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4-09-12 22:07:18
作者: 墨小芭
斷章·加害者①
一天,一隻圍著藍點點絲巾的小松鼠來到了草原上。
他一眼就看到了小橡樹。
——《小橡樹》
1
我們在一片安謐中長大成人,
忽然被投進這大千世界,
無數波濤從四面向我們襲來,
周圍的一切使我們興趣盎然,
有些我們喜歡,有些我們厭煩,
而且時時刻刻起伏著微微的不安,
我們感受著,而我們感受到的,
卻又被各種塵世的紛擾衝散。
游游合上書,輕輕地拍醒倚在他肩上酣睡的我,「松蘿,醒一醒,展燁他們贏了。」
我從夢中醒來,使勁地揉了揉眼睛,看見展燁正一邊擰著礦泉水的蓋子一邊朝我們走過來,在他的身後有一群潔白的鴿子從蟹殼青色的天空成群地划過。
在籃球場的看台附近,有一群為他加油打氣的女學生聚在一起,興奮地歡叫著展燁的名字,直到他走到我的身邊,抬手揉一揉我的頭髮。
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她們失望和嫉恨的目光,說實話,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被一種淺薄的驕傲衝撞得無比快樂。
於是我笑起來,允許自己甜蜜的樣子無遮無攔地映在展燁的眼睛裡。
「傻笑什麼呀?」他看著我,細密的汗珠從他的頰邊滾下來。
我依舊笑得臉龐發亮,「沒什麼,做了個美夢。」
他擰眉斜睨我,「就你心大,哪兒都能睡。」
「反正有的是人給你加油啊。」我撲過去牽住他的手,美滋滋的,像攥著個寶。
然後我們三個就並肩走在一起,說笑著穿過撒著白灰的操場。偶爾看見認識的老師,游游就會站在最前面,遮掩住我和展燁牽在一起的手。
其實我一點也不怕,有時候甚至會惡作劇地大喊一聲:「老師再見!」
每當這個時候游游總是會很緊張地回頭瞪我一眼,而展燁則會在老師回過頭去的一瞬間,俯身在我的臉上迅速地吻一下。黃昏時的涼風灌進我們的校服里,藍色的衣擺撐起一個飛揚的弧度。
這是二○○五年的秋天,我十六歲,正和展燁甜蜜地熱戀著。
雖然當時學校的戀愛環境十分惡劣,稍有不慎就會被強制拆散,但我從不會為此發愁,我總被一種奇怪又強大的自信迷惑著——我們會一生一世,永永遠遠,從出生的那一天起。
所以早在我十六歲時我就已經明確地知道,我愛展燁。我說的不是大人眼中那種不成熟的早戀,我的愛要比他們想像的還要旺盛,還要真誠,也還要篤定,至少十六歲的我這樣認為。
走出校門的時候,我看到了鍾辛。她穿著一條紅色的吊帶裙站在馬路對面的牆根底下,有三個男生正圍著她說些什麼,他們聚在一起的陰影籠罩著鍾辛的臉,讓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總能在各個地方有意無意地發現鍾辛的影子。也許是因為前幾天的自習課上,張海燕神神秘秘地對我說:「你知道嗎?鍾辛早就和男生『那個』過,還不止一個。」
我從卷子上移開眼睛,認真地看著她問:「哪個?」
「就『那個』嘛!」她懊惱地白了我一眼,「程松蘿你不要跟我裝清純哦。」
我只好「哦」了一聲,在心裡斟酌著猜想她說的「那個」究竟是什麼。見我不吭聲,她又用胳膊肘輕輕地撞了一下旁邊的許孟哲,一臉鄙夷地問:「你說她不會做『那個』也收費吧?」
許孟哲扯出一個耐人尋味的笑容,說實話,笑得真讓人厭惡。他趴在桌子上,用習題集擋住臉,低聲說:「光是脫了衣服就能賺三十,做『那個』不漲價不是吃虧了,怎麼也得加收二十的服務費啊。」說完和張海燕一起捂著嘴怪笑起來。
於是我明白了他們說的「那個」是什麼。真沒勁,我想。
要知道,十六歲的我很忙,忙著談戀愛,忙著寫卷子,忙著應付爸媽的嘮叨,忙著和朋友漫談一切不切實際的願望。我可沒時間去關心一個隨隨便便的女生和誰開了房。
可是就在那天下午,我卻看到鍾辛的名字和展燁的名字一起出現在了學校的光榮榜上:
熱烈慶祝本校學生展燁,榮獲2005全國青年畫展金獎,獲獎作品《旱地》。
熱烈慶祝本校學生鍾辛,榮獲2005全國青年畫展銀獎,獲獎作品《弓》。
值得一提的是,這是我和展燁一起報名參加的比賽,而我的作品卻沒有排上任何名次。於是我對鍾辛那點自以為是的同情和蔑視,就變得十分可笑和諷刺。
這讓我心裡很不舒服,像被打了一耳光。
那之後如果還有人在我面前說起鍾辛的那些破事,我就會忍不住惱怒地打斷他們,「為什麼總要說這些啊?!」
張海燕不可思議地瞪我一眼,「你幹嗎呀?她能隨便給人睡,還不能隨便給人說啊?」
結果其他人的目光也都紛紛地集中到我身上,我只好慌亂地掩飾住自己的失態,硬是擠出一個同流合污的笑容,「我就是覺得我們又不認識她。」
「整個二中誰不認識她?咱們可都是給她捐過錢的。」張海燕認真坦然地看了我一眼。
好吧,其實張海燕說得也沒錯,別說是在二中,就是在晏城,鍾辛的名字也不是什麼新鮮詞。只是有關她的傳言卻都不是什麼好話。
她是個孤兒,住在二中附近的福利院裡,那家福利院我和展燁也常路過。破舊的兩層小樓圍著一個小院子,進進出出的都是些智力或精神有缺陷的青少年。有人曾親眼看見她與一個發瘋的大個兒少年廝打在一起,場面極其暴戾殘忍,那人總結:「根本就像兩條鬥狗場裡的瘋狗。」也有人目睹她在私人畫室兼職人體模特,曾經渾身赤條條地被畫家的老婆拽著頭髮拖出去打。
