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4-09-12 22:07:11
作者: 墨小芭
荒原
小橡樹孤零零地站在草原上,非常傷心……
慢慢地,他再也結不出橡果了。
——《小橡樹》
1
辦好了住院手續,老程換上病號服拉開遮簾,家裡的兩個女人都再也忍不住,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大顆大顆地湧出來。
他先抱了抱自己的老婆,又抱了抱自己的女兒,這才對一旁的展燁笑著說:「你看,爸爸都一把年紀了,還有女人肯為我哭,也是了不起的。」
「爸。」展燁走過去握住他的手,掩飾住心中痛楚,「醫生說咱們發現得早,手術後很快就會康復了,您別擔心。」
「哎,哎,爸爸不擔心。」老程給自己的老婆擦了擦淚珠,哄孩子一樣耐心地哄她,「哎呀,你不要哭了嘛,看把松蘿嚇的,醫生不是說了嗎?現在胃癌早期的治癒率是很高的,都叫我們不要擔心了。」
松蘿媽使勁兒地抹了一把眼淚,又使勁兒地點了點頭,「是了是了,醫生都說會好的,咱們要聽醫生的話。」
「爸……」松蘿垂著頭,仍是止不住地落眼淚。
「好了松蘿,我們都不要哭了,你也早點回家去吧。」松蘿媽勸著女兒又去拉展燁的手,「小燁,你帶松蘿回去吧,我在這陪你爸就行。」
松蘿搖頭,「媽,我也要在這陪爸爸。」
「都回去吧,手術日期還沒定下,你們在這也是干坐著。」老程拍拍展燁和松蘿的肩膀,「折騰了這麼久我也累了,這會兒就想和我老婆單獨待一會兒。」
松蘿媽臉一扭,淚珠又嘩啦啦地落下來。
已是夜裡九點多了,走廊里靜得出奇,展燁牽著松蘿的手穿過長長的走廊,就像小時候,松蘿牽著他的手,陪他從人民醫院的舊樓梯上慢慢地走下去。
他說:「松蘿,別擔心,會沒事的。」
就像小時候松蘿對他說:「別怕展燁,我會陪著你。」
他說:「還沒吃飯吧,回去煮飯給你吃。」
就像小時候松蘿對他說:「展燁你餓不餓,我帶你吃飯去好嗎?」
松蘿漸漸止住了眼淚,冰涼的手心也漸漸在展燁手裡焐熱了。
直到出了醫院的大門,冷風拂面,空氣寒冽,她才回過神,從展燁的掌心裡抽回自己的手。
他的手在空氣里頓了一下,隨即為她開好車門,自己才繞到駕駛位坐進去。
車子裡開了暖風,松蘿慢慢有了倦意,正要閉眼小睡片刻,聽見展燁提醒她:「是不是你的手機一直在振動?」
松蘿這才發現包里傳來細微的嗡嗡的聲響,趕緊找出手機一看,是一串陌生的號碼。
她接起來,聽見沈佑佑開朗的聲音,「程老師,你在和叔叔約會嗎?」
天,沈江山!松蘿抬手就給了自己的腦殼一下,她竟然把沈江山給忘了!
