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4-09-12 22:07:03 作者: 墨小芭
  嫉妒

  小橡樹越想越難過,而他越難過,

  橡果就越苦澀,一顆一顆掉了下來。

  ——《小橡樹》

  1

  呼吸越來越困難的時候,松蘿看到灰濛濛的天空下聚攏著一群人,像食腐的烏鴉,黑壓壓地擁擠在一處。她遠遠地看著他們,胸口發緊,喉嚨乾澀,雙腳卻不受控制地向前走。

  停下來……求求你……腦袋裡有個聲音一直在低聲央求著,別去,程松蘿,快停下來……

  來不及了,松蘿擠進人群里,看見猩紅的血水正不停地從女孩扭曲的身體裡湧出來,像溫熱的潮汐,沒過她不斷後退的蒼白腳踝。

  然後,她睜開眼睛,看見夏難探下來的臉,細細長長的眉眼像一把刀,划過松蘿驚魂未定的心臟,她終是沒忍住,尖叫著從床上彈起來。

  「程姐,你沒事吧?」夏難愕然地看著失魂落魄的松蘿,「你怎麼了?是不是我把你嚇到了?」

  「誰允許你隨便進我的房間的!」松蘿狠狠地說,「敲門是基本的禮貌,沒有人教過你嗎?!」

  「對不起……」夏難一臉無辜,「我看展老師都是隨便進出的……我只是……只是好心來叫醒你……」說完咬一下嘴唇,眼眶就猝不及防地紅起來。

  「為什麼要叫醒我?」松蘿強迫自己穩下情緒,儘可能地降低了方才高亢的聲音。

  「啊,是這樣。」夏難眨了眨眼睛,就像要逼退快要湧出的淚水那樣,「上次你拿柚子茶回來的那個袋子裡,除了兩罐柚子茶,還有一個信封的錢,我想問問是不是你的錢忘在了袋子裡。」

  是沈江山吧,松蘿想,他還真是細心,就這樣把給佑佑看病的錢不動聲色地還給她。

  「不是我的。」松蘿說,「拿去給你們展老師,就說是沈先生還他上次墊付的錢。」

  「好。」夏難應一聲,卻沒有要走的意思,笑眯眯地問松蘿,「沈先生是程姐的男朋友嗎?」

  「是與不是和你有什麼關係嗎?」松蘿語氣淡淡,有些不耐煩。

  「倒是沒什麼關係。」夏難笑,「那我問一個和我有關係的問題吧,程姐,你喜歡展老師嗎?」

  「我喜不喜歡他又和你有什麼關係?」

  「如果不喜歡,當然就沒什麼關係。但是如果喜歡的話……我們就會變成情敵呢。」夏難看了松蘿一眼,聲音很堅定,「我喜歡展老師,非常非常喜歡,我發現,我愛他。」

  松蘿看著眼前的夏難,看著她簡單大膽的眼神,忽然間啞然失笑。

  「你笑什麼?我的愛情並不可笑。」夏難盯著松蘿一本正經地說。

  松蘿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走到窗口拉開窗簾,站在一室的明亮里冷笑著說:「可不可笑,愛過才知道。」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松蘿說,「我們不會成為情敵,我和展燁之間也絕無可能。還有就是,祝你成功。」

  「那就謝謝程姐了。」

  夏難站起來,走到門口時又轉身對松蘿露出笑容,「我真傻,還以為你和我一樣愛著展老師。」說完從外面輕輕地為松蘿合上了門。

  無數的光斑落在松蘿的臉上、身上,她回味著夏難熱情又篤定的笑容,又感覺到了那種漫無邊際的空寂。

  她曾經也有過那樣的笑容,自信的、甜蜜的、得意的、天真的、一無所知的。

  像一顆甜蜜的漿果,無知無覺地掛在樹梢,享受著永無止境的陽光和雨露,可是,霜降過後會有嚴冬,她不知道的是,那陽光有多溫暖,那嚴冬就有多寒冷。


  2

  鈴聲響起的時候車子已經駛上了高速,窗外的夜色被星光稀釋得又冷又透明,像一層透明堅硬的外殼包裹著這座燈火闌珊的城市。

  班枝接起電話,沉默了很久,不發一語地掛斷。

  松蘿問她:「誰呀,怎麼不講話就掛掉了?」

  班枝搖搖頭,「可能是惡作劇,最近總接到這樣的電話,接起來又沒有聲音。」

  松蘿心裡一沉,小心翼翼地說:「不會……是許強吧……」

  班枝仍是搖頭,一臉輕鬆,「誰知道。」

  「班枝,我有點怕。」

  「怕什麼啊?」班枝不解。

  松蘿便把許強打過電話到兒童館裡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班枝,心裡惶惶的,「我怕他會傷害你。」