除此之外,她還夜不歸宿、逃課、打架,光著身子和畫家糾纏不清;她的男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她抽菸喝酒;她惹是生非;她是一株長歪了的毒草。
總之有關她的傳聞總是一波接著一波,有人對此深信不疑,有人覺得這只是漂亮女孩是非多。不過她成績不壞,還畫得一手好畫,所以學校為她減免了學雜費用,還曾經號召大家為她捐過款。
張海燕見我不吭聲,得意地補充一句:「再說了,大家都說,我們有什麼說不得的?」
我咬了咬嘴唇,執拗地說:「反正我不喜歡說這些,也不喜歡聽。」
「你可真夠沒勁的。」他們散到自己的座位上,說我「幼稚」。
那時候的我並不明白,那些根植於內心深處的、對談論鍾辛的排斥究竟是因為什麼,是輸給了她一場比賽的遷怒,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直到這一天,籃球比賽結束後的黃昏。
「發什麼呆呢?」展燁捏了下我的手心,「要過馬路了。」
「啊……?嗯……」我回不過神似的,跟著他們一起匆忙地跑到馬路對面,就在與鍾辛他們擦肩而過的時候,我聽見她喊了一聲展燁的名字。
那個聲音聽上去非常的坦然和愉快,「嗨,展燁!」
我們停下來,看著她一蹦一跳地跑到我們跟前,用一副熟稔的樣子對展燁說:「我看了你的獲獎作品,《旱地》畫得不錯。」
「是嗎?」展燁說。
「當然。」她抬起手,用食指輕輕地捋了一下額前的碎發,露出一雙涼津津的眼睛,「對了,你可能不認識我,可是我認識你。」
「……」
「我想讓你也認識我。」
「沒這個必要。」
展燁換上他慣有的禮貌而漠然的神情,語氣也是疏遠的,「沒別的事我們就先走了。」說完扯了我一下,「走吧,回家。」
「等等。」鍾辛叫住他,銀鈴一樣的笑,「展燁,你不會是在怕我吧?」
展燁並沒說話,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眼睛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鍾辛的笑容就在顯得有些尷尬的氣氛里慢慢地淡下去。
「好吧,我收回剛才的話。」她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到展燁身上,「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叫鍾辛,我和他們說的不一樣。」
「我沒興趣知道這些。」
「可你現在已經知道了,將來,你還會知道更多。」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一抹自以為嫵媚的笑容,「再見。」
我們走出去數米,有一些不知名的飛鳥在我們頭頂低低地飛過,它們扇動著灰色的翅膀,使陰影一道接著一道地掠過我們的眼睛。
我忽然聽到鍾辛在身後歡快地叫嚷:「看見了吧,我喜歡的是他那樣的男生,你們啊,根本沒戲!」我知道她是對著剛才圍著她的那三個男生說的。
我還可以想像到她站在牆根底下伸手指向展燁時的樣子,越來越濃重的夕陽一定會使她看上去難得地莊重,像是在發著溫暖的光。
這使我下意識地握緊了展燁的手,又賭氣般地狠狠甩開。
「你幹嗎啊?」展燁低下頭,狹長的眼睛看向我,還怪委屈似的。
「不幹嗎。」我沒好氣地說。
「那你幹嗎不牽著我?」
「我幹嗎非要牽著你?」
「我手冷。」他嬉皮笑臉地牽住我,扭頭對游遊說,「你冷不冷,要不我也牽著你?」
游游踹了他一腳,無奈地搖了搖頭,「那些喜歡你的女生知道你其實是個變態嗎?」
「也許吧。」展燁聳了聳肩,沖我眨了眨眼睛。
「你別說,剛才那個女的倒是和你有點像,看著也不像正常人。」
「你是不是皮癢了?」展燁鬆開我,去箍游游的脖子,兩個人在路邊打鬧成一團。
就在那個時候,我發現自己的胸腔里碾過一陣不知所謂的慌亂。
這讓我猛然間明白,我對鍾辛的排斥並不全是因為輸了她一場對我來說無關緊要的比賽。
而是因為她和展燁非常相像,他們很像,這讓我感到恐慌。
2
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和展燁不一樣。
雖然我們一起長大,擠在同一個搖籃里,喝同一個牌子的奶粉,玩兒同一種玩具和遊戲。
是的,我是和展燁一起長大的,從我出生的那一天起。
我們的爸媽在讀師範的時候就是整日混在一起的好朋友,後來分配到同一所學校任職,又住進同一個教職工大院裡。我們兩家挨在一起,曬一樣的陽光,淋一樣的雨水。因為太過親近,有一段時間我和展燁甚至都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誰家的孩子。
我還清楚地記得小時候的我們,擠在同一張涼蓆上昏昏欲睡的樣子,他的小手搭在我的頰邊,我的小手落在他的耳旁。院子裡是隱隱的蟬鳴,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就聽到展叔叔溫柔地在喚:「小燁,嘟嘟,出來吃西瓜。」
「嘟嘟」是我的小名。聽展叔叔說,展燁剛學說話那會兒,學會的第一個詞語既不是「爸爸」也不是「媽媽」,而是「嘟嘟」。
小時候的嘟嘟是個快樂又乖巧的小姑娘。她會用那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認真地凝視著身邊的每一個人,還可以準確地叫出大院裡任何一個鄰居的稱呼。