「程老師,餵?」
「啊,佑佑,你在那邊還好嗎?」
「我很好。」他的聲音聽上去的確很快樂,「就是很想叔叔,還有苗苗,好吧,還有你。」
「我也很想你。」松蘿放軟了聲音,她是真的很想他。
「叔叔在旁邊嗎?」
「沒有……佑佑,我……我現在沒和他在一起。」
「今天是叔叔的生日,你們沒在一起慶祝嗎?」頓了頓,又釋懷了,「哦,我知道了,媽媽說你們那邊現在已經很晚了,應該是結束了party在回家的路上吧。」
松蘿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只好藉口有事,匆匆掛了電話。
今天原來是他的生日……
她竟一點也不知道,也從沒留意過……
翻開手機,裡面有三通沈江山的未接來電,還有兩條簡訊。
第一條是:松蘿,不知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事,不管什麼事,都不要著急,我不會走,你忙完慢慢過來就是。
第二條是:松蘿,如果有要緊事來不了,電話說一聲,不用特意趕過來,若不是要緊事,就慢慢來,不要急。
她把手機貼在胸口,忽然間覺得很難過,要怎麼形容這樣的難過呢?就像……就像小時候,她為了展燁和同學打架,打得他鼻青臉腫頭破血流,對方的家長找過來,劈頭蓋臉地把媽媽罵了一頓。她以為自己死定了,做好了所有受罰的準備,可媽媽卻把她護在懷裡,告訴她:不要怕,媽媽相信你不會無緣無故地這樣做。
就是這樣,心臟被一雙溫暖的手輕輕地拍了一下,不疼,卻讓人難過。
「展燁,停車,我不能回家。」
「你要去哪兒?」展燁問。
「月兒峰山下的餐廳。」松蘿說,「我和沈江山約了下午見,他一定還在那等著我。」
「你先打個電話問問,萬一人家回去了呢?」
「他不會回去的,他一定還在那等著我。」松蘿也不知哪裡來的確信,堅定地說,「我必須過去。」
車子停在路邊,展燁卻鎖了車門,側倚著駕駛座定睛看向松蘿,眼神冰冷。
黑魆魆的空間裡,氣氛有些尷尬和緊張。
展燁的聲音不比他的眼神有溫度,他問松蘿:「你真的愛上他了?」說著將她的臉扳過來,讓她的眼神無處可逃,「問你話呢,程松蘿,你真的愛上那個姓沈的了?」
松蘿的下巴被他的手指捏痛了,她掙扎一下,厲聲道:「放開我,你發什麼瘋?」
他並沒有放鬆力道,拇指輕輕地划過她的嘴唇,一雙狹長深邃的眼眸牢牢地盯著她,俯下身,將薄唇靠近她的唇角。
「對,我愛他。」松蘿慌亂而用力地將他推開,「至少是喜歡。」她支吾著,像只受到驚嚇的小松鼠,一臉稚氣未脫的閃躲。
那個吻終究是沒有吻下去,展燁冷笑一聲,收回修長手指,眼睛裡全是戲弄,「是嗎,不知道那位沈先生聽了這個『至少』作何感想。」
「放我下去。」
展燁聽得出她聲音里的故作鎮定,只冷眼看她一眼,說:「我送你。」
「用不著!」
松蘿火大地撲過去去摁開鎖鍵,卻被展燁大力地握住手腕,「我說過,我送你過去,程松蘿,你再動一下,後果自負。」他的眼神涼得駭人,松蘿本能地放鬆了力道。這樣的展燁陌生又莫名其妙,讓松蘿完全摸不著頭緒。
一路無話。
到了山下,展燁開了車鎖放她下去,「去吧,注意安全。」
沒等松蘿開口,就一腳油門把車子開出去老遠。
圓月清明,雪落無聲,松蘿靜靜地看著車子駛遠的方向,眼睛裡落滿細細碎碎的月光。
2
夜裡十點,餐廳的人早都散了,服務員百無聊賴地趴在吧檯,偶爾問一下餐廳里唯一的一位客人:「還添水嗎?」
「不了,謝謝。」沈江山禮貌地拒絕,又低頭看了一眼手機,還是沒有任何松蘿的消息。
他把手機放在桌上,去看窗外越下越大的雪,懷著擔憂收回目光,就看到松蘿走過來,頭頂蒙著一層薄薄的雪。
他迎上去擁抱她,替她掃去發上和肩上的雪花,溫和地問她:「松蘿,是不是發生什麼事情了?」
松蘿把臉埋進沈江山溫熱的胸腔,固執地抱緊他,「你是不是傻呀?我不來,你走就好了啊……」
「你在哭嗎,松蘿?」沈江山想要把她拉開,看看她的臉,卻被她更加蠻橫地緊抱著。
「你為什麼不走?」松蘿堅持要一個答案,「我無緣無故地放了你五個小時的鴿子,你早該氣得回家,早該罵我一頓!」
「我知道你不會無緣無故的。」他溫柔地加重力道,終於扳過她的臉,那是一張鼻涕和眼淚亂七八糟地糊成一片的臉,他用自己的袖子微笑著給她擦了擦,繼續安慰她:「再說,這是一家24小時營業的餐廳,他們不介意我在這裡等。」
