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4-09-12 22:07:07 作者: 墨小芭
  戀人

  小橡樹,結果子,又澀又硬真難吃;

  煮著吃,烤著吃,怎麼做都不好吃。

  ——《小橡樹》

  1

  「你好好休息。」

  他們為松蘿關上房門,一個接著一個地走出去。先是班枝,然後是游游、左泥、夏難,最後是展燁。

  誰也沒問她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麼,只有夏難哭哭啼啼地解釋:「服務生告訴我程姐在游泳館,我想喊她一起去燒烤,剛進去就看見她掉進泳池裡,我嚇壞了,不停地喊救命,後來的事你們就都知道了……」

  自始至終,她都沒提過鍾辛這兩個字,松蘿想跳起來惡狠狠地質問她,卻發現自己一點力氣都沒有,她只好擺擺手,讓他們給她一點時間睡一會兒。

  可他們都走了,松蘿又難抵房間裡出奇的靜謐,於是乾脆從被子裡爬起來,蜷坐在窗台上,呆呆地去看一輪巨大的月亮懸浮在幽暗的夜空。

  夜風很冷。

  十八歲的時候,松蘿見過各種形狀的月亮,數過無數顆星星,知道夜幕和白晝之間經歷了怎樣微妙的過渡和銜接。

  那時候的她整夜整夜地睡不著,也不敢睡,怕自己閉上眼睛就會被夢裡的紅色吞噬乾淨。

  就像現在,她睜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深深的疲憊,卻又久久地不肯入睡。

  手機屏幕在昏暗的光線里亮了一下,松蘿劃開手機,是沈江山發來的圖片,一張豆包傻乎乎的笑臉,緊接著是他的來電提示,摁下接聽鍵,是熟悉又溫柔的聲音,「有沒有打擾你?」

  「沒有。」不知道為什麼,沈江山的聲音讓她感到一瞬間的委屈。

  「玩兒得怎麼樣?」

  「挺好的。」

  「嗯……」沈江山沉吟一聲,「可你的聲音聽上去好像並不是很好。」

  松蘿揉了揉淚眼,明知道對方看不見,仍是努力擠出一絲笑容,「真的挺好的。可是……」她頓了頓,「可是,我想回家……」

  「這樣啊。」沈江山說,「你等一下,一會兒我再打給你。」

  掛斷電話,月亮的位置比剛才的又偏移了一點,松蘿放下手機,突然覺得悵然若失。

  就這樣發呆到晨光來襲,電話再次響起,沈江山在電話那頭溫和地問:「松蘿,現在還想回家嗎?」

  她點點頭,「想。」

  「那你下來吧,我就在樓下。」

  「樓下?」她詫異,「你是說暮雨山莊的樓下?」

  「對。」他的語氣還是那麼平和,像是生怕驚嚇到她,「行李多不多,需要我上去幫忙嗎?」

  松蘿鼻子一酸,那種葳蕤的、旺盛的暖流險些將她淹沒,她揉了揉眼睛,輕輕地說:「不多,我這就下去。」

  她拖著兩個巨大的行李箱,幾乎是心懷雀躍地朝樓下飛奔,就像破籠而出的飛鳥,展開羽翼,終於可以重新在天空下快活地振翅飛翔。

  酒店的自動門在她面前緩緩打開,天亮了,沈江山清清爽爽地站在晨曦里,身上帶著霜露的清涼,像極了身後那些又乾淨又明亮的光線。

  「還說不多。」他看見她,嗔怪一聲,急忙走過來接過她手中的行李,白馬般的眼神溫柔地籠罩著她,「你啊,出來玩幾天而已,怎麼像搬家一樣?」


  「沈江山……」

  松蘿慢慢地走過去,通紅的眼睛深深望著他的臉,她說:「沈江山,你摸摸我的頭好不好?」

  說著,兩手抓起沈江山的手臂輕輕地放到自己的頭頂。

  她微微顫抖的聲音裡帶著哽咽,喃喃地說:「就像你平時安撫小狗時做的那樣,不管多凶的狗,你都能讓它安靜下來不是嗎?不管受了多重的傷,不管對人類充滿了什麼樣的敵意,只要你這樣摸摸它們,一下、兩下、三下……它們就會好起來了……對嗎?」

  沈江山看著她淒哀的臉,輕輕地揉了揉她的頭髮,然後稍一用力,便將她攬進自己的懷中。

  松蘿被他的心跳、他的溫度和氣息緊緊地圍繞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和戰慄在她的身體裡橫衝直撞。

