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4-09-12 22:07:14
作者: 墨小芭
幻覺
轉眼幾年時間過去,冰雪融化,又到了萬物復甦的春天。
這時候的小橡樹已經長得又高又壯了。
——《小橡樹》
1
歲暮天寒。
在陪展燁複查傷口的那個下午,松蘿在商場的櫥窗里看見一條橡果形狀的吊墜,小小的一顆,閃爍著璀璨光芒。
她拉著展燁進去瞧了瞧,掃一眼價牌上的數字,又鄭重地將它放回原位,「世風日下啊,一條吊墜竟然可以標出這樣的價錢,真是匪夷所思。」
展燁揪住她的帽子不讓走,遞過自己的錢包,「別丟人現眼,喜歡就買。」
「傻不傻啊。」松蘿用力地把他往外推,「一條吊墜而已。再好的東西超出它原有的價值太多,就是奢侈浪費。」
話是這樣說,卻在出來時看見隔壁櫃檯掛著一條男士羊絨圍巾,交錯著溫暖的淺色暗格,很適合沈江山。松蘿看了看價格,並不比那吊墜便宜多少,握著錢包猶豫了片刻,還是咬咬牙買下了。
展燁站在一旁板著臉冷笑,「這就不是奢侈,不是浪費?」
「嗨……這都是事出有因。」松蘿的雙頰飛起一絲嫣紅,「沈江山整天戴著我織的那條圍巾,你也見過的,又丑又長……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才買這個給他。」
「有進步啊,程松蘿。」展燁眯起眼睛,「都能看出自己織的圍巾又丑又長了,不過你這個形容不是很準確,確切地說,是特別的丑,特別的長。」
松蘿無法遏制情緒地瞪了展燁一眼,這才忍住沒在商場裡將他暴打一頓。
大街上一派熱鬧景象,再過兩天就是除夕了。
一到年關,晏城的商販紛紛冒著嚴寒將攤子擺出室外,街上隨處可見賣爆竹賣對聯的,賣乾果、硬糖、烤紅薯的,也有不少人推著透明的玻璃櫃賣糖葫蘆和各色手工點心,雪糕冰棍兒和結滿冰霜的生鮮就那麼露天放著任人挑選。零下二十攝氏多度的天兒,被這熱鬧和喜慶粉飾得並不覺冷。
兩個人擠在人群里沿著長長的步行街緩步前行,一說話,嘴裡冒出的白色哈氣落在睫毛上,凝結成白色的霜珠。
路過賣對聯的小攤時,松蘿問展燁:「也不知道爸爸今年還寫不寫對聯,不如我們買回去貼吧?」問完心裡又有點難過。
往年程家的對聯都是老程親自寫的,他寫得一手好字,有筋有骨,比大街上賣的那些只好不壞,又雅致不俗。只是今年他才做了手術,情緒一直不好,也不知道他還有沒有那個心思。
展燁短暫沉默了一會兒,說:「還和往年一樣買紅紙回去吧。」
兩人就叫攤販拿了一副空對聯,又順路去了附近的文化用品店。這間店在晏城步行街上開了近三十年,松蘿小時候就時常和展燁一起來這裡買宣紙和水彩,長大些,又每到年關就來給老程跑腿買墨汁。
一進門老闆就認出他們,照慣例拿了一瓶一得閣的墨汁,收錢時不忘熱絡地寒暄:「好久不見了啊,你們也快結婚了吧?」
松蘿咳了兩聲笑道:「叔叔你弄錯了,我們不是您想的那種關係。」
「怎麼會弄錯嘛!」老闆固執地說,「別看我年紀大了,腦子可清醒得很,不會弄錯的。」
松蘿還想說些什麼,展燁已經接過袋子笑著道別,「我們走了,叔叔新年快樂!」
出了門,展燁說她:「解釋那麼多幹什麼,沈江山又沒在旁邊盯著你。」
原是一句無心的話,松蘿卻仰起臉,認真地說:「因為不想讓任何人動搖我,哪怕是一句無心的話也不行。如果我自己都不能清醒一點,對沈江山,就太不公平了,不是嗎,展燁?」
展燁發現她的眼神坦率得令人難過,曾幾何時,她也仰著這張清清爽爽的小臉對他說:「展燁,我喜歡你,比你喜歡我多一點,永永遠遠。」
他移開目光,安靜地說:「真的喜歡一個人,就不會那麼輕易被動搖。」
「我原本也以為,真的喜歡一個人,就不會那麼輕易就分手。」松蘿轉過頭,看著前方紛紛揚揚的雪,「很可惜,我們的想法並不總是對的。」
風吹過來,席捲過他們寂靜的臉孔,柔軟的、蟹殼青色的天色映在他們的眼睛裡,像一層灰藍的殼。
2
除夕當天,班枝和沈江山也被拖去了程家一起過年。老程出院後家裡難得這樣熱鬧,夫妻倆都很高興,不到兩點,松蘿媽就跑進廚房裡開始忙活著準備年夜飯。
松蘿和班枝也跟著擠在廚房裡打下手,客廳里三個男人圍在一起玩紙牌,豆包躺在他們跟前,翻著肚皮睡得昏天暗地。
幾輪打下來,都是沈江山不停地在輸牌,松蘿媽在廚房裡聽到了動靜,隔著一室的菜香沖客廳里喊:「你們兩個不要合起伙來欺負江山啊。」
展燁抗議道:「他自己手臭怨不得我們啊。」