  「這種事你怎麼到現在才說?」駕駛座上的展燁從後視鏡里責備地看她一眼。

  「說了又有什麼用?」松蘿說,「電話並不是我接的,也不確定那個人就是許強,直到Thorn Paradise開業那天親眼看見他才覺得有點後怕,可那時候大家都在興頭上,說了也只會讓班枝徒增煩惱。」

  「該她煩惱的,就該她去煩惱,不該由你決定。」

  「我……」

  「沒事。」班枝笑著摟住松蘿的肩膀,把頭枕在她的肩頭,「你們不用擔心,許強不會傷害我,也許別人會,可是他不會。」


  「你怎麼知道?」松蘿小聲地說。

  「我知道,真的。」班枝閉上眼睛,光影在她臉上匆匆地掠過。

  松蘿不明白,班枝和許強在一起也不過三年的時間,她哪來的自信就認定了許強不會傷害她?不管班枝怎麼想,松蘿心裡還是很擔心,那不是別人,是許強啊,他什麼事干不出來?

  從小到大,她不是沒聽過上一代的人怎麼說,他們都說晏城這麼些年就出過兩個徹頭徹尾的壞分子,一個是老惡棍許輝,還有一個就是他兒子小惡棍許強。

  總的來說,對於松蘿,或者對於晏城大多數這一代的年輕人來講,許強就是一本會移動的作惡寶典,是他們了解溫室之外兇險風雨的幽暗通道。

  在這之前,松蘿也曾經多多少少地聽過一些有關許強的傳聞,比如他砸碎了校長室的玻璃,比如他用拖布條堵住了衛生組長的嘴,把他關進衛生間鎖了整整兩天才被人發現,比如他有很多很多的女朋友,甚至還強迫她們去大街上行竊搶劫。

  再後來,傳言更甚,箇中細節堪比當年正在熱播的《古惑仔》。

  雖然可怕,但對松蘿來說多少有些危言聳聽的感覺,畢竟他的世界離松蘿的世界還很遙遠,遙遠得一點也不真實。

  直到有一天,她看見班枝和許強在接吻。

  秋深露重,牆上的楓藤亦有了衰敗枯萎之姿,班枝消瘦的脊背就壓在餘下的那些零星綠色上,白襯衫的肩頭被露珠微微浸濕。

  許強低著頭,一手撐著牆壁,另一隻手捏著班枝尖尖的下巴,嘴唇貼在她的唇上,他們都閉著眼睛,睫毛在光線里輕輕地顫動。

  松蘿有點蒙了,緊接著又有點怕,正要逃跑的時候被陸班枝逮個正著,「喂,程松蘿,你跑什麼啊!」

  松蘿還是跑了,她低著頭,一刻不停地往家跑,把身後一連串的笑聲遠遠地拋在腦後。

  那天夜裡,她和展燁在院子裡吃西瓜,吃著吃著又想起了下午看到的班枝,班枝的臉和平時的她並不一樣,她的臉上有一種讓人怦然心跳的奇異光芒。松蘿模模糊糊地覺得那些光芒的來源,就是許強。

  她小聲地對展燁說:「告訴你一個秘密,今天下午,我看見班枝和許強在接吻。」


  展燁困惑地掃了她一眼,「你看著他們兩個接吻?」

  「不是不是。」松蘿慌亂地擺擺手,「是不小心看到的。」

  「哦……」展燁又咬了一口西瓜,漫無目的地望著遠處的天空。

  松蘿又問:「你不好奇嗎?」

  「什麼?」

  「接吻的感覺啊。」她雙頰緋紅,仍是躍躍欲試地說,「你也沒試過不是嗎?」

  展燁的雙臂慵懶地撐著地面,勾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斜睨她一眼,「那我們也試試?」

  「得了。」松蘿撇過頭去,突然緊張得出了滿手的汗。

  下一秒,展燁的手臂環過松蘿的肩膀,將她的臉頰往懷裡輕柔地一帶,吻就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唇上。他的嘴唇可真涼啊,倒顯得松蘿的滾燙得丟人。