  「雖然聽上去有些遺憾,」沈江山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認真地說,「但是松蘿,我可能並不具備治癒你的能力。」

  他放開她,認認真真地凝視著她的眼睛,「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愛你,如果我的愛能讓你好受一點,做我的女朋友好嗎?」

  他說的是愛,不是欣賞,不是喜歡,是愛。

  他明知道這對他來說註定不公平。

  松蘿還抓著他的衣角,明亮的眼睛裡湧起一層滾燙的殼,只有她知道那是瀕死時的渴望。她安靜地看著他,眼睛裡的薄殼晃了晃,落下淚來。

  松蘿分不清心裡翻滾著的究竟是熱還是痛,但是此刻,她需要他,需要這樣的熱,需要這樣的痛,需要他的臂彎、他的眼神,她清楚地知道,她是何其貪婪又何其自私地需要著沈江山。

  需要他的愛。

  也許這份愛是真的,可是它並不會持續太久,松蘿把臉埋進他的懷裡輕輕地想,過不了多久,你就會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你會發現,我堅硬的殼裡只有泥沙,並不存在潔白的珍珠。

  2


  就這樣,松蘿戀愛了,和沈江山。仿佛也就是突然之間,每個人都發現松蘿挽著沈江山的胳膊笑得像只哈巴狗。

  孟初省說:戀愛的人會有一種氣場,他們沒有獠牙,渾身上下都散發著蓬鬆的、毛茸茸的氣息,就像現在的松蘿。

  「你現在就和你們家豆包一模一樣,成天不是傻笑就是搖尾巴,愛情真是太可怕了!」

  松蘿也不惱,傻笑道:「那你覺得沈江山是揉我的腦袋時比較溫柔,還是揉豆包的腦袋時比較溫柔啊?」

  「天哪!」孟初省掃了掃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我才剛分手啊,你這樣簡直就是在虐待我!」

  松蘿笑著去看鏡子裡的自己,盈盈的眼睛裡有遊動的小魚,有灑滿陽光的溪流,有小夜曲。

  她有一個又帥又溫柔的男朋友,過馬路時會像牽著小朋友一樣牢牢地牽著她的手,走在外側保護她。他們去吃飯,他會為她磨好筷子的毛邊刺,會笑著摘下她沾在嘴邊的米飯粒吃進嘴巴里。他總是提前買好熱飲才來接她,為她擰開瓶蓋,替她系好安全帶,順便揉揉她的頭頂。看完電影遇到氣溫突降,他會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肩上,他身上好聞的味道暖暖地圍著她,這一切都讓松蘿感到幸福又踏實。

  所有人都說,她看上去很快樂。

  她又有什麼理由不快樂?

  「可是,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在去流浪動物之家的路上,松蘿忍不住問江山。

  沈江山想一想,忽然笑起來。

  「笑什麼啊?」松蘿追問,「快說,不然我可要生氣了!」

  他依舊笑聲爽朗,騰出一隻手捏了捏她氣鼓鼓的臉頰,「我倒是一點也不怕你生氣,你啊,不管是高興還是生氣都很可愛。」

  「可愛?」松蘿為心裡突如其來的小鹿亂撞嚇了一跳,說來也是奇怪,她自小不像班枝那樣漂亮惹眼,又比不上左泥的精緻俏皮,所以聽得最多的誇讚就是可愛,可這可愛二字從沈江山嘴裡說出來卻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支吾著:「我生氣的時候真的可愛嗎?這個可愛是我理解的那個可愛,還是形容不漂亮的女生常用的那個可愛?」


  「松蘿,你可真是把我給繞暈了。」沈江山扭頭瞧了她一眼,笑容越發無遮無攔地在臉上顯現,「我想應該是你理解的那個可愛。可能聽著有些肉麻,但是松蘿,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覺得很快樂,總是忍不住想去揉揉你的腦袋,捏捏你的臉,你不知道,有時候你就像一隻可愛的小松鼠,或者小浣熊,總之……你知道的,就是那些可愛的小動物。」