每天早晨,她從家裡拿出兩盒牛奶,乖乖地坐在門前的石階上等著展燁一起去上學,她那滿月般飽滿的臉蛋沉浸在清晨的熹光里,兩條麻花辮整整齊齊地落在肩頭上。
展燁出來的時候總能看到嘟嘟微笑著和每一個路過的人打招呼:「李阿姨再見!季伯伯早上好!孫奶奶您的新衣服真漂亮!」
大院裡的老老少少都願意捏捏她胖嘟嘟的小臉,願意對她笑一笑,願意把口袋裡的糖果塞進她柔軟的掌心裡。
然後他們發現站在她身邊的展燁,也試著抬手去摸摸他的頭,卻在他生人勿近的眼神里敗下陣來,尷尬地收回手,問一句:「小燁也上學去哦?」
有一天嘟嘟忍不住問展燁:「你怎麼都不對別人笑啊?他們那麼喜歡你。」
展燁說:「我不用他們喜歡。」
「為什麼呀?」嘟嘟揚起臉,疑惑地看著展燁狹長的眼睛。
「他們用不著喜歡我。」展燁看著嘟嘟充滿問號的臉,慢慢地說,「沒人規定過這個。」
「為什麼呀?」
「你怎麼那麼多為什麼?真是囉唆。」
嘟嘟不能理解,也無法明白,那時候她才六歲,正是原汁原味地愛著這個世界的年紀。
她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展燁和自己似乎有些不一樣。
在我們小學畢業的那年暑假,展燁的爸爸和媽媽相繼離世了,那之後展燁就住進了我家。
我知道那時候他患了心病,時常會整夜整夜地做噩夢,驚醒之後還會短暫地失去發聲的能力。醫生說是父母的離世給他帶來了太多的衝擊,引發了癔症。
有時候他在半夜被噩夢驚醒,就會偷偷地從家裡跑出去,把自己關到展叔叔的畫室里,整夜整夜地畫著畫。
第二天清晨,爸爸會帶著我一起去畫室里找展燁。有時候他還在畫,渾身上下滿是潮汗。有時候他已經累得趴在一地的畫紙上睡著了,他睡著時的樣子就像一隻基圍蝦,不安地蜷縮著身體,不停地發著抖。
爸爸把他從地上背起來,對著手足無措地立在一旁的我溫和地笑一笑,「嘟嘟別怕,小燁會沒事的,咱們一起回家吃早飯去。」
漸漸地我也養成了半夜起床的習慣,一點或者兩點,躡手躡腳地溜進展燁的房間,如果他在,我就陪著他,直到他醒來啞著嗓子輕輕地喚我一聲「嘟嘟」。如果他不在,我就偷偷地溜到畫室去找他,看到他在畫畫,才又放心地溜回來繼續睡覺。
有一天夜裡,我照例在半夜醒來,剛剛鑽出被窩,就聽到爸媽的房間裡隱隱約約地傳出對話的聲音。
鬼使神差地,我躲到門後豎耳偷聽。他們把聲音壓得很低,我幾乎聽不清楚一句完整的對話,直到我媽忍無可忍地質問一聲:「那你告訴我展燁到底是誰的孩子!」
「沈芬芳!」是爸爸極力克制的低吼,「你不要太過分了!」
「我過分?程遠生,你別想把我當白痴一樣耍得團團轉!秋白跳樓前說得清清楚楚,她對不起老展!」媽媽激動地嚷,「從前我就覺得奇怪,看她平日裡對誰都溫溫柔柔的,怎麼就對小燁這孩子成天板著一張臉,現在我算是想明白了,她不是不喜歡小燁,她根本就是不敢喜歡他對不對?!」
「啪」的一記巴掌響,屋子裡瞬時間安靜下來。
媽媽哭了。
我緊緊地捂住嘴巴,一步一步地往後退,沒走幾步,回身就看見玄關處一團模糊的黑影。
是展燁,他正蹲在昏暗中低頭綁著鞋帶。
「……小燁。」我忍不住喚了他一聲,帶著哭腔。
他的手指在黑暗中停頓片刻,隨即緩緩地直起腰站在那裡看向我,黑暗中,他豎起食指放在唇上,發出一個微乎其微的「噓——」,我明顯地感覺到他沖我笑了一下。
「他們用不著喜歡我,沒人規定過這個。」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究竟有多麼孤獨。
3
鍾辛曾經對我說:「你不是孤兒,所以永遠也不能對展燁的世界感同身受,可是我能。」
很多年以後,當我在病房裡對著雪白牆壁長久發呆的時候,不知為何,忽然就想起了鍾辛對我說這句話時的樣子,那種斬釘截鐵的自信,讓我一下子呆住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個故事都勢必會有一個轉折。如果是的話,下面我要說的這件小事,應該算是轉折之前的一個前奏。
那是高二那年的某個傍晚,我才剛出教室就被等在外面的張海燕扯住了胳膊。由於下著大雪,她戴著帽子和圍巾,只露出一張微微發紅的臉對我說:「走,帶你看熱鬧去。」
「不去了。」我撣落身上的雪,「今天我自己回家,一會兒天黑了怪嚇人的。」
「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麼精彩的戲給你看了。」張海燕趴在我耳邊壓低了聲音,「現在所有人都在玉民胡同等著看鐘辛的笑話呢。」
「去那幹什麼呀?」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她抓住我的胳膊使勁兒地搖,「走吧走吧,一會兒我送你回家還不行嗎,多一個人多一份熱鬧啊!」
之前我一直搞不懂她怎麼總是和鍾辛過不去,後來聽班枝說,張海燕曾經寫過一封情書給他們班的一個男生,可笑的是那個男生不僅拒絕了她,還照著她的情書謄抄了一遍,把署名改成自己的送給了鍾辛。這封情書被鍾辛扔在垃圾桶里,又被好事者翻出來貼在了學校的公告欄上。
理所當然地,鍾辛就成了張海燕的眼中釘。
至於為什麼不是那個男生,畢竟討厭一個不相干的人,要比討厭一個自己喜歡過的人容易得多。
看著張海燕興奮得兩眼發光的樣子,我不禁覺得好笑,就陪著她跳上了車。
