年怎麼可以這麼色情啊,簡直比夏微還討厭!」
我被她撞得肝膽俱裂,氣若遊絲地辯白:「你又不是沒裸奔過!」
就在我們高三那年的某一天,胡萊萊不知何故一個人喝乾了兩瓶二鍋頭,差點就酒精中毒。比這個更可怕的是,她竟然深夜翻出寢室繞著操場瘋狂裸奔,一邊跑一邊唱,肥肉脫掉、脫掉,肥肉脫掉……那場面嚇得我們瞠目結舌差點報警,好在最後全寢人員齊心協力才好不容易把她捆住,拖回了寢室。
胡萊萊眨眨眼,回憶了一下此情此景,激烈地反駁:「阮雲喜你不要血口噴人,那怎麼能叫裸奔,當時我的脖子上明明繫著一條豹紋絲巾的!」
我仔細回憶了一下,發現她說的是事實,如果沒有那條豹紋絲巾,我們也沒那麼容易就把她活捉回去……
至於那天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麼才讓她如此失態,已經成了一個不解之謎,胡萊萊對那件事始終緘口不語,我們也自然沒再提起。
說話間車子已經駛進停車場,這個時候電話響起,是三子。
他問我:「小雲喜你忙不忙啊?」
我說:「剛下班,正要陪胡萊萊逛街,什麼事?」
三子猶豫了一下,說:「是這樣,我來G城談一筆合作項目,要一個禮拜左右的時間。來之前宮嶼那小子感冒了,有點發燒。今天下午打電話過去聽見他聲音啞得厲害,我有點擔心,想讓你幫我抓他去醫院打一針。」
我忍不住笑他:「三子,你的寶貝弟弟可已經是個快三十歲的大男人了。」
三子嘆一口氣:「你有所不知,那小子從小就怕打小針,讓他打退燒針跟要他命一樣。你幫幫忙,說什麼也帶他去醫院把退燒針打了。」
我知道三子素來緊張宮嶼,便二話沒說答應下來:「行,我這就過去看看他,你不用擔心。」
胡萊萊氣得直跳腳:「阮雲喜你這重色輕友的混蛋!」
「抱歉抱歉,下個月的碗我來洗!」
匆忙趕到宮嶼家,門鈴摁響了很久才從裡面打開。宮嶼穿一件藏藍色長袍睡衣,寬鬆的衣領處露出一大片微微發紅的皮膚,疲憊的眼神透出一絲病態的虛弱。
「你怎麼來了?」他側身讓我進屋,沙啞的聲音幾乎聽不大清晰。
我說:「三子不放心你,讓我來看看。」
「我哥就是這樣,總把我當個小孩兒。」他無奈地笑一笑,把自己蜷縮在沙發里。
我伸手探他的額頭,似乎比下午在公司的時候還要滾燙一些。
「家裡有溫度計嗎?」我問。
他點點頭,乖乖地從急救藥箱裡翻出溫度計夾在腋下。
我把來時在路上買的退燒糖漿擰開蓋子遞給他,說:「不想打針就把藥喝了。」
宮嶼掙扎了一下,接過去,咕咚咕咚地按刻度把藥水喝光。
五分鐘後拿出體溫計一看,三十九度二,已屬高燒範圍。
我氣得忍不住吼他:「燒得這麼嚴重你還在家裡窩著!」
宮嶼異常痛苦地咳了一陣,揉了揉發紅的眼眶說:「我已經吃過藥了……」
我簡直懶得搭理他,到他的臥室隨便拿了件外套丟給他,說:「穿衣服,去醫院。」
他慢騰騰地把胳膊塞進袖子裡,哭喪著臉說:「不去不行嗎,我可以再多吃點藥。」
「你是想現在乖乖地跟我走,還是想過會兒挨頓揍再跟我走?」我面無表情地把圍巾遞給他。
宮嶼乖乖地把腦袋垂下來,委屈地說:「那你給我戴,不然我不去。」
我氣得眼睛蹬得老大,忍下揍他一頓的衝動一圈一圈地把圍巾給他圍好,這才拉著他到樓下攔了輛車去醫院。
進了醫院宮嶼又鬧起了彆扭,堅決不肯打肌肉注射,我看他那個樣子,嚇得像個馬上要哭出來的小孩一樣,最後只好和醫生協商,換成了掛水。
折騰了一圈兒他也累了,水掛上沒一會兒就倚在我的肩上沉沉入睡。
為了讓他睡得舒服些,我輕手輕腳地朝外退了退,讓他可以側躺著枕在我的腿上休息。