  「真的嗎?」松蘿認真地看著沈江山,語氣有些許的無奈,「可是展燁說,我生氣的時候像條瘋狗,還是感染了狂犬病的那一種。」

  「展燁?是和你一起住在貓殿的那個年輕人?」

  「對,是他。」

  「我還不知道你們的關係是?」江山看她一眼,慢條斯理的語氣充滿體諒,「如果我這樣問會讓你感到不愉快,我們可以換個話題。」

  「你是我的男朋友不是嗎?」松蘿擰緊眉頭,「你完全可以質問我,為什麼要住在貓殿,和展燁又是什麼關係,甚至可以要求我立即從那裡搬出來。」

  「松蘿,你聽我說。」沈江山騰出一隻手握了下松蘿的肩膀,換了副認真面孔,「任何人都沒有權利質問你、要求你甚至強迫你,即使打著愛你的旗號也不行。」

  松蘿「哦」了一聲,很奇怪地,心裡忽然間痛了一下,接著,她燦爛一笑,對沈江山說:「那我來不打自招好了。」

  話雖如此,張了張嘴,卻又一時間不知該從何說起,半晌,才無奈道:「我們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就生活在一處,我們的媽媽是好閨密,我們的爸爸是好兄弟,所以我們應該算是青梅竹馬。我們兩家又住在同一個大院裡,算是鄰居,後來我們又同班,算是同學,再後來我們早戀,成了戀人,然後我們分手,成了前任,最後就是現在,因為我住的地兒著了大火就搬進了貓殿的空房,成了室友。總的來說,就是這樣,我們一直生活在一起,關係也一直在變化……」

  一口氣說完,松蘿歉疚地頓了頓,「我是不是太囉唆了?」

  「沒有,松蘿。」沈江山說,「我喜歡聽你說話,特別是說你自己,那些我沒參與過的你的生活,我都想聽一聽。」

  他說話的時候,眼神里全是真摯的理解。

  「你介意嗎?我是說,你介意展燁嗎?」松蘿問他。

  「怎麼可能?」他微笑著說:「我不會介意你的室友,不管怎麼說,在我愛上你的時候,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們就只是室友,對嗎?」

  「可是我會。」松蘿點點頭,認真道,「如果你身邊也有個這樣的青梅竹馬,我會很介意,會吃醋,會嫉妒,會討厭她。」


  「那我要慶幸現在就遇到了你。」沈江山說,「我怕再晚幾年,和你共度餘生也比不上你們青梅竹馬的時光長久。要真是那樣,我可管不住自己犯渾吃醋,可能還會嫉妒得狠狠揍他一頓。」

  松蘿「撲哧」一聲笑出來,一雙又大又明亮的下垂眼牢牢地黏在他身上。

  沈江山說:「松蘿,你可別這麼看我啊。」

  「為什麼?」

  「你這樣我沒辦法專心開車。」說著把車停在路邊,俯身將她亂在頰邊的髮絲別在耳後,溫柔地在她的額上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乖,坐好別動,我們要遲到了。」

  松蘿被他的溫熱的嘴唇吻得像只小貓一樣咯咯地笑起來。

  「所以,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從你買烤栗子的那一天吧。」

  「烤栗子?」

  「以後再講給你聽。」

  3

  白天越來越短,夜晚越來越長。

  松蘿陷在貓殿的沙發里打毛線,展燁和夏難看著她,像在圍觀一隻瀕危動物,眼神里充滿驚奇和擔憂。

  「你們都看著我幹什麼?」松蘿伸了個懶腰,隨手拿起小圓桌上的眼鏡戴上。

  「程姐……」夏難嘲諷地抖了抖嘴角,「你不會是在給男朋友織毛衣吧?」


  「當然不是。」松蘿說,「這是給豆包織的圍巾。」

  「哦……」

  兩人同時鬆了一口氣的時候,松蘿又指了指剩下的毛線說:「這個才是給江山的,還有那些,是我的,我們三個一人一條。」

  夏難倒抽一口冷氣,坐在對面的左泥差點笑得從沙發上後仰過去。

  「程松蘿你就不問問豆包有沒有意見?!」展燁放下咖啡杯咬牙切齒地說,「誰允許你拉著它參加你們的幼稚情侶套餐?」

  左泥竊笑,「到時候他們看上去就會像一家三口。」

  展燁怒氣衝天地打斷她,「誰允許豆包和他們兩個一家三口?!」

  「燁哥哥你氣什麼?」左泥噘著嘴瞪圓了眼睛,「又不是讓你和他們兩個一家三口,興許人家豆包就是沒有意見呢?」

  「你們不要覺得它不會說話就想要隨意擺布它!」展燁轉向松蘿,「你們這是在虐待小動物,赤裸裸地虐待!」

  松蘿悲天憫人地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我看網上說男人也有生理期,看來是真的,最近程老頭的脾氣也十分暴躁,我得跟媽說一聲,多體諒體諒。」

