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24-09-12 22:07:21 作者: 墨小芭
  距離

  「好高大的樹呀!我就在這裡安家吧。」

  ——《小橡樹》

  1

  松蘿趴在灑滿陽光的桌子上,遠遠地看著那些小孩子。他們揮舞著手裡的畫筆,抬起手臂時把周圍溫柔的光線攪動得泛起漣漪。

  他們看上去很快樂,那種發自內心的、沒心沒肺的快樂,讓她覺得羨慕。

  開春以來松蘿的頭髮開始瘋長,額發遮住烏亮的眼睛,擾亂了視野,於是她給班枝發了一條微信,約她下班後一起去理髮。

  班枝到得有些晚,那個叫麥克的理髮師已經為松蘿洗好了頭髮。他一邊給松蘿修剪分叉,一邊親熱地招呼坐在一旁的班枝:「你們都是本地的吧?」

  班枝點點頭,「能聽出口音?」

  「哪兒啊。」麥克青澀一笑,火紅的頭髮下面是一張乾淨靦腆的年輕面孔,「師傅說只要是長得漂亮的,一定都是晏城本地的,外地的水和空氣都不如晏城好,人嘛,自然也都比不得晏城的姑娘好看。」

  班枝笑,她早習慣了這些個並不高明的油腔滑調,「你也是本地的?」

  麥克搖搖頭,「我家是個小地方,離晏城1654公里,坐火車要坐近30個小時呢。」

  松蘿一愣,輕輕地說:「你這是特地檢索過的吧。」

  麥克抓了抓他那火焰般的頭髮,嘿嘿一笑,「你怎麼知道?我離家前特地查過的,就想看看我走了多遠。」

  松蘿也笑,「我離家的時候也和你一樣,想看看自己走了多遠。」

  「K市與晏城的直線距離是17865公里,鐵路里程是2457公里,需要歷時32小時又28分鐘才能抵達。」

  二○○七年秋天,松蘿一個人坐在開往K市的火車上,用手機檢索出這樣一段信息。她盯著這一行小字看了很久很久,再抬頭時,目光無助地望向窗外,盈著薄薄的一層眼淚。

  那天的陽光很好,慷慨地籠罩著她坐的那節車廂,她卻只覺得冷,不停地打著寒戰。

  很多年了,她總是無法忘記那一天。她看著車窗外的麥田,被一陣更勝一陣的絞痛衝撞著心臟。

  一路上她都在想,這一生怕是不會再好了。

  如今她又想起這些,那些浩瀚的劇痛卻已經開始奇蹟般地漸漸平息了。

  雖然松蘿明白,她和江山說起那些往事的時候,並不是在懺悔些什麼,她知道她不能,不能懺悔,亦不能奢求原諒。

  但她卻慢慢地發現,自那以後,心裡那座死寂的洞穴里竟然燃起了點點的螢火。

  它們靜靜地發著亮,閃著光,這情形讓松蘿驚喜又害怕。

  她抬頭去看鏡子裡的自己,麥克為她剪短了額發,一雙烏亮的眼睛完整地嵌在臉上,頭髮還是乖乖的樣式,直順地垂落肩頭。

  待細看時,一抹熟悉的影子在身後一閃而過。松蘿猛地回頭,剪刀劃破了耳郭,麥克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哎呀!你怎麼突然亂動啊,傷了耳朵!」