「我這牌還臭?」沈江山溫和地笑道,「是叔叔手氣太好,我這兒根本拼不過啊。」
老程笑呵呵地附和:「哎,江山說得對,手氣好這種事沒辦法的嘛!」
「對了爸,」展燁順勢對老程說,「趁著手氣好,把春聯寫了吧,紙墨前兩天就給您買好了。」
老程微微地愣了一下神,點頭說:「好,好,我把春聯寫了,你們去貼。」
他走到書房的寫字檯前,用清水化了毛筆,將空對聯齊嶄嶄地鋪在桌面,壓了鎮紙,這才抬手蘸上墨汁,一氣呵成地寫了副七言對聯。
百世歲月當代好,
千古春風暖今朝。
橫批寫的是「萬象更新」。
筆法還似當年,大氣又不失俊秀,灑脫中不失格局,他寫好了,待字跡干透,就把對聯展在夕陽底下看了看,心情好了許多。
廚房裡,松蘿看了一眼媽媽,媽媽也正看向她,兩人會心一笑,別無他話。
臨近飯點,貼好了春聯,飯菜也陸續上了桌。有江米雞、蒸鯉魚、四喜丸子、八寶飯……滿滿一桌的年夜飯,菜盤挨著菜盤,杯盞擠著杯盞。
展燁給每個人的杯子裡都倒滿了米酒,就連老程也被破例允許少喝一點。在外面陸續傳來的爆竹聲里,所有人都站起來舉杯歡呼——
「新年快樂!」
碰了杯,飲了酒,六個人團團圓圓地坐在一起,頭頂照著暖黃的燈,臉上洋溢著舒展的笑。窗外,城市上空呼嘯而過的狂風裡,時不時地綻放著絢麗的煙花。松蘿沉浸在這微醺的氣氛里,感受到長久以來的悲傷和焦慮正被一種越來越磅礴的溫暖漸漸沖淡。
她感到非常、非常的幸福。
酒足飯飽,歲月靜好。
夜裡包了餃子,松蘿和班枝在廚房忙著擺餃子的時候,松蘿媽得了空,就拿出家裡的相冊給沈江山看。兩人母子一般頭挨著頭坐在一處,津津有味地欣賞著松蘿從小到大的相片。
「這是她剛出生的時候,旁邊這個白淨漂亮些的是小燁,這個皺巴巴的呢,就是松蘿了。
「這是她上幼兒園的時候,她爸每天早上把她扛在肩上,就像扛著一個隨時會爆的炸藥包,丟給老師就要馬上跑,跑晚了,一聽到她在哭,就不忍心把她放在那……
「這是小學二年級的運動會,她不好好參加自己的比賽,反倒跑去給跳遠的小燁加油,你說她腦子裡是不是缺根弦?
「這時候剛上中學,為了軍訓把頭髮剪了,簡直分不清是男孩還是女孩,還有家長問我,沈老師,你家是不是養了兩個兒子啊?」
松蘿和班枝從廚房探出頭,就看到沈江山面帶微笑地細細聽著,時不時抬頭和松蘿媽聊兩句,也不知說了些什麼,就讓松蘿媽笑得合不攏嘴。
班枝捅了捅松蘿,小聲地說:「一會兒放爆竹的時候我就不去了,讓我拿兩瓶酒,回你房間喝下睡一會兒。」
「你這酒癮真是說犯就犯。」松蘿笑著把擺好餃子的保鮮盒放進冰箱裡,又拿出兩罐啤酒,想了想,又多拿了兩罐,「我也不去了,到處都是震耳欲聾的,乾脆陪你在房間聊聊天。」
班枝接過啤酒藏在衣服里,貓腰走出廚房的時候不忘提醒她:「這些都是我的,你要喝,再拿兩罐進來。」
松蘿無奈地搖了搖頭,又拿了兩罐啤酒跟過去,房間是暗的,只有客廳的燈光朦朧地映著班枝消瘦的身影。
「我們不開燈了,好不好?」
班枝抬起頭,一雙眼睛像浸在酒精里的黑珍珠。松蘿知道,她就快藏不住那些眼淚了。
「好。」
關上門的一瞬間,有一層光芒在班枝的臉頰上消失了,只有窗外煙火的光芒明明滅滅。
她開了一罐啤酒遞給松蘿,又開了一罐,一飲而盡。
「Happy new year」她坐在黑暗中溫柔地說。
「班枝,過完了年,我們一起去旅遊吧?」松蘿坐在她的身邊,狠狠地喝一口酒,「去尼泊爾,去日本,去哪都好,總之離開晏城一段時間。」
「你啊,明知道離開並不能改變什麼。」班枝嘆一口氣,「我們都試著逃過不是嗎,可你看我們現在又在哪兒呢?」
「那我們聊點別的。」松蘿笨拙地岔開話題,「聊什麼都行。」
於是她們聊了很多很多的話,聊那些在過去的時光里閃耀著微弱光芒的事,包括那些不合身的校服、操場上空令人昏昏欲睡的黃昏、難喝的啤酒和課桌里署名不詳的情書。
空酒罐堆滿床頭的時候,班枝忽然歪著頭笑問:「對了松蘿,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我們丟了錢包,又餓得要命,我就帶你去附近的教堂做禮拜,因為我聽說,禮拜結束後會有一頓免費的午餐提供給我們。」
松蘿點點頭,微笑道:「當然記得,初一還是初二的時候,混進去吃了兩大碗牛肉湯飯嘛。」