  「少跟我來這套。」展燁端起咖啡杯,平復了一下心情,說,「程松蘿,我這完全是站在動保法的立場上和你講話,至於你和沈江山秀恩愛那是你們的事,我一點也不介意,並且獻上誠摯的祝福,但是你們拉攏豆包的行為是可恥的,非常可恥。」

  說完恨恨地推開椅子轉身去前台為客人續咖啡。

  松蘿看一眼夏難,「他就這個德行,你還不趕緊分手及時止損?」

  「你說什麼呢,程姐,我們還沒在一起呢。」夏難的聲音聽上去有點陰陽怪氣,「再說了,就算在一起了我也不會和他分手的,他就這樣我才喜歡呢,喜歡死了。」

  松蘿的喉嚨里清晰地傳來一陣乾嘔。


  夏難大人不計小人過似的沖她笑了一下,說:「程姐,如今你都有男朋友了,可不可以幫幫我,讓我早點攻陷了展老師的城池?」

  「別別別。」松蘿不耐煩地打斷她,「你怎麼老是盯著我不放啊,孔雀求偶都知道自己拼了命地開屏,你總叫我幫忙算怎麼回事?」

  「因為我知道,你們相愛過。」夏難的聲音小得近乎耳語,卻又字字珠璣,「相愛過的人,最知道彼此的軟肋。」

  松蘿心裡一顫,目光在夏難的臉上頓了一下。

  「如果真的知道,就不會只是相愛過。」她抱起一團又一團的毛線站起來,輕輕地笑了一下,「不是所有的失敗都能當成功的老娘。」

  松蘿在夏難寓意不明的眼神里筆直地走回房間,才剛坐下,左泥像條小尾巴一樣跟進來。

  「姐,我晚上也和你們一起去姨媽家好不好?聽說家裡燉了參雞湯,我最愛喝了。」

  「好好好。」松蘿寵溺地戳了戳表妹的小腦袋,「你可真是個狗鼻子,家裡做什麼好吃的都躲不過你。」

  左泥狡黠一笑,「那我能不能給肖鎮也打包點?」

  「你敢?!」松蘿吹鬍子瞪眼,「左泥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雖然是這樣義正詞嚴地批鬥了左泥,可一進了爸媽家的門,聽到廚房裡媽媽炒菜的「刺啦刺啦」的聲音,聞到滿屋子參雞湯的濃郁香味,松蘿的第一反應竟也是分一些出來好帶給沈江山。

  難怪小時候姥姥總是在念叨,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就只顧想著往外人家裡拾柴火,哪管自家的地凍天寒呢。

  松蘿覺得心虛,趁著展燁和左泥去洗手,才鬼鬼祟祟地閃進廚房,撒嬌地摟住媽媽的腰,「媽,一會兒你給我分出來一份讓我帶回去好不好?」

  終歸是親生母女,松蘿話音剛落,媽媽的眼睛騰的一下就亮了,「談戀愛啦?」

  「小點聲。」松蘿堵住媽媽的嘴,「我可剛數落完左泥,被她聽到我就丟死人了。」


  「你還好意思數落她什麼?」媽媽轉過來,眼角笑出細細的皺紋,「快給我說說,是做什麼的?哪兒的人?高不高?家裡有兄弟姐妹沒有?」

  「媽——」松蘿翻了個白眼,「我就是談個戀愛,又不是搞人口普查,問他那麼多幹什麼?」

  「你這個孩子是不是要氣死我呀?」松蘿媽把鏟子往鍋里一丟,「你什麼都不知道就和人家談戀愛的嗎?」

  「他是個獸醫,比展燁高個幾厘米。」松蘿不想鬧得全家沒飯吃,服了軟,嬉皮笑臉地摟住媽媽的胳膊,「剩下的問題你記在紙條上,明天我一條一條問問他,再回來和你報告好不好?」