  「沒事沒事,嚇到你了。」

  松蘿下意識地捂住耳朵,未料割得深了,血水竟順著指縫流出來,一滴一滴地落在白色的圍布上。

  「松蘿!你沒事吧?!」班枝看到這一幕著實吃了一驚。

  店長也聞聲跑過來,劈頭蓋臉地訓斥麥克一通:「你怎麼搞的?!笨手笨腳!」

  無辜的麥克戰戰兢兢地站在那裡,一時說不出話,年輕的面孔寫滿焦慮。


  「不怨他,我自己亂動的。」松蘿從椅子上跳下來,歉疚地解釋,「他剪得好好的,我自己突然回了一下頭。真的,一點也賴不著他。」

  班枝掀開她的手看了一下傷口,說:「你這樣不行,血止不住,我帶你上醫院去。」

  松蘿點點頭,拆下脖子上的圍布遞給麥克,又多塞給他一百元錢,「真對不起,弄髒了你的圍布,還害你被罵。」

  麥克擰著手裡的圍布,忽然有了底氣般大聲地說:「你耳朵好了還要來找我,我再給你修一修劉海。」

  「行,我還擔心別人剪不好。」松蘿忍著痛,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笑容。

  到了醫院,醫生給縫了兩針,開了一盒消炎藥,囑咐兩句就放人了。

  出來時松蘿問班枝:「你覺不覺得那個麥克很像一個人?」

  「誰啊?」

  「沈江山。」

  「哪裡像?」班枝大翻白眼,「一個是非主流『90』後小弟弟,一個是斯文內斂狗大夫,畫風差很多啊。」

  「你才狗大夫。」松蘿氣道。

  「給狗治病的大夫,簡稱狗大夫,沒錯啊。」

  松蘿懶得和她爭,繼續道:「我總覺得沈江山小時候就是麥克那樣子,一個單純熱忱的大男孩,做起事來一本正經的。」

  班枝笑著抽出一支香菸,「所以你這是『從此每個像你的人我都要給他一百塊錢』?」

  松蘿奪過香菸,佯裝氣急掰成兩段。兩人彼此對看一眼,「撲哧」一聲在路口大笑起來。


  「不過說真的。」班枝收斂笑意,認真道,「你這兩年是不是去了什麼不乾淨的地方,怎麼總有血光之災?還有展燁,年前也差點被花盆砸得腦袋開花,想想也怪嚇人的……」

  「你才真是嚇人,大晚上的說這些!」松蘿被班枝正兒八經的目光盯得發毛,「誰還沒個頭疼腦熱皮外傷的。」

  「話是這樣講沒錯,」班枝說,「不過你還是多注意些,像剛才那樣冒冒失失,萬一划傷了臉怎麼辦?你是不知道那有多疼!」

  松蘿心下一緊,去握班枝的手。

  「一定很疼吧……」

  「當然疼。」她終於還是說了。

  ——「好幾次,在醫院裡哭得像發了瘋。」

  2

  松蘿至今也想不明白,二○○七年的夏天,究竟是誰,在學校的論壇里張貼出了那樣一張照片——

  照片裡,顧老師將班枝緊緊地擁在懷中。那個擁抱看上去是那麼親密,仿佛能聽到他的呼吸落在班枝的頸窩間。身後稀薄的星光,更為畫面增添了一絲若隱若現的曖昧氛圍。

  這樣的一瞬間,被抓拍和定格,成了二中建校以來的「最大污點」。

  風波四起。

  顧老師堅稱是在「開導父親才剛過世的陸班枝同學」,過程中「陸班枝同學的心理產生微妙變化,主動投懷送抱,讓人始料未及」。

  一時間所有的矛頭全都指向班枝,只是不到半天的工夫,班枝就將矛頭全部打回。她闖進學校的廣播室,打開設備,對著話筒字正腔圓道:「顧老師,您數次主動約我見面,對我表達男女之情,在被我嚴詞拒絕之後,又以要為我離婚為藉口,希望我給您一次機會。照片中拍攝到的那個畫面,不正是我反對您為我離婚之後,您做出的強制性擁抱行為嗎?」

  全校譁然。


  當天下午,顧老師就被學校下發了停職檢查處分。

  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松蘿正在住院。等她出院回校的時候,學校里早已恢復了一派風平浪靜的模樣。除了高考倒計時的牌子從教室後面被搬到了講台旁邊,一切一如往常。

  無論是鍾辛還是顧老師,有關他們的議論都很快被新的話題所替代。慢慢地,他們像是被集體殘酷地刻意抹殺,再也無人說起。以至於松蘿不得不常常跌入一種奇妙的幻覺——也許很多事情根本就沒有真實地發生過,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如果這時候可以尖叫著驚醒,也許她還能看到鍾辛斜倚在走廊的窗框上,風情萬種地望著操場。也許顧老師還是會假模假式地對她說:「要多多鼓勵陸班枝同學。」