班枝倚在床頭,「你知道嗎?那之後如果我遇到了倒霉的事,就會想著,這大概是天上的神明在懲罰我,讓我抵那兩碗飯的債。」她的聲音里有種就快傾塌的堅強,「只是後來我卻總是想起,那天我們混在禮堂里,跟著身邊的人含含糊糊地做禱告,其中有一句主禱文說的是『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也不知道為什麼,其他的早都忘光了,這句話卻一直記到現在。」
「班枝……」
「我沒事。」她笑了,窗外的煙火在她的淚光里變得清澈透明,「說真的,我早就原諒了顧老師和他那個瘋老婆,早就決定免了他們的債,他們算什麼呀……不過是我人生里不小心踩到的狗屎罷了,回晏城的時候我就已經決定徹徹底底地原諒他們,可是為什麼,我的債,卻總是要許強來給我扛呢?」
「可那些原本就不是你的債,班枝。」松蘿說,「你從沒讓他為你做過那些事情,那是他自己的選擇。」
班枝目光渙散地看著松蘿,緩緩地說:「可他做的一切都是因為我。」
「我知道。」松蘿爬到她身邊去擁抱她,「可是……我們都知道,他做的那些都不是你要的。」
「你確定嗎?」班枝冰冷的臉頰貼在松蘿的頸窩裡,喃喃地問,「萬一是我想要的呢?萬一我就是自私地想讓許強殺了他們為我報仇呢?」
「你不會的班枝。」松蘿說。
「為什麼呀?」她不停地反問,「為什麼呀?你憑什麼這麼想?」
「沒有什麼為什麼。」松蘿抱緊她,毋庸置疑地說,「不只是我,展燁和游游也知道,我們就是知道,這不是你要的。」
暗淡的光線里,班枝終於抬起臉,任由眼淚洶湧而出。
她像個孩子那樣揉著眼睛,哭得整個胸腔都在劇烈地起伏著。
她哭了很久很久,後來,就握著空酒罐沉沉地睡著了。她的臉沉浸在冬日凌晨厚重渾濁的光線里,呼吸漸漸變得平穩。
這是新年的第一天,也是許強毀容並殺害顧安夫婦後被捕的第三十天。
大家都已經隱約地意識到,這大概是許強在人間迎接的最後一個新年。
3
算起來,從小到大,班枝竟然只談過一次戀愛,就是和許強。至於顧安顧老師,那就真的是像班枝說的那樣,充其量不過是不小心踩到的狗屎。
松蘿還記得她曾經問班枝:「你喜歡許強什麼啊?」
班枝笑笑,像對一個小孩子說話那樣輕聲地說:「你看他什麼都沒有,還什麼都不要。」
那是一個芬芳的夏日夜晚,她們坐在程家院子裡的藤椅上,仰頭看著光芒閃爍的銀河,喝五角錢一瓶的橙子味汽水。
「我有點聽不懂。」十四歲的松蘿抓了抓腦袋,感到抱歉。
「你不懂就對了。」班枝捏捏她的臉頰,「你一個小屁孩能懂什麼呀。」
松蘿撇撇嘴,沒心沒肺地摘下一粒葡萄丟進嘴巴里。
其實她也不是什麼都不懂,起碼她知道,那時候的班枝是孤獨的,那種孤獨就像爬滿青苔的牆壁,把許許多多的人隔絕在外,包括她的爸爸陸貴鳳。
說起陸貴鳳,他在那時候的晏城絕對算得上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就連松蘿這種雙耳不聞窗外事的乖囡囡都知道,晏城最大的皮具廠是他的,晏城第一家夜總會是他的,就連步行街最高的那幢商業樓也整個兒都是他一個人的。人們時常在晏城最繁華的街道看見他的車正緩緩地駛過,就像在看一座移動中的金礦。
財大自然就氣粗,陸貴鳳的脾氣也是出了名的爆,所有人見了他總是要低眉順眼格外小心。唯獨他女兒陸班枝,連名帶姓地喊他陸貴鳳,讓他滾,他也都是笑得和和氣氣舒舒展展的。
松蘿又是驚又是羨,「你爸對你也太好了吧,我要敢這樣對我爸,估計明年的墳頭草都有一米高了。」
班枝在鼻腔里冷哼一聲,「算了吧,等你撞見他和小野模、小保姆在家裡胡搞亂搞,你也會弄不清那到底是一個爸爸還是一隻發情的公狗。」
「你說什麼呀?」松蘿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
班枝慘笑,「許強說你是大娃娃還真是沒說錯,我不該說這些毀你的三觀,我道歉。」
後來松蘿才知道,班枝的媽媽就是因為受不了那些「情人」的挑釁和恐嚇,才會心力交瘁地丟下班枝離家出走了,這一走,就是至今的下落不明。
班枝還記得,媽媽偷偷離開陸家的那天晚上,她在凌晨的深夜被噩夢驚醒,糊著一臉的冷汗爬起來不停地喊媽媽,可是媽媽卻一直都沒有出現。於是她跳下床,在那樣靜的黑暗裡,一個人摸索著打開了家裡所有的燈,直到燈光溢滿了每個角落,她才發現偌大的家裡就只有她一個人,她被丟下了。
那一年,班枝剛滿五歲。
「我希望你永遠都不用理解那種無依無助的感覺。」班枝曾經對松蘿這樣說,「就像你知道黑暗中的每一個窗口都匍匐著鬼怪,可是你不能叫,因為你忽然間明白,沒有人,那裡就只剩下你自己。」