  「獸醫?」松蘿媽立即轉憂為喜,「你告訴媽媽,是不是栗園的那個沈大夫?」

  見松蘿點了點頭,媽媽又喜滋滋地撿起了鍋鏟給魚翻了個個兒,「那個小伙子我是親眼見過的,很不錯,人長得精神脾氣又好,說起話來斯斯文文的,不像你,毛毛躁躁的吵死人。你有空喊他來家裡吃個飯嘛,你爸每天閒得慌,就會跟我耍脾氣,你讓他來陪你爸下下棋,喝喝酒什麼的,你看呢?」

  「我和他說嘛。」松蘿愉快地答應著,又強調道,「別忘了給我留一份。」

  「知道了知道了,給未來女婿的,我可不會馬虎。」說著把松蘿推出去,「快喊他們一起洗洗手,準備吃飯。」

  關了火,一家人就團團圓圓地圍在飯桌前吃晚飯,聊家常,背景音樂是不知道播了幾遍的電視劇,和桌子下面傳來的豆包的呼嚕聲。

  杯盤狼藉的時候,媽媽適時地插了一嘴:「我給你們三個一人裝了一盒參雞湯,記得帶回去熱一熱吃。」說完不忘邀功似的沖松蘿擠了擠眼睛。

  松蘿也擠了擠眼睛回應她,心裡想著,果然是世上只有媽媽好啊。

  「你們這個擠眉弄眼的又是在搞什麼花樣?」松蘿爸一臉狐疑地掃了她們一眼。

  「哎呀,我們女人之間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媽媽白他一眼,不忘把爸爸最愛吃的魚眼睛夾到他的碗裡。

  「嘿,我還真不稀罕管,君子周而不比,你們這些女同志就是毛病多。」爸爸長嘆一口氣,轉臉去拉攏展燁,「小燁啊,一會兒你陪我下盤棋再走,讓她們膩歪她們的,咱們玩兒咱們的。」

  「好啊爸。」展燁笑盈盈地答應著,「我可不讓您啊。」


  「去去去,沒大沒小,看我不殺你個片甲不留!」

  「姨媽,」一直沒插上話的左泥適時地摻和進來,「女同志的秘密可不能不告訴我啊!」

  松蘿母女互看一眼,又擠了擠眼睛,笑成了一團。

  4

  晏城的秋天很短,只有一眨眼的工夫,仿佛一夜之間樹葉就黃的黃、紅的紅,成群成片地落了滿地,再隔一夜,風驟然涼下去,空氣里就滿都是冬天的氣息了。

  兒童館裡的孩子一大早都裹得像一顆顆的小粽子,沈佑佑就是其中一顆,戴著一頂呢子帽,圍著羊絨圍巾,身上套著一件厚實的栗色小馬甲,這是他最近喜歡的風格,據說他的偶像名偵探柯南就是這麼穿的。

  這一天沈佑佑的情緒卻不大好,整個人蔫頭蔫腦,畫起畫來也是這裡一筆那裡一筆,有氣無力得很。

  午休時間松蘿就買了瓶優酸乳給他,問:「你這是怎麼了?和苗苗鬧彆扭了?」

  小傢伙竟然嘆了一口長長的悶氣,輕輕地搖了搖頭。

  「和我說說吧。」松蘿擠在他旁邊的位置上,和他肩並著肩一起看著眼前的石膏像,「當局者迷,興許我能開解開解你呢。」

  「你還是開解開解我叔叔吧。」沈佑佑垂著臉,語氣悶悶的,「我走了,他一定很傷心。」

  「走?你要去哪兒啊?」

  「我媽媽要帶我回英國了。」沈佑佑帶著哭腔,「叔叔沒告訴你嗎?我要離開晏城了,去英國讀小學。」

  「沒有……他沒告訴我……」松蘿又驚訝又傷感,「什麼時候去?」

  「媽媽訂了這周六的機票。」沈佑佑繼續說,「這兩天我都要和媽媽一起住在酒店裡,叔叔一定很孤獨。」


  「這麼快?」這個消息來得有些措手不及,松蘿一時間也不知該作何感想,只跟著沈佑佑懵懂地重複了一句:「那他真的是很孤獨了……」

  沒想到這無心的一句卻讓孩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大顆大顆的眼淚洶湧地爬滿了沈佑佑圓嘟嘟的小臉,他哽咽著,艱難地說:「程老師,我走了,家裡就只有叔叔一個人,你多去陪陪他好不好?我不放心他。」