玉民胡同在當時算是晏城文青的烏托邦,胡同里散落著許多的小型畫室和獨立書店。
我們下車的時候雪已停了,張海燕挽著我的胳膊問我:「你的手機有沒有攝像頭?」
「沒有。」我說,「只能接打電話。」
「真可惜。」她摘了手套搓熱雙手,從書包里拿出手機遞給我,「那,調好了,我負責看熱鬧,拍照的事可就交給你了。」
「你們到底要做什麼呀?」我接過手機,屏幕里捕捉到一片純白的雪。
「鍾辛就是在前面的麒麟畫室里做裸體模特。」她笑起來,「至於好戲嘛,就是那幾個被她得罪過的男生,他們打算衝進去給她點教訓,用這個。」她舉起手,做了一個拍照的手勢。
「你們怎麼能這樣?!」我錯愕地打斷她。
「關我什麼事呀?」張海燕惱火地說,「又不是我逼著她得罪人的,再說了,看看熱鬧又不犯法。」
僵持中看到不遠處已經圍了一群人,張海燕扯著我一路跑過去,正撞上從另一條胡同拐過來的展燁。
他看到我,習慣性地笑著拍了拍我的腦袋,「你怎麼跑這來了?我剛畫完畫,正要回去。」
我慌亂地看著他,竟然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
沒等我開口,屋子裡飛出來一個畫板,在雪地里砸出一道悶重的巨響。
緊接著又衝出來幾個狼狽的年輕人,再往後,是操著一把尖刀的鐘辛,她光著腳追出來,渾身上下只圍著一條桌布,目光兇狠如獸,「有種別跑!你們這些泥塘里爬出來的雜種!」
圍觀的人群大概也被她手裡的尖刀嚇住,紛紛後退出去,眼睛裡的捉弄和嘲笑也一併散去了。
「看看看,看什麼看!」她仰著在寒風中越來越發紅的臉,將尖刀狠狠插進雪地里嘶吼,「信不信我真的殺了你們?!」
片刻的寂靜之後,她蹲下去,抱著自己的膝蓋哭了起來。
正當我們都感到不知所措的時候,展燁走過去,把她從地上扯起來,他皺著眉,不耐煩地說:「你不冷啊。」
鍾辛用力地甩開他的手,大聲嚷:「你也來看熱鬧?怎麼樣,好看嗎?一個為了賺錢來當裸模的婊子!一個任人欺負的婊子!是不是很精彩?!」
「我沒興趣看這些。」展燁面無表情地看她一眼,回頭對我說:「你在這等我一下,我把她送進去。」
我傻傻地點了點頭,看著他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鍾辛的肩上,看著他扯著她纖細的手腕走進畫室里。那些從屋子裡漫出來的燈光歹毒地融化了他們的背影,他們化成無數個令人眩暈的光斑,發瘋般地壓向我的視網膜。
「我們回家吧。」我對身邊的張海燕說,「我們走吧。」
「你不等展燁了?」她問我,「他讓你等他一下。」
我用力地揉了揉眼睛,看到雪地里摔裂的畫板,畫布上的鐘辛展開自己,如同展開一段艷麗飽滿的綢緞。
冰天雪地里,忽然間有一股巨大的悲傷和憤怒抓住了我的心。
4
我沒想過鍾辛會來找我。
她倚在我們班門口叫我的時候,我正在整理展燁的課桌。那段時間他畫得不順,陷入了嚴重的焦慮情緒中,醫生建議他在家裡休息一段時間。
我們一起走到學校的天台,沉默地並排坐下,遠處有一些灰撲撲的小鳥一頭扎進越來越深的黑暗裡,瞬間就不見了蹤影。
鍾辛望著那些飛鳥消失的地方,笑著說:「真好啊,這些自由自在的小東西。」
「你找我有什麼事?」我面無表情地打斷她。與此同時,我發現她的臉上掛著傷,嘴角有一塊小小的烏青。
「嗨,也沒什麼事。」她伸了個懶腰,坦然地對我說,「就是想和你說說話,我已經很久沒有和誰說過些什麼了。」
她又去看那些飛鳥消失的地方,安安靜靜,一動不動,眼神里倒映著一塊完整的天空。
「那你想說什麼?」
「我不知道……」她低下頭,聲音乾淨得像清晨灑著陽光的溪水。片刻之後她看著我問,「程松蘿,你覺得世界上最難做到的事情是什麼呀?」
我冷笑,「企圖讓一個不喜歡你的人喜歡你還不夠難嗎?」
「那有什麼難。」她無辜地眨了眨眼睛,「讓一個人喜歡你其實很容易,難的是讓一個人永遠地喜歡你。我有點好奇,對於展燁,你有這樣的把握嗎?」
「我有沒有把握並不重要。」我儘可能心平氣和地說,「重要的是,即使有一天他不再喜歡我,也絕不可能去喜歡你。」
「為什麼?」
「因為他有潔癖。」我並不去掩藏眼底的厭惡,一字一頓地說,「嚴重的潔癖。」
她怔了一下,無所謂地笑起來,「喂,程松蘿,人體模特可是個很正經的職業啊,它一點也不骯髒。」
「我說的並不是這個。」
「那你是什麼意思?」她安靜地問。
我勇敢地盯牢她的眼睛,有一瞬間,我甚至在她的黑眼珠里看到了一絲悲傷的痕跡,這讓我感到一陣無法遏制的噁心。她真的把我當成了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傻妞,在我面前展示起了她那令人動容的表演天賦。
「別裝了,鍾辛。」我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為了拿到這次畫展的名額,你和許孟宇做過些什麼,自己心裡應該很清楚。」
「你看到了?」她錯愕地看著我,隨即又緩緩地微笑起來,「嗐,居然被你給撞見了,你沒和展燁說過吧?」
好了,我禁不住想,這下我可以肯定,那天我看到的和想像的都是一回事。
兩天前的傍晚,我去醫院替展燁取藥,回家的路上碰巧看到了許孟宇。我對他有些印象,倒不是因為他是許孟哲的哥哥,而是因為他曾經好幾次和展燁站在同一個領獎台上。聽展燁說,許孟宇的繪畫精於細節,還曾被老師戲稱為二中的「丟勒」。