宮嶼睡著的樣子很安穩,長而濃密的睫毛在燈光下投射出一圈兒扇形的影子,毛茸茸的頭髮也因為流汗柔軟地垂在耳際。也許是高燒讓他感到不舒服,他的濃眉糾結地皺成一個淺淺的川字。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輕輕地揉開了他皺著的眉心,睡夢中的小孩舒展了眉頭,呼吸也漸漸變得平穩。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是午夜,第三瓶點滴只剩下瓶口大的一圈兒。我搖了搖還在熟睡的宮嶼,輕聲說:「醒一醒,快打完了。」
宮嶼睜開眼睛,卻賴在我的腿上不肯起來,皺著眉頭耍賴道:「別動,我渾身都疼呢,讓我就這樣躺一會兒。」
我被他明顯的撒嬌語氣逗笑,告訴他發高燒本來就是會出現渾身酸痛的症狀。
他閉上眼,聲音沙啞地說:「所以我要再躺一會。」
我啼笑皆非地任由他去,又過了一會兒,才再次喚他:「別耍賴了,快起來,我的腿被你枕了五個多小時已經快斷掉了。」
宮嶼這才昏昏沉沉地坐起來。
我伸手探了下他的額頭,退燒針起了作用,額頭已經不再滾燙。
由於驗血結果是細菌性感冒,打過抗生素後醫生又給開了退燒藥,囑咐我們回家後要留心觀察,在炎症沒有消退前還是會有再次發燒的可能性。
我只好留在宮嶼家裡照顧他,趁著他吃藥的空當在廚房熬了一碗糖水米糊給他喝。
他捧著碗,聽話地把米糊一口一口地咽下去,食物溫暖了脾胃,額頭上立即冒出一層薄薄的細汗。
「喝完乖乖地睡一覺,我就在客廳,有事叫我。」
宮嶼蒙著被子點了點頭,又搖搖頭,說:「其實我不介意你和我一起睡。」
「真不巧,我介意!」我迅速地替他關上臥室的燈,不想讓自己因為看見他無賴的表情而莫名地加速心跳。
黑夜裡的燈光在城市中靜靜地亮著,像一叢一叢兀自盛放的花。
一夜無眠。每隔一段時間,我都要給宮嶼換一下額頭上的毛巾,在他的耳朵上打一下體溫槍,高燒反覆了好一陣子,他沉沉地睡著,在我用酒精棉為他擦拭手心的時候也沒有醒來。
就這樣折騰了好幾個鐘頭,天邊最後一絲墨色也褪盡了,我給自己煮了一杯咖啡,就著窗外一層一層湧上來的白晝把它喝完。
一直到早上六點半,體溫終於保持在三十七度以內,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也許是太累,最後一次給宮嶼拿掉冷毛巾後就那樣趴在他的床邊沉沉地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格外香甜,沒有噩夢,沒有回憶,沒有藍色小船和白色的衣衫,只有寧靜的黑暗溫柔地包裹著我。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舒服地躺在宮嶼的床上,身上蓋著毛毯,扭頭望去,微弱的光芒鋪滿窗簾,而宮嶼不知去向。
我揉了揉酸痛的太陽穴爬起來,聞到一陣飯菜的清淡香氣,順著味道一路找到廚房,看見宮嶼正在廚房裡忙著,袖口隨意地卷至手肘處,露出手臂好看的線條。
「你醒了?」他轉過身來看我,溫暖地笑笑,說:「飯菜馬上就好,你在那坐一會兒。」
我凝視了他一會兒,笑著問他:「感冒好了?」
他高舉鏟勺學起了健美先生,亮出臂膀的肌肉說:「報告雲喜護士長,病患宮嶼已在你徹夜不眠的辛勤照料下恢復健康,馬上下樓跑上一百圈也沒有問題!」