  松蘿緊緊地摟住他,鼻子也跟著酸起來,「好,我答應你,我去陪著他,不讓他孤獨。」

  「你要陪他吃飯、陪他看光頭強、陪他過生日……」

  「好,我答應你。」

  「還要陪他爬山、游泳、打羽毛球……」

  「可是我怕水啊……」

  「嗚哇……叔叔……」

  「好好好,我答應你,我帶著游泳圈去還不行嗎!」

  好說歹說地哄好了沈佑佑,松蘿心裡卻又放不下沈江山。

  於是下了班就先回了趟貓殿。從冰箱裡拿出上次媽媽給包好的參雞湯,化了凍,用搪瓷鍋慢慢地煮好,撇去浮沫,趁熱倒進保溫壺裝好。

  展燁聞到香味躥進來,長長的手臂擋住門口,狹長的丹鳳眼笑得像個少爺,「給我盛一碗。」

  松蘿警惕地把保溫壺牢牢護在胸前,「熱你自己的去。」

  「我的不是昨天中午給喝了嗎?你也分了一碗,別不認帳。」

  「我可沒求你給我喝。」松蘿吐一下舌頭,彎腰從他的手臂下鑽出去。


  展燁眼睛瞪得老大,「程松蘿,你屬狗的啊,這麼護食?」

  「汪汪汪!」松蘿懶得爭辯,一溜煙跑出貓殿的院子,不忘回頭喊一句,「晚上不回來吃了,你們吃,別等我。」

  展燁把搪瓷鍋丟進水槽里,憤憤地直搖頭,「爸說得一點沒錯,女同志,真是一點都不可靠。」

  「展老師,這才是女同志可靠的表現呢。」夏難圍著沾滿顏料的圍裙走進來,「喜歡誰呢,就會把好東西一股腦地全給他。比如我,展老師,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都會給你的。」

  展燁乾笑一聲,伸出手指推了推夏難的額頭,「清醒點,這次的畫展如果沒有好成績,就收拾東西趁早給我搬出去。」

  「知道了。」夏難撇撇嘴,不甘心地追問道:「展老師,如果有了好成績你願意和我約會嗎?我們一起去滑雪好不好?」

  展燁不說話,倚在門邊靜靜地看著她,眼睛裡閃著寒光。

  「好嘛好嘛,我知道了。」夏難識相地知難而退,「我這就去畫,絕不再廢話了。」

  溜進畫室坐下來,手裡拿著寬頭筆,心卻飄飄忽忽不知道放到哪去了。

  夏難又想起在暮雨山莊的那一天,她冒冒失失地跑去和展燁告白,甚至眼一閉心一橫,踮起腳吻了他。

  到現在她還記得自己是如何笨拙地去咬他的嘴唇,如何生澀地學著電影裡的鏡頭伸出自己戰慄的舌頭,又是如何被他冷靜地推開,與其說是冷靜,倒不如說是冷漠來得貼切。

  他倒是沒說什麼難聽的話,伸手替她擦了擦糊掉的口紅,淡淡地說:「如果你來貓殿為的不是學畫,回了市區你就可以搬出去。」

  「我可以既學畫又追求你!」她不甘心,紅著眼眶爭辯,「學畫和喜歡你有什麼衝突?」

  「做我的學生,就不能為不可能的事情浪費時間。」

  「為什麼不可能?」


  「我有喜歡的人,也有喜歡的事,並不缺一個喜歡我的學生,你至多也只是個有天賦的學生。」

  「你喜歡誰?」她哭了,為這淡漠的氣氛,也為自己的自尊心,「是程姐嗎?」

  他沒說話,踩著厚厚的一層落葉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你喜歡她再多也沒用,早晚有一天你會喜歡我!我保證!」