  那個吻非常的短暫,事實上僅僅只是一瞬間的碰觸,可是松蘿的臉還是不可抑制地燒起來。

  後來展燁問她:「什麼感覺?」

  松蘿想了想,誠實地回答:「麻。」

  「哪裡麻?」

  「脊椎。」松蘿看著他,傻瓜似的問,「你呢?不麻嗎?」

  展燁遲疑了一下,使勁揉了揉她的腦袋,忽然快樂地大笑起來。


  原來,這就是接吻啊,松蘿呆滯地想,涼涼的、麻麻的,帶著西瓜的甘甜,而心臟仿佛有鯨躍出的海面。

  這樣看來,許強和班枝還開啟了松蘿對愛情的啟蒙。

  也許就是從那天開始,松蘿和展燁算是真正地開始戀愛了,他們匆忙而又懵懂地加入了「早戀」的隊伍,第一次摸索著去愛這世界上除了自己以外的另一個人,可是他們並沒有意識到,一切都開始得太早了,他們甚至連愛情是什麼都還不知道。

  3

  松蘿最後一個走出兒童館,大雨仍是沒有絲毫要停的意思,她聞到雨水裡有一種新鮮又蕭條的腥甜味。

  這樣的雨恐怕下起來就要沒完,松蘿沒耐心再等雨勢收斂,乾脆一頭衝進大雨里,還沒來得及淋濕,就有一把雨傘穩穩地撐在她的頭頂。

  隨即是一道熟悉的聲音在耳邊輕聲責怪:「你這不帶傘的毛病還是沒改。」

  松蘿一愣,隨即驚喜大叫:「游游!」

  「松蘿,好久不見。」周宵游看著她,眼神溫柔而清明。

  松蘿鼻子一酸,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撲上去緊緊地擁抱他,「游游,你好嗎?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和展燁說好要一起去接你的。」

  游游任她緊抱著,輕輕地拍了拍她緊繃的肩膀,回答她:「我很好,只是有時候會非常想念你們。我知道你在這裡工作,下了飛機就來等你,他們都還不知道。」

  「我也想念你。」松蘿放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真的,非常、非常想。」

  松蘿這才發現,他的身邊還拖著一個巨大的行李箱,於是泛紅的眼眶褪去,破涕為笑,「永遠都是你和我最像,我們走到哪兒都要帶一個家那麼多的東西。不像班枝和展燁,光著手哪裡都能去。」

  游游也笑,看著她的眼神非常柔軟,他說:「我們什麼都放不下,他們什麼都不敢留,其實都是一樣的。」

  兩個人撐著傘往前走,在雨中尋找著空位的的士。


  松蘿發現他還是那麼瘦,走路的時候不發出一點聲音,微微地駝著脊背,略長的額發遮住眼睛。

  他身上還保留著大多數她所熟悉的、他們曾共同度過的歲月的氣息。就像眼前筆直地沖刷著地面的雨水,這麼多年了,晏城的雨還和從前一樣,湍急而漫長。

  一進貓殿,游游就被展燁用結實的手臂緊緊地箍住脖子,「臭小子!鬼鬼祟祟就回來了,也不和我們說一聲!」

  游游原本就孱弱的身軀在展燁的臂彎里憋得更顯臉色煞白,只是眉眼卻是滿含笑意,「我是想給你們一個驚喜。」

  「驚喜個屁!」展燁鬆開他,又狠狠地抱他一下,「你啊,這麼多年一點消息都沒有,我還以為你死了!」

  「我這不是好好地活著回來了嗎?」游游摟住展燁的肩膀。

  「生是晏城的人,死是晏城的鬼,咱們誰也別想死在外面。」三人聞聲回頭,是班枝拎著兩瓶酒走了進來,肩上還掛著雨水的寒氣,想必是匆匆趕來。

  游游和展燁指著松蘿,異口同聲地說:「你這小奸細,這麼快就通風報信。」

  班枝氣結,「不是她報信,你還想在晏城瀟灑幾天?喝完這頓酒,明早就給我到店裡報到去!」

  展燁心疼地拍拍游游的肩膀,「你說你,怎麼會想到和這麼個周扒皮合夥,真是羊入虎口,慘不忍睹。」

  游游狡黠一笑,「天底下又有哪個女人不是老虎?」

  班枝氣得一拳揮過去,是一記空拳,只逗得四人開懷大笑。

  笑聲中,松蘿久久地看著她身邊的這三個人,恍若夢中。

  這場景與十多年前又有什麼分別?四個人打打鬧鬧、嬉笑怒罵,笑容和淚水都還潔淨到不染塵埃。

  可是,松蘿搖搖頭,青春是在哪個瞬間開始崩塌,任歲月殘酷踐踏的呢?


