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4-09-12 22:06:58 作者: 墨小芭
  秘岸

  「啊,呸,呸!好澀好難吃!」

  松鼠連忙扔掉橡果,一下從樹枝跳到地面,「嗖」的一聲跑走了。

  那顆橡果還是青的,要等成熟了才好吃,可小松鼠並不知道這一點。

  ——《小橡樹》

  1

  有時候松蘿希望自己是個醫生,這樣她就可以找個四下無人的地方,把自己消毒乾淨,展開閃閃發亮的手術刀,自己給自己切掉那些發炎潰爛的組織,然後上藥,忍著痛,高高興興地等著自己痊癒。

  她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看著圍在病床周圍的五個人,爸爸和媽媽在左邊,左泥和展燁在右邊,孟初省坐在床尾,齊齊憂心忡忡地看著她。

  「媽,你和爸爸回家去嘛,你們三個也是,醫生都說沒事了,這樣圍著我簡直像在遺體告別。」

  「胡說什麼呢!」松蘿媽瞪她一眼,扭頭去看自己的丈夫,「你看她怎麼老是這麼不懂事啊?早晚有一天我要被你姑娘給氣死!」

  「好啦好啦,你也知道她人不懂事,跟她置什麼氣。」松蘿爸站起來,看向其他幾個人,「走吧走吧,一起下樓吃飯去,我們也餓了。」

  大家就都跟著站起來,一起走出去,展燁走在最後,轉過身來看了她一眼,然後才把病房門輕輕地合上。

  松蘿一時間又沒了困意,掙扎著坐起來看了看被綁成巨型饅頭一樣的右腳,醫生說是二度燙傷,原沒什麼大礙,住院治療個十天半個月也就好了,只是在頭天夜裡她突然發起了高燒,退燒針打後也不見效,著實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這一嚇,嚇得爸媽說什麼也不肯回家,硬是擠在病房裡陪著睡了幾天。

  松蘿知道勸不動,就趁他們下去吃飯給展燁發了條簡訊:一會兒你想辦法把爸媽和豆包一起送回去。

  果然不一會兒手機就響了,松蘿接起來,聽見爸爸在那頭抱怨道:「哎呀,松蘿,小燁這才給我弄了套雲子,就被你邱叔叔知道了,非嚷著讓我趕緊回去陪他下棋,我怕再不走那個老東西又要四處散播謠言說我老程小氣。」

  松蘿忍俊不禁道:「那您趕緊帶著我媽回去吧,我們老程家的名聲怎麼能被他們老邱家給詆毀了!」

  「哎、哎,你說得有道理,我們一會兒就回家去,你這邊有小燁和左泥我們也放心。」

  掛了電話,才鬆一口氣,又突然覺得腳背隱隱作痛又奇癢不已,正想伸手去抓,冷不丁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就看見沈江山捧著鮮花又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走進來唬她,「你這樣亂動可是要留下疤痕了。」

  松蘿收回手,笑著哎了一聲,「你來得正好,我手欠得很,一不留神就喜歡往傷疤上抓。」

  這是打小的毛病了,總是控制不住地抓傷口,就連身上的蚊子包都會時常被抓得觸目驚心。

  小時候她發了水痘,癢得更是時不時就要上去抓一下,媽媽怕夜裡看不住,就一狠心把她雙手綁起來。展燁怕她難受,夜裡就進她房間悄悄給她鬆了綁,躺在她身邊,牢牢地牽著她的雙手面對面地睡著了。

  「那我就在旁邊好好監督著你。」沈江山笑吟吟地把花擺到空著的花瓶里,又把大包小包的東西放到桌子上,才扯了把凳子坐在她身邊,「前幾天打你手機一直無法接通,問了孟老師才知道你住院了,怎麼樣了現在,好點沒有?」