我對這位二中丟勒並不關心,吸引我視線的也不是許孟宇本人,而是跟在他身後的鐘辛。春寒料峭,她只穿著一襲長裙和一件開衫就跟著許孟宇走進了他的私人畫室。
沒多久,屋子裡的燈就暗了下去。
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就在裡頭傳來的隱約叫聲中捂著耳朵跑掉了。
然後就在昨天,許孟哲告訴我們,他那可憐的哥哥不小心在畫室里撞翻了顏料,弄髒了參賽作品,已經被老師取消了參展資格。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秋白嬸嬸曾經說過的一句話,那句話說的是:人世間原沒有什麼不會被撞破的秘密。
真的一點沒錯。
「展燁狀態不好,許孟宇取消資格,所以,能參加這次畫展的就只剩下上一屆拿了銀獎的你。」我原本懶得拆穿她,如果不是她用那種像極了展燁的眼神看著我,也許我可以如她所願,當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傻妞。可是現在已經晚了,我幾乎是充滿惡意地對她說:「你和展燁說過你和別人說的不一樣,你騙了他,其實你比他們說的還要髒百倍。」
「天哪,程松蘿,你的想像力也太豐富了。」她大笑著,幾乎飆出眼淚,「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是撞翻了他的顏料,還被他急怒之下打了一耳光。」說著指了指嘴角的瘀青。
「說到底你還是利用了自己。」我揚聲道,「不出賣色相哪來的機會撞翻他的顏料?」
「好吧,你這樣說也沒差。」她收斂了笑意,輕描淡寫地說,「可我那麼做並不是為了自己。」
「不為你自己,還能是為的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嗎?」
我懶得和她耗下去,乾脆白了她一眼,扭頭就走。
「程松蘿。」她叫住我,無奈的語氣竟然聽上去十分真誠,她說,「不管你信不信,我喜歡展燁是事實,但是我發誓,我不會介入你們。」
「不是不會,是做不到。」我氣急敗壞地提醒她。
「是嗎?」她不緊不慢地看著我,「如果我能做到呢?」
「你儘管試試。」我惡狠狠地看著她,心裡卻被不安的感覺震動著。
她也看著我,看著我憤怒不安的臉,只是輕輕地笑了一下,像是剛聽完一段幼稚的笑話。
不得不說,鍾辛和展燁之間的確有很多相似之處。他們都有一雙看上去刻薄冷靜實則卻孤零茫然的眼睛,他們都像被捕獸夾傷害過的小獸,隨時保持著一種躲避和不信任的姿態,他們還都愛裝腔作勢地露出一副嘲諷刺探的神色,讓人忍不住想要一耳刮子抽過去。
那天之後我總在想,如果我和展燁之間的愛情是由漫長而又漫長的歲月支撐著,那麼鍾辛與展燁之間無盡相似的孤獨和冷漠,是否也能支撐起一份愛情呢?
這樣的想法慢慢淹沒了我,讓我不受控制地變得卑微,不像自己。
那個無憂無懼的程松蘿正被慢慢地踐踏和摧毀著,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沒過多久,學校就公布了送選的參展作品,是展燁畫的那幅《漁火》。
而鍾辛,她根本就沒有參加這次的校內競選。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只覺得腦子裡亂鬨鬨的一團,鍾辛說過的那些話一句一句地在腦海里亂竄。我被這種複雜的思緒弄得心煩意亂,乾脆在放學路上攔住了她的去路。
「你去找許孟宇,是為了展燁?」我脫口而出發問的竟是這一句。
她毫不訝異地微笑,然後點了點頭。
「為什麼?」
「我說過,我喜歡他。」她淡淡地說,「我可能還會為他做任何事,心甘情願的那種。」
「你以為用這種卑劣手段幫他參選,他就會對你感激涕零嗎?」我譏諷道,「你是腦子有問題還是心理有問題?」
鍾辛並不惱,只是安靜地說:「只要你不說,我不講,他就既不會對我感激涕零,也不會為此傷了自尊心,我們皆大歡喜。」
去他娘的皆大歡喜。
可惡的是,我就真的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懷揣著這個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一個秘密的秘密,艱難地熬到了高三。
5
晚自習下課以後,我和班枝還和往常一樣,在學校附近的小餐館點了些夜宵,沒過多久展燁和游游也來了,他們一前一後地走進來,手裡拎著我愛喝的奶茶。
游游把他手裡的那一杯遞給班枝,說:「買一贈一的。」
「謝了。」班枝接過去,他們的手指在空氣中短暫地碰觸了一下,隨即又不留痕跡地迅速收回。
那天餐館裡給的食物分量有點多,我們吃得很飽,所以沒有像往常一樣很快地離開,而是坐在那裡,談起了一些瑣碎的事情。在我們頭頂,一盞螺旋形的燈管正費力地散發出昏黃的光,這使我們看上去就像是沉浸在一派溫和柔軟的假象里。
後來班枝的簡訊鈴聲響了一下,她低頭劃開屏幕對我們說:「顧老師找我,先走了。」
展燁問她:「都放學了,他找你做什麼?」
「我爸死了以後他們就開始輪番找我談話,怕我想不開吧。」班枝無所謂地擺擺手,「走了。」
我們三個和她說了再見,又在店裡多坐了一會兒才拎起書包走出去。夜色已深,路燈的光芒薄薄地鋪滿了整條巷子。快到車站的時候,我們遇到了鍾辛,在一個昏暗潮濕的胡同里,她被三個男生圍堵在牆根底下,正厲聲咒罵著一些什麼。
「車來了。」游遊說。