  也許……就是從周宵游離開晏城的那一天開始的吧……

  他走了,所有人的青春都變得面目全非,松蘿的、展燁的、班枝的,還有那個叫鍾辛的女孩,是的,鍾辛,她才是拼圖的最後一塊,無論多麼不願,到最後,到最終,還是要把她嵌進去,他們的青春才算完整。

  那天夜裡,他們飲酒暢談,徹夜未眠,直到晨曦從東方開始侵吞了所有的夜色,他們仍沒覺出一絲倦意。

  夏難推開貓殿的木門走進來的時候,游游叫住她:「那位穿黃色襯衣的小姑娘,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們拍一張照片?」

  游游打開他的黑色錢夾,給她看裡面躺著的一張舊時的照片,「要和這張一樣的動作。」

  照片裡,四個傻傻的小孩挨在一起,對著鏡頭比出四個大大的V字,笑容天真又明朗。

  照片下面寫著一行小字:晏城二中畢業典禮,2004年6月27日。

  「咔嚓」一聲,夏難按下快門,將四個人的笑容定格在相機里。

  後來,這張照片和二○○四年的那一張一起,貼在了Thorn Paradise的照片牆上。

  4

  中秋前夕,松蘿的《秘岸》與鯨魚島正式簽訂了出版合約。

  前段時間沈江山打來電話,語氣溫溫和和地邀她共進晚餐,「還有一位朋友同去,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松蘿爽快地答應下來。

  周日下午,沈江山來接她,問她想吃什麼,松蘿想起沈佑佑說他不愛吃火鍋,笑著回:「什麼都好,只要不是火鍋。」

  「既然這樣,帶你去一家特別的小店,雖然偏僻,味道卻很好。」


  松蘿說好,車子就七拐八拐地進了一條巷子,停在一個連招牌都沒有的大院裡,院子裡只有一家屋頂鋪著金色茅草的小木屋。

  才下車,聽見有人叫了一聲「江山」,兩人回頭去看,一個穿著黑色短袖的年輕男子站在身後,看著也有三十的年紀,笑起來卻格外可愛,「我也剛到,走,一起進去。」

  三個人走進去,松蘿才發現原來這家只在門上用草書寫了「三餐」二字的店面竟是內有乾坤。

  室內淡淡松木的氣息,用乾淨原始的原木隔出幾塊就餐區域,環境簡潔素雅,極具特色。老闆是一位白髮長須的老者,笑著遞過一個圓形白瓷盤,盤子上用毛筆寫著十四道菜式,筆法蒼勁有力,賞心悅目,松蘿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菜單,覺得十分有趣。

  「江山,小嶼,你們很久沒來了。」他的中國話說得並不順口,但也勉強能讓人聽懂,「哦?還有個漂亮的小姑娘。」

  「哪裡是我們不來,是你這裡客滿為患,總也預約不上。」那個叫小嶼的男人眨了眨眼睛,「我說老韓,不如你就接受我的建議再開一家可好,也讓更多的人一飽口福啊。」

  老闆搖搖頭,「再好的東西,吃多了也膩,我老啦,讓你們這樣久久地來一次,我也很高興。」

  小嶼佯裝生氣道:「你是高興了,我的肚子可不高興,這次要不是江山的面子,還不知道要排預約排到什麼時候去。」

  老韓樂呵呵地說:「我的命都是他從手術台上救回來的,他的面子要給,一定要給的。」

  松蘿疑惑,沈江山明明是一位獸醫,怎麼會救了人的命,不過礙於有旁人在場便沒多話。

  點好了餐,沈江山介紹二人認識:「這是宮嶼,鯨魚島的主編。這位是程松蘿,你們上一期《極光》的插畫作者。」

  宮嶼友好地與她握手,一雙桃花眼將她上下打量一番,「久仰久仰,只是沒想到老沈極力推薦的潛力股竟是個這樣年輕的小姑娘。」

  「您是宮嶼老師?」松蘿嚇了一跳,沒想到眼前這個笑得像只金毛犬的男人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天才畫家宮嶼,像松蘿這樣的圈外人都知道,可以說,國內的繪本熱賣風潮絕大多數的原因都要歸功於他。