  「好多了,只是醫生還不讓下地亂走,可把我憋死了。」

  「醫生的話當然要聽,可憋壞了也不行。」沈江山四下看了一圈,說:「你等我一下。」說著便起身出去了,不一會兒推著一把輪椅走進來,「坐這個帶你下樓透透氣?」

  「太好了。」松蘿高興得一臉孩子氣,「我怎麼就沒想到。」

  她掀開被子,想往輪椅上挪,卻被沈江山輕鬆地抱起來,像抱起一隻小貓,穩穩地安置在輪椅上。

  有一瞬間她微微抬頭就看到他襯衫底下若隱若現的鎖骨,再往上是突出的喉結和線條堅毅的下巴。

  松蘿不由得紅了臉,支支吾吾地問:「沉不沉啊?」

  「你該多吃點。」沈江山走到她身後推起輪椅,聲音溫溫柔柔地飄進她的耳朵,「怎麼比你們家豆包還要輕。」

  外面陽光正盛,暖洋洋地曬在身上,他把輪椅推得很穩、很慢,淡金色的陽光就在他們身上移動。


  到了涼亭,沈江山遞給她一個鵝黃色外殼的本子,「差點忘了,上次你落在車裡,我看上面寫著你的名字,就帶來還給你。」

  松蘿輕呼一聲接過本子,「找了半天以為丟了呢,真是粗心,還麻煩你送過來。」

  沈江山打趣道:「你這樣找,應該有很重要的內容了,早知道就該偷偷地翻一翻。」

  松蘿把本子遞給他,「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從前沒事畫著玩兒的,留著原也沒什麼用,丟了倒又覺得可惜。」

  是一個小小的畫集,白紙訂的,已經畫滿了整個本子的四分之三。

  「《秘岸》。」沈江山小心地把本子翻開,讀出故事的名字。松蘿發現他在看她的繪畫時,手指會輕柔地撫過頁面,那些她用心勾勒過的線條,她畫的飛鳥、光線、珊瑚、燈塔,都被他的食指輕輕地划過。

  陽光在他認真的側臉打出一層模糊的光線,原本喧囂的世界神奇地因他聚精會神的目光安靜下去。

  他看完了,很認真地看著她問:「怎麼不把它畫完?」

  「原本就只是畫著玩兒的,打發時間而已,一段時間不畫就擱置了。」

  「我要看啊。」沈江山鼓勵她,眼睛裡閃耀著整個星河,「畫得這麼好,半途而廢太可惜了。你可得堅持畫下去,我還等著看它的結局呢。」

  松蘿被他說得有點受寵若驚,一臉的不信,「哪有你說的那麼好啊。」

  「這你就過于謙虛了。」沈江山誠懇地說,「你全當我不懂畫,但我有個畫家朋友,不介意的話我想拍幾張你的作品給他看看。」

  松蘿答應了,他二話不說拿出手機咔咔拍了幾張圖片。

  從前從沒人說過她的畫畫得好,從小到大,展燁才是「有美術天賦」的那一個,而她更像個陪讀,只是想和他在一起才跟著背上了畫板拿起了畫筆。

  這樣看來,她唯一的興趣愛好竟也是因為展燁,不免心下悵然。


  2

  出院後,展燁和左泥一左一右地攙著松蘿回到了貓殿,剛進門,松蘿就看見夏難圍著她的半身圍裙迎上來,「展老師,你們回來啦。」又沖松蘿甜甜一笑,「程姐,恭喜你出院。」

  松蘿笑不出來,緊繃著表情說:「那是我的圍裙。」

  「啊?」夏難無辜地瞪大雙眼,「什麼?」

  「我說,你身上那一條,是我的圍裙。」

  「啊,對不起。」夏難輕輕地咬了一下下唇,皺著細緻的眉頭可憐兮兮地望著展燁,「我在廚房給你們做飯,就隨手拿了一條圍裙。」

  松蘿瞪大眼睛,語氣越發不大友善,「是我的又不是他的,你看他幹什麼?」

  「好了松蘿。」展燁打斷她,「別一回來就耍小性子,一條圍裙,我明天洗了給你就是了。」

  「是她用的,為什麼要你洗?」松蘿甩開他的手無聲地冷笑。

  氣氛一時間尷尬到了極點,幸好左泥一不做二不休地把她一路拖回了房間。

  「姐,你幹嗎呀?」關上房門,左泥不解地看著松蘿。

  「我也不知道。」她原不想這樣,表現得像個沒教養的瘋子,可夏難的目光就是讓她心裡有些不自在。那目光,怎麼說呢,明明脆生生地滿含笑意,卻總有種嘲諷似的挑釁在裡頭,像極了記憶里那張磨滅不去的臉。

