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4-09-12 22:07:01 作者: 墨小芭
  Thorn Paradise

  小橡樹聽了松鼠的話,傷心得不得了。

  「我結的橡果不好吃……」

  ——《小橡樹》

  1

  松蘿被不斷傳來的笑聲吵醒,她掙扎著爬起來扯開窗簾,被猛撲進來的陽光擊得有些眩暈。

  劃開手機,今日事項里保存著「班枝開業大吉」的宋體字,她的手指輕輕地划過屏幕,露出一抹心滿意足的笑容。

  游游老早就打過電話,他還需要處理在威尼斯的收尾工作,會推遲半個月再回晏城。雖然有些遺憾,但仍有些讓心情變得鬆軟的東西在松蘿心底悄然地滋生著。

  於是她輕易地原諒了那些把她吵醒的笑聲,甚至親自煮了兩杯咖啡,端到笑聲不斷傳來的地方——展燁的畫室。

  畫室的門並沒有關上,松蘿輕易就看到坐在窗邊的展燁,他微微佝僂著脊背清洗著一支寬頭筆,無數細小的塵埃在清晨清亮的光線里柔軟地圍著他旋轉。離他不遠的椅子上端坐著一襲紅裙的夏難,她的臉上洋溢著蓬勃的笑容大聲地說著些什麼,她的眼神晶亮地黏在展燁身上,看上去就像教徒追隨著使她虔誠的神。

  松蘿叩了兩下門,他們同時看過來,沖她笑了一下。

  「程姐今天好早啊,我們是不是吵到你了?」夏難迎過來,接過她手上的兩杯咖啡,把其中一杯遞給了展燁。

  「是啊。」松蘿沒好氣地說,「知道吵就小點聲不好嗎?」

  夏難俏皮地吐了吐舌頭,沖展燁擠了擠眼睛。

  松蘿有些鬱悶,準備扭頭走,卻被展燁叫住:「收拾好了我們就出發吧。」他喝了一口咖啡,眼神疲倦地看著松蘿,「早點過去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