  有一次,她被這幻覺蠱惑,真的尖叫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站在教室中央,用那雙含著熱淚的眼睛,充滿渴望地去看周圍的每一個人。

  她看到很多雙疲憊的眼睛,看到展燁,看到黑板旁邊寫著「倒數17天」的牌子,看到窗戶上自己單薄的影子,忽然間淚如雨下。

  那一天,松蘿十七歲的眼淚就像膨脹的雹子,一塊接著一塊地破碎在畫滿重點符號的卷子上。

  原來魔法並不存在。

  只是很多事情,並不是無聲無息就代表了一筆勾銷。雷雨嘶吼而來之前,天空又何嘗不是清澈得明鏡一般。

  高考結束後第一次回校,張海燕帶來了相機。松蘿問她能不能為自己和班枝拍一張留作紀念,張海燕欣然同意。

  她們站在校門口,頭挨著頭,肩抵著肩,大聲地喊一聲「茄子——」,笑容就被永遠地定格在鏡頭裡。

  接著張海燕邀請班枝為自己和松蘿拍一張,她把相機遞給班枝,自己一蹦一跳地跑到松蘿身邊摟住了她的胳膊。

  班枝一邊倒退著往後走,一邊指揮著她們兩個擺pose。在她的身後是一片藍得發虛的天空,她站在那片天空底下,站在滿世界溫柔的陽光里,美好得像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公主。

  摁下快門的一瞬間,一個肥胖的中年婦女正快步朝班枝走過去。松蘿模糊地看見女人的手裡有什麼在發著光,那光一閃一閃,在經過班枝的時候停在了她的身邊。然後,她用另一隻手輕輕地拍了一下班枝的肩膀。

  當班枝轉過頭去的時候,女人抬起手臂,迅速地揮出一個上揚的手勢。

  「班枝!」


  松蘿尖叫的同時,遠處的班枝痛苦地捂著臉蹲了下去。

  是短刀。

  女人手裡閃閃發亮的東西,是一把短刀,她用這把短刀劃破了班枝的臉。

  「你勾引我老公,害他被停職,我這樣做不算過分。」女人持刀立在班枝身邊,平靜地說完了這一句,才鎮定從容地轉身離開。

  松蘿喊著班枝的名字飛奔過去,像一隻驚懼中的獸,在周圍此起彼伏的尖叫聲里,顫抖著脫下自己的T恤遮住班枝血肉模糊的臉。

  她聽見班枝無比脆弱的聲音在耳邊輕輕地說:「松蘿,我怕。」

  松蘿抱緊她,心如刀絞,淚水一下子迸出。

  這大概是最後一幕了,「嘩——」的一聲,黑暗厚重的幕布砸落下來,結束了有關晏城二中的全部內容。

  熱鬧的校園,來來往往的車流,頭頂雲靄里溢出的光和空氣中甜美的桂花的香氣,都在那些源源不斷的血和淚里變得模糊扭曲,成了有關青春的記憶里尤為鮮活的痛楚。

  3

  耳朵受傷以後,松蘿時常出現幻聽。

  她低著頭給沈江山發簡訊,問他晚上想吃什麼的時候,聽見一聲極輕的嘆息,像肥皂泡泡「啵」的一聲在耳邊破碎。

  她在教室里畫畫的時候,隔著巨大的玻璃窗,聽見遙遠的馬路那頭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嘟嘟——」