  她泄氣地問左泥:「我剛才是不是特別幼稚,特別討人厭?」

  「是有點。」左泥走過來挨著她坐下,輕輕地抱了抱她的肩膀,「一定是在醫院裡待久了,悶得慌,自然脾氣不好,一會兒吃了飯就好了。」

  一頓飯也許可以撫慰難受的胃,可也能撫慰難受的心嗎?


  飯點一到,夏難就跑來敲門,脆生生的聲音依舊親切地一口一個程姐地叫:「為了慶祝你出院,我和展老師特地準備了火鍋,快來吃吧。」說著就跑過來牽住她的胳膊,「腳還疼吧?」

  「好多了。」松蘿想起燙傷那天她在人群外笑起來的樣子,心裡還是悶悶的不舒服。但人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既然她這樣主動示好,也實在沒有繼續置氣的道理,就任由她牽著自己到院子裡坐下來。

  四個人圍著石桌坐好,夏難倒了一杯橙汁放到松蘿面前,「程姐,我不知道那條圍裙是你的,已經洗好了給你掛陽台去了。咱們以後還得天天見面,你可別真生我的氣啊。」

  「天天見面?」松蘿疑惑地望著她。

  「是呀,展老師沒告訴你?」她看了一眼展燁,帶著幾分嗔怪,才又將目光移到松蘿臉上,「自從你住院後,展老師就天天都要去照顧你,貓殿的生意都沒人管,他就拜託我從早到晚地在這照顧生意。我就和他說,雖然沒問題,但是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松蘿忍不住問:「什麼條件?」

  夏難帶著幾分甜蜜得意地笑了一下,「允許我到他的畫室里學油畫。展老師的油畫在我們系可是大名鼎鼎的,我能跟著他學,別的同學肯定都要羨慕死了。」

  松蘿手裡的丸子「咚」的一聲落進碗裡,一種虛軟發慌的感覺湧上來。她看了一眼展燁,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漫不經心,修長的手握著筷子輕輕地攪動著芝麻醬。

  「這不可能!」一旁的左泥看不下去,盯著夏難認真地說,「燁哥哥的畫室從不許人進去。」

  「真的嗎?」夏難笑起來,細長的眉眼像一隻討巧可愛的小狐狸,「看來我在展老師心裡格外特別呢。」

  松蘿擱下筷子,長長的睫毛遮住了晃動的眼神,聲音卻格外清亮,「為什麼她可以進去?」

  展燁看她一眼,心不在焉地說:「你也可以進去。」

  「為什麼?」松蘿不依不饒。

  「沒有為什麼。」展燁夾起一塊藕片放進她的碗裡,「我從沒說過不許你進我的畫室。」

  「是嗎?」松蘿冷笑,一時分不清心裏面是什麼滋味,「小時候……」


  「你也說了那是小時候。」展燁打斷她,「人是會變的,一個畫室,誰進進出出又能怎麼樣?」

  「你說得對。」松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重新夾起剛才的丸子咬了一口。

  這一頓飯吃得食不甘味,心裡好像壓著棉絮,喝了幾口橙汁,胃已是脹得滿滿,喉嚨乾澀,再也咽不下任何東西。其他人也是一樣,草草吃完就張羅著收拾飯桌。

  她跛著腳,幫不上忙,就拿了杯茶回了房間。

  過了一會兒,左泥來和她道別,囑咐她不要到處亂跑,又替她關好了房門。

  她喝了一口半熱不冷的茶水,依稀聽見院子裡傳來妹妹壓低的聲音,「燁哥哥,你不該這麼輕易就讓別人進你的畫室,你明知道自己從前對姐姐做過什麼。」

  展燁說了些什麼她聽不清,只聽見末了的那一句:「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萬一姐姐要出門,家裡沒車不方便,我打車就行。」