  「老師就不敢當,叫我宮嶼就行。」說著為她勻一杯茶,緩緩道,「你畫得也很不錯,特別是那本沒畫完的《秘岸》,一開始是被老沈逼著看,後來看得入迷,不知道現在它有了結局沒有?」

  「前些天畫好了結局。」松蘿突然有點不好意思,「只是不知道畫得好不好。」


  「有機會拿給我看看,如果沒有合約在身,也可以考慮和我們鯨魚島簽約。」

  說話間飯菜上了桌,沈江山斟一杯酒給宮嶼,「好了小嶼,飯桌上不談公事,你要簽下松蘿,私下討好她去。」

  「哎,老沈,你這就是在占我便宜了,咱們認識這麼多年,一直都是我喊你老沈,你卻叫我小嶼,這不公平。」他斜睨沈江山一眼,「不如你叫我老宮怎麼樣?」

  松蘿啼笑皆非,差點一口茶水沒忍住,憋得雙頰通紅。

  沈江山特地為她和鯨魚島牽線搭橋,松蘿自是心下明白又感激。

  果然,幾天後就收到了鯨魚島的五年簽約意向,給出的條件亦是比其他新人優越許多,於是松蘿沒有猶豫地簽了合同。

  她想衝到院子裡把這個消息告訴展燁,她想像著他會說什麼樣的話,想像他會用怎樣的表情為她高興,可是到了門口,握緊門把的手卻鬆開。轉身拿起手機,撥了一串不知何時早已熟記於心的號碼。

  「松蘿?」電話那頭,沈江山的聲音溫厚地傳來。

  「嗯。」松蘿站在窗邊,看著漸起蕭條之色的秋日天空,聲音朗朗,「沒什麼事,只是想第一個告訴你,我和鯨魚島簽約的消息。我覺得……應該第一個告訴你。」

  5

  對於晏城人來說,什麼節都比不上中秋節來得重要,對他們來說,天底下就沒有什麼大事能夠大過一家人的團團圓圓。

  在松蘿的記憶里,自從展叔叔和秋嬸嬸雙雙離世後,他們家的中秋節就沒有一家人聚在家裡吃飯賞月過,通常是四個人一起出去旅行,或者推遲半個月,和松蘿爸的生日並在一起就算吃過了團圓飯。

  這一年亦是如此,松蘿的爸媽老早就把豆包寄養在沈江山的寵物醫院裡,雙雙飛到義大利度假去了。

  貓殿和Thorn Paradise也發了員工福利,兩家店一起訂了三天兩夜的溫泉度假之旅,浩浩蕩蕩一行人駕車出發前往暮雨山莊。

  「你都不用回去和家人過節嗎?」路上,松蘿忍不住扭頭去問坐在後排的夏難。


  「展老師說是員工福利,既然是員工福利,我當然不能不參加了。」夏難趴在前排椅背之間的空隙里,歪頭看向駕駛座上的展燁,「再說,和展老師在一起,對我來說就是和家人一起過節呀。」

  松蘿沒忍住一聲乾嘔,立即被展燁瞥了一眼。

  「啊,對不起。」松蘿聳聳肩,略帶諷刺地笑,「早上的三明治可能有問題。」

  「展老師,」夏難捂著嘴,兩道細眉可憐兮兮地垂下來,「我有點暈車,前面的休息站可不可以讓我和程姐換個位置?我想坐在前面會好受點。」

  「你怎麼不問問我?」松蘿語氣冷淡地說,「他是你的展老師,不是我的展老師,沒道理我還要聽他指揮。」

  「那……程姐……一會兒你和我換下位置好嗎?」

  「不好。」

  「……」

  松蘿享受著車裡不斷膨脹的尷尬氣氛,意猶未盡地拿起手機打給了左泥,「你們那輛車是誰坐在副駕駛?……啊,這樣正好,你一會兒來和小夏換個位置,她暈車,對,你到我們這輛車來,讓她去坐你的副駕駛,對對,好,休息站見。」