  她跑到窗邊向外望去,雨後的街上空無一人,濕綠的樹葉在風中無聲搖曳。


  她在貓殿的吧檯里煮一壺茉莉花茶,展燁把剛烘乾的圍裙遞給她的時候,一陣稚嫩的嬉笑迅疾地掠過耳畔,像童年午後的微風,只一瞬間就消失了蹤跡。

  「你聽見了嗎?」

  「什麼?」

  「笑聲。」松蘿放下茶壺,認真地看著展燁,「一群孩子嬉鬧的聲音,就在剛才,你沒聽到嗎?」

  展燁搖頭,「都十一點了,哪還有孩子出來玩。」

  話音剛落,松蘿又聽到了那陣笑聲,清靈靈地從遠處遙遙傳來。她望向展燁,聽見他說:「還真有啊,這麼晚了,家裡也不擔心。」

  松蘿舒了一口氣,「還以為是我耳朵出了什麼問題。」

  說到耳朵,展燁就問:「傷口沒事了?」

  「嗯,原本就傷得不深,早沒事了。」

  松蘿把茶遞給展燁,他接過去,用那雙狹長的丹鳳眼上下打量著松蘿,「還順利嗎,和狗大夫?」

  「你就不能和班枝學點好?再叫他狗大夫我可跟你們翻臉。」

  「好好好,沈大夫,你們發展得如何了?」

  兩人端著茶托並排坐進沙發里,一高一矮的肩膀無知無覺地抵在一起。

  「幹嗎關心這個?」松蘿問。

  「一家人,關心關心是應該的。」


  「那可真是謝謝您了。」松蘿說,「很順利,不像我和你,沒完沒了地吵架。」

  「別扯到我們,就說你們倆。」展燁說,「程松蘿,你應該還沒和他一起……」

  「展燁!」松蘿氣沖沖地打斷他,「你是不是太久沒戀愛了心理變態啊?怎麼滿腦子都是這些不堪入目的東西?!」

  展燁扭過頭,看著身邊面紅耳赤的松蘿,緩緩道:「你應該還沒和他一起……出遊過吧……」

  「……出遊?」松蘿尷尬地眨了眨眼睛,「還……還沒……」

  展燁也沖她眨了眨眼睛,笑盈盈地繼續說:「那你們開過房了嗎?」

  「你果然是個變態!」松蘿破口大罵,「骯髒下流,齷齪不堪!」

  展燁不以為然,「男歡女愛怎麼就骯髒下流了?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勢必會想要得到她的全部,包括她的感情和身體,這不是很正常的嗎?」

  「是這樣嗎?」松蘿兀自淺笑一聲,「所以在溪村那次,你才……」

  「你又胡攪蠻纏。」展燁打斷她,「那能一樣嗎?」

  預料中的爭吵並沒有發生,只是兩人都不再說話,平靜地陷在沙發里。茶的熱氣漸漸淡了,沉默像霉一般在他們四周蔓延。

  松蘿和展燁第一次單獨出遊,去的是距離晏城一百公里外的古鎮溪村。

  雖然只有兩個多小時的車程,松蘿卻歡呼雀躍得像個頭次參加春遊的小學生。

  展燁還記得那天的天氣很好,老舊的大巴車上擠滿了人。他有些睏倦,頭倚在松蘿瘦小的肩上閉目小憩。只是熾熱的陽光不斷地從他臉上掠過,晃得他不由得擰緊眉頭。矇矓間,有一片小小的陰影投擲下來,他眯起眼睛,看見松蘿伸出小小的手掌替他抵擋光線。

  展燁其實有點心疼,但又想貪享那片刻的溫馨,正猶豫著,聽見她小聲地說:「睡吧,到了溪村我再叫醒你。」她嘴裡含著一塊汽水硬糖,說話間清甜的氣息暖暖地落在他的耳邊。


  展燁忍不住側過頭,就那樣閉著眼睛深深地吻了她一下。

  是甜甜的檸檬味。

  「好多人啊。」松蘿漲紅了臉,聲音弱弱的,另一隻手在展燁的掌心裡滲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下車的時候才剛中午,兩人找了家農家菜吃了午飯,就開始手牽著手在鎮上閒逛。

  人來人往的小街兩旁,走幾步就有一家古老的小雜貨店,賣一些老土的東西,珠串手鐲、繡花鞋墊、陶瓷做的酒瓶,還有現扎現畫的油紙扇。

  松蘿在一個小攤子前看到一雙對戒,極細的素麵銀戒,外面看不出什麼特別,內里卻嵌刻著一對精緻的星月。松蘿喜歡,詢問了價錢,要兩百多。那時候的兩百還很值錢,但松蘿身上的錢也足夠買下,正躊躇著,展燁扯著她就往前走。