我看著他駱駝一樣大而清澈的眼睛心下一暖,忍不住笑起來,難怪可可總說他賣萌,還真是沒有冤枉他。
我幫他擺好碗筷,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飯菜已經上了桌,四菜一湯,樣樣色澤鮮美引人口水。我看著坐在對面為我盛湯的宮嶼,不住地讚嘆:「厲害啊,這一桌的飯菜都是你做的?」
宮嶼得意地眨了眨眼睛,說:「這就刮目相看了?哪天等你嫁給我,保證天天有驚喜。」
我瞪大眼睛:「想不到你會這麼迫不及待地想做家庭煮夫!」
他伸手用力地揉了一下我的腦袋,大呼冤枉:「為別人我才不干,可是如果是為你,別說是家庭煮夫,兼差貼身管家也完全沒問題。」
「宮嶼。」我認真地盯著他問:「你的前女友是不是特別差勁特別丑特別極品啊?」
「為什麼這樣問?」他笑得很開心:「難不成這是在吃醋?」
「不然你怎麼會突然就喜歡上我呢?」我好奇道:「我實在是想不出一個像樣的理由。」
「因為你足夠幸運啊,電視裡不都這麼演的嗎,優秀的美少年莫名其妙地愛上了傻白甜,只因為她恰巧是女主角,夠幸運。」他笑盈盈地看著我,目光里是若隱若現的狡黠和捉弄。
我無可奈何地瞪他一眼,說:「你總是這樣,誰也不知道你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還好我聰明,統統不放心裡。」
宮嶼收斂了笑容,認真地凝視著我的眼睛。他說:「我什麼時候對你說過半句假話?你自己不自信卻怪我真假難辨,那我今天就認認真真、正正經經地告訴你,我是真的喜歡你。」
「每次和你一起吃飯,不管是吃什麼,我都覺得特別的香,和你在一個公司里工作,不管幾點,我就覺得特別地輕鬆快樂,看見你笑了,我就覺得整個世界都亮堂堂的,你一皺起眉頭,我一整天都好心情都跟著不翼而飛了。即使知道你不喜歡我,每次見到你的時候,心裡那種幸福的感覺還是抑制不住地冒出來,總想離你近一些,想揉揉你的頭髮,捏捏你的臉,可又怕太近了惹你煩,猶猶豫豫的像個沒談過戀愛的毛頭小子……」
我停下手裡的筷子怔怔地看著他,心裡微微一震,他的表情看上去那樣認真赤誠,使我一時間掩藏不住眼中的慌亂。
「嗨,我是不是太肉麻了?」他體貼地眨了眨眼睛,沖我大方一笑:「快吃飯吧,已經是下午了,你可真能睡啊,還打呼嚕。」
「那不可能!」我急忙抗議。
「早知道你不承認,就該拿個DV把你的睡相錄下來。」
「現在沒有證據你當然可以這樣說。」我不服氣道。
我知道我的語氣聽上去凶得很沒有底氣,因為毫無道理,所以裝腔作勢,因為此刻,我的整個胸腔里都瀰漫著一股溫熱的暖流,像陽光炙烤過後的金沙,又像灑滿鹿角的白色月光,它們溫暖地覆蓋著我,在我的身體裡凝聚成讓人淪陷的沙漠。
宮嶼,請你原諒我,即使這樣,我也沒辦法說服自己勇敢地走向你,至少現在不行,至少此刻不行,因為事到如今,顧輕決這三個字還仍深深地刻在我的骨血里,我知道,在它消失之前,無論和誰走在一起,都會是一場自欺欺人的騙局……
我笑著看向他,在心底悄悄地說——
但是我不會忘記,在這一天的黃昏里,我們面對面地坐在一起,在我的身後,是一整片金砂色的天空,溫暖的光線越過我僵直的肩膀落在你的眼睛裡,你的眼神看上去那樣篤定,好像有什麼美好的事情就要發生了。
晚飯過後宮嶼執意要送我回去,我把他強行關在房間裡,兇巴巴地說:「饒了我吧,萬一為了送我害得你病情加重,那今後我在公司的生活簡直不堪設想。」宮嶼只好妥協,可憐兮兮地趴在門縫裡囑咐我:「回家後一定要記得發簡訊給我。」