「走吧。」展燁牽起我的手,鍾辛的聲音就在這個時候見縫插針地傳過來,在那個荒涼寂靜的夜晚,她的聲音顯得格外刺耳。
「放開我!」
我們回過頭,看見鍾辛朝其中一個男生的臉上吐了一口唾沫,對方抬手就扇過去重重的一耳光。
「臭婊子。」第二個耳光落下去,「整個二中誰沒看過你的裸體,裝烈女給誰看呢?」
鍾辛抬手擦了一下嘴角的血絲,忽然像只猛獸的幼崽那樣,撲過去咬住了對方的臂膀。
「去你媽的!」
隨著一聲慘叫,另外兩個男生扯住鍾辛的頭髮把她拖倒在地上,就那樣拖出去好遠,然後,拳腳就像沉悶的鼓點一樣悉數落在她的身上。
「怎麼辦?咱們報警吧。」我伸手去摸口袋裡的手機,與此同時,展燁鬆開了牽著我的手。
我站在路燈底下,看著他撇下書包一個健步衝進那片昏暗裡,彎腰抄起地上的磚塊,揚手就對準其中一個的後腦拍了下去。游游緊隨其後,抓起另一個男生的衣領,迅疾地飛起一腳正中他的心窩,只聽一聲悶哼,又被展燁重重揮拳擊倒在地。
接下來就是一場混戰。
展燁和游游雖然是以二對三,但總歸是沒有吃虧。對方被打得狼狽,在慘叫中連連告饒,展燁卻並沒有停手的意思,他的眼睛裡燃燒著一種近乎殺意的東西。我站在原地忽然有些害怕,於是大聲地沖他嚷:「展燁,你別亂來!」下一秒,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對準領頭那人的胸口,狠狠一腳踹了下去。
微妙的死寂中,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鍾辛從地上爬起來呆呆地看著他們。
警笛響起的時候,游遊走過去,把展燁用力地拖出了胡同,他說:「快跑,帶松蘿回家。」
游游就是在這件事以後離開晏城的。
那個被展燁踩斷肋骨的男生在醫院裡躺了兩個月,他沒死,也沒有供出展燁,其他兩人也統一口徑:打人者只有周宵游一個人。
我知道游游的繼母為他和展燁擺平了一切,卻不知道他為了這事和自己的繼母達成了協議,離開晏城,出國留學。
為此我和展燁大吵一架,我像瘋狗一樣失控地大叫大嚷:「都怪你!就為了一個婊子!就為了一個婊子!」
那是我第一次叫鍾辛婊子,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讓我說出這兩個字很難,其實很簡單,婊子,只要開口說出來,一切都變得自然極了,一切都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心痛。我的胸腔像是被插滿了細密的短針,它們使我疼痛難忍,又束手無策。
游游把我緊緊地箍在懷裡的時候我依舊拼盡全力地發著瘋,他只好加重了力道抱緊我,仿佛只要一不留神,我就會衝過去把展燁撕碎,把他咬爛、搗毀、烹煮、掩埋。
他在我耳邊一遍一遍地對我說:「松蘿,鎮定點。即使不是現在,早晚有一天我還是會被她安排出國。」
他還說:「這是最好的辦法,展燁也只能同意我的提議。」
他又說:「交易很公平,誰也沒有損失些什麼。」
「可是游游,我損失了你……」說完這一句,我突然安靜下來,只有眼淚源源不斷地淌在臉上。
我知道,除了游游,還有些別的什么正在離我遠去。
後來,春天過去,高考即將來臨。
整個班級都仿佛籠罩著一張巨大而堅硬的網,我們透過密集的網眼憧憬著未來的生活,並為此努力地掙扎。再也沒有人會在我回答問題時衝著展燁擠眉弄眼地嬉笑,我們也再不會因為一個人的崩潰痛哭而圍上去關心安慰。
除了時間和分數,一切都變得無關緊要。
我很想念游游。
我很想念那些在深藍高遠的天空底下漫無目的地亂晃的日子。
有一天夜裡,我偷偷溜進展燁的房間對他說:「我們還是分手吧。」
「為什麼?」他看著我問。
我吸了一下鼻子,笑著說:「我想了很久,游游離開後的每一天都在想,那天你為什麼非要那麼做。我不停地想,又不停地強迫自己不要來問你,因為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問為什麼,從小時候開始就是這樣。我都能看到你心裡的那扇門,每當我想要探尋些什麼,就會發現它又關上了更多……」
「松蘿。」
「所以展燁……」
「我只是還她一個人情。」他走過來,抬手擦掉我臉上的眼淚,耐心地對我說:「有一次我在畫室里受了傷,是她幫了我。」
「就只是這樣?」
「就只是這樣。」他伸手把我攬進懷裡,用下巴輕輕地抵著我的肩。
我知道他們之間一定發生過一些什麼,又不知道他們之間究竟發生過一些什麼,這個灼熱的謎團炙烤著我,我解不開,只能被它日夜折磨。
「為什麼會受傷」「受了什麼傷」「她幫了你什麼忙」以及——「展燁,我們還在相愛著嗎……」
無數個想要探究的問題,到了嘴邊卻只覺得嘴巴苦澀,發不出聲音。於是我想,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吧,很早以前我媽就教會我一個道理,別深究,深究會受傷。
6
那件事很快就來了,如果不仔細揣摩,仿佛就在忽然之間,一點預兆都沒有。
星期六的上午,晏城下起了入夏以來的第一場暴雨,閃電下的雨水一股腦地砸在玻璃窗上,雷聲轟隆隆地從天邊滾過去。
全班同學都埋著頭在做習題,我揉了揉眼角,抬頭去看窗外忽明忽暗的天空,忽然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迷茫。