「如果我一直不來呢?」松蘿追問。
他傻笑,竟認真地回答:「我都想好了,如果明天早上還是聯繫不到你,我就去找你。」
松蘿被一種溫暖的酸楚鋪天蓋地地淹沒了,她憂傷地看了江山一眼,眼神很無助,「早晚有一天你會發現,對我這樣好,根本不值得,到時候你會後悔的。」
他溫暖的手擦掉她不斷湧出的眼淚,語氣毋庸置疑,「真有那時候你就給我一耳刮子。但現在,最要緊的還是先填飽肚子,看樣子你也還沒吃,我也正餓著,咱們邊吃邊說。」
他牽著她的手重新回到座位上,招呼服務員:「你好,點單。」
服務員笑盈盈地走過來,對松蘿打趣道:「這位先生空著肚子喝了兩壺茶,我真怕他餓出毛病來。不過見了你就不奇怪了,等這麼漂亮的姑娘,再多喝兩壺也值得。」
松蘿窘得垂下頭,又被這好口才的服務員逗得憋不住笑,兩種情緒相互擠對,最後還是笑意占了上風,「哧」的一聲笑起來。
熱飯熱菜很快就上了桌,兩人都餓極了,毫無顧忌地大快朵頤。不知是不是因為肚子裡有了食物,松蘿覺得自己正慢慢地變得踏實安穩。
她和江山解釋了遲到的緣由,又絮絮叨叨地對他講了很多很多的話,講她小時候的事情,更多的是講她的爸爸。講他種在院子裡的花草,講他帶著全家去雲南採茶,講他上課的時候如何被學生捉弄,講他年輕時左手扛著展燁右手扛著松蘿,一口氣能爬五樓。
沈江山坐在松蘿對面始終耐心聆聽,眼睛裡滿是疼惜。
後來他問松蘿:「伯父住在哪家醫院?」
松蘿說:「晏城二院。」
沈江山點點頭,「二院的肖院長是我曾經的導師,手術由他執刀程伯父盡可以一切安心。明天我會去趟二院,和肖老師溝通下伯父的病情,也好讓你和伯母放心。」
「謝謝你,江山。」松蘿真誠地說,頓了頓,又疑惑道,「可你不是獸醫專業的嗎?怎麼會是肖院長的學生?」
沈江山只是笑笑,並沒有解釋什麼。結了帳,兩個人走到店外,落雪已積了厚厚一層。
「松蘿,別擔心。伯父會好起來的。」沈江山牽起松蘿的手,溫和地說,「你也累了,雪勢又大,山以後再爬,今天我先送你回去。」
松蘿滿心內疚,「對不起,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卻連個蛋糕都沒能為你準備。」
沈江山不在意地說:「生日年年都有,蛋糕隨時能買,沒事的。」
「不行不行,我們還是要走一下形式。」
松蘿靈機一動,衝到餐廳旁邊的空地上,蹲在一片皚皚雪地里捧起一捧潔白的雪花,用手的溫度把它們焐化,壓成圓墩墩的雪餅。這樣連做了三個大小不一的雪餅,將它們按照大小順序摞在一起,做了一個三層的「雪蛋糕」。
接著又從口袋裡翻出幾塊水果硬糖,自從在兒童館工作以來,松蘿總會隨身帶幾塊糖果,沒想到在這裡派上用場。她將糖紙撕開,紅的綠的糖果圍著蛋糕交錯著擺放,一個形式主義的蛋糕就完成了。
後來,沈江山時常會在夢裡夢到今天的這一幕,夢見雪花紛飛的夜色里,松蘿捧著一個雪做的蛋糕走向他,她那雙又大又無辜的眼睛裡全是快樂和滿足,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落在她紅彤彤的臉頰上,落滿他們之間越來越近的距離。
很靜很靜的世界裡,只有她的聲音清亮地唱著:「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親愛的沈江山,祝你生日快樂……」
他們站在雪地里相視而笑,一切都美好得就像夢一樣。
沈江山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他吃了一塊雪蛋糕上點綴著的水果硬糖,是草莓味的。
很甜。
很甜。
3
就如沈江山所說,老程的手術由肖院長親自執刀。
進手術室前,老程牢牢地抓著松蘿和展燁的手,一再地囑咐著:「如果……萬一……總之,要照顧好你們的媽媽啊,她脾氣不好,你們就讓著她,我讓了她一輩子,沒人讓著她,會叫她委屈……」
「爸……」松蘿一開口,眼淚先落下來,這一下惹得大家都紅了眼眶。
肖院長安慰他:「程老先生,您放心。江山既然把您託付給我,我就一定會全力以赴,不然也沒臉面再聽他叫我一聲老師是不是?」