後來班枝就遇到了許強,那個和她周圍那些諂媚的、巴結的男生不一樣的許強,他讓班枝覺得,有個人正陪著她站在深不見底的黑暗裡。
松蘿倒沒覺得許強有什麼不一樣,不過是比別人多了一份惡狠狠的匪氣。就像一棵長歪的樹,看著挺特別,也不過只是一棵長歪了的樹罷了。
松蘿甚至覺得,就連他們的相遇也並沒有比爛俗偶像劇里的情節好到哪裡去——逃課打撞球的班枝遭人挑釁勒索,無所事事的許強碰巧見義勇為,混戰中他為班枝擋了一個啤酒瓶,頭爆了,去醫院縫了十二針。
事後,班枝決定感謝他,於是她問許強:「你想要多少錢?」
許強說:「老子不缺錢。」
班枝又問:「那你想要什麼?手機?電腦?車?」
許強惱怒地大吼:「你錢多牛逼,剛才怎麼不麻溜地把錢給他們,費老子這麼大勁?」
班枝平靜地說:「剛才我不願給他們錢,不過現在我願意給你。」
「老子說了不缺錢!」
「那你要什麼?」
「要你的初吻,你給嗎?」
於是班枝一言不發地走過去,甩起書包敲爆了許強才剛爆過一次的頭。
許強伸出手的時候,有一瞬間,班枝以為自己要被他打死了,但他只是牽起了她的手,用他砂紙般粗糙的掌心。他說:「媽的,你又得陪我再去趟醫院了,這一次還不知道要縫多少針!」
班枝看著他額上滾下來的血珠,心裡軟軟地塌陷了一塊,也許就是這片刻的溫柔,使她從此對他沒有了戒心。
之後沒多久,他們就戀愛了。
那是班枝的初戀,一個女孩的初戀總是純粹的,不摻雜一丁點的功利。它乾淨、旺盛、醇厚且滿懷誠意。從此,人生太多的第一次都和許強有了莫大的牽連,可以說,和許強混在一起的那段時間,也許就是她五歲之後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他們一起翹課,一起聽周杰倫的新專輯,一起蹲在學校的天台上喝可樂,到哪都手牽著手,穿著傻乎乎的情侶衫。
這種無憂無慮的快樂一直持續到女演員明月光明正大地搬進陸家的那一天。
雖然陸貴鳳這一生背了數不清的風流債,但他也一向小心地維護著班枝的底線,從沒動過再娶的念頭。所以當明月挺著微微隆起的小腹住進陸家的時候,班枝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真正的憤怒。她砸碎了家裡一切可以砸碎的東西,然後拿了幾件自己的衣服,踩著一地的碎片搬離了陸家。
也就是在那一天,班枝點燃了人生的第一支香菸。
是一盒萬寶路。
她蹲在許強常去的網吧門口,笨拙地拆開包裝、點燃,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火辣辣的濃煙灌進肺里,嗆得她差點掉眼淚。
「你要真想抽,以後我教你。」許強從陰暗的網吧走出來,奪過她手裡的香菸碾碎在腳底下。然後他像哄孩子那樣溫柔地問班枝,「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班枝大聲說:「我沒地方去了,你管不管我?」
許強笑著挖了挖耳朵,「什麼意思?你爸把你趕出來了?」
「不是我爸!是明月!她懷了我爸的孩子,就要給我當後媽了!」班枝眼眶通紅,被一種掏心掏肺的憤怒衝撞得渾身發抖,「我媽還沒死呢,她憑什麼住進我家?!」
「明月?就那個小明星也能把你給氣成這樣?」許強收斂了笑意,冷酷的眼神像一把匕首,「你先住到我那去,這口氣我給你出。」
班枝被他眼中若有似無的殺意給驚住了,她不是沒見過許強打架,刀子見血都是常有的事。班枝雖然憤怒,但理智仍是占了上風,她拉住許強,決定咽下這口惡氣,「得了,她是孕婦,你別去動她。」
許強笑,「放心吧,又不會鬧出人命。」
「那也不行,你別去動她,聽見沒有?」
班枝清清楚楚地聽見他說:「行,我答應你,不去動她。」
誰也沒想到,就在隔天,明月被許強從陸家二樓推下,腦部重傷,當場一屍兩命。緊接著就在當天下午,許強跑去警察局自首認罪。
現場指認那天,陸家裡里外外地圍了數百人,有來採訪的,也有來看熱鬧的。陸貴鳳和明月的家屬卻始終都沒有出現。班枝站在人群里不顧松蘿和展燁的阻攔,不停地大聲質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許強只是茫然地看她一眼,並不說話。
直到離開現場時,松蘿聽見許強在與班枝擦肩而過的一瞬間,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你記好,你沒來過,事情是我做的,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有點愕然,去看身邊的班枝,她站在太陽底下,像一尊脆弱的玻璃雕像。