  展燁沒再說什麼,兩人出了院子,就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松蘿這才模糊地想起,原來那一天左泥也在那裡。

  那是二○○一年的夏天,展燁的父母相繼離世,葬禮結束後他就開始緘口不語,整日把自己關在展父的畫室里不肯出來。

  松蘿的父母幾次把他從畫室帶回家裡,一到深夜,他又會想盡辦法回到畫室,反鎖上門,拿起畫筆一畫就是一整夜。

  他不許別人靠近畫室,也不許別人靠近他,除了畫畫,他不做任何動作,像一株紮根在畫室里的植物,吸取著昏暗的光線和顏料的氣息度日。

  松蘿爸媽拿他毫無辦法,只好一邊每天三次地往畫室里送飯菜,一邊四處聯繫各地的心理醫生想想辦法。

  所有人都說,給他點時間,他需要的只有時間,再等等吧。


  可是松蘿不願意等,瞞著爸媽執意跑到展叔叔的畫室去找他。那天下著大雨,她沒撐傘,濕漉漉地站在門外拼命地拍打厚重的鐵門。

  他始終不肯開門,她便搬起磚石砸碎了玻璃,撐著刺手的窗框從窗口翻了進去。

  陰暗的畫室里瀰漫著顏料刺鼻的氣味,熏得松蘿眼眶酸澀,心裡也跟著酸楚得一塌糊塗。借著窗口投進的些許微光,她看見展燁「嘩——」一聲扯下一塊畫布將正在進行的作品遮上。

  然後,他漠然地連看也沒有看她一眼就煩躁冷漠地說:「出去。」

  她看著他消瘦堅硬的背影,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地落下來,期期艾艾地嗚咽著去拉他的胳膊,「展燁,我們回家去好不好?」

  「出去。」他甩開她的手,依舊不去看她。

  「我不出去!」她上了倔勁兒,重複地去抓他的胳膊,「一個畫室,誰進進出出又能怎麼樣?展叔叔在的時候隨我想進就進,他不在了,誰也攔不住我!你要是不和我回家,我就一把火燒了這裡,展燁,我告訴你,我說到做到!」

  他盯著她,眼睛裡突然升起的憤怒令她有一瞬間的害怕。她後悔了,可雙手仍是決絕地抓著他,那麼用力。

  他的眼眶通紅,瞳孔里像是燃燒著火焰,瞪著她的樣子像在瞪著一個魔鬼。下一秒,她被他狠狠地推開,那一推,幾乎是用盡了全力一般,她只覺得身體猛地一晃,整個人撲到一地的玻璃碎片上,頃刻間血流如注。

  就在那時候,一直等在門外的左泥衝到窗口處,看著眼前的一幕,「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松蘿還記得,展燁把她從一地碎片裡抱起來的時候,眼睛裡晃動著薄薄的一層淚殼。

  於是她知道,她贏了,這勝利使她帶著滿臉的眼淚胡亂地笑了一下。

  那之後,松蘿再也沒進過展燁的畫室。無論是展叔叔那一間,還是後來他自己建立的那一間,即使後來他們相愛,他們分手,他們分離,他們重聚,她都不曾踏入他的畫室哪怕一步。

  她以為那是他的「秘岸」,一個不足為外人道的地方,可是今天,那個叫夏難的女孩卻敲開了他的門,那道……始終都不曾為她開啟過的門……

  想得多了,一切就不再清晰,疲倦漸漸襲來,窗外夜深如幕,燈影綽綽,她蜷縮在被子裡苦笑著閉上眼睛。


  那天的夢裡處處濕寒,大雨中仿佛一直有人在哭。她知道,是那個扎著兩個麻花辮的程松蘿在哭,她還那么小,那麼委屈,哭得天空都要塌陷一般。

  松蘿想走過去抱抱她,但是太累了,只好把她留在滂沱的大雨里,再也不能靠近。

  3

  夏至這天,松蘿的手機一共收到了兩條足以讓她尖叫三十秒的簡訊。

  第一條簡訊來自鯨魚島,內容如下:程松蘿小姐,您好,這裡是鯨魚島文化發展有限公司,想與您合作最新一期主題期刊《極光》的插畫內容,詳細情況已發送至您的電子信箱,期待與您的合作。