  夏難記得就在那個時候,展燁的背影在越發厚重的光影里晃了一下,那個背影就像一把匕首,在她聲嘶力竭的呼喊里閃出一道冰冷的寒光,很可怕。

  5

  松蘿拎著雞湯走進栗園寵物醫院,裡面很靜,已是下班時間,燈都暗了,只留下一盞釣魚燈亮在沈江山的辦公室里。

  她放輕了腳步走進去,見他正深深地陷在沙發里閉眼小憩。

  「江山……」

  他睜開眼睛,看見是她,眼睛裡的憂鬱一掃而空,「松蘿,是你,你怎麼來了?」

  「上次回家,我媽燉了參雞湯要我帶給你。」她把雞湯放在桌子上,擔憂地看著江山的臉,想說些什麼,仍是忍住了,只說:「你吃了沒有?沒有就趁熱吃了吧。」

  「正好沒吃。」沈江山洗了手,高高興興地坐回來。拿起湯匙嘗了一口湯,眉眼都舒舒展展的,「真好喝,松蘿,為了這口湯,我都要努力嫁到你家去啊。」

  松蘿被他逗得「撲哧」一聲笑出來,「哪裡就好喝了,我媽下廚向來只管量足不足,夠吃不夠吃,可從來不管味道好不好。」

  「真的好喝。」他羨慕地看著松蘿,「我有十多年沒喝過家裡煲的湯了。」

  「一定是阿姨太忙了吧。」松蘿說。


  「不是,我的父母早已經過世了。」他的語氣很平淡,似乎努力微笑著,「他們從前都在醫院工作,父親〇三年因為感染去世,沒多久母親也因為過度疲勞誘發了心臟病。」

  「對不起……我不知道……」松蘿感到抱歉。

  他怔一下,方才輕聲說:「傻孩子,是我沒和你提起過,早知道你會這樣,就不多嘴惹你內疚了。」

  松蘿覺得心疼,又不想把氣氛搞得太傷感,就用霸道的語氣命令他:「快把湯喝了,喝完我要抱抱你。」

  沈江山就乖寶寶一樣大口大口地喝完了湯,又將整隻江米雞消滅得乾乾淨淨,這才抽出紙巾擦了擦嘴角,展開長長的手臂語帶撒嬌地說:「吃飽了,要抱抱。」

  松蘿走過去緊緊抱住他,把他當一個小孩子那樣擁抱著,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頭倚在她懷裡,柔軟的頭髮還殘留著洗髮水的味道,松蘿聽出他的聲音里有著深深的倦意,「佑佑的媽媽要帶他去英國,我很捨不得。」

  「我知道。」松蘿輕輕地說:「佑佑也非常捨不得離開你。」

  「不,你不知道。」

  松蘿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耐心地聽他講:「佑佑還沒出生的時候,我哥就因病離世了,嫂子需要時間建立自己的事業,就把剛出生的佑佑放在我這裡,一個人去了英國。所以從佑佑出生的那一天起,我就扮演著他父母的角色,現在他突然要離開我,我心裡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佑佑的爸爸,去世了?」

  松蘿想起沈佑佑在樓梯轉角處給「爸爸」打電話時的情景,那個小小的背影,沉浸在光與暗的交界處,用開朗的聲音對著電話說:「爸爸,我想你了,你什麼時候來看我呀?」

  想起他說:「爸爸,我長高了,你是不是比叔叔還要高?如果是的話,我可能才到你的膝蓋那麼高。」

  沈江山痛苦地點了點頭,反過來安慰她:「我們不說這個,走吧,在送你回去之前,我想和你沿街走一走,那樣我會好受點。」

  他站起來,關了最後一盞燈,牽起松蘿的手摸黑往外走。

  松蘿卻在黑暗中緊緊地抱住他,她的個子並不高,臉頰剛好埋在他的胸腔,她的話就都一字一句地落在他的心坎里,「上午佑佑和我說,他走了,就只剩下你一個人,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現在我知道了。沈江山,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已經答應了佑佑,我不會讓你孤獨的,我會陪你看光頭強,陪你打羽毛球,陪你吃晚飯……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


  她仰起頭,輕輕地啄了一下他的臉頰,「我甚至還可以陪你去游泳,我最怕水了,可是……嗯……」

  沈江山終於還是吻了她,一個真真切切的吻,吻在她輕啟的唇上,滾燙又細膩,纏綿又熱烈。吻得松蘿鬆懈了全身的力氣,像是跌入了一張溫暖、甜蜜的網,就快要融化了。

  店外一輪明月悄悄升上高空,天氣越來越冷,松蘿模糊地發現,自從和沈江山在一起,似乎就從沒有覺得寒冷過。

  6

  佑佑跟著他媽媽去了英國之後,沈江山和苗苗都消沉了幾日,連帶著,兒童館的整體氣氛也隨著氣溫的驟降消沉了許多,畢竟還都是小孩子,面對離別總會覺得陌生難熬。幸好沒過多久就是萬聖節,館裡聯合市裡的童樂會舉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萬聖節舞會,孩子們難得地熱鬧了一回,就又都重整旗鼓士氣大漲,很快,生活又恢復了往日的喧鬧。