  「幹嗎要買對戒?」他問松蘿。

  「為什麼不能買?」松蘿賭氣,「別的情侶也都有啊。」

  「跟人學長白毛聽沒聽過?」展燁沒心沒肺地哈哈大笑,在松蘿奮起追打之前逃之夭夭。

  那時的溪村天很藍,風也淡。

  展燁答應帶松蘿去喝溪村著名的藍莓米酒,戒指的事兒就被她愉快地拋之腦後了。

  這裡盛產米酒,窄長的巷子裡總是瀰漫著甜糯的酒香。松蘿捧著酒壺感慨,真想將來和展燁一起到溪村當兩名酒徒,從日出到日落,什麼也不做,就在街邊飲酒作畫看風景。她說這些的時候,晶瑩清澈的陽光灑了滿目,整個人神采飛揚,仿佛發著光。

  展燁不覺久久地望著,竟忘了和她抬槓。心裡想著其實過她說的那種生活也很好,就在這白牆黑瓦的古老小鎮裡,兩人攙扶著,去走腳下光潔潔淨的石板路,去看牆頭不知名的小花開得灼灼艷艷。

  重要的是,和她在一起。

  臨近黃昏時,天空飄起小雨,絲絲縷縷的雨線給古鎮的黑瓦增添了一份更濃的墨色。


  兩人冒著細雨找了好幾家客棧,都因為周末早已客滿。雨勢漸大時,終於尋到一間客房,卻也是唯一的一間。

  辦好了入住手續,展燁把鑰匙遞給松蘿,說:「要不你先住下,我再去別家找一找有沒有空房。」

  松蘿卻落落大方,「為什麼要分開住?就住這一間。」

  展燁抱怨,「早知道一下車就該先找住處。」

  松蘿忍俊不禁,不由得想起前一天班枝鬼鬼祟祟地給她咬耳朵,「你們兩個單獨出去,按照劇情發展該是這樣:逛到天暗去找客棧,客棧人滿為患,客房只有一間,一個說不可以,另一個說放心吧,絕不會碰你,直到夜深人靜孤男寡女,愛情的火焰最終還是成功點燃了夜空,最後兩個人……」

  「最後兩個人怎麼樣?」松蘿問道。

  班枝高深一笑,朗朗道:「抵達了生命的大和諧!」

  松蘿羞得臉色紫紅,班枝看著有趣更是不住地調侃:「如果展燁真的獸性大發,你怕不怕?」

  沒想到她反倒平靜下來,一本正經地說:「不怕,我那麼愛他,我才不怕。」

  在來溪村的路上,松蘿早已做好了發生點兒什麼的準備,可她卻沒做好什麼都不發生的準備。

  夜裡,展燁把床位紳士地讓出來,自己則用兩張桌子拼成一張床,又和客棧老闆借來了一床被子規規矩矩地鋪好。

  等松蘿洗漱完畢從浴室出來的時候,他正雲淡風輕地在室外觀賞起雨景來了。

  到最後,松蘿只能紅著眼眶傻傻地問展燁:「你為什麼不碰我?是我不性感嗎?」

  他怔了一下,微微笑起來,沒解釋什麼,只是捏了捏她委屈得一塌糊塗的臉頰。

  松蘿卻無比認真地盯著他的眼睛,勢必要一個合理的解釋一般。


  「傻小孩。」展燁哭笑不得,他慢慢地伸出手,手指穿過她濕漉漉的頭髮,溫柔地將她攬進懷裡。

  松蘿的臉貼著他的胸膛,發現他竟然在微微發抖。她疑惑地、猶豫地抬起手臂,環抱住他,像個小孩子,細聲細語地說:「你不是不愛我的,對嗎?」

  他隔了片刻,才啞著嗓音認真地說:「我愛你。」簡單的三個字,呼吸都重了,松蘿不知道他費了多大的力氣才努力克制住了旺盛的衝動。

  「我愛你,正因為這樣,所以才不能欺負你。」他難得溫柔地哄勸她,「我都願意等,你個小丫頭急什麼。」

  於是松蘿放下心來。他不是不要她,他只是在等。

  那一夜松蘿睡得格外香甜,許是遊玩了一整天累著了,又許是因為展燁的目光正溫柔地注視著她,讓她安心。

  清早的時候,她被展燁的吻喚醒。

  吻像清涼的露珠,落在她的額頭,她的眉毛,她的眼睛、鼻子和臉頰,直到她笑著醒來,迷迷糊糊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這是什麼呀?」