  松蘿揉了揉眼睛,把簡訊反反覆覆看了幾遍,確認每個字每個詞都不是幻影,才尖叫著在床上翻了一個後空翻。

  緊接著,手機在床頭再次響起,她劃開屏幕,第二條簡訊來自一個陌生的外地號碼,內容只有短短的七個字:明天到,下午一點。

  是班枝,她知道是班枝,一定、確定以及肯定。

  松蘿把手機貼在胸口又在床上滾了三圈兒,才衝出去告訴展燁,班枝要回來了。

  「什麼時候到?」展燁微笑了一下,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裡的期待並不比松蘿的少一分,嘴上卻仍是嘲笑她,「看把你高興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多年沒見的男人要回家。」

  「明天下午。」松蘿只顧著開心,激動得在原地直跺腳,「快一年沒見她,都快想死了。」

  這一年班枝一直在國外跟劇組,一年到頭也聯繫不上一兩次,上次見她還是在孟初省的電腦屏幕里,她背對著,仍是掩不住的英姿颯爽。

  展燁切一塊冰鎮起司蛋糕推給她,「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接機。」

  松蘿點點頭,把蛋糕推回去,「我要出去一下,你吃了吧。」

  「去哪兒啊?」


  「去感謝一個人。」她笑著擺擺手,風一樣跑出去。

  夏難在院子裡澆完了花,拎著花灑走進來,就看到展燁面朝門口的方向長久地發著呆,喊了他幾次他都只像是沒聽見,「展老師……展老師,你怎麼了?」

  他回過神,看到是她,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沒什麼,忙你的吧。」

  夏難發現展燁鮮少愛笑,他總是板著一張臉,冷冷的、遠遠的,像夏夜幽暗遙遠的天空。

  松蘿在毒辣的陽光底下一路走到栗園寵物醫院,額上早已是一層細密的汗珠。隔著巨大而潔淨的落地玻璃窗,沈江山正為一株旺盛的綠色植物修剪多餘的枝杈,一張乾淨溫暖的臉,在午後的艷陽下袒露著溫和寧定的氣息。

  她忽然來了興致,惡作劇地將雙手猛拍一下明亮的窗,沈江山驚訝地扭過頭來,看到是她,慢慢綻放出愉悅的笑容,快步走過來為她打開大門。

  門上的鈴鐺在一開一合之間一如既往地發出叮噹叮噹的聲音。

  「這麼熱的天兒,怎麼也不撐把傘?」

  「哪就那麼嬌氣,我爸說過晏城的陽光最補鈣,多曬曬也無妨。」

  松蘿說著坐在沙發上,接過他遞過來的溫水大口地喝下去。

  沈江山被她逗笑,體貼地調低了空調的溫度,揚著一張興致勃勃的笑臉,「你今天格外高興,看來是有什麼好事要讓我沾沾喜。」

  松蘿把鯨魚島發來的簡訊翻出來遞給他,臉龐居然有些泛紅,「我知道都是你的功勞,特地來謝謝你。」

  他看完簡訊把手機遞還回去,眼睛裡藏不住的欣喜,「是你自己的功勞,我不過是順水人情,不過現在你該信了,你畫得多好。」

  「謝謝你,江山。」松蘿真誠地凝視著他的眼睛,「真的。」

  「你這樣客氣,我可是要居功自傲了。」


  明晃晃的光芒均勻地籠罩著松蘿那張誠懇的臉,沈江山竟一時間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好匆忙地錯開目光打趣道:「不過,我倒是第一次遇到空著手來表達謝意的。」