  掛了電話,松蘿回頭看著夏難臉上凝滯的表情,笑眯眯地說:「一會兒你坐那輛車的副駕駛,那樣就不會再暈車了。」

  「展老師……」夏難哀怨地向展燁求助。

  「你既然暈車就去吧,路程還遠。」展燁說,「班枝她們你也都認識,女孩子之間說說笑笑很快就到了。」

  到了休息站,夏難氣呼呼地換了車,左泥剛坐進來,就看到松蘿笑得花枝亂顫,心情大好地打開了車窗。

  正是丹楓迎秋,車道兩旁快速掠過耀目的火紅景象,松蘿趴在車窗上,感受著涼爽的秋風輕輕地刮過額頭。

  左泥困惑地問:「姐,發生什麼事了,我看小夏一臉的不高興。」


  松蘿冷笑,「聰明反被聰明誤,她這叫自作孽不可活。」

  「你這就誇張了。」展燁說,「小姑娘暈車,心情難免受到影響,你這個做姐姐的跟她較什麼真。」

  「我誇張?」松蘿不滿地驚呼,「你有沒有搞錯?如果她真的暈車,早上班枝在派暈車藥的時候她為什麼不領一顆?還有,我只有左泥一個妹妹,我算她哪門子的姐姐?」

  「程松蘿,你不覺得自己現在很激動嗎?」展燁依舊是慢悠悠的語氣,不急不惱地說,「你總這麼針對她,不會是在嫉妒她吧?」

  松蘿整個胸腔一悶,一股怒火衝上天靈蓋。

  「對,我嫉妒,我就是嫉妒!」她原本是想就此忍住,可是不行,就像去扯一塊死皮,既然掀開了一角,就要摧枯拉朽地撕下去,血肉模糊才肯罷休,「我嫉妒她年輕開朗,嫉妒她胸大腿長,嫉妒她成天和你一起有說有笑沒完沒了,我嫉妒得快要發瘋了,不行嗎?可是展燁,我嫉妒她不代表我愛你,我嫉妒,只因為我是個占有欲極強的自私鬼,我人品有問題,性格扭曲心理變態,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所以展燁,不要再試圖用那種雲淡風輕的語氣試探我。」

  一股腦地說完這些,她把臉扭向窗外,趁著眼淚還沒有翻湧而出緊緊地閉上眼睛。

  車裡忽然靜了,冷卻了……窗外的楓葉在涼風裡靜靜游弋,仿佛燃燒著整個原野。

  直到抵達暮雨山莊,都沒有人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們沉默地下車,沉默地領取各自的行李,沉默地與後面的隊伍會合。

  在一伙人擁進山莊的時候,展燁的胳膊環過松蘿的肩膀,輕輕地握住她的肩頭,將她帶至內側,避過險些撞上來的推車。

  然後,松蘿聽見展燁沙啞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輕地說:「對不起。」

  他臉上的表情仍是桀驁不馴,眼睛裡卻晃動著少見的細膩的溫柔,松蘿看著這樣的展燁,眼睛微微有點濡濕。

  該死的展燁。

  松蘿在心裡嘆一口氣,一個人的情緒都因另一個人的一舉一動而歡喜,而哀愁,原來是這樣的悲傷,這樣的無可奈何。


  6

  吃過午飯,就是自由休息時間。

  班枝要睡午覺,松蘿就和游游、左泥三人約了一起去泡溫泉。暮雨山莊的溫泉最是有名,尤其是室外溫泉,四周植被茂盛,松林環繞,時常有不知名的鳥鳴啁啾環繞,實在愜意。

  三個人把自己深深埋在池子裡,伸展四肢,仰頭去看頭頂碧藍如洗的秋日長空。

  左泥興奮地大呼:「好舒服啊,班枝姐姐萬歲,燁哥哥萬歲,溫泉萬歲萬歲萬萬歲!」

  午後的陽光落在她光潔的臉上,讓她的笑容看上去更加明亮,松蘿他們都心甘情願地寵她,也許就是因為她總是這樣輕易地快樂。

  「對了姐姐。」又是左泥快活的聲音,「你和肖鎮單位的副總相過親是嗎?上次他看見咱們在一起,就和肖鎮問起你。」

  「哪個副總?」松蘿一時竟想不起。

  「就是和你約在匯茂飯店的那個李總啊。」左泥接口道,「姐,姨媽到底逼你相過幾個人?」

  「李總?」松蘿在腦海里拼命地搜索著匯茂飯店和李總這兩個關鍵詞,終於想起了那個被她用極端醜態逼退的八分男,「想起來了。可他不是個替人收債的嗎?怎麼成了肖鎮單位的副總?」