沈江山感激地望向恩師,「肖老師,一切拜託您了。」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可以決定生死和悲喜的煎熬。松蘿牢牢牽著媽媽的手,倚靠在她肩上,走廊里靜得聽得到她一刻也不肯放緩的心跳。
手術室的燈暗下去的一瞬間,所有人都圍上去,屏住呼吸,焦急的神色帶著探尋。
肖院長摘下口罩,眉眼舒展著微笑,「大家放心,手術非常成功,病灶已經切除乾淨,也沒有出現任何轉移跡象,只要好好配合後期化療,就沒什麼問題了。」
「謝謝肖院長,謝謝您,謝謝您啊……」松蘿媽緊緊地握住肖院長的手,像抓住了丈夫失而復得的生命。肖院長自是體諒家屬的心情,任她牢牢抓著自己的手,溫和地說:「治病救人本來就是醫生的天職,現在我的工作結束了,以後就要靠你們家屬給他信心。」
「會的會的,我們一定配合治療,給他信心。」
塵埃落定,松蘿也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牽住身邊沈江山的手,江山寬大溫厚的掌心反過來牢牢地握住她。
「你看,現在沒事了。」
「嗯,沒事了。」
她微笑著,抬頭去看他溫潤如水的目光,卻意外地看到站在他身後的展燁。窗外的殘陽在他的身上打出一層模糊不清的光暈。
他站在薄光里悲傷地看著他們,那樣的眼神,短暫得像一聲轉瞬即逝的嘆息,讓松蘿的心裡狠狠地掠過一陣鈍痛。
幾乎是下意識地,松蘿放開了江山的手。
就在此時,老程的病床從手術室里推出來,松蘿和媽媽急急地圍上去,輕聲地呼喚他。
「老程……」
「爸爸,手術很成功,現在沒事了。」
老程虛弱地笑了一下,「哎呀,看來我又要多受幾年你媽媽的嘮叨了。」
松蘿媽又是哭又是笑,「幾年哪裡夠用,展燁還沒娶媳婦,松蘿也還沒嫁人,你可別想丟下這兩個爛攤子給我一個人收拾。」
「好好好……」老程抵不住疲倦閉上眼睛,聲音微弱地說了一句,「我陪你一起收拾爛攤子……我還要多陪你幾年……」
回了病房,松蘿媽這幾日脆弱無助的氣息漸漸不見了,緊張的神色也緩和了許多,她又恢復了熱絡嘮叨的樣子,拉著沈江山不住地謝他,「小沈啊,真是多虧了你四處打點,要不是你,我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沈江山坐在她身邊,乖巧得像個剛進門的小媳婦,「阿姨,這些全都是我應該做的,您這樣謝我就太見外了。」
「哎呀,你這個孩子,阿姨怎麼會和你見外呢?」
松蘿媽握著江山的手整個人都笑開了花,真是應了那句丈母娘見女婿,越見越歡喜。
那之後松蘿就成了媽媽和沈江山之間的送餐員,時不時要給「沈女婿」送雞湯、鴨湯、排骨湯。也不管是不是雪天路滑,就只管一味地支使女兒跑腿去,因為「不小心做得有點多,不送去就浪費了」。
松蘿忍不住和爸爸訴苦:「你說我媽是不是偏心眼?在家裡偏心展燁,在外面偏心江山,爸,你實話告訴我吧,我到底是不是你們撿來的?」
老程笑呵呵地看著女兒,說:「你媽是怕她現在不討好這個未來女婿,將來萬一他跑了,你可就砸在我們老程家了。」
「爸——!」松蘿氣得瞪大眼睛,「我有那麼愁嫁嗎?」
老程不緊不慢地安慰她:「不愁不愁,有你媽見天兒地往那送湯,我們都不用愁。」
「只是松蘿啊,」老程話鋒一轉,忽然變得嚴肅起來,「爸爸問你一個問題,你可別怪爸爸多事啊……」
「什麼問題這麼嚴肅啊?」松蘿說,「您儘管問吧。」
老程放輕了聲音,眼神複雜地看著女兒的眼睛,問道:「你和小燁……你們從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松蘿愕然地看了爸爸一眼,險些打翻了手裡的湯碗。
「爸……」她心虛地垂下眼睛,「你怎麼這麼問?」
「可能是爸爸老糊塗了吧,只是……這些天的相處,我看得出這個小沈是個好孩子,對你也是十分的用心、真誠,我不希望你稀里糊塗地傷了他。」老程拍了拍女兒的肩膀,嘆一口氣,「最要緊的,是不要稀里糊塗地傷了你自己。」
「我不知道,爸爸。」
松蘿低頭看著一塵不染的地面,眼淚順勢掉了下來。她是真的不知道,究竟讓人心痛的是愛情,還是讓人幸福的才是愛情呢?