  被他這樣一說,松蘿的臉更是一路紅到了脖子根,「哎呀,我急著跑出來,就什麼都給忘了!」

  他大笑,笑得開朗溫和,充滿體諒。

  他這一笑,竟讓松蘿覺得他大笑時原來這樣好看,眉黑睫長,唇紅齒白,目光似父親似兄長般溫柔愛護。

  如果展燁是夏夜高遠清冷的夜空,那麼沈江山就像溫和日光下葳蕤旺盛的大樹,筆直地紮根在一處,好像永遠也不會離開。

  松蘿臉上也不由得綻放笑靨,「周末請你吃火鍋,帶上佑佑一起。天氣預報說周末有雨,下雨天吃火鍋一定會特別好吃。」

  沈江山眨眨眼,「一言為定。」

  4

  機場接機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松蘿一眼就認出了班枝。

  她還和一年前一個樣,張揚的淺栗色超短髮,穿一件純黑的短袖T恤和牛仔熱褲,露出白皙頎長的四肢,高挑地穿行在人群里,渾身散發著令人側目的美艷氣息。

  「陸班枝!這裡!班枝!這裡這裡!」

  多虧松蘿接機如粉絲一樣狂熱地尖叫,班枝看到他們,嫣紅的唇角勾起一抹深深的笑意,「松蘿!展燁!」

  三個人在機場又笑又叫地抱成一團,蹦蹦跳跳的孩童舉止又引起不少旁人的側目。

  在引起更多關注之前,三個人識相地跑回車裡,車門一關,又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大笑。

  展燁開著車,一路笑聽著她們兩個在后座沒完沒了地說笑,松蘿高興起來還像個興致高漲的孩子,一刻也不安生地喋喋不休。


  「是回來不走了嗎?還要拍戲嗎?累不累?有沒有人欺負你?」

  一連串的問題讓展燁都聽不下去了,笑著勸她:「松蘿你鎮定點,班枝這才剛下飛機,你讓她歇歇,回家再問也不遲啊。」

  「誰知道她會不會又跑沒影了。」松蘿被他說得皺起眉,「牛郎織女見一面還有個約定的日期,哪像她,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二十一世紀了連個手機都沒有,想聯繫都聯繫不到。」

  班枝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伸手戳了戳松蘿的臉頰,「看不出來你還有怨婦的潛質啊。外人聽了還以為我是讓你守了活寡的負心漢呢。」

  松蘿佯裝賭氣,仍是憋不住笑意,「那你好歹先告訴我這次要住幾天嘛!」

  班枝摟住松蘿的肩膀,誇張的動作竟有些公子哥的俊影,她說:「這次回來就不走了,以後也不再拍戲。雖然沒有人欺負我,但也累得扛不住,又有你這樣的小嬌妻哭著喊著思念我,我決定就留在晏城,重新做人吧。」

  松蘿把頭倚在她肩上,心裡輕輕地一震。

  她說累得扛不住,就一定是真的累得扛不住了。松蘿不敢輕易想像她在外面受過的苦,好在她回來了,松蘿溫柔地想,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車子飛馳在高速路上,班枝看著窗外呼嘯而過的翠綠色田野陷入沉思,倒退的白楊樹投射出曲曲折折的光影洗刷她蒼白精緻的臉。

  「我回來了。」她在心裡輕輕地說,也不知到底是在對誰訴說。

  才下車,班枝就看見一個穿鵝黃連身裙的小姑娘巧笑著迎出來,「展老師,有沒有行李要我幫忙拎進去?」

  展燁說:「這你可白跑一趟了,陸班枝就是去趟北極也絕不會攜帶行李。」

  女孩對她笑笑,說:「班枝姐你可真酷,我出門一趟恨不得把整個家都放進行李箱裡。」

  「那你跟松蘿有的一拼,她去B市寫生,兩天一夜的行程,連飯碗都帶去了。」展燁說。

  「還不是你給慣的,你要不幫著大包小包地扛,看她還敢不敢帶那麼多東西。」一行人走進去,班枝又對跟在一旁的夏難說:「叫我班枝就行,我這個人就像護食的狗,獨得很,不喜歡和別人姐啊妹啊地相稱。」