我答應他,走到電梯口,霍然回頭,他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我,落寞的眼神一晃而過,隨即露出一口白牙大笑,說:「我怕你害怕,等你進了電梯再關門。」
我輕輕地嗯了一聲,低頭走進電梯的一瞬間忽然有些委屈,原來一個人生活的這些年裡,竟沒有一個人擔心過我會不會害怕,宮嶼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
外面夜色漸濃,我一個人踏著婆娑的樹影慢慢地往家走,廣場上有幾隻覓食的鴿子在咕咕地叫著,它們聚攏在一起,啄食著地上的麵包屑。
到家後我才發現手機已經因為沒電自動關機了。
為了和宮嶼報個平安,急忙充了一會兒電,開機的同時胡萊萊的手機簡訊一條接著一條地湧進來。
「雲喜我和你講,你簡直猜不到周凌找了個什麼樣的女人做老婆!」
「我敢打賭他缺少母愛並且十分嚮往家庭暴力!」
「禮金我已經幫你交了,我還告訴周凌,你要徹夜不眠地照顧生病了男朋友,所以不得已才缺席了婚禮。不過當時顧輕決就在旁邊,你不知道他的臉色有多難看,跟犯了腸絞痛似的,真想拍下來給你看。」
「我簡直要對蘇重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她怎麼不乾脆買條狗鏈把顧輕決栓在她的水桶腰上?不過你放心,我已經替你吐了她一身並且替你道過歉了,我的無辜演技簡直可以去演喜洋洋,哦耶!」
「你怎麼還不開機啊?是不是在做什麼苟且的事?哎呀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說啊,我都快憋死了!」
……
翻了不下十五條簡訊,我痛苦地閉上眼睛,實在是難以想像周凌的婚禮被胡萊萊給糟蹋成了什麼樣子。只好匆忙給胡萊萊和宮嶼各發了一條簡訊,告訴他們我已經安全到家。
緊接著是周凌打電話過來,先是埋怨我重色輕友沒有參加他的婚禮,然後再鄭重地通知我,明天晚上安排了一場高中同學的聚會,這次決不許再放他鴿子,最後才告訴我胡萊萊在酒店喝多了,吐得跟噴泉似的,還總往蘇重的身上噴,已經被夏微帶去了她的公寓,只是電話落在他那裡,如果聯繫不到讓我不要擔心。
我一一應著,又是抱歉又是恭喜,周凌突然來了一句:「雲喜,你該不會是因為顧輕決才不來的吧?我不知道你們已經分手,所以那個請柬才……對不起啊……是我疏忽了。」
我急忙解釋:「你千萬別這麼想,我不去是因為……胡萊萊不是替我解釋過嗎,我不去真的是因為我男朋友生病了,照顧了一整天,這才剛到家,我保證,明天的聚會一定準時到場。」
掛掉電話後,突然覺得剛才自己說話的樣子似乎有些欲蓋彌彰的意味,自嘲地笑了一下,慢慢地垂下頭,陷入無休無止的心事當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艱難地爬起來沖了個熱水澡,敷著一張冰鎮過面膜,再重新把自己直挺挺地摔在床上蒙頭大睡起來。
第二天是難得不用加班的星期天,原本打算荒廢一整個白天睡懶覺看碟片,下午卻接到主編電話,說印刷廠那邊出了些狀況讓我過去一趟,我只好放下手邊的午飯直奔印刷廠。
事情有些棘手,一忙起來就是一整個下午,等到我前胸貼後背地從印刷廠出來的時候天色已暗,我一邊攔車一邊向上帝祈求,拜託讓我可以趕上聚餐,吃頓飽飯。顯然上帝和我不熟,懶得替我辦事,周凌打電話來通知我聚餐已經結束,大家打算直接續攤去唱歌,讓我不要找錯地方。