她只能狡猾地用眼淚為自己開脫,卑鄙地拼命掩蓋自己的內心,這樣就再沒人知道她心裡真正的答案,時間久了,連自己都搞不清了。
門外是展燁轉身離去的聲音,很輕,他將病房門小心地合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4
緊接著就是平安夜,班枝約了大夥一起在Thorn Paradise小聚晚餐。
松蘿和江山到得最早,天色正由朦朧的蟹殼青緩緩轉暗。晏城的冬天總在下雪,呼嘯而過的北風就像無數閃著寒光的刀片,把整座城市鏟得乾乾淨淨又空空蕩蕩,只餘下滿世界茫茫無際的白和肅靜。
兩人才一下車,就聽見附近的教堂傳來唱詩班孩子的歌聲,他們的聲音因為稚嫩而清亮,又因為清亮而聖潔。
平安夜,聖善夜;
牧羊人,在荒野……
松蘿牽著沈江山的手駐足聽了一會兒,遠遠看見左泥抱著一個半人高的小熊娃娃歡歡喜喜地跑過來,「姐——江山哥——!」
在她身後跟著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戴著一頂左泥同款長耳朵毛線帽,圍著一條左泥同款淺駝色羊毛圍巾,不用再細看也知道是24K純金鳳凰男——肖鎮。
平心而論,松蘿絕沒有半點瞧不起他鄉下出身的意思,真要說起來,在左泥和姨媽因為肖鎮而起的戰火硝煙里,松蘿絕對是左泥這一方的同盟軍。畢竟不管怎麼說,左泥都是她最寶貝的妹妹,她總想著只要她開心就好。
肖鎮也確實給左泥帶去了無盡的快樂和戀愛的甜蜜,如果——雖然這個如果是如此可笑——他的家裡沒有那三個極度貪婪的姐姐和那個極端專政的媽,這對無憂無慮的小情侶興許就不會遇到那麼多的刁難。
松蘿無奈地看著撲進自己懷裡的左泥,對肖鎮,仍是微笑著打了招呼。肖鎮也笑,非常感激的那種笑,笑得松蘿心裡倒是平添了幾絲傷感。
周宵游開了門迎他們進去,他穿一件純白的兔毛套頭毛衣,白皙的臉上還留有少年時的青澀。
「你們幾個,這麼冷的天兒怎麼都站在外頭不進來?」
「我們也剛到,正要進去呢。」
一伙人上了樓,室內的暖氣讓人一下子變得非常柔軟,所有人都褪去了厚重的外套。女孩子們舒舒服服地圍坐在沙發上天南海北地聊,沈江山則和肖鎮、周宵游兩個忙著裝扮那棵巨大的聖誕樹。
自從沈江山知道 Thorn Paradise 的兩位老闆都是松蘿的好朋友,栗園的員工聚餐就都在這裡進行,一來二去,班枝和游游都與江山熟絡成了好友。
松蘿發現,不知不覺間,沈江山已經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他們開始分享彼此的快樂和喜悅,開始擁有共同的朋友圈,開始潛移默化地變得和彼此越來越相像。
這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寧和幸福。
就像一粒飄蕩的種子,終於穩穩地落在泥土裡,它開始生根,開始發芽,慢慢地破土而出,舒展開鮮嫩的葉片,然後早晚有一天,會在這片土地上投射出花的影子。
一切都在自然地、按部就班地進行著,仿佛永遠不會受到侵襲和打攪。
聖誕樹發出七彩斑斕的光芒,飯菜也陸陸續續地上了桌,只是左等右等也不見展燁。
班枝叫游游打電話過去,打了幾次都無人接聽,正待放棄的時候,電話那頭傳來夏難沙啞的聲音,「喂,你好,展老師現在不方便接聽電話……」
游游看了一眼松蘿,語氣一如既往地平緩,「那麻煩你告訴他,請他方便的時候回一下電話。」
松蘿察覺到游游尷尬的目光,疑惑地問:「他怎麼了?」
「是程姐嗎?」夏難聽到松蘿的聲音急忙說,「麻煩讓程姐接一下電話。」