  松蘿點點頭,忍不住問他:「你昨晚沒睡嗎,怎麼那麼重的黑眼圈?」

  夏難哎呀一聲,一臉歉意地抓了抓頭髮,「展老師你要出去嗎?早知道就不讓你陪我一起熬夜了!」

  「什麼意思?」松蘿接口道,「你們兩個昨晚一直在畫室里,一起,一整晚?」

  「是呀。」夏難的聲音就像這天早上的陽光一樣,甜美得讓人眩暈,「我被導師推選參加了今年的全國青年畫展,昨晚展老師一直在幫我修改作品,我們都一夜沒睡。」

  「噢。」松蘿應一聲,把目光轉到展燁臉上,「那我自己去班枝那裡就可以,你留下休息吧。」

  「我和你一起去。」展燁站起來,把剩下的咖啡全都喝完,「走吧,多一個人就少一點麻煩。」

  「那你們路上小心點。」夏難擔憂地看著展燁,「展老師,讓程姐開車吧,你熬了一整夜我很擔心。」

  展燁沒說什麼,拿了車鑰匙和松蘿一起走出去,夏難快活的聲音又在身後響起,「貓殿就放心交給我吧,程姐,謝謝你的咖啡,再見!」

  松蘿回過頭,看見沖她狡黠一笑的夏難,她站在瀰漫著油畫氣味的畫室里,渾身散發著年輕、旺盛、潔淨的少女的氣息。

  「哦,對了,咖啡。」松蘿走進畫室里,從夏難手裡奪過咖啡杯,低頭喝了一口,「這杯是我的,你要喝就自己去吧檯煮一杯。」

  夏難的笑容尷尬地僵在臉上,半晌才對已經轉身要走的松蘿說:「不用了程姐,我還年輕,不用總靠喝咖啡提神的。」

  「土不土啊。」松蘿清了清嗓子,冷冷地看著她,「你喝牛奶就為了補鈣,喝礦泉水就為了補充微量元素嗎?」

  說完,就在心裡把自己狠狠地鄙視了一番,程松蘿啊程松蘿,你現在的水準真該去重新讀一讀幼兒園,簡直幼稚得令人髮指,喪心病狂。

  「小夏怎麼招你了?」就連展燁都忍不住在車裡問她,「你幹嗎總對人家那麼刻薄?」

  「有嗎?」松蘿的臉還探著窗外,聲音透過夏日清晨的涼風輕柔地傳進車內,「我們從出生就生活在一起,原來你今天才知道嗎?」

  「知道什麼?」展燁看她一眼,繼續去看前方的路況。


  「我,程松蘿啊,就是刻薄的化身、嫉妒的代言人、惡毒的冠名商。」她關上車窗,眼神清澈地看著展燁,「從小就是,一直都是,永遠都是。」

  松蘿安靜地微笑著,展燁沉默地看著她,眼睛裡晃動著晨光,分不清是涼的還是暖的。

  半晌,松蘿聽見展燁晦澀喑啞的聲音,「不要詆毀自己,最起碼,不要詆毀小時候的你。」

  2

  松蘿的腦海里刮過一陣狂風,那個被她刻意遺忘的名字,在被大風颳過的荒漠裡隱隱地露出了端倪。

  鍾辛。是的,鍾辛,這個被所有人刻意遺忘的名字背後,始終都藏著那張過於嫵媚又過分冷清的臉。

  五年的時間,那張臉在每個人的記憶里都多多少少的有些模糊了。可松蘿卻還清楚地記得,越是刻意遺忘,就越是清晰鮮明;越是清晰鮮明,就越是要刻意遺忘,就像拼命地、拼命地想要隱藏自己的自私和惡毒,不想留下一絲痕跡。

  中分的長髮披在肩上,露出一張小巧白皙的臉,細細長長的眉和細細長長的眼,勾勒出那個年紀的女孩該有和不該有的所有嫵媚。

  那是十五歲半的鐘辛,松蘿遇見她的時候也只有那麼大,十六歲的生日還沒過,所有的疼痛和磨難也都還沒有拉開帷幕,她們就那樣乾乾淨淨、完完整整地相遇了。

  松蘿還記得那原本是一節體育課,只是窗外忽然烏雲密布,山雨欲來,體育老師就讓他們留在教室里上自習。

  她從同學那借了一本言情小說藏在桌子裡低頭看,小說講的是一個未婚媽媽帶著孩子備受生活摧殘之際,霸道總裁孩子爸千里迢迢地出現了,他像個神,手指揮一揮,就把女主人公生活中的一切塵埃掃除乾淨,使她變得乾淨整潔,光彩動人。看到動情處,松蘿還紅了眼眶,那個時候的松蘿還不知道什麼叫深入骨髓的苦,也不知道什麼叫撕心裂肺的痛,生活美好簡單得甚至有些無聊,所以她總是輕易地被一些毫無邏輯的情節莫名其妙地感動著。

  悶雷響起的時候,松蘿嚇得縮了一下肩膀,緊接著就聽見靠窗的座位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騷動,好幾個人圍著窗戶往外看。

  「怎麼了?」松蘿戳戳同桌的胳膊問她。

  「就是隔壁班的那個三十塊,聽說是因為不穿校服被罰跑操場。」班長張海燕輕蔑地瞥了一眼窗戶的方向,繼續說,「真是搞笑,脫了衣服就能賺三十塊,怎麼可能沒錢買校服?我看哪,就是騷。」

  「喂,你們倆。」松蘿小聲地喊了一聲後面的展燁和周宵游,「走啊,看看去。」


  「有什麼好看的,不看。」展燁戴著耳塞趴在桌子上用胳膊肘推了推周宵游,「要去你去。」

  松蘿撇撇嘴,拉著游游擠到靠窗的位置去向下看,此時剛好有幾滴雨點砸在窗戶上,劃出一道長長的水紋。

  昏昏暗暗的天空下,空空蕩蕩的操場上,有個火紅消瘦的人影在操場上勻速地奔跑著,她從遠處繞一個大大的圓弧朝松蘿他們班的方向跑近了。

  操場上刮著雨前潮濕的風,捲起女孩猩紅的裙擺,露出一雙纖細潔白的小腿不停地交替著,然後,一連串的響雷滾過,瓢潑大雨順勢而下。

  「她是誰呀?」松蘿問身邊的游游。

  「隔壁班的。」游遊說,「好像是叫鍾辛。」

  「忠心?」松蘿歪起扎著一對麻花辮的小腦袋,「忠心耿耿的那個忠心?」

  旁邊的許孟哲猥瑣地笑起來,「怎麼會?應該是鐘點收費的鐘,辛苦賺錢的辛!」

  班級里立即爆發出一陣寓意不明的大笑,松蘿皺著眉又向下看去,正對上女孩迎上來的目光。那雙美麗的眼睛筆直地看著她,看著窗邊聚集的那些充滿嘲笑和惡意的眼睛,在一晃而過的閃電里輕輕地笑了一下。