  夏難張了張嘴,沒說話。

  夜裡,松蘿和班枝敷上面膜緊挨著彼此躺在床上,月光也是暖的,透過芥末綠的窗簾包裹著她們。

  「真像小時候。」班枝凝視著頭頂明亮的日光燈,「你說我們怎麼就這麼快地長大了呢,快得都讓人想不起小時候的自己究竟是什麼樣子了。」

  「我幫你記著呢。」松蘿說,「你忘了也沒關係,我都幫你記得好好的,什麼時候你想她了就和我說,我告訴你。」

  班枝扭過頭來看向松蘿,松蘿也扭過頭看向班枝,兩個人都笑吟吟的,又仿佛都含著眼淚。

  松蘿永遠都記得,新學期開學那一天,遲到的班枝站在講台上做自我介紹時的樣子。所謂亭亭玉立,大抵就是用來形容那時候的陸班枝,半長的頭髮披在肩頭,同樣一套校服穿在身上卻有種說不出的出挑利落。

  她用無所謂的眼神冷冷掃一眼講台下一排排豆芽菜似的新生,說:「我是陸班枝。」然後扭頭問站在一旁的班主任,「我坐哪兒?」就在那一刻,明亮的晨曦仿佛專程為她從遙遠天際奔赴而來,齊嶄嶄地照著她光潔的額、白皙的頸,在她白瘦細緻的臉上打出一層夢幻的柔光。

  松蘿推了推前排的展燁,痴痴地說:「她好漂亮啊,像個公主。」

  那一年他們還未滿十三歲,展燁還遠沒有現在這樣高,松蘿也還只是個尚未發育的小丫頭,像根綠豆芽似的嫩生生地坐在教室的第三排,揚著一張稚氣未脫的臉,羨慕地看著講台上閃閃發亮的陸班枝。

  看著她從講台上走下來,經過他們,一直走到班級的最後一排,坐在了一個始終低著頭的蒼白消瘦的男生身邊。

  「我在威尼斯遇見了游游。」長久的沉默里,班枝扯下面膜,轉過臉笑著對松蘿說,「我和他說,我需要他,要他回來。」

  松蘿又驚又喜地翻身坐起,「你說真的!他怎麼說,會回來嗎?」

  班枝點點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你看,兜兜轉轉,我們幾個又都回到了晏城。曾經那樣拼命地逃,拼命地逃,最後卻還是回來了,誰也逃不掉。」

  松蘿心裡一痛,強忍住了,隔著面膜擠出一個儘可能燦爛的笑容。

  「這不好嗎?我們幾個還像從前一樣生活在一處,多好啊,簡直像夢一樣。」


  是啊,回頭去看,可不就像一場夢一樣。

  展燁、松蘿、陸班枝還有那個蒼白消瘦不苟言笑的周宵游,初中三年,加上高中兩年,他們是學校里有名的四人幫,五年的時間形影不離,誰也不曾預想過分離。

  那是他們一生中最美好也最快活的時光,鮮衣怒馬、熱淚盈眶、赤誠炙熱,那樣的日子,美好純粹得就該被永久地悶在記憶的泥沙里,不宜驚動。

  5

  其實早在七天前松蘿就已經畫完了《極光》的插畫,一共三幅,主題定位是天空、森林和海洋,色調分別選用了絢彩、幽藍和日光白。

  她把畫稿在電腦和手機里各保存了一份,就是遲遲沒有勇氣發送出去。

  正看著手機里的存稿躊躇,電話鈴響了,是沈江山,他在電話那頭抱歉地說:「突然來了一台急診手術,還麻煩你讓佑佑等一等,我會晚半小時再去接他。」

  「你不要急。」松蘿說,「一會兒下了班,我送他過去就是了,正好約了朋友陪她在栗園附近辦些事。」

  「這樣啊,那再好不過了,實在是麻煩你。」沈江山道了謝,等松蘿這邊掛斷後才收起電話。

  松蘿將彩色鉛筆一支一支擺進盒子裡,收拾好桌面去油畫體驗教室把沈佑佑叫出來。

  他今天換了髮型,將原本垂在眼前的頭髮齊刷刷梳上去,露出好看的額頭和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衣服也換了一身,與以往深色系不同,是天藍色童裝,領口繡著墨綠的葉脈。

  「你這是轉換風格了?」

  沈佑佑撇撇嘴,長長的睫毛垂下去,有點害羞,「苗苗喜歡這樣的。」

  「苗苗?」松蘿在腦海里搜索了一下這個名字,好像是前幾天剛來上課的小女孩,粉嘟嘟的小臉,一頭的天然卷,像極了乾脆麵上印著的那個張君雅,她打趣道:「都說女為悅己者容,你這也是為悅己者容?」