沒多久班枝就徹底搬出了陸家,離開的那一天,她問陸貴鳳:「你也覺得是我指使許強殺了明月,對不對?」
陸貴鳳背對著她,整個人陷在寬大的真皮沙發里,只對她揮了揮手,「是我把你慣壞了……慣壞了啊……」
班枝重重地關上門,安靜地流光了淤積多日的眼淚。
那之後陸家的生意就每況愈下,先是夜總會易主,接著皮具廠又遭了火災,晏城的老人都說,明月死得凶,留在陸家陰魂不散,這是要散盡了陸貴鳳的家產才算完。
沒過兩年,陸貴鳳的家產就散得差不多了,人也病倒了。也許是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他竟然在除夕夜一把火燒毀了陸宅,大火燒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凌晨,消防隊才從廢墟里拉出兩具燒焦的屍體,一具是陸貴鳳,另外一具竟然是許輝。誰也不知他跑去陸宅做什麼,就這樣被一併燒沒了。
晏城的老人又說,這個許輝也算是遭了報應,年輕的時候喪盡天良,又不好好教許強做人,讓他十六歲就去吃了牢飯。明月不怪許強,卻索了許輝的命,想來也不是一個太壞的鬼。說起來這個許輝也是倒霉,那幾年好不容易發達了,成了大老闆,還來不及享兩年清福,莫名其妙地就給燒死了。
總之到了這裡,晏城轟動一時的「明月案」才算是有頭有尾地結束了,一切塵埃落定,而陸家也真的就像人們猜測的那樣散得精光。
4
春天的時候,法院下達了許強的判決書,因以累犯身份故意殺害顧安夫婦二人,情節惡劣,判處死刑。許強沒有上訴。
第一場春雨剛落,班枝以未婚妻的身份去見了許強最後一面,這一次他沒有拒絕。
出來的時候雨已停歇,路面潔淨得纖塵不染。班枝走在雨後清涼的陽光底下,只覺得五臟六腑都在劇烈地抽搐著。然後就看見不遠的地方,有三個人影正朝她走近,他們沖她笑了一下,走過來緊緊地擁抱她。
先是松蘿,接著是展燁,最後是游游。他們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抱緊她,然後沉默地走在她的身邊。
曾幾何時,也是這樣的四個人,一個天真爛漫,一個神采飛揚,一個英俊爽朗,一個謙和俊秀。
四個人並肩走在紅旗飄揚的操場上,熾熱的陽光無遮無攔地傾瀉在他們光潔的額頭,照亮他們無懼無忌的笑臉。
只是那時候飛過頭頂的一群白鴿,如今已不知身在何處。
松蘿和展燁再去Thorn Paradise的時候,看見班枝的桌子上擺著一個手工編織的鳥巢,裡面還有兩隻剛剛破殼而出的幼鳥,很樸素,也很可愛,只是與她風格幹練的桌面不很搭配。
「在哪兒買的啊?」松蘿拿起來看了一眼,用手指戳了戳幼鳥的小腦袋,「還挺可愛的。」
班枝清澈地笑了笑,「是許強在監獄的手工課上做的。」
「對不起……」松蘿小心地把鳥窩放到桌面上,「我不該亂動的。」
「有什麼不能亂動的。」班枝按滅了手裡的菸蒂,聲音自然得沒有一點起伏,「你們不要再草木皆兵了,也不用每天特意往我這邊跑,我沒事,真的。」
松蘿發現,自從許強被槍決的那一天開始,班枝的菸癮就一天大過一天,她想勸她少抽一點,游游卻沖她搖搖頭,「隨她去吧。」
松蘿便不再多說,在她看來,游游的主張總是對的,有他陪在班枝身邊,讓人覺得很放心。
回去的路上,松蘿和展燁要去栗園接一下豆包。前段時間老程身體不適,松蘿媽把豆包送去栗園寄養了一陣子。
展燁沒有開車,栗園離Thorn Paradise並不遠,他們決定就當散步走過去。幾場春雨過後,空氣里滿是新鮮樹葉的味道。走在街上整個人都被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籠罩著。
離栗園尚有一段距離的時候,松蘿就遠遠看見栗園門前圍了一群人,她問展燁:「他們今天有什麼活動嗎?」
展燁搖搖頭,「你都不知道我問誰去?」
她瞪了他一眼,這人就是不能心平氣和地好好說句話。
等走近了才發現是栗園出了事,門前里里外外圍著的除了個別看熱鬧的,剩下的竟全是舉著「還我愛犬」大字報的醫鬧。
松蘿心裡一驚,緊張地擠進人群里,這才看見栗園的門口盤腿坐著一位中年大媽,懷裡抱著一隻死去的金毛犬,正哭天抹淚地大聲嚷:「好好一隻狗啊,就是讓你們給治死的!你們這些黑心的狗大夫!不還我家狗的命,我和你們沒完!」