  雨珠成片成片地落在她的臉上就像源源不斷的淚水,它們掛在她長長的睫毛上,經過她微微揚起的嘴角,滑進她突兀的鎖骨里。

  她看起來很美,並不是陸班枝那種鮮活扎眼的漂亮,相反,她美得有點陰鬱,像暗夜裡披著冷霜的山茶花,眉宇間透著冷清的嫵媚。

  松蘿就那樣看著她,直到她跑遠了,火紅的背影像一把匕首劃破越來越厚重的雨幕。天色很快就完完全全地暗下來了,最後一絲光明也被大雨沖刷得消失殆盡。

  隨著一聲「老師來了!」,人群四下散開,各歸各位,教室里又恢復了之前的悄無聲息,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松蘿回頭看了一眼窗戶上映著的自己,那是一張稚氣未脫的臉,誰都能看出她的心裡沒有一絲的哀愁。

  3


  班枝的店面與沈江山的寵物醫院只隔著三條街,坐北朝南的三層小洋樓,每一層都有一個明亮開闊的大陽台。班枝幾乎為它傾注了全部的心血,親自設計選材,親自監工裝潢,大到外牆的顏色、燈具的樣式,小到桌椅的排列、花卉的選擇。整整四十五天的時間,她每天至多只睡三個半小時。

  松蘿和展燁停好車,站在「Thorn Paradise」門前,異口同聲地發出一個讚嘆的「哇——」。

  班枝迎出來,自信的笑容里又有些緊張,「怎麼樣?還不錯吧?」

  「太不錯了!」松蘿歡呼,「陸老闆,你太牛了,我必須虔誠地膜拜你!」

  「一起膜拜。」展燁學著松蘿的模樣也把雙手握在胸前做祈禱崇拜狀,逗得班枝雙頰飛紅地打過來,「你跟著她鬧什麼,快進來幫忙,左泥老早就到了,你們倆可別想偷懶啊。」

  兩人跟著班枝嘻嘻笑笑地走進去,系上圍裙後仍是止不住地爆發出一陣陣讚嘆的驚呼。

  左泥見了松蘿一下子撲進她懷裡,「姐姐,這裡好漂亮啊,你跟班枝姐姐說一說,讓我留在這當waitress好不好?」

  「這麼可愛的waitress我們求之不得。」班枝捏一下左泥粉嘟嘟的臉,「可是就怕我們的左記者不能伸張正義劫富濟貧,會悶得砸了我的店也未可知。」

  左泥臉一紅,清亮的聲音像只報喜的小喜鵲,「才不會呢,肖鎮說他媽媽不喜歡到處惹是生非的女孩子,所以我已經很久沒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

  肖鎮是左泥的男朋友,確切地說,是左泥費盡千辛萬苦才倒追來的男朋友。

  松蘿原本就不待見他,一聽這話心裡的火又騰的一下躥上來,「他媽不喜歡?他們有什麼資格用自己的喜歡還是不喜歡去干涉你?當初是誰說喜歡能保護自己的女孩子,害你跑去學武術練得渾身青紫?還有他那三個姐姐,都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吸血鬼,上次拿去的你的成人禮金首飾還給你沒有?」

  「姐你別生氣啊。」左泥扯住松蘿的胳膊垂下頭去,「她們只說借去戴幾天,我總不好一個勁兒地去催嘛。」

  「少給我在這裝可愛、裝可憐的!」松蘿氣得嗓子發乾,給自己倒了杯檸檬水大口大口地灌下去,才又接著說:「左泥我告訴你,姨媽為你和肖鎮的事沒少吃心絞痛的藥,我們把你從小寵到大,不是讓你去村里遭人家伏低做小使喚占便宜的。金首飾你最好是趁早自己要回來,下次姨媽再問,別指望我繼續給你圓謊。」

  左泥嘴一扁,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蒙上了一層晶瑩的淚花,「媽媽不懂我,你們也不懂嗎?真的喜歡一個人,就算是被占了便宜也是心甘情願的啊。更何況,她們就只是借去戴一戴,又不是不還給我了,幾個金首飾而已,放在家裡我也不會戴啊。」

  「好了好了。」展燁把左泥扯到一邊去打圓場,「等回去再教訓她,別在這耽誤班枝開業了。」


  松蘿這才強忍下心裡的難過,是的,是難過,不是憤怒。她是不想讓左泥受傷,雖然她明知道,沒有人可以完好無損地活到死,可是左泥不行,她不希望任何人、任何事把她打碎、把她弄髒,誰都別想。

  上午十點十分,Thorn Paradise門前燃響了爆竹,正式掛上「營業中」的木質小門牌。

  第一批客人擁進來的時候,松蘿看向仍在忙碌的班枝,淺栗色短髮蒙著暖陽,寬大的白襯衫露出後頸優雅的曲線,額前的碎發擾了視線,她用手輕輕地撥開,繼續小聲地對店員囑咐著一些什麼。