「……好,你等一下。」周宵游猶豫地把手機遞給松蘿,又補充一句,「讓你接電話,是小夏。」
松蘿愣了一下,接過電話惱怒地說:「不能來就不能提前告訴我們一聲嗎?非要讓一群人等著嗎!」
「程姐……」夏難的聲音帶著哭腔,哽咽地說,「你能不能過來一下……展老師受傷了,我們現在在醫院。」
松蘿呆住了,心慌了好一陣兒才回過神來問:「他怎麼了?嚴不嚴重?你們在哪家醫院?」
「人民醫院。」夏難說,「展老師為了救我被重物砸到了頭,我們也剛下救護車,他一直昏迷……啊,你等一下,他醒了。」
松蘿怔怔地舉著電話,聽著電話那頭傳來一陣模糊不清的嘈雜聲,然後是展燁的聲音,他啞著嗓子輕聲說:「餵?松蘿,我沒事,沒小夏說的那麼嚴重……就是有點頭暈……」
「別說了,我現在過去。」
聽到他的聲音,懸著的心總算有處安放,沒等展燁回復,松蘿沒好氣地掛斷了電話。
「松蘿,什麼事啊?」班枝問道。
松蘿發白的臉色漸漸恢復了正常,回頭把手機還給游游,說:「沒事,展燁受了點傷,現在在醫院,我可能得過去一趟。」
話音才落,沈江山已經拿好了車鑰匙,並把外套披在她肩上,「穿上衣服,我送你過去。」
「姐,我也要去!」左泥站起來,緊張地拉著肖鎮的手。
「左泥,乖,留在這把聖誕大餐吃了。」松蘿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對他們解釋,「聽他的語氣沒什麼大礙,我們用不著興師動眾的,我和江山先過去看一下情況,過後電話聯繫。」頓了頓,又說,「晚餐你們先吃,不用等我們。」
上了車,沈江山問松蘿:「出什麼事了?他傷得嚴重嗎?」
松蘿搖搖頭,「說是砸到了頭,暈過去,現在又醒了。」
「既然醒了,應該只是輕微的腦震盪。」沈江山安慰她,「等下拍個片子檢查一下,你不用太擔心。」
「我擔心的不是這個。」松蘿語氣生硬地說,「你根本就什麼都不知道,他不能去人民醫院,現在他一定很難受!」
沈江山沉默了一會兒,說:「抱歉,松蘿,我只是擔心你。」
松蘿意識到自己剛才有些失態,她放軟了聲音,說:「對不起,我太激動了,我只是……展燁在那有很糟糕的回憶,他現在受了傷,我怕他受不了……」
「沒關係。」他耐著性子,「你不要急,我儘量開快些。」
松蘿不再說話,只是安靜地看著前方。車子行駛到醫院附近的時候,簌簌落雪中,忽然有個女學生毫無預兆地從路肩猛地衝進車道。
「小心!」
情急之下,松蘿不顧一切地撲向沈江山,用盡力氣將方向盤往右轉,沈江山驚呼一聲,抓穩方向盤的同時用力踩下急剎車,混亂中,輪胎在地面擦出一陣刺耳的響聲。
「松蘿你瘋了!」待車子停穩後,沈江山早已是一身冷汗,他急忙檢查了下松蘿的額頭和胳膊,「有沒有受傷?你知不知道剛才這樣很危險?!」
松蘿呆了呆,只聽見自己的胸腔劇烈地起伏,她愣在那裡,過了好久才怯怯地開口:「有人,江山,我們剛才差點撞到一個女學生……」
「哪裡來的女學生?」他推開車門望出去,幸好雪夜裡並無其他行人,車距也遠,這才沒能釀成大禍。
「松蘿,你是不是看錯了?」沈江山撫著松蘿的肩膀小心地問。
「看錯?」松蘿這才活動了一下發僵的身體,扭頭去看車窗外空無一人的大街,喃喃地說,「我看得很清楚,就在這個路口,穿著一件紅色呢子外套,是個學生的模樣。」
沈江山摸了摸松蘿蒼白的臉,嘆一口氣,「你現在臉色很不好,一定是這段時間趕畫稿壓力太大了。再說,這幾天到處都是穿著紅衣服的聖誕老人,猛地看錯也是有的。」
松蘿茫然地點了點頭,「也許吧……」
「可是松蘿,下次絕不可以再這樣。」沈江山認真地說,「就算真的有人,你也不能亂動方向盤,這樣真的很危險。」