「您再這樣無理取鬧我們就要報警了。」助理醫師王諾不得不再次解釋,「你們把狗送來的時候狗就已經出現嚴重心衰和腎衰的症狀,肺積水也相當嚴重,沈大夫明確和你們講過送來得太晚,我們也都只能盡力而為,您卻自己私自給它灌藥,毫不配合治療,現在卻反過來說我們害死它!」
「天地良心哪!」大媽騰的一下站起來,面向人群張牙舞爪地申訴道,「他們害死了我的狗,現在要賴到我身上了!你們說這樣黑心的寵物店該不該砸!該不該賠償我們的損失?!」
人群里有人帶頭喊:「賠!賠錢!賠命!」
松蘿走過去拉住王諾問:「江山呢?發生什麼事了?」
王諾見是松蘿,急忙說:「別擔心,沈大夫還在裡面做縫合,馬上出來。」隨即又壓低了聲音,「這些人就是癩子,抱著一隻快死的狗到處訛人,別的寵物醫院肯定是不會收的,就沈大夫看狗可憐,非要治一治,眼看有了一點點好轉的跡象,這些人又不知道給狗餵了什麼藥,狗死了,這就賴上我們了!」
「報警了沒有?」
「還沒有,我們也不知道會一下子來這麼多人,這肯定是組團訛人的,真倒霉!」
「既然這樣還是先去報警吧。」松蘿說。
王諾點點頭,剛閃進去,沈江山就推門走出來,還是那張溫和平靜的臉,只是看上去有些許的疲憊。他看見松蘿,先囑咐她:「這裡太亂,你先回家。」
「我不回去。」松蘿說,「我就在這裡陪你。」
「好。」沈江山耐著性子,把她護在身後,「那你待在這裡不要動,答應我。」
見松蘿點頭答應了,沈江山才走到帶頭鬧事的大媽面前。
他的語氣十分客氣,「我們的助理醫師應該和您解釋過,你們把狗送來的時候,它的病情已經非常嚴重,在我們盡力治療的過程中,你們又私自給它灌服了人用止瀉藥,加速了腎衰才會導致它的死亡。」
「你什麼意思?難不成我還能自己害死自己的狗嗎?」大媽一把撈起地上的金毛犬屍體,將它用力甩進沈江山的懷裡,大聲叫嚷,「你們看看他,看看他這副人面獸心的樣子啊!狗的屍體還在這,他們就這樣推卸責任!」
一時間周圍的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說得多難聽的都有,亂糟糟的一團。
還有人唯恐天下不亂地喊:「聽說這個沈大夫之前就是二院的,手術台上害死了人,現在又開寵物醫院害死別人的狗,這算哪門子大夫啊,我看就是個瘟神!」
沈江山怔住,臉色慘白,失神的眼睛裡像是有什麼東西燃燒殆盡了一樣。
松蘿倒抽一口冷氣,終於忍無可忍地衝到人群面前憤怒地嚷:「你們沒有證據就不要血口噴人!狗到底是怎麼死的,我們驗一下它的屍體自然就有答案!警察馬上就到,看熱鬧不怕事大的最好是散了吧!」
「你憑什麼驗我家狗的屍體!」大媽狠狠推了一把松蘿,她沒站穩,倒退了兩步險些跌倒,幸好沈江山立即放下手裡的狗一把將她扶住,沒想到這一舉動卻成了把柄,「你們看!他就這樣把狗摔在地上!這個人肯定就是二院那個害死人的殺人犯!」
「對!肯定是那個殺人犯!」人群里有人帶頭喊起來,甚至有人丟過來一個喝了大半的礦泉水瓶子,「砰」的一聲砸在松蘿腳邊。鬧劇就在這一瞬間徹底失去了控制,煙盒、菜葉、空瓶子紛紛朝他們砸過去。松蘿甚至看見有一顆雞蛋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砸向沈江山的臉,她閉上眼睛,擋在他的面前,只聽見「啪」的一聲,預料中的疼痛卻沒有傳來。
她睜開眼睛,詫異地看了一眼擋在她前面的展燁,蛋黃連著蛋清正從他額上黏黏糊糊地淌下來。
「展燁!」松蘿驚呼一聲,「你沒事吧?」
「淨問廢話。」展燁狠狠地瞪她一眼,「你說你跟著摻和什麼?他一個大男人用得著你給他當擋箭牌?」
「這個年輕人說得對,小姑娘,你最好別和他扯上什麼關係。」剛才還歇斯底里的大媽突然冷靜下來,掏心掏肺地對松蘿說,「我們說的可沒半句假話,這個沈大夫在二院的時候就害死過人,這種人不值得你給他出頭!」
「害死過人又怎麼樣!」松蘿低下頭,狠狠咬著嘴唇,然後她挺直了脊背,抬起頭大聲地吼,「誰能保證上了手術台的患者就一定會活著走下來?醫生也只是人,他們不是神,他們也有治不好的病,也有失誤的可能性!但是最起碼,我可以肯定,一個願意去救這樣一隻狗的人,絕不會是因為怠慢了他的患者才令他致死!」
短暫的沉寂里,忽然有人喊了一聲:「快跑,警察來了!」栗園門前的人群頓時作鳥獸散。