  她看上去那樣美好,松蘿想,她總是有能力撫平命運強行為她刻下的傷痕,就像那道曾經把她毀容的長而猙獰的刀疤,也已經被她撫平除去,恢復了皮膚原有的光滑和平整,好像從來就沒有受傷過。

  「走吧。」展燁走過來邀請她,「我們也到處看看,來過幾次都只顧著幫忙,還沒來得及好好逛逛。」

  松蘿點點頭,和他一起擠在人群里四處參觀。

  一樓是墨綠色森林主題的休閒區,三面環繞著通頂木質書櫃,分門別類地擺放著各色書籍,地面錯落著圓潤原始的石桌石椅,供客人休息閱讀,拾級而上,是粉色夢幻主題的販售區,巨大明淨的展示櫃裡擺放著游游設計的獨立品牌包具和高跟鞋,每一款都有它自己別具一格的亮點,柔光一打,瞬時膨脹了顧客的購物慾。最後一層是淺橙色音樂主題的餐飲區,開放式的廚房展示著當日的新鮮食材,空氣里時不時瀰漫出一陣陣甜點和咖啡的香氣。

  「展燁,」當他們站在三樓的陽台上時,松蘿疑惑地問,「你有沒有那種……很熟悉的感覺?我總覺得這一層層的布局像是在哪裡見過似的。」

  「當然熟悉。」展燁笑笑,神色溫柔,「你還記不記得剛上初一那會兒,唐老鴨撕碎了游游的圖畫本,你逼著我陪你幫他拼了一整天?」

  於是松蘿就想起來了,那個蟬鳴悠遠的夏天,老壓堂的英語老師唐老鴨撕毀了游游藏在課桌里的圖畫本。

  「在我的課堂上,就不要搞這些不三不四的東西!」

  全班同學的目光唰的一下集中到周宵游的身上,此時開學已有兩周有餘,大家卻還是頭一次注意到班級的最後一排,大名鼎鼎的陸班枝旁邊,原來還坐著這麼一個安靜得仿佛沒有呼吸的少年。

  他站起來,雖然低垂著頭,仍是掩飾不住蒼白的臉色,並不高的個子使他看起來更是纖細得像個女孩子。

  他就那麼安靜地站著,像一隻迷失在暴風雪裡的小綿羊,不生氣,也不慌張,帶著些許的茫然和堅持。

  「你聽到了沒有!」唐老鴨把殘破不堪的圖畫本丟在他身上,臉上的橫肉輕微地顫動,「你們這屆新生,簡直不像話,一個個東搞西搞,儘是在搞些不三不四的東西!」


  「不是不三不四的東西。」周宵游忽然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唐老鴨說,「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東西。」

  唐老鴨陷入了沉默,也許是沒能料到這個塵埃般毫無存在感的學生竟會開口反駁,但是班裡的每個人都已經意識到,唐老鴨這短暫的沉默絕對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於是大家屏住呼吸,繃直了神經等待著電閃雷鳴。

  陸班枝卻在那之前逼退了風雨,讓等待看好戲的同學們難免有些掃興,「老師,我在旁邊看得很清楚,這位同學把手放進書桌里是為了拿他的《英語詞典》。」

  說著,彎腰從游游的書桌里拿出一本詞典放到桌面上,「就是這個。您應該把這個撕得稀巴爛,而不是地上那本無辜的圖畫本。」

  唐老鴨被班枝說得啞口無言,悶悶地向後退了一步,剛想再開口說些什麼,下課的鈴聲劃破了班級停滯的氣流。

  唐老鴨一走,松蘿就跑到最後一排,把地上的碎紙片一張一張地撿起來,像小山一樣堆到游游的桌面上,「你說是很重要的東西,可別被踩髒了啊。」

  周宵游清苦地笑一笑,臉上的皮膚在陽光下顯得有些透明,他隨意拿起一張碎紙片把它在桌面上鋪平,又拿起一張看了看,連同剛才的那張一起團起來,胡亂地塞進桌邊掛著的垃圾袋。