  松蘿這才發現無名指上不知什麼時候戴上了一枚精巧的指環,不由得露出幸福的笑顏。

  「對戒啊。」展燁晃了晃自己手上的那一枚,佯裝困惑道,「只是好像有人更喜歡昨天街上看到的那一對,不如我把這對拿去退掉好了……可惜了,鉑金的,花了我好多錢,存了整整兩個學期……」

  「別別別!」松蘿騰地從床上彈起來,樹袋熊一樣緊緊地摟住展燁的脖子,語無倫次地說,「我最喜歡這一對,你買的我最喜歡,不是金的銀的問題,總之我最喜歡現在的這一對!」

  這一次展燁吻住了她的嘴唇,那樣溫柔眷戀的吻,纏綿得令人怦然心動。越來越急促的呼吸里,松蘿忽然想起昨夜自己的大膽,不由得臉頰緋紅,微微移開嘴唇,喃喃地岔開話題:「什麼時候買的啊?」

  「早就準備好的,你啊,總是心急。」

  展燁又啄一下她的嘴唇,痞痞的笑容里滿是陽光般的神情。


  後來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那樣的歲月,和那枚曾在無名指上閃耀過的戒指,都被時間的大風風乾固化,變成海底泥沙中的珍珠,偶爾發出微弱的光亮。

  松蘿的戒指被她用絲絨包好,珍藏在床頭櫃的第二個抽屜里。

  至於展燁的那一枚,她沒有問,也實在沒有去問的道理。畢竟很多事情,問與不問,都只是徒增傷感。

  貓殿的最後一盞燈也熄滅的時候,松蘿突然覺得自己離展燁已經非常遙遠了,他們之間隔著千山萬水,而她已經選擇轉身離開,越走越遠。

  4

  院子裡的盆栽發出新芽的時候,松蘿簽下了《沼澤》的出版合約,開始了與鯨魚島當紅作者鹿嘉的第一次繪本合作。

  收到腳本的那天,貓殿的小劇場正在播放一部悲慘的韓國電影,叫《我腦海中的橡皮擦》,講的是一個女孩患上了阿茲海默氏症,記憶逐漸消退,就像被橡皮擦一點一點拭去一樣。

  電影還沒放完,松蘿早已和左泥抱在一起哭成一團,「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小心把你們忘記了可怎麼辦啊?」

  左泥淚汪汪地說:「我會每天每天提醒你,我是你最寶貝的妹妹,直到你想起來我。你呢,燁哥哥?」

  展燁不以為然,「忘了就忘了吧,除非她自己想起來,我可懶得提醒。」

  松蘿為這個寡情的回答翻了好大一個白眼,才扭頭問身後的沈江山:「你呢?你怎麼辦?」

  沈江山輕描淡寫地掃一眼展燁,才笑著揉了揉松蘿的頭頂,溫和地說:「你不會忘記我,人們只會忘記一些不好的記憶。」

  展燁輕笑一聲,「是嗎,不見得。」

  松蘿怔了片刻,餘光瞥見起身續茶的展燁,他悠閒地伸了一個懶腰,將滾燙的熱水衝進茶壺裡,一團一團的白霧升起,松蘿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見耳邊又響起一聲短促的嘆息。

  「對了姐姐,」片尾曲響起的時候,左泥說,「上次你說肖鎮他們公司的李總其實是個放高利貸的老渾蛋,還記得嗎?」


  松蘿點點頭,腦海中浮現出八分男打砸店鋪時那張凶神惡煞的臉。

  左泥翻出手機,滑動著屏幕,說:「前幾天我在整理手機視頻的時候,正好找到我們在青果酒館拍到的鬧事場面,喏,你自己看看,這個人到底是不是李總。」

  松蘿接過手機按下了播放鍵,雖然當時場面極其混亂,但手機還是清晰地拍下了每個人的樣子。她盯著領頭那人反反覆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一身西服,短髮蓄鬍,眉宇間全是陰狠氣息。