  沈佑佑翻了她一眼,一副「你懂什麼」的表情,說:「我們男人都這樣,我叔叔最討厭吃火鍋,上次還不是陪你吃得熱火朝天。」


  松蘿瞪大眼睛,「你叔叔討厭吃火鍋?」

  「是啊,我長這麼大第一次看他吃火鍋。」

  松蘿抿抿嘴,不再作聲,懵懂地體會著內心深處悄悄萌芽的感覺,有點意外,有點抱歉,又有點沒頭沒腦的感動。

  「你是不是感動了?」沈佑佑揚著小臉看著她,「你們女人也挺好哄的嘛,苗苗也一定被我感動了。」

  松蘿啞然失笑,牽著他的小手走出去,等車的間隙又想起前一夜班枝對她說過的那番話。

  ——別再折磨自己了,找個人好好地談一談戀愛不好嗎?

  「我怎麼沒找?」她反駁,「大學四年談過的戀愛加起來都夠寫本五十萬字的巨著。」

  「你和他們談戀愛的目的是什麼?」

  「你什麼意思啊,陸班枝?」她有些不悅。

  「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班枝直視著她的閃躲,「你找那些極品不就是為了能讓自己受點傷嗎?好證明這世上不是只有展燁一個人可以傷害你,這裡傷一次那裡傷一次你就可以千瘡百孔了,就可以掩蓋掉展燁給你的傷了不是嗎?你這叫欲蓋彌彰,幼稚可笑。」

  這世上能這樣看穿她,能這樣對她說這番話的,也就只有陸班枝一個了。

  她看著班枝冷冷清清的眼睛,鼻子一酸,扯出一個淒涼的笑,「你什麼都知道,可是陸班枝,你知不知道,無論我怎麼努力,都還是只能愛他一個人?可是展燁,他早已經不愛我了,不是嗎?」

  正因為這樣,她才更加困惑,展燁是不是從來就沒有愛過她。不然為什麼分手會令她如此痛苦,事到如今這痛苦仍然綿延不絕蝕人心骨,而他卻可以毫髮無損無動於衷?

  更可笑的是,分手是她先提出來的。她是主謀,始作俑者,真是應了那句自作孽不可活。

  在那之前,松蘿也曾經無數次和展燁鬧過分手,數來數去都是為的一些屁大點的芝麻瑣事。他們像天底下所有不夠成熟的小情侶一樣,時不時地吵一吵,時不時地鬧一鬧,仿佛世上除了彼此就再無煩惱。每一次,他都會想盡辦法地哄好她,嬉皮笑臉地重新牽住她的手。

  他們都明白她要的只是一句好話,一個吻,或是一個擁抱,她從沒想過有一天他們會真的分開。

  可是那一次,他卻冷淡地說:「隨便你。」

  「展燁,我們分手吧。」

  「隨便你。」

  於是他們真的分手了,分得格外難看,用盡了這世上所有惡毒的詛咒,像兩團熊熊燃燒的烈火,把對方炙烤得面目全非。

  和沈佑佑分別的時候,松蘿蹲下來,看著男孩似懂非懂的大眼睛,柔聲說:「佑佑,你知道嗎?如果你感動過一個女孩一次,就要做好準備讓她永遠感動下去。不然的話,會讓她哭哦。」

  沈佑佑眨了眨眼睛,伸出溫暖的小手摸了摸松蘿的臉,「程老師,有人讓你哭過嗎?」

  松蘿搖搖頭,「快進去吧,代我向你叔叔問好。」

  「可是你看起來有點難過,這樣吧,我告訴你個秘密。」沈佑佑擔憂地看著她,忽然摟住她的脖子,附在她耳邊小聲地說:「中午和你藉手機的時候,我看到了你畫的畫,那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畫了,比叔叔家客廳里掛的那一幅還要漂亮。」

  松蘿和他揮了揮手,調皮一笑,「囉唆,我當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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