  「什麼亂七八糟的?」左泥瞪圓了眼睛,一臉的狐疑,「李總是正正經經的金融界才俊,我也見過幾次,很是斯斯文文的,怎麼會是替人收債的?」

  「怎麼不會?」松蘿也較起真來,「我們在小酒館喝米酒那一天,你自己還用手機拍下了當時的場景,怎麼轉頭就忘了?那個領頭打砸店鋪的不就是你說的斯斯文文的李總?」

  「姐你在說什麼呀?」左泥擰緊眉頭。

  游游接了口:「松蘿,左泥,你們兩個在說什麼啊,聽得我一頭霧水。」

  「是呀,你們在說什麼呢?也讓我聽一聽。」展燁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身後,三個人回過頭去,看見他和夏難兩人一左一右地走過來。


  左泥捂住眼睛,「天哪,小夏你的身材也太火爆了吧!」

  松蘿也看得有些目瞪口呆,玲瓏有致的身材,在大紅色泳衣的包裹下顯得更為白皙飽滿,胸前風景大好,腰細臀高腿又長,就連女生看了都要臉紅心跳一陣子。

  「哪裡算得上火爆啊。」夏難仰著緋紅的小臉,繼續說,「對了,我去訂幾個溫泉蛋,這裡的溫泉水煮蛋特別有名。」

  說完一路小跑地去了,過了片刻,又捧著一小筐溫泉蛋一路小跑地回來,胸前一對白兔起起伏伏甚是壯觀。松蘿低頭看一眼自己的一馬平川,很想把自己埋在池子裡不要輕易浮上來。

  「程姐,這是你的。」夏難親熱地看著她的眼睛,遞給她一個溫泉蛋。

  「給我就行。」展燁拿過夏難手裡的雞蛋,敲碎蛋殼,自然地把蛋白掰開遞給松蘿,自己則吃起了剩下的蛋黃。

  夏難問他:「展老師不喜歡吃蛋白嗎?我最愛吃蛋白,你如果不喜歡我可以幫你吃掉哦。」

  「不是我不吃蛋白,是松蘿不吃蛋黃。」展燁說得很自然,把自己的溫泉蛋也掰開,將蛋白遞給松蘿。

  「這樣啊。」夏難的語調黯淡下來,「那展老師,你喜歡吃蛋白還是蛋黃?」

  「無所謂。」他語氣淡淡,喝一口米酒,退到池邊把自己沉下去。

  夏難看了一眼松蘿,把自己手裡的溫泉蛋放回筐里,沒再說話。

  游游先站起來,「我不經熱,先走了。對了左泥,一會兒我和班枝會在附近的林子裡埋『尋寶』的提示字條,你們記得去找。」

  「真的?!」左泥興奮地跳起來,「我這就換衣服去,游游哥哥你們可快點,不然再晚些太陽就要下山了。」

  「我和你一起去。」展燁也跟著出了池子,一時間偌大的溫泉池裡就只剩下夏難和松蘿。

  她們各自挺直了腰杆坐在那,像兩尊雕像之間的比賽,誰先起身誰就輸了似的。


  「程姐,」最後是夏難先開了口,她的聲音並不大,但在這寂靜的池子裡極具穿透力,「你說過你和展老師之間絕對不可能對嗎?」

  松蘿看著她,平靜地說:「怎麼?」

  「既然這樣,一會兒我要去和展老師告白,希望你高抬貴手,不要搗亂。」

  「搗亂?」

  「對,搗亂。」夏難加重了語氣,「就像早上那樣,很容易讓我誤會你也喜歡著展老師。」

  「是嗎?」她微笑,「那我收回之前的話。」

  「你什麼意思?」夏難站起來,緊張地看著她。

  「我的意思是……」松蘿也站起來,溫泉泡得太久,讓她有些眩暈,「收回我說過的,我和展燁之間絕無可能。」

  夏難沉默了很久,說:「隨便你。總之,我要去和展老師告白了,你可以卑鄙無恥地來搗亂,我攔不住,但未必展老師就會喜歡你。你們在一個屋檐下住了這麼久,要有什麼早就有了,我不會傻到被你隨便嚇一嚇就慌了陣腳。」

  松蘿聳聳肩,「也隨便你。」

  在被排山倒海的眩暈擊潰之前,松蘿先退出了池子,走了沒幾步,夏難在身後叫住她:「等一下,程姐。」

  松蘿停下腳步,並沒有回頭。

  夏難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想知道為什麼你要這樣討厭我?我好像,從來也沒有得罪過你吧?」