中午放學的時候,班枝約了我一起去晏城圖書館自習。我們挽著胳膊在車站等車的時候,遠遠看見鍾辛撐著一把紅色透明的雨傘朝我們走來。在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她從傘下探出一雙涼津津的眼睛望著我,出乎意料地對我莞爾一笑,說:「正找你呢,展燁沒和你一起嗎?我去你們班找過他,可是他不在。」
我剛想告訴她,展燁感冒了,請了病假。班枝卻搶先一步對她說:「你沒病吧,沒事總找別人的男朋友做什麼?」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鍾辛說。
「問得好,賤人自有天收,老天爺的事兒,我的確管不著。」
鍾辛沒有搭腔,用脖子和肩膀夾住傘柄,低頭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小信封遞給我,「麻煩你把這個交給展燁。」說完,生怕我拒絕似的跑出去老遠,才又扯著嗓子對我喊:「拜託你了,程松蘿。」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她還對我笑了一下,那個笑容在四周晶瑩剔透的雨珠里顯得格外溫暖明亮。
班枝恨鐵不成鋼地瞪了我一眼,「為什麼不拒絕她?」
「我不知道。」我回過神來,抱歉地咧嘴一笑,「可能是沒反應過來。」
「你是不是傻?」
「車來了。」
我把班枝推上車的時候,另一隻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口袋裡的信封,於是我停下腳步,對車裡的班枝大聲喊:「我不去了,我要回家。」
「你可真是閒得慌!」她沖我嚷,「還從沒見過這麼急著給小三兒傳遞書信的!」
車裡的人齊齊地把目光轉向我,我的臉不可抑制地變得滾燙,乾脆一閉眼丟下班枝跑掉了。
其實我很矛盾,既想要儘快回家把信封甩給展燁,又想讓回家的路變得無限漫長。
快到家的時候,殘雨漸停,我在街邊的小商店裡買了幾罐啤酒,打開其中的一罐,坐在商店門前的長椅上喝了一口。
真難喝。
我想不明白這麼難喝的東西究竟是如何讓人忘記憂愁的,但我還是強迫那些涼而苦澀的液體順著喉嚨衝進胃裡,一罐,兩罐,三罐……我開始傻笑,笑得像一隻踩在雲端的哈巴狗。
笑得正盡興呢,店老闆打開窗戶對我喊:「小姑娘,雨還要下,快回家去吧。」
於是我站起來,拎著我那把印著卡通小熊的雨傘,一邊晃蕩著往家走,一邊再次把手伸進口袋裡,拿出了那個純白色的信封。
一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就連灰塵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站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將信封小心地拆開。
沒有人。
沒有人看到我戰慄的雙手、我的忐忑、我的懦弱、悲傷以及我的罪惡。
信封里只有一張字條,寫著一行娟秀的字體:今晚八點,公園後山牌坊見。
我久久地盯著那一行小字,反反覆覆地讀了一遍又一遍,確定自己可以默寫出每一個比畫,才把它摺疊整齊,重新放進信封里。
仿佛走了萬水千山,才終於踏進了自家大門。爸媽還沒有回家,我打開展燁的房門,他還在熟睡,發出均勻的呼吸。
我沒有叫醒他,我小聲地告訴自己,程松蘿,你喝醉了,你不需要記得任何事,回自己的房間躺好,好好地睡一覺。我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充當著一個不光彩的角色,暗地裡滋生著自私和嫉妒,就像陽台上晾曬著的白色球鞋,已經泛黃髮皺了。
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去,窗外的大雨像瀑布一樣砸在院子裡,冒著煙,像要把這個世界搗爛衝垮。我有點頭疼,口乾舌燥地爬到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涼水。
爸爸正在客廳里看地方台的新聞,看到我,對我使了個眼色,我還沒能理解這個眼神的意義,我媽就氣勢洶洶地逼過來,「聞聞自己身上的味道,你居然敢給我喝酒?!」
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讓自己強裝鎮定,又擺出一張十分難受的臉對她說:「回家路上渴,想買飲料的,結果不小心拿錯了。超市又不給退,身上的錢也不夠再買,我想反正都是水就喝了一點,誰知道會這麼難受。」
「你這孩子!」我爸在客廳里及時接了茬,「沒喝過酒當然不知道酒的厲害,第一次喝肯定難受得很,要不要吃點胃藥啊?」
「對對對,吃點胃藥吧,馬上就要高考了,可不能出什麼問題。」我媽也跟著放軟了語氣。
「不用了媽,我就喝了一點。」
不管怎樣算是成功逃過一劫,我這才發現家裡沒有展燁的影子。
「對了媽,展燁呢,好點了沒有?」
「說是睡多了出去轉轉,騎車走的,可能是去了畫室。」
「這樣啊……」
我有點悵然若失地在廚房裡站了一會兒,聽見電視裡播報的即時新聞。
「今天夜裡九時左右,在晏城公園後山處發現一名陷入昏迷中的女學生,據目擊者稱,該名女學生被發現時衣衫不整,身上有明顯掙扎的傷痕,隨後,該名女學生第一時間被送進附近的醫院,並被檢查出體內有精液殘留,處女膜三處撕裂,不排除多人輪姦的可能。目前警方正在進一步調查中。」