我只好含淚坐進的士里,氣若遊絲地報上了地址。
遠遠地看到周凌站在門外等我,他比高中時期胖了一些,頭髮也短了很多,記得讀書時他特別迷戀用劉海遮住眼睛的髮型,如今乾淨利落了許多,我竟差一點沒認出來。
多年不見,難得的是我們還和從前一樣的親近,我們寒暄了一會兒,他把胡萊萊的手機還給我,說:「夏微和胡萊萊要去給服裝店進貨,今天不來了,咱們進去吧。」
我感激他沒有追究我遲到的原因,一路跟著他走過燈火輝煌的走廊。
推開包廂的門,裡面暗而嘈雜,有個女同學在角落裡深情款款地唱著梁靜茹的《親親》,其他人圍在舞池裡亂鬨鬨地笑著叫著,是在拱幾對從班級走出來的戀人接吻。
我徑直走進去,看見人群中吻得忘乎所以欲仙欲死的幾對戀人,其中有一對就是蘇重和顧輕決。我不知道他們這樣親吻了多久,蘇重踮著紅色高跟鞋的鞋跟,塗著蔻丹的雙手緊緊地抓住顧輕決的衣領,她閉著眼睛親吻顧輕決的嘴唇,朦朧光線里眉頭輕顫。
我看不見顧輕決的臉,只一個熟悉的剪影筆直地立在那裡,然後他不著痕跡地推開蘇重,一言不發地走出人群。
我愣在喧鬧的黑暗中,忽然失了心神,起鬨聲一陣一陣穿刺著我的耳膜,我卻只遙遙地聽見光年之外我的爽朗笑聲,在浩瀚的大雨中歡快地擴散。
那麼遙遠,那麼遙遠的曾經。
雲喜,別想,什麼都不要想。我在心裡慢慢地哄勸自己,不要在意,也不要逃避,誰都會有為前男友再傷一次心的時候,大家都一樣,真的,沒有什麼傷疤是揭開就能癒合的,這是最後一次了,過了這一次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可是腦子不聽勸,記憶湧上來,聲勢浩蕩地淹沒了我。
十六歲,傾盆大雨自高遠的天空筆直地墜落,五米之外的景物全部被雨簾密密匝匝地阻擋著。我們站在學校收發室的屋檐下緊緊地挨著彼此。
我伸手去接湍急的雨水,掌心被砸得又癢又痛,皺著眉頭抱怨:「下這麼大,看起來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停了。」
顧輕決說:「要不你在這裡等我,我去買一把雨傘回來。」
「不用了。」我仰起被雨水打濕的面容,那是一張十六歲的面孔,是雨霧中青澀單純的阮雲喜。
「不如就這樣跑回去吧,也挺浪漫的?」我提議道。
顧輕決無奈地點了點頭,脫下自己的白襯衫罩在我的頭上,然後,他牽起我的手衝出矮矮的房檐。
雨下得太大了,我們什麼都看不清楚,只是牢牢地牽著彼此的手,專心地向前跑著,濕透的帆布鞋在路面上踩出噠噠噠噠的聲音,我被大雨澆得暈頭轉向,卻無比快樂地大笑起來。
後來雨勢越來越大,終於把我們阻隔在一家文具店門前。
空曠的路面被雨水激起蒙蒙的雨霧,紅磚色屋檐下,避雨的我們青澀地親吻。
而現在,他就站在我面前,一樣的面容,一樣的姿勢,一樣深邃沉遠的目光,我卻再也想不起他嘴唇的溫度。
也許多年以前和我親吻的那個少年,不過是一場雨後的幻影。
又或許最苦澀正是那些漫長歲月的秘釀,將回憶發酵成了假象,過濾掉那些心動的過往,最後,用殘酷蒸餾出甘冽的佳釀,我們都得一飲而盡,又不許醉後失態。
黑暗中我小心翼翼地拍了拍臉頰,幸好沒有淚水。
一首歌唱罷,大傢伙也鬧夠了。周凌帶頭讓我自罰三杯,上次沒參加婚禮聚會這次又遲到,罪上加罪,不喝難解民憤。我自認理虧,爽快地幹了三杯,落杯時目光沿著杯沿向前看,正撞上顧輕決的眼睛,冷冷地,陌路一般遠遠地看著我。