  因為你和一個人非常相像……

  一個不得不去討厭,不得不去愧疚,又不得不去遺忘的人……


  「因為……」

  松蘿回過頭,笑靨如花,「因為,我嫉妒你年輕漂亮。你知道,人一旦上了年紀,總會對漂亮的同類充滿敵意。」

  7

  松蘿還是去了。

  跟著尋寶的隊伍尋找著夏難和展燁的身影。她覺得這樣的自己很失敗,茫茫然地走在密林中,踩得腳下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黃昏的林子裡瀰漫著一股清淡的木葉的氣息,不知名的鳥兒振翅遠去,松蘿抬起頭,看見頭頂巨大的橙色的太陽正緩緩墜落。

  「展老師——」

  夏難清脆的聲音劃破長空。松蘿循著聲音看過去,看見滿世界的紅色楓葉里,夏難和展燁面對面地站在一起。

  她穿著高跟鞋的樣子很性感,不成熟的性感使她看上去更純潔,也更誘人。

  松蘿看著她,因為有些距離,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她滿是笑意的臉龐。

  夏難不知對展燁說了些什麼,松蘿聽不見,也不想聽,緊接著,她看到夏難抬起腳跟,吻了展燁一下。

  晚霞在他們之間渾然不覺地綻放著餘暉,然後,展燁輕輕地抱了抱她。

  轉身離去的時候整個胸腔里灌滿了風,松蘿覺得疼,握拳輕輕地敲了一下心臟的位置,然後,又敲了一下。可是沒用,她仍是覺得疼,這種橫衝直撞的疼痛是那樣熟悉,她曾經就是因為這樣的疼,害死了一個無辜的女孩。

  於是她開始加快速度奔跑起來,她想用這個掩蓋呼吸困難的真正原因。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松蘿終於跑回酒店,迎頭撞上一個出來點菸的服務生。


  「告訴我,」她氣喘吁吁問,「有沒有一個空無一人的地方?」

  「什麼?」服務生被她的樣子弄慌了。

  「一個沒人的地方。」松蘿說,「一個現在可以讓我安靜地待一會兒的地方。」

  「啊……」服務生指了指別館的方向,「那邊的游泳池,馬上就是晚飯時間,這個時候泳池應該是空著的。」

  「謝謝你。」松蘿撇下他,低頭跑進別館,果然空無一人。

  她累了,只脫下鞋子,坐在泳池的邊緣,用腳背踢出了水花。真好,她想,誰都知道她不會游泳又怕水,短時間內,應該沒有人會來這裡打擾她。

  情緒鬆懈下來的一瞬間,眼淚猝不及防地落下來。

  這些眼淚不為展燁也不為夏難,而是為了那個叫鍾辛的女孩。這個名字就像一個開關,使松蘿的眼淚從體內源源不斷地湧出來。

  沒有人知道,這些年來,她藏著鍾辛這個名字,就像隱藏著心臟里的一根軟刺,她控制不住,時不時地就要去撥弄一下,感受它帶來的浩浩蕩蕩的疼痛。

  然後她就知道,自己還活著。

  鍾辛死了,程松蘿卻還活著。

  「程姐。」

  松蘿胡亂地擦乾眼淚站起來,轉身看見站在不遠處的夏難。

  她走過來,甜美地微笑著,一字一頓地對她說:「我一直想問你,鍾辛是誰?你願意和我說說她嗎?」

  松蘿心裡一震,臉色變得很難看。她感覺有冷汗正順著額頭流下來,經過她冰冷的臉頰,淌進頸窩。

  「程姐,你在聽嗎?」夏難無遮無攔的笑容在泳池暗淡的光線里顯得更加絢爛,她走過來,站在離松蘿僅一步之遙的地方。

  「你到底是誰?」松蘿踉蹌著後退一步,腳跟踏在泳池的最邊緣。

  「你希望我是誰呢?」夏難收斂笑意,瞳孔里浮現出稚嫩的兇狠,她向前一步,重重地推了松蘿一把。

  「撲通」一聲巨響,松蘿跌入身後的泳池。

  這世上所有的聲音都在那一瞬間消失了,只有她的呼吸,發出悶重的呼——呼——的聲音。

  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像一顆鉛球,不斷地下沉著,下沉著……

  黑暗中松蘿微微地睜開眼睛,模糊的光斑里,只有無數的水泡和長久的窒息圍在她的周圍,慢慢地,她再也看不見光,看不見緩慢波動的水流,只看見一團朦朧的白色從頭頂的方向向她靠近。

  困意湧上來,松蘿閉上眼睛,眼淚流進水裡,她再也感覺不到一絲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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