心裡一陣劇烈的不安,我放下水杯衝進客廳,看見電視裡一晃而過的鏡頭,被雨水打濕的紅色裙擺一閃而過。
是鍾辛。
我站在原地,血液從冰涼的腳底湧上來,像一條滾燙的河流貫穿全身。
「拜託你了,程松蘿。」
「今晚八點,公園後山牌坊見。」
門開了,展燁走進來,渾身上下落滿了雨水。
「我回來了。」他笑著說,「忘了帶傘,淋了一身的雨。」
7
爸媽熟睡之後,我一個人偷偷地溜出家門,在傾盆大雨中恍恍惚惚地往醫院走,像一個孤魂野鬼。
整座城市的輪廓正在我的視線里緩慢地融化,每走一步,都有一種下陷的錯覺。
當有夜車從身邊駛過的時候,我聽到一個冰冷的聲音在耳邊冷聲說:「是你害的,程松蘿。」
「我知道。」
「是你害的,都是因為你。」
「我知道!」
我捂住耳朵,拼命地跑向醫院,卻什麼都沒能阻止。
二○○七年的夏天,鍾辛死了,和秋白嬸嬸一樣,從高高的樓頂一躍而下。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在那個雨夜裡走回家去的。只記得雨後的冷風不停地刮過我的耳朵,發出一聲長似一聲的呼嘯。
記得自己把鍾辛給我的信封連同那張字條一起撕得粉碎,吞進了嘴裡。那些被我吞下去的文字,像是長出一排排尖銳的牙齒,不停地啃噬著我的五臟六腑,豆大的汗珠從我的額頭淌到臉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痕跡。
緊接著,我的整個胸腔像被巨石碾過,又好像被一股巨大的火焰吞噬殆盡了。
是媽媽擰開客廳的燈,尖叫著把渾身濕透的我從地上扶起來。
在昏死過去的一瞬間,心裡一閃而過的念頭是,鍾辛一定很痛吧……
真希望就這樣永遠地昏睡過去,再也不要醒來。
我在醫院昏迷了三天,其間不停地重複著高燒和嘔吐,直到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才筋疲力盡地陷入昏睡。
這三天裡,整個晏城都在討論二中的鐘辛,討論她的生、她的死,每個人都成了她的「知情者」。後來班枝告訴我,學校的論壇里還有大把的人在討論,鍾辛的死,究竟是自殺還是意外。
「她那種人,不可能會為了節操就去死吧?」
「那幾個強姦犯也真是倒霉。」
「好了好了,死者為大嘛。」
「大你個頭啊,放學後要不要一起去新開的川菜館?」
……
我翻著這些留言,開始冷得發抖,自從出院以後我就時常覺得很冷,像暴雨夜裡的風在我空蕩蕩的身體裡來回地貫穿著,久久不能平息。
最後一次模擬考試之後,我在回家的路上對展燁說:「我們分手吧。」
那天的我們面對面地站在人潮湧動的街頭,遠遠看去,就像兩匹迷失方向的小馬。
我看著展燁,他的表情疏離遙遠,眼神冰冷漠然。
在他的身後有一面巨大的玻璃窗,我能看見窗戶上映著一個面目全非的程松蘿。
沉默的幕布落在我們之間,把我們遠遠地隔開。
其實我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說,可是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有眼淚不斷地湧出來,真正想說的那些話,就隨著這些毫無意義的淚水流走了。我們僵持了很久,最後,我又重複了一遍:「展燁,我說,我們分手吧。」
他說:「隨便你。」
「好,反悔的下地獄。」
「隨便你。」
就這樣,我們終於分手了。
有一瞬間我以為我會被心臟深處的疼痛折磨得暈死過去,可是並沒有,我只是在這源源不斷的痛楚中慢慢地變得安靜下來。
我知道自己已經蒙了塵,我甚至能聽見那些塵埃落在我的頭上和身上的聲音,它們淹沒了我,使我的心變得堅硬粗糙,目光也不再溫柔怯懦,我成了自己最不想成為的樣子。
因此,我不能就這樣陪在他身邊。
二○○七年的夏天,鍾辛死了,除此之外,我還殺死了一個叫嘟嘟的小姑娘。
我的青春到這裡就結束了,與純真有關的一切都在這裡終止。從此以後,我會帶著這個惡毒的秘密迅速老去,直到生命的最後,直到我永遠地閉上雙眼。
這不是我希望的軌跡,我多希望有一天我可以真正地長大,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風馳電掣地生出一副冷漠的鎧甲。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從此以後,我的夢裡只剩下無盡的黑暗。
我會在每一個熟睡的深夜驚醒,渾身汗水淋漓。我會張大嘴巴拼命地呼吸,像極了一條瀕死的魚。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得告訴自己,程松蘿,你看,你還活著呢。
你啊,還有的是機會與生活廝殺、漸漸蒼老,還有的是時間狡猾地忘掉一切,無論是多麼盛大的悲傷和痛苦,你都還有機會使它痊癒。
或許在漫長的歲月里,你還會和其他人相知相愛、舉行婚禮,婚後也許還會生養一個健康活潑的小孩子……
可是鍾辛卻已經死了。
無論是愛與被愛,恨與諒解,平庸與輝煌,她都無法參與其中。
鍾辛死了。
你卻還活著。
你可要記得。
一手資源突破防盜章節,收藏czbook.cc。請分享更多的讀者,讓站長能添加更多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