大概是因為一天沒吃飯的緣故,胃裡突然湧起一陣痙攣。
三杯喝完,又有幾個同窗時關係較好的同學過來灌酒,陸小虎早就喝大了,不知道幫忙攔著,只會在旁邊傻笑著起鬨。就這樣空著肚子灌酒,幾圈下來我已經暈得七葷八素六親不認了。
酒是好東西,越喝越自在,越喝越暖和,整個人稀里糊塗地跟著氣氛變得熱鬧起來,心裡的酸楚也淡了許多。多年沒見,每個人都有了不少的變化,有了自己的愛情,有了自己的工作,甚至還有兩個女同學已為人母親。
於是我們為愛情乾杯,為事業乾杯,為人母乾杯,每個人都興致高昂,最後還要為特價啤酒乾杯,為服務生長得不錯乾杯,為地毯很乾淨再干一杯。
冰涼的啤酒順著我滾燙的喉嚨一路灌下去,撫慰著我,喝得愈多,竟讓我反而漸漸清醒起來。
我們各自沉浸在高中時期的記憶里,那時候的我們多傻啊,青蔥歲月,傻並快樂著。
喧鬧中,聽見蘇重的聲音嗔怒道:「你們別灌顧輕決啊,就會欺負老實人,有種和我拼!」說罷搶過顧輕決手裡的酒杯仰頭喝下去,嘴唇一抹,開懷大笑。幾個男生大讚女中豪傑,乾脆扔下顧輕決真的和她拼起酒來。
顧輕決坐在一旁沒有說話,我看向他,斑斕光線里,他的神情說不出的陌生,目光冷清,薄唇緊抿。胃裡突然掀起一陣翻江倒海,我捂著嘴起身跑向洗手間,才打開隔間的門就把滿肚子啤酒給吐出來了。胃裡沒有一點糧食,這一吐吐得我天昏地暗肝腸寸斷,扶著馬桶緩了半天也沒緩過神來。
突然聽見外面傳來小豆子義憤填膺的聲音:「你說蘇重在那窮顯擺什麼啊,整個復寧誰不知道顧輕決以前跟阮雲喜是一對兒的。」
接著是另一個不屑的聲音:「防火防盜防前度,前女友雖然是過去式,但對小三的殺傷力不容小覷啊。她這是在演給雲喜看呢,為了證明自己和顧輕決是無縫的蛋,別人別想趁縫叮。」
小豆子切了一聲,壓低了聲音說:「她和顧輕決要是沒縫兒,那全天下的情侶就都算得上是如漆似膠了。我跟你說哦,要不是大三那年蘇重跳河自殺,顧輕決才懶得理她呢。」
「真的假的啊?這麼勁爆!」
「當然是真的!」小豆子繪聲繪色地說:「我大學和她一個學校的,那時候蘇重成天沒事就往建築系跑,恨不得把自己種在建築系生根發芽滿樹開花。後來不知道怎麼了,大三那年蘇重突然從橋上跳下去了,是顧輕決把她救上來的。再後來就聽說他們倆在一起了。這年頭,犯賤之心人皆有之,可是真敢把命搭上的可少見,你說是吧?」
「倒也是,阮雲喜那麼喜歡顧輕決,也沒見她為他尋死覓活的,興許人家蘇重是真心的呢。改天啊,我要是遇見我們家力宏,也要豁出去跳河給他看,說不定我就是王太太了呢。」
「少花痴了你,我還是周杰倫的周太太呢。」
兩個人說說笑笑地走遠了,我趴在馬桶上目瞪口呆,被自己這做賊心虛的姿態嚇了一跳。又仔細思考了一下剛才小豆子她們的對話,剛思考出一點頭緒就又趴下去翻江倒海地吐了起來。
從衛生間爬出來的時候我只覺得頭很暈,像一隻腦袋開花的鴨子一樣搖搖擺擺地回到包廂。
才一進門,小豆子她們幾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把我的手機搶過去。
我無可奈何地把自己扔進沙發里,這是我們高三那年無聊時常玩兒的一個遊戲,內容就是隨便搶一個同學的手機,按下一號鍵,不管撥通的是誰的電話,都要對接電話的那個人說:「親愛的,今晚我會打給你哦……」
我知道自己搶也搶不來,就任小豆子舉著我的手機站在桌子上大聲宣布:「噓——電話已經撥通了,讓我們拭目以待,那個讓雲喜重色輕友徹夜服侍的男人到底是誰!」