  「怎麼樣,姐姐,是不是你看錯了?」左泥問。

  松蘿擰眉道:「有沒有李總的照片?」

  「有。」左泥拿過手機鼓搗了片刻,又遞給松蘿,「就是這張。」

  照片裡的男人眉宇俊朗,文質彬彬,與視頻中的那一個差距甚遠。這樣不同的兩個人,她竟完全分不清究竟哪一個才是和她在匯茂飯店相過親的男人。仿佛有關那一天的記憶被神不知鬼不覺地勾兌過,變得模糊不清。

  松蘿慌了神,眼睛死死地盯在手機上,記憶的碎片一塊一塊地在她的瞳孔里渙散著。

  「姐姐你沒事吧?」左泥察覺她的異樣,緊張地問。

  松蘿沖她勉強地笑一下,說:「可能那時候看錯了,真是鬧了個大笑話。」

  「我就說嘛!」左泥鬆了一口氣,「一定是你看錯了。」

  「什麼東西看錯了?」沈江山拿了車鑰匙走過來。

  松蘿搖搖頭,「沒什麼,走吧,我送你出去。」

  夜已深了,小巷盡頭的路燈像一輪小小的月亮亮在盡頭。

  沈江山牽著松蘿的手走出貓殿,踏進門前的一小片燈光里。


  「明天見。」松蘿踮起腳啄了一下他的臉頰,「小心駕駛。」

  沈江山的手卻遲遲不肯放開,他牢牢地攥著她,像攥著一絲溫暖的依靠,「松蘿……」

  「嗯?」

  「搬到我那去,可以嗎?」

  她靜了一會兒,才說:「怎麼突然這麼說?」

  江山無助地笑了一下,「對不起松蘿,可是我必須承認,我開始嫉妒展燁了。」

  夜色沉寂,松蘿垂下頭,安靜地聽著沈江山對她說的話。

  「從前你問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你的,我告訴你是從你買栗子的那一天開始,你可能不知道,這是真的。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是我去兒童館接佑佑,他把你指給我看,說你是他最喜歡的老師。我就遠遠地看著你,你趴在美術教室的大桌子上睡著了,可是卻緊緊地擰著眉頭,我就在想,你是做了什麼夢啊,睡得那麼不安穩。

  「那之後我總能碰到你,也時不時地和你打招呼。可是你每次見我都好像對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後來我才發現,不只是對我,你對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總是心不在焉的,像你書桌上擺著的那個夢遊娃娃。

  「沒多久,我在接佑佑的時候碰到展燁來給你送雨傘,那天下著很大的雨,你從他手裡接過雨傘,站在兒童館門口那一塊乾燥的地方和他揮手說再見。我看見他的車開出去很遠了,你還站在原地失神地看著車消失的地方,直到佑佑喊了你一聲,你才一下子衝進大雨里,然後轉過來沖我們笑。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你哭了,你站在大雨里逞強的樣子還怪讓人心疼的,看得我很不是滋味。

  「到此為止,我都還以為自己只是對你產生了好奇心。直到那年冬天,我在街上遇到你,你正在街邊買一包栗子。我原本是要走過去和你打個招呼,可是有個小乞丐比我先一步叫住了你。我看著你脫下自己的帽子戴在他的頭上,看著你牽著他的手過了馬路,看著你們坐在路邊的小飯館裡一起吃飯,一起剝烤栗子的殼。那天的你看上去很快樂,我第一次見你笑得那麼開心,像個孩子一樣。我就像鬼迷了心竅一樣,竟然站在飯店門外一直看著你們在那涮火鍋。後來你結了帳,出來時還在飯店門口和那個小乞丐一起堆了一個小雪人。最後你把錢包里所有的錢都給了他,你們互相敬禮,笑著說再見,『有緣江湖再見』,你一本正經地這樣說。我就想有你這樣的女生做女朋友,人生一定不會太無趣。

  「後來我差點撞到你,看著你在醫院病床上哭得那麼難過,我就忍不住過去抱住你,看著你靠在我懷裡慢慢平復了心情,忽然就有那麼一瞬間,我希望你能在我的懷裡多依賴一會兒,我發現我不想放開你。那時候我就在想,到底是哪個王八蛋總在跟你過不去,如果是我,肯定不會讓你這麼難過。