「對不起……」
松蘿覺得指端發涼,將指尖深深地嵌進掌心裡。
她說:「我們快走吧,展燁一定正在等我把他帶出去。」
沈江山深深地看她一眼,一言不發地發動了引擎。
5
急診室外人聲嘈雜,松蘿擠過去,一眼就看到蜷著脊背坐在椅子上的展燁。他的頭上纏著白色的繃帶,傷在後腦,有一塊紗布透出淡紅色的血跡。
雖然並不明顯,但松蘿還是發現他的鬢角已被不斷冒出的冷汗打濕,整個人都在努力克制著輕微的發顫。
她快步走過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從椅子上扶起來,「小夏呢?」
「在樓上拿片子。」展燁虛弱地抓住松蘿的手腕,低沉的嗓音有些喑啞,「松蘿,我喘不過氣了,帶我離開這。」
「好,別怕,我馬上帶你走。」松蘿護著他往外走,有一瞬間,她發現展燁幾乎站不住腳,她只能用盡全力地架住他。
原來這麼多年過去,他心裡的傷根本就沒有好,它們還是可以輕易地折磨他、擊潰他,這讓松蘿的眼眶泛起了微微的濡濕。
夏難拿著片子匆忙走下電梯的時候,遠遠看到沈江山緩步走在展燁和松蘿的身後,他頎長的身影仿佛籠罩在一種莫可名狀的孤獨里,而這種孤獨,是夏難足以體諒和理解的。
她從沈江山的視角看過去,展燁和松蘿彼此攙扶倚靠的身影是那樣無間,簡直讓人惱火又感傷。
「沈大夫,你認為時間可以打敗時間嗎?」夏難走到沈江山身邊,微笑著問他,「或者說,你覺得,未來可以打敗過去嗎?」
沈江山沒有說話,只是嘴角微挑,淡笑著搖了搖頭。
夏難不解,「什麼意思?看來你是勢在必得?」
沈江山沉默了片刻,低聲地說:「無論最後她要的是過去還是未來,我都願意給。」
夏難一怔,張了張嘴,冷聲道:「你可夠大方的。」
兩人再無他話,一起走到室外。
冷風呼嘯,四面蕭然,月亮薄薄的涼光映著展燁漸漸恢復血色的側臉,也許是吹了冷風,心理引起的不適緩和了許多。
松蘿看見夏難,急忙問她:「醫生怎麼說?」
「只是皮外傷,傷口已經做了清創縫合,沒什麼問題。」
她把片子遞給松蘿,松蘿又遞給江山,江山借著燈光看了下,說:「CT檢查的確沒有異常,如果還不放心,可以做一下核磁共振。若是夜裡出現輕微頭暈、噁心等症狀,不必過於擔心,只是輕微的腦震盪,注意休息就好。」
展燁和他道謝,有些抱歉地笑了一下,「麻煩你了。」
沈江山從容有度地報以笑容,「和松蘿一起,倒沒覺得有什麼麻煩。」
展燁挑眉,顯露一絲桀驁不馴的譏誚,「你人真好,我倒是從小到大都在嫌她麻煩得要死。」
「我還沒嫌你麻煩,你要臉嗎?」松蘿白了他一眼,語氣里壓著慍怒大聲問,「現在你們兩個誰能給我解釋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程姐,都怪我不好。」夏難往前一步,站在展燁面前,清麗的臉上還掛著淚珠划過的痕跡。她看著松蘿,閃爍的目光像在仔細地回想,「我們原是打算去南街的精品店給大家挑選聖誕禮物,我怕不好停車,多嘴提議走過去。誰知道走到一半,大風颳落了樓上的花盆,我一點也沒有察覺,只聽見展老師在我身後大聲地喊了一句小心,等我稀里糊塗地回頭去看,就看到展老師倒在地上,帽子上還有血跡……」
「等等……」松蘿打斷她,「你是說他根本就沒能推開你,只是撲過去把自己給砸到了?」
夏難疑惑地點了點頭,去看展燁,「我也覺得很奇怪,我明明已經走過去了,就算花盆砸下來也根本砸不到我,展老師,你在後面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三個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展燁的臉上,他的眼睛被月光映得像是在發光似的明亮。