  「你幹嗎呀?」松蘿瞪大了眼睛,「不是很重要嗎?我們再把它拼起來就好了,幹嗎要丟掉呢?」

  於是那天放學後,他們三個人就被松蘿莫名其妙地留在教室里拼貼碎紙片,他們三個是指展燁、周宵游和陸班枝。

  「這個唐老鴨,一大把年紀手腳倒是利索,撕得可夠碎的啊。」展燁撕一段透明膠帶,看了游游一眼,「哎,對了,你叫什麼來著?我們在這給你忙活半天連你叫什麼都不知道。」

  周宵游直起身,聲音細微得就像早上六點鐘的陽光,「周宵游。」他把圖畫本的封面翻開,指著上面的周宵游三個字說:「就是這個。」

  「那我們就叫你游游吧。」松蘿笑眯眯地看著他,「這都是你畫的嗎?真漂亮啊!如果晏城真有這樣一棟樓就好了,它有名字嗎?」

  一旁的班枝冷冷地看向展燁,說:「這個吵死人的是你女朋友嗎?她怎麼這麼吵?還有,這究竟關我屁事?為什麼我會被留下來?」

  展燁聳聳肩,用無辜的眼神看向松蘿,「我也願聞其詳。」

  「因為……」松蘿一左一右地摟住班枝和展燁的脖子,笑盈盈地看向周宵游,「因為我們是朋友嘛,好——朋——友!」


  於是他們就都跟著笑起來,四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教室里傻乎乎地笑看著彼此。

  現在想想,那都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由於那時候的游游還沒有系統地學過美術,構圖還遠算不上細緻,陸班枝竟然就這樣把它的輪廓和色彩全都原封不動地呈現出來,如今對比一下,就連諸多精細之處都與那張被他們幾個用透明膠帶粘得歪歪扭扭的設計圖一模一樣。

  「游游看到一定喜歡得要瘋掉了。」松蘿趴在桌子上,歪頭去看樓下來來往往的行人,「真希望他可以快點回來。」

  說話之間,她的目光有一瞬間的怔忡,隨即慌亂地去喊身後的展燁:「展燁!展燁你快來!」

  「怎麼了?」展燁挨過去,和她一起朝下望,並沒有看到什麼大驚小怪的事。

  「剛才我好像看見許強了,不是好像,就是許強,展燁,我看見許強了。」

  松蘿回過頭,看見端著檸檬汁站在他們身後的班枝,她整個人沐浴在上午十一點鐘的陽光里,平靜地微笑著。

  4

  松蘿發現這個世界上存在著許許多多狗屁不通卻使人賴以生存的謊言,比如錢買不到幸福,去趟西藏可以淨化心靈,真的愛一個人就可以什麼都不在乎以及時間可以治癒所有的傷痛。

  然而現實卻是,錢可以買到大多數的幸福,去趟西藏頂多可以曬黑皮膚,越是愛一個人就越是會計較,以及,如果不好好治療,時間只會惡化傷痛。

  在松蘿工作的兒童館附近,有一個小小的報亭,松蘿每天都去看一看最新一期的《極光》有沒有上市。

  星期四的早晨,松蘿誤了公交車險些遲到,正慌慌張張地往館裡跑,就被報亭的阿姨大聲地叫住,她從窗口遞出來一本《極光》,「喏,你天天找的,今天到了。」

  松蘿把身上帶的零錢全都翻出來,一共買了五本,她站在熱烘烘的太陽底下把每一本版權頁上自己的名字都看了一遍,程松蘿,程——松——蘿,五個一模一樣的程松蘿,讓她覺得很踏實、很高興。

  於是她遲到了。

  沈佑佑看見她捧著五本一樣的雜誌張了張嘴,「我活了也有五年,見過囤鹽的、搶特價雞蛋的,還是第一次一大早就看見兩個人買這麼多同期雜誌的。」


  「還有一個是誰啊?」松蘿問。

  「我叔叔啊。」沈佑佑換好室內鞋,繼續說:「他比你厲害,買了二十本。」

  「這樣啊。」程松蘿傻乎乎地點點頭,聽見孟初省大呼小叫地衝過來,「松蘿!遲到了還不快進來,今早有晨會你忘了?」

  松蘿「哎呀」一聲,跟在孟初省身後一路小跑地進了會議室。

  沈佑佑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身和身邊剛進教室的苗苗打招呼:「你今天真可愛,可愛得我都有點頭暈了。」

  「那我牽著你吧,牽著你就不怕暈了。」苗苗伸手拉住沈佑佑的小手,兩人開開心心地回到座位上坐好。

  下午起了風,松蘿去關教室的窗,看見沈佑佑蜷縮成小小的一團趴在桌子上。

  她走過去拍拍他的肩,「你怎麼了?」

  沈佑佑哼唧一聲,抬起一張緋紅的臉,聲音沙啞,「程老師……我頭暈……」

  松蘿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心裡一沉,竟是滾燙的。

  「什麼時候開始的?身上疼不疼?」

  「早上就有點暈,我以為是苗苗太可愛了……」沈佑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身上像針扎一樣疼。」