松蘿鎮定下來,關切地看了一眼展燁,正要說話,卻被他狠狠地扯住了手腕,「程松蘿,你最好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松蘿吃痛地扭動著胳膊,「疼!你幹嗎呀?」
「程松蘿!」展燁的聲音大得嚇人,「你剛才說的,害死過人又怎麼樣?這話是你說的?」
「展燁,請你放開他。」沈江山抓住展燁的手腕,「你弄疼她了。」
「你最好拿開你的手。」展燁猛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松蘿吃痛地低呼一聲,沈江山怕她受傷,立即鬆開了展燁。
展燁抹了一把臉上的蛋液,清涼的眼神看向沈江山,「我要帶松蘿回去,你自己的問題,自己和警察解釋。」
「你不能帶她走。」沈江山抓住松蘿的另一隻手。
展燁冷笑一聲,用力將松蘿朝自己的方向一扯,在她短促的尖叫聲里,沈江山再一次選擇了放手。
他捨不得弄疼她,哪怕是為了爭奪她也不行。
松蘿明白,她看著沈江山輕聲地說了一句:「我沒事。」
沈江山點點頭,沖她擠出一絲笑容,「好,我等你電話。」
松蘿跟在展燁身後,手腕在他的掌心裡幾乎就要失去了知覺,走得久了,就不覺得痛了,只是一路上都在不停地想起沈江山方才哀涼的眼神,那種……像是正在失去著什麼的眼神。
那個時候,松蘿就知道,她會回到沈江山的身邊。
5
高考結束後的那個夏天,晏城電視台錄製了一期有關校園霸凌事件的節目,節目採訪了這起校園霸凌事件的參與者。
展燁在打包行李的時候,隱約聽到電視裡傳來斷斷續續的對話。
「她轉來我們學校就是因為她曾經霸凌過別人。」
「我們都知道,在之前的學校有一個女生被她害死了,我們只是替天行道。」
「對啊,為什麼她可以欺負別人,我們卻不能欺負她?」
「你們有沒有想過,你們的做法也只是在欺負人而已?」記者問。
「不一樣。她害死過人,我們沒有。」
「她欺負別人的時候早該想到有這一天啊。」
「害死人這種事原本就不可原諒吧?」
「罵我們的大人才是什麼都不知道。」
「……」
「餵……松蘿,」展燁放下手裡的畫冊,乾澀的聲音從房間裡傳出來,「你怎麼看?」
「什麼?」松蘿坐在陽台上,回頭問。
「害死過人。」展燁從房間裡走出來,柔軟的額發擋住眼睛,他站在房間門口,並沒有走向松蘿,只是站在原地又問了一遍:「害死過人這種事,不可原諒嗎?」
接下來是片刻短暫而錯愕的沉默。
松蘿沉浸在大雨將至前的最後一縷陽光里,朝著展燁的方向無助地望過去,屋子裡沒有點燈,他站在暗處,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當然了,」松蘿微笑著說,「人都已經死了,要怎麼原諒呀?」
「如果是我呢?」展燁問。
松蘿回過頭,看見院子裡的花草模糊地盛開在雨前昏暗光線營造出的溫柔里,她對自己笑了一下。
「不會原諒的。」松蘿背對著展燁緩緩地說,「所以,如果是我的話,你也不要原諒我,永遠不要。」
滿世界的蟬鳴消失不見了。
後來起了風,整個晏城卷著灰烏烏的塵埃,松蘿看到了第一道閃電,緊接著,大雨傾盆而下。
蒼穹之下無數的雨珠利刃般呼嘯而來,沉重地落在土地上,不帶任何感情地沖刷了一切。
那是他們分手後的第九天,又或者是第十二天,誰知道呢,松蘿厭煩地想。
不知道為什麼,當他們站在貓殿的院子裡對峙的時候,松蘿忽然想起了上面的那一段,於是,她似乎有點明白了展燁的憤怒來自哪裡。
松蘿的心慢慢地疼起來。
「展老師,程姐……」夏難解著圍裙走過來,看了他們一眼,在明顯的低氣壓里小心翼翼地詢問,「我做了晚飯,要不要吃一點?」
令人壓抑的寂靜里,展燁沉聲說:「小夏,你下班吧。」他的目光並沒有轉向夏難。
「你們又怎麼了?」夏難小聲地問。
「小夏,」他還盯著松蘿的眼睛,語調平緩地說,「你回去。」
夏難低著頭,咬咬牙,一句話也沒說地轉身離開。
又過了很久,松蘿說:「為什麼我們就不能心平氣和地好好說話?」
「就那麼喜歡他嗎?」展燁說。
「什麼?」
「沈江山。」他拉了把椅子坐下來,「我現在是心平氣和地想知道,你就那麼喜歡他?喜歡到就算他害死過人也沒關係?」
「在那個情況下我總得為他說點話嘛。」
「所以就是也沒那麼喜歡?」
「我不知道。」松蘿垂下頭,在展燁面前像個犯了錯的小孩子。
展燁笑了,「還是不喜歡,對吧?」
「我的意思是……」松蘿看著展燁的眼睛,「也許比我想像的還要喜歡……」
「是嗎?」他輕聲道,聲音已經啞在喉頭。