「我也不知道啊。」半晌,他才苦笑道,「當時看到小夏就在我眼前,眼看要被砸到了,所以才撲過去推開她,誰知道撲了個空,還把自己給砸暈了。」
「當時風很大,又夾著雪花,是不是看錯了?」
「只能這樣想了。」展燁尷尬地笑一下,「那麼大的風雪,看錯也沒什麼不可能。」
松蘿無語地冷笑,「我看你是想演英雄救美,卻不小心演砸了吧。」
展燁無辜地眨了眨眼睛,「我自己就可以既是英雄又是美,何苦要演?」
松蘿簡直被他給氣得半死,幸好他們的對話很快就被一陣混亂的嘈雜聲打斷了。
深夜的急診室外,匆匆推進兩台急救擔架車,醫護人員一邊開闢道路一邊不停地催促人群散開,「讓一下,讓一下……」
圍在附近的人群紛紛退讓,有人瞄了一眼擔架車,倒抽一口冷氣,尖叫起來。
松蘿四人也退向角落,醫護人員走得很快,沈江山怕撞到松蘿,將她小心地護在身後,擔架車就在他們眼前急匆匆地被推進室內,感應門緩緩閉合,將嘈雜與忙亂隔絕開來。
「真是嚇死我了!」
松蘿循聲望去,是剛才尖叫的那個女孩,她緊緊抱著自己的雙臂和一旁的男生抱怨,「兩個人滿臉都是血,整個血肉模糊,也不說給蓋一蓋!我今晚肯定要做噩夢的!」
男生小聲地安慰她:「都叫你不要亂看,以後當了護士比這血腥的還有的是,到時候你怎麼辦?」
「不會再有更血腥的了!」女生嘟囔道,「滿臉都是刀疤,天哪,我真的……」話沒說完,捂著嘴跑到遠處乾嘔起來。
「程姐,你看到什麼了嗎?」夏難的臉從身後探出來。
松蘿搖搖頭,感激地看一眼沈江山,又問展燁:「你好受些沒有?如果能走,咱們就走吧。」
展燁點點頭,四個人便上了沈江山的車。
與此同時,Thorn Paradise的大門被人推開,穿著制服的快遞人員徑直走進去,攔住一個服務生向他詢問:「請問哪位是陸班枝?」
「是我。」班枝走過去,她不記得自己郵購了什麼東西。
「有您的快件。」快遞人員將快件和筆一起遞給她,「麻煩在這裡簽一下名。」
班枝簽好了自己的名字,掃了一眼郵件信息,寄件人那一欄歪歪扭扭地寫著「許強」兩個字。
她捧著快件衝出去,空無一人的街,只有細碎的雪無聲落下,教堂里聖潔的歌聲隱約縈繞在耳邊——
In the bleak midwinter, frost wind made moan,
earth stood hard as iron, water like a stone;
Snow had fallen, snow on snow, snow on snow,
in the bleak midwinter, long ago
Our God, heaven cannot hold him, nor earth sustain;
班枝用幾乎凍僵的手指小心地將快遞拆開。
裡面是一個手工製作的鳥窩,矮墩墩的棕色鳥窩做得還算精緻,裡面安放著兩隻圓乎乎的、剛破了半個殼的雛鳥。
鳥窩下面壓著一張照片,班枝將照片拿出來,借著月色看清了照片上的兩個人。
即使他們的臉孔已經被紅色中性筆畫得面目全非,但班枝還是一眼認出,那是她的高中老師顧安和他的妻子。
隨著一聲短促的尖叫,照片落在地上,風一卷,和垃圾混在一起,吹向了陰暗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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