  「發這樣高的燒怎麼會不疼!」

  松蘿急急地打給沈江山,卻是關機,再打到栗園寵物醫院,前台告訴她沈醫生中午出去就沒回來。松蘿看看時間,離放學還有近四個小時,情急之下只好和館長說明了情況,自己抱起沈佑佑打了輛車,「師傅,麻煩開快點,去人民醫院。」

  計程車司機回頭看了他們一眼,一邊猛踩油門一邊說:「放心吧,整個晏城就沒有哪個開車比我快還比我穩,保證把你們母子倆送得妥妥帖帖。」


  「謝謝師傅。」松蘿說,「不過這不是我兒子,是……」

  話沒說完,沈佑佑的小手死死抓著她的衣服輕輕哼了一聲:「媽媽。」

  「孩子都叫你媽了怎麼不是媽呢?」司機狐疑地在後視鏡里看她一眼,仍是把車開得跟賽車一般。

  松蘿看一眼懷裡的沈佑佑,他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隨著粗重的呼吸不停地顫動。她便不再廢話,用手掌去降他額上的溫度。

  松蘿一向手涼,小時候展燁發燒了就喜歡讓她摸自己的額頭。晏城的老人都說,手涼沒人疼,就是說手涼的孩子註定沒人疼愛,這話被展燁聽去了,他就牢牢牽著她的手說:「你不要稀罕別人疼,我疼就夠了。」

  到了醫院門口,松蘿才發現身上所有的錢都在早上買《極光》時花光了,卡包又好死不死地落在貓殿吧檯里,連車費都只能用手機轉帳。

  轉好了錢,松蘿給展燁打了一通求救電話,他沒多說,十五分鐘後就急急地趕來,陪著她一起給沈佑佑掛了號。

  萬幸只是感冒引起的發燒,嗓子有輕微的發炎,別的沒什麼大問題,松蘿這才略略地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

  「都是我不好。」輸液室里,松蘿看著昏睡著的沈佑佑,一邊為他調整輸液的速度,一邊不停地自責,「他早上就不舒服,我卻一點也沒發覺。」

  展燁從隨身帶的包里拿出一個小毯子,展開,小心地蓋在沈佑佑身上,這才壓低聲音說:「論私該是他父母,論公也該是你們館長,哪就和你有那麼大的干係?」

  松蘿伸手去擦沈佑佑頭上濡濕的汗,「他一上午都在上我的美術課,但凡仔細一點,也不會讓他燒成這樣才發現。」又替他掖了掖毯子,說,「你都比我心細,還知道拿條毯子,我卻連錢都忘了帶就跑出來,真是蠢得一塌糊塗。」

  展燁安慰道:「你這是關心則亂,毯子也是小夏給我帶的,我哪想得到那麼多。」

  「小夏?」松蘿頭也沒抬,目光還凝在沈佑佑緋紅的臉上,「你現在去哪裡,做什麼,還需要和她打報告嗎?」

  「她隨口一問,我就隨口一答。」他大概有點累,靠在椅背上,去看輸液管里一滴一滴掉落的藥水。

  松蘿也累了,不想再多說什麼,她又有什麼資格多說些什麼呢?於是就握著沈佑佑的手發了一會兒呆,電光石火間,猛地想起這裡是人民醫院,她竟然蠢到讓展燁到人民醫院來!


  「展燁……」松蘿歉疚地叫了他一聲,果然看到他額上滲著一層細密的汗珠,整個人看上去非常憔悴。

  「對不起,展燁。」她又惶恐又擔心地去扯他的手,「對不起,我一時忘記了,你快回去,我自己可以的。」

  展燁輕輕地「嗯」了一聲,閉上眼睛,說:「沒事,讓我睡一會兒,我們一起回家。」

  松蘿放心不下,急急地站起來,說:「那你等我一下,我去打點水給你。」

  「別走。」展燁猛地抓住她的手,一用力,使她跌坐在他身邊。

  「松蘿,哪兒都別去,就這樣陪我坐一會兒好不好,我不想走,也不想一個人坐在這。」他蒼白著臉,艱澀地說。

  「好。」松蘿答應他,乖乖地坐在他身邊,任由他牢牢地牽著她的手,「我不走,你睡吧,佑佑打完針我就叫醒你。」

  她靜靜地坐在展燁身邊,靜靜地看著他微微凹陷的眼眶,心裡像被巨石擊中,疼得險些落下淚來。

  二○○一年的夏天,就是在這裡,展燁同時失去了他的父親和母親。

  松蘿記得那時候他們都還不到十二歲的樣子,也可能展燁已經過了十二歲的生日,但松蘿還沒有。

  那天下午放了學,展燁的爸爸來接他們兩個回家去。值得一提的是,那天的天氣很好,沒有風也沒有雨,沒有霧也沒有霾,路面潔淨,空氣清新。可就是這樣四平八穩的天兒,偏偏就衝過來一輛失控的小卡車,情急之中,展爸爸把他們兩個狠狠地推出去,自己卻被捲入車底,送到人民醫院的時候早已經沒有了生命跡象。