整個包廂安靜下來,我想你們就打吧,反正我的一號鍵是神木隆之介,號碼是10086。
沒想到一旁的陸小虎突然把手機拿出來,悲痛欲絕地怪叫一聲:「我靠啊,怎麼打到我手機上來了?雲喜你怎麼能這樣,人家可是有家室的男人呢!」
「去死吧你!」小豆子沖他翻了個白眼,泄氣地把手機還給我,說:「雲喜你也太沒有爆點了!這樣重友輕色是不道德的,是會讓你的男朋友傷心的!」
誰都知道我和陸小虎是從小玩兒到大的親兄弟,自然不會有人拿我們開玩笑。大家又開始說說笑笑,計劃著凌晨續攤去早市吃早飯。
我燦笑著接過手機,心情卻無法平靜。
事實上小豆子他們剛才搶錯了手機,她們拿走的是周凌給我的那個手機,也就是說,那個電話是胡萊萊的。
將手機一號鍵設定為陸小虎的人,其實是胡萊萊。
陸小虎剛才只是配合我演了一場戲。
我突然覺得胸悶,一個人走出包廂到外面去透口氣。
凌晨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天邊零星地閃爍著幾顆白色的星子。我蹲在台階上想抽支煙,摸了摸口袋才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買煙,是了,我和宮嶼約好了不抽菸的。
我站起來,一回身,正撞見站在我身後的顧輕決。
他看著我,一雙像極了耶穌的眼睛,寬容又悲傷,然後他遞過來一瓶解酒飲料,問我:「出來透氣嗎?」
「嗯,對,出來透氣。」我點點頭,接過飲料咕咚咕咚地喝了兩口,露出滿足的表情,說:「真涼快啊,謝謝你。」
不知道為什麼,我說話的時候有點緊張。
他沖我笑笑,沒再說話。
我們兩個就並排蹲在台階上看著遠方一點點亮起來的天空,實際上夜色還濃呢,只在最遠的地方有一絲絲白光的痕跡,但我總覺得天很快就要亮了,這樣想著,我心中那些微妙的尷尬和不自在就變得蕩然無存了。想想也是,曾經的我們是那樣的親密無間,對於彼此的存在早已經習以為常,此刻再來說什麼尷尬彆扭反倒有些可笑。
偶爾一陣涼風吹過,空氣里有一種獨特的清涼瀰漫在我們四周。
他突然毫無徵兆地問我:「你過得好嗎?」
「啊?恩……很好啊。」我結結巴巴地說:「你呢?過得怎麼樣?」
「和你一樣。」他沒有明確地告訴我是好還是不好,低頭晃了晃手裡的飲料瓶子,目光放得很遠。
過了很久,他又對我說:「雲喜,我知道你恨我。」
我一怔,把瓶子裡剩下的飲料喝盡,抹了抹嘴,說:「我不恨你。」
他說:「我知道你會說你不恨我,但其實你恨我,我知道。」
我被他繞的有點暈,就沒再說話。
長久的寂靜里,周凌跑出來大喊:「顧輕決,快去看看蘇重,她喝多了。」
「知道了。」顧輕決站起來,對我說:「一起進去吧,外面風大。」
我搖搖頭,笑了笑:「不了,我想再呆一會,你先去吧。」
「那好。」顧輕決轉過身去,腳步頓了頓,徑直走向燈火輝煌的長廊。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愣了一會兒,忽然叫出他的名字:「顧輕決。」
他停下來,站在原地,回過頭來看我。
這樣一來我反而慌了,阮雲喜啊阮雲喜,你這又是演的哪一出呢?是想看看顧輕決會不會為了你停下走向蘇重的步伐嗎?這很難看,即使他現在轉過身來看向你,可是幾秒鐘後,最晚也就幾分鐘後,他勢必還是要走向蘇重的不是嗎。
畢竟你們已經分手了。
他是蘇重的男朋友,這個男人,他現在跟你一毛錢關係都沒有。
可是,真的沒有關係嗎?