「嗯。」松蘿噙著眼淚,笑著說,「他有辦法讓我忘掉一些想要忘記的事情。」
「你在利用他。」
「一開始是這樣。」
「那現在呢?」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發現自己喜歡他。」
展燁忽然欠過身,展開雙臂溫柔地抱緊她,他的臂彎那樣用力,仿佛一鬆手,她就會消失不見了。
過了許久,他放開她,乾淨的面孔已經看不出一絲哀傷。
他說:「你可以喜歡他,程松蘿,但你不能像十六歲的你喜歡十六歲的我那樣喜歡。如果你敢再喜歡一個人到那種地步,我會殺了他,以你家屬的身份。」
她「嗯」了一聲,快步走出貓殿的院子,只怕再多說半句,都會忍不住將過去的事情全盤托出。
只是在經過前台的時候仍是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正撞上他滿懷希冀和絕望的目光。
他笑了一下。
松蘿也笑了,她說:「展燁,你真的好自私啊。」
你不許我愛你,也不許我像愛你一樣地愛別人。
這世上再也不會有比你更自私的人。
松蘿打了輛車回到栗園。
人群早都散光了,工作人員也已經下班回家,厚重的捲簾門密不透風地拉下來。松蘿低頭看一眼手錶,原來早已經過了下班時間。
翻了翻包,沒帶手機。雙腿走得倦了,這一天也不知道來來回回地走了多少路,松蘿乾脆坐在栗園門前的台階上,茫然地看著遠處的萬家燈火。
不知道是不是也有一盞燈的暖光下,住著一個話不多的男孩和一個話很多的女孩,他們在清晨的夢裡醒來,是不是也會戳戳對方的小臉,傻乎乎地笑成一團。
正胡思亂想著,開朗溫和的聲音從身邊傳來。
「那位美麗的姑娘,可否願意共飲一杯酒?」
松蘿轉過頭,看見沈江山筆直地站在那裡,朝他晃了晃手裡裝著兩罐啤酒的塑膠袋。
「你怎麼來了?」她開心地站起來,都沒發現自己的聲音是多麼嘹亮,充滿喜悅。
「我總覺得你會等在這裡似的,所以過來看一看。」沈江山彎下腰輕輕地啄了一下她的臉頰,笑著說,「真乖,真的在這裡。」
「再親我一下。」松蘿孩子氣地仰起臉,眼神烏亮。
這一次,沈江山沒有再啄她的臉頰,頭一側,溫柔地吻住她。
松蘿閉上眼睛,被一種遙遠而奇異的溫柔輕輕地托起,像踩在雲端,她的手被沈江山寬厚的手掌牢牢地牽著,手心潮濕。
「我喜歡你,沈江山。」松蘿把臉埋進沈江山的懷裡,無比認真地說。
「我知道。」
「也許是你的魔法起了作用。」她抬起頭笑了一下,「真管用。」
「有時候也會失靈。」
他們手牽著手坐在台階上,松蘿用右手拿起一罐啤酒,沈江山用左手幫她打開拉環。
「比如什麼時候?」她喝了一口,遞給沈江山。
「比如今天。」沈江山把剩下的啤酒一口氣喝完,眼睛裡蒙上一層異樣的悲傷,「那個大媽說的是真的,我的確害死過一位患者,我……」
松蘿打斷他,溫柔地握住他的手,「如果說出來又要讓你多一次傷心,我寧願不聽這些。」
「說給你聽,我會好過一些。」
松蘿微笑,腦袋倚住沈江山的手臂,耐心地聽他講。
「幾年前我還是外科出身,畢業後分配到二院實習,剛留任住院醫師那一年,我哥出了意外,被送進二院的時候情況十分危急。我年輕氣盛,怕再等下去只會讓我哥更加危險,於是自作主張,沒有按照規定等待主任醫師,而是選擇了立即手術……」
他望向松蘿,毫不設防的眼睛裡瀰漫著無助的悲戚,他說:「那時候嫂子正懷著佑佑,他們結婚三年好不容易盼來的第一個孩子,可是……我哥甚至都沒能看他一眼……那些人說得一點都沒錯,是我害的,如果那時候的我沒有那麼自以為是,如果我能專業一點,等一等主任醫師,也許佑佑就不會還沒出生就失去了爸爸……」
「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比誰都想要讓他活著。」松蘿抱緊他,想儘可能地帶給他一些溫度,「你一定為了救他拼盡了全力,我保證。」
夜風清涼,夾雜著天邊涌動著的菸灰色雲靄。
他們將剩下的啤酒也喝完的時候,松蘿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你知道嗎,沈江山?我曾經,殺死了一個人。」
她的聲音乾乾淨淨,就像頭頂沒有一絲光芒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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