  事實上那天很多的細節松蘿都記不大清了,只記得後來展燁的媽媽和松蘿的爸媽都匆忙趕來。

  他們看著手牽著手蹲在角落裡發抖的展燁和松蘿,眼淚轟的一下就落下來,於是展燁和松蘿再也憋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松蘿的媽媽抱住展燁,松蘿的爸爸抱住松蘿,他們忙著安慰兩個孩子,誰都沒去注意悄悄離開的展燁媽媽。

  在兩個孩子的哭聲里,她正不遺餘力地尋找著通往頂樓的安全出口,滿嘴血腥,目眥盡裂,就像瀕死的困獸拼命地尋找著生的出口。誰也沒料到一向瘦弱溫婉的女人在尋死的時候竟能爆發那樣的力量,三下五除二地攀上高高的鐵絲網,只抬頭看了一眼清淨的天宇,就義無反顧地從頂樓一躍而下,她甚至都沒去看一眼展燁。


  八樓底下,人群聚在一起,瞬時間就把慘不忍睹的屍體團團地圍住。

  松蘿只透過人與人之間的縫隙看見了一隻染血的鞋,白色的,綴著秋嬸嬸最喜歡的山茶花,於是她掛著淚珠小聲地回頭問:「媽媽,那是秋嬸嬸嗎?她怎麼了?」

  話音剛落,一旁的展燁捂著嘴劇烈地嘔吐起來。

  松蘿想到這,心裡一陣一陣地攪著難過,忍不住去看身邊的展燁。飛揚入鬢的劍眉擰出一個小小的川字,薄薄的唇緊抿著,挺直的鼻樑使整張臉添了一絲冷傲的氣質。

  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長大了呢,那個小小的、悲傷的男孩,是什麼時候長成了如今這樣英俊瘦削的模樣,他們明明是朝夕相處的,可現在這樣看他卻好像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

  松蘿小心翼翼地抽出被他緊握的手,想去撫平他緊皺的眉頭,卻在他睜開眼睛的一瞬間把手收回。

  「你醒了。」她看著他,看著他眼睛裡費力隱藏的灰燼,沖他溫柔地笑了一下,「已經聯繫過佑佑的叔叔,針也打完了,我們回家吧。」

  5

  沈江山焦急地等在樓下,遠遠看見一輛黑色私家車緩緩駛來。

  他迎上去,看見從后座下車的松蘿,她懷裡的沈佑佑還在昏睡,胳膊卻像一隻樹袋熊那樣牢牢地圈著她的脖子。

  「已經沒事了。」松蘿安慰他,怕擾了佑佑,聲音放得很低,「聯繫不到你,只能擅作主張,按照醫生說的,打了退燒針,吃了消炎藥,現在燒已經退了,嗓子裡的炎症可能還需要兩三天的時間。」