「顧輕決。」
我看著燈光中他那消瘦而堅強的輪廓,告訴他:「剛才我說的話里,有一句是真話,有一句是假話。」
「我知道。」他的眼睛裡閃著濕潤的光。
「我知道你知道。」我疲憊地笑了笑,說:「但我還是想親口說給你聽。好了,現在沒事了。」
你簡直無可救藥。我對自己說。
一句真話,一句假話,我知道他一定明白。
真話是,我不恨你。
假話是,我過得很好。
顧輕決,事實上我過得一點也不好。
我害死了我的哥哥,我媽差點精神失常,沒多久我爸就和她離婚了,我媽不認我,一個人去了外地,我爸也出國了,有了自己的新家和自己的新女兒。
那之後的我,幾乎每天晚上都被噩夢嚇醒,夢見阮雲賀被呼嘯而過的火車碾得面目全非,夢見你面無表情地甩開我的手一個人走得很遠。
無數次,我暗暗地發誓一定要離開這裡,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遠遠地逃離晏城。可是我不敢,我怕我走了之後你就會回來,我怕我會錯過你,因為我總是自以為是地想著,總有一天,你會對我解釋些什麼。
現在你終於回來了,卻是和蘇重一起。
我閉上眼睛,眼眶裡一陣刺痛的灼熱。
理智用光了,醉意湧上來,愈發覺得頭痛欲裂。
過了很久很久,我慢慢地睜開眼睛,看見宮嶼站在稀疏星光下靜靜看著我,凌晨朦朧的霧氣使他的面容呈現出一種妖嬈的錯覺。
我不知道他在那裡站了多久,於是傻乎乎地問他:「你怎麼在這啊?」
「陸小虎打給我,說有一個酗酒的小朋友需要我送她回家。」他展顏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我也笑:「那你是陸小虎派來的黑騎士?」
「可以這麼理解。」他走過來,把外套披在我的肩上。
我仰著仿佛被攪拌機攪過的腦袋看著他,心懷叵測地想,真可愛啊,清澈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孩子般赤誠的神情。我幹嗎不去愛他呢?我可以愛他嗎?
也許很快我就會為這一刻的自己感到羞愧。
不再純粹的夜幕下,我的肚子裡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這倒讓我真的羞愧起來,乾笑著說:「我保證這不是屁,我只是餓了,肚子在叫。」
宮嶼笑得快樂極了,像剛聽完世界上最搞笑的笑話,他說:「阮雲喜你太搞笑了!走吧,帶你去吃飯。」
我說:「我累了,走不動了。」
宮嶼就蹲下去,無比自然地說:「快上來,背你去吃飯。」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站起來,噗通一聲趴在他的背上,像一隻無賴的八爪魚。
宮嶼背起我,慢慢走向遠處晨曦來臨的方向。他的背上有星星的味道,我是說,如果星星有味道的話應該就是這天夜裡他身上的這種味道,涼涼的,像薄荷,又像菸草。
我在他的背上想了很多很多的事,都是些又平常又毫無意義的瑣事,像一粒掉落的紐扣,一塊童年時弄丟的波板糖,放學路上長長的火燒雲……後來,濃濃的困意一陣陣地襲來,我皺著眉頭大嚷:「什麼破車啊,晃得我頭疼!」
宮嶼哭笑不得,對我說話的語氣像在哄勸一個惱人的熊孩子:「這位乘客,你要知道我現在看是超重駕駛啊,再忍忍,我們馬上就到站了。」
我在他好聽的聲音里安靜下來,乖乖地把臉頰貼回到他的後背上。真暖。
「黑騎士……我要睡一覺,到站了告訴我……」我迷迷糊糊地嘟囔。
「好。」宮嶼柔聲應著:「你乖乖睡,到家了我再叫醒你吃早餐。」
也許是他的聲音太溫柔,也許是酒精已經成功地在我體內占領了高地,我像回歸海洋的游魚,疲憊而安然地閉上了眼睛。
夢裡的我一直在不停地嘔吐,吐出很多很多藍色的海水,醫生問我為什么喝了那麼多的海水,我告訴他,我要把海水喝乾,這樣藍色小船就沒法開走了。
我覺得這個想法實在是太有創意了,於是更加賣力地吐起來。
吐著吐著我又開始哭了,因為我發現有人在打我,一下一下,拍著我的後背,一邊打還一邊假惺惺地安慰我,沒事的雲喜,都過去了,過去了。
這個人的聲音非常耳熟,讓我聽了漸漸地安下心來。
我想,真的都過去了,一切,全部,都過去了。
或者,這從來就只是一場荒唐的噩夢。我在夢裡受了傷,在夢裡流過淚。不過很快就會夢醒了,到時候就會有陽光灑在我的眼瞼上,暖暖的觸感那樣真實。我想我會在那樣真實的溫度里緩緩地睜開雙眼,發現自己正坐在高中的教室里,講台上講化學的老頭正瞪著我,我不好意思地沖他吐了吐舌頭。
然後我回過頭去,看見顧輕決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擰著魔方,陽光溫暖地籠罩著他的輪廓。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我們相視而笑。
我想下課後我一定要告訴他我做了一個夢,夢裡的我們散落天涯。
我要好好地問問他,顧輕決,你愛我嗎?
會愛我一輩子,永遠永遠不和我分開嗎?
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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