  這大概就是做孩子的好處,再多的悲傷難過也都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很快就忘了,很快就又可以嬉笑著呼啦啦地跑過去,頭頂上還會有清脆的鴿哨,身後也還有清亮的光芒。

  緊接著就是立冬,晏城的初雪卻遲遲不肯落下。

  夜裡,松蘿打包好了行李,忍不住又去看一眼梳妝檯上的日曆,11月15號的上面用粉色彩鉛畫了一顆大大的愛心。

  明天就是11月15號,早在十天前,沈江山就約她在這天一起去爬月兒峰,為了慶祝她簽下新繪本《荒原》的出版合約。

  冬天的月兒峰開闊寂靜,他們約好一起在山下餐廳共進晚餐,再趁著夜色爬上去,這樣只需在山頂搭好帳篷休息片刻,就能看到月兒峰壯麗的日出景象。

  這一晚松蘿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她去乘一條碧綠的船,四周雲霧繚繞,視野模糊,她站在船頭焦急地眺望,遠遠地看見遠處的岸上立著一個人。

  她看不清那個人的臉,只是很想靠近他,覺得他安全。船卻在這時候靜止在河中央,不再往前,也不後退,像一片原地打轉的葉子,靜靜地停在那裡。

  後來,河對岸的人影漸漸消失了,松蘿惶惶地低頭去看周圍緩緩流動的水,忽然間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醒來的時候已是天光大亮,松蘿陷在被窩裡摸出手機,給沈江山發了一條簡訊:下午陪左泥回母校,有直達車到山下,我們各自出發,山下飯莊見。

  兩分鐘後手機嗡嗡地提示消息:好,不用帶任何東西,你需要的我都準備好了。


  松蘿捧著手機傻笑了一會兒,才爬起來收拾自己。

  這原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天,早飯桌上和展燁一如既往地鬥了鬥嘴,為了提神,喝了一杯和往常一樣加了兩包糖的espresso。下午陪著左泥在母校取景,兩姐妹手挽著手走在校園裡,一時間很是有種回到意氣風發的年少時代的感覺。

  然後,天色將暗,和左泥道別後,松蘿一個人往直通月兒峰的大巴站方向慢悠悠地走。

  這原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天,如果手機鈴聲沒有響起,這普通的一日就將和以往的每一天一樣,平靜安穩地結束。

  可是手機還是在那個灰濛濛的黃昏發出了刺耳的鈴聲,劃開屏幕的一瞬間,有一片雪花落在松蘿的頭頂上,接著又是一片,她抬起頭,衝著落雪的天空輕輕地笑了一下。

  「今年的第一場雪啊。」松蘿這樣想著,接起了電話。

  「松蘿……」

  是媽媽的聲音,她在電話那頭六神無主地叫了好幾聲松蘿的名字:「松蘿,松蘿啊……媽媽和你說一件事,你不要害怕……」

  一種不祥的預感讓松蘿下意識地握緊了手機,「媽,什麼事?你好好說啊。」

  媽媽變了調的聲音細碎地傳進松蘿的耳蝸,「我和你爸還有小燁現在都在醫院,松蘿……醫生說,你爸爸他……你爸他得了胃癌……」

  松蘿的心往下一沉,被胃癌兩個字震得立在原地,三魂不見了七魄,一時間竟有些喘不過氣來。

  媽媽在電話那頭不停地喚:「松蘿,松蘿……你別嚇唬媽媽,松蘿……」

  一陣冷風卷著薄薄的雪花刮過去,遠處有路燈一盞一盞地亮起來。

  「媽——」半晌,松蘿從窒息里緩過勁兒來,對著電話說,「媽你別怕,我現在馬上過去。」

  松蘿攔了輛車坐進去,只覺得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不斷地從體內湧出來,司機看她抖得厲害,體貼地開了暖風,松蘿仍是抑制不住地發顫。

  二十分鐘後,她在醫院門口看見展燁。

  他什麼話也沒有說,走過來扶住她軟弱的肩膀。

  「展燁,怎麼辦……爸爸怎麼辦啊……」

  松蘿再也忍不住,痛徹心扉地撲進展燁懷裡,眼淚肆無忌憚地落下來,那麼多的眼淚,怕被媽媽看到,要強迫自己緊緊地咬住牙關,就像一隻迷途的小獸,匍匐在暫避風雨的洞穴里悽厲地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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