  「謝謝你,松蘿。」沈江山停頓了一下,「因為要去見一位重要的客人,就多此一舉地關掉了手機,我……」

  「不用解釋的。」松蘿笑,「你比誰都疼愛佑佑,又不知道他會在館裡突然發燒,倒是我這個老師,早點發現也不至於燒得那樣高。」

  沈江山疲憊一笑,笑容里是被體諒的感激。

  「佑佑。」他想從松蘿懷裡抱過佑佑,孩子卻不肯撒手,緊緊圈著松蘿的脖子,把臉深深埋進她的頸窩。


  沈江山無奈地勸,「佑佑,別撒嬌,跟叔叔回家。」

  沈佑佑置若罔聞,手臂更加用力地攀在松蘿身上,松蘿被他這樣抱著,心裡忽然就軟下去一塊,「算了,別吵他,如果沒什麼不方便我把他送上去吧。」

  「除了家裡有點亂,絕沒有其他的什麼不方便。」沈江山嘆口氣,「只是這樣麻煩你,心裡過意不去,不如叫上你的朋友一起,喝杯熱茶再回吧。」

  松蘿便折回車邊叫展燁,展燁揚揚眉,乾脆地拒絕,「貓殿多的就是茶水,還不夠我喝的?」

  「那你等我一下。」松蘿說,「把佑佑送上去我就下來。」

  「你知道我不會等。」展燁看她一眼,二話沒說地發動引擎,「那位『符合大眾邏輯』先生也許會送你也未可知。」

  松蘿氣結,頭也不回地和沈江山上了樓。

  進了門,沈江山才猶豫地問:「你的朋友似乎有急事,我是不是耽擱了你們的時間?」

  「不用理他,他患有嚴重的『等人超過三分鐘就會死』的病。」松蘿不悅道。

  記得有一年冬天,他們約好了去看電影,松蘿遲了五分鐘,到影院門口時卻不見展燁的蹤影。那時候他們都還沒有手機可用,無法及時取得聯繫,松蘿就一個人站在下著大雪的廣場上傻傻地等了他兩個小時,直到電影散場,確認了人群里沒有他的身影才離開。

  回到家才發現,展燁正熱火朝天地和周宵游一起坐在客廳里打遊戲。見到她瑟瑟發抖地站在門口,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我們約了三點,你沒來,我以為你不來了就找游游一起回來打遊戲。」

  理所當然地,他們大吵一架,松蘿氣得眼淚直飆,展燁卻沒有一絲安慰,只是一臉的不可理喻,「遲到的是你,發脾氣的也是你!」

  如今想來,也只剩下苦笑。

  松蘿把沈佑佑安頓在他的小床上,輕手輕腳地關上門,退到客廳里,並沒有擅自坐下,只是站著環顧了一下四周。

  房子乾淨整潔,硬朗的線條和擺設一看就是只有男人住的地方,多了一份素淨,少了一份溫馨。倒是牆上一幅60P布面油畫引起了松蘿的注意——浩瀚的金色麥田之上,燃燒著灼灼艷艷的火燒雲,是秋天的黃昏,正待細看,沈江山端著熱茶和點心從廚房走出來,「快坐下嘗嘗看。」


  「好香啊。」松蘿接過茶,這才和沈江山一起坐在沙發上。

  「昨天才在果園裡和佑佑一起熬的檸檬柚子茶,也不知好不好喝。」

  松蘿嘗了一口,露出貓一樣滿足的表情,「嗯,不錯,酸甜適中,蜂蜜把柚子的苦味壓得很好。」

  沈江山笑了笑,說:「給你裝了兩罐,不嫌棄的話帶回去幫我們分擔下,做得有點多,我和佑佑肯定是喝不完。」

  松蘿道了謝,看著牆上的油畫問:「這幅畫畫得並不怎麼樣,怎麼把它掛到客廳這樣顯眼的地方?」

  「早說過我不懂畫。」沈江山不好意思地扯了扯領帶,「上次的義賣會拍來的,不知道為什麼,看到時就覺得很喜歡,用的是這樣熱烈的色彩,卻讓我覺得很冷清、很平靜。」

  「還是第一次聽人這樣評價我的畫。」松蘿笑,「也許是因為秋天和黃昏都有蕭條的感覺吧。」

  「是你畫的?」沈江山一臉驚喜,「竟然是你的畫?」

  「是。」松蘿點頭,「只是還沒畫完就混在學生作品裡被拍去,當時還在想誰會把它買回家去,原來是你。」

  「真好,原來是我。」

  沈江山的眼睛裡有著小夜曲的旋律,「只是我看不出哪裡沒有畫完。」

  「這裡,」松蘿站起來,走到油畫跟前,伸手指了指畫布的左下角,「這裡原本應該有一個稻草人。」

  「可否給我講講有和沒有的區別?」

  「這幅畫叫《秋風》,沒有了稻草人的『靜』,就烘托不出火燒雲和麥田的『動』,看畫的人也就感覺不到風的強烈了。」

  「原來是這樣。」沈江山說。他站在松蘿身邊,仔仔細細地看了看《秋風》,轉過頭,給了她一個微笑,「既然這樣,不如就把它畫完吧?」

  「現在?」

  他點頭,拿來了沈佑佑的油畫工具和圍裙,「只是畫一個未免孤單,不如再畫一個吧?」

  「可以啊。」松蘿說,「在稍遠一點的地方,比如這裡,這樣空間感也會更強。」

  「我是說,讓他們挨在一起。」沈江山看著松蘿,用那雙又大又深的眼睛對她笑,「就像現在的我和你。」

  晏城的夏天熱烈而且迅疾,短暫得如同一場呼嘯而過的夢。

  夜色漸濃,一點一點地模糊了從剛才就一直停在樓下的黑色私家車。

  松蘿想,難熬的夏天就要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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