  「沒想到那之後沒多久,你真的成了我的女朋友,我開心得快要瘋掉了,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覺得自己像撿了寶。可是慢慢地,我發現你和展燁之間並不是不愛了,你們都只是在克制著自己的愛,這讓我感到很害怕。松蘿,我真怕有一天我會失去你。我甚至怨過你,你不該讓我發現這個……不該讓我發現你們在我不曾參與過的歲月里培養的那些習慣和默契,不該讓我發現你們看著彼此的時候那種因為刻意隱藏而發抖的眼神……我原以為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夠了,可現在不行,因為我愛你,比我想像的更愛你,所以我受不了這個。

  「你看……我多可笑,曾經信誓旦旦地說了那麼多冠冕堂皇的話,最後卻還是打著愛你的旗號來要求你了……」

  他說了那樣久,久到松蘿的內心開始微微地疼。


  她忍著痛,抬起頭凝視著他的眼睛,聲音很輕,「對不起,江山。我以為你明白,我和展燁不可能回到過去。直到現在我才發現我錯了,我不該自以為是地強迫你,把你定義為我們之間必須成熟、必須忍耐的那一個,這對你不公平。」

  「松蘿,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

  「可是從一開始你就知道不是嗎?」松蘿慘澹地笑了一下,「一開始我就和你坦白了一切,事到如今,為什麼你又會突然對那些過去的事情耿耿於懷了呢?」

  「因為展燁並不只是你的過去。」沈江山慢慢地說,「就在剛才,他還坐在你和我的身邊。他不只是你的過去,還是你的現在,甚至未來的每一天,他都在那。」

  「如果你在意的是展燁本身,而不是我的想法,那麼即使我搬出貓殿又能改變些什麼?」一種深深的無助在這個時候湧上來,她遲疑了一下,從沈江山的掌心裡扯出自己的手,「實在受不了,你可以選擇和我分手。」

  松蘿沒料到自己竟然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既違心,又荒謬。其實在分手兩個字脫口而出的那一瞬間,她就已經開始後悔了,心裡湧起歉意,可「對不起」這三個字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於是她就在沈江山受傷的目光里轉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草率地結束了他們之間的第一次「爭吵」。

  5

  當天夜裡松蘿的智齒開始發炎,她被鑽心的疼痛驚醒,黑暗中去摸腫脹的右臉,卻摸到完全歪掉的臉部輪廓和一片濕漉漉還未乾透的口水。

  她嚇得跌跌撞撞衝進展燁的房間,含糊地嚷:「展燁,快起來,我好像中風了!」

  凌晨兩點,月光灑滿貓殿的後院。

  待松蘿鎮定下來,展燁才把藥片和溫水一起遞到她面前,無奈地笑了笑,「看把你嚇的,我保證,你只是智齒發炎,絕對沒有中風。」

  松蘿艱難地吞了兩粒消炎藥,微微鬆了口氣,「真倒霉,最討厭去看牙科。」

  展燁抽出紙巾替她擦了擦嘴角的水漬,說:「明天我有畫展走不開,讓沈大夫陪你去醫院吧。」

  松蘿盯著剩餘的水,手指輕輕地扣著杯沿沒有說話。

  「怎麼了?吵架了?」


  「不是……」松蘿伸手摸了摸腫脹的臉,「是我把事情搞砸了。」

  他看著她,收斂了玩世不恭的笑意,「發生什麼事了?」

  她眼睛裡起了一層霧,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他想讓我從貓殿搬出去。」

  「你怎麼說?」

  她搖搖頭,「都是些氣話。」

  展燁只是看著她,沒再多話,仿佛一切瞭然於胸。

  夜風很大,吹亂了他們的頭髮,院子裡的闊葉植物也在風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過了很久,展燁忽然放低了聲音問道:「會搬走嗎?」

  「早晚的事嘛。」松蘿語氣溫柔地回答,「即使不是因為沈江山,將來也還是會搬走的吧,你和我,都會有自己的家庭,到了那個時候,如果我還賴在這裡不走,實在是太沒有良心了。」

  「說的也是。」展燁朝後倚在藤椅上,舒展開手臂,微笑道,「啊……原來我們去讀大學的時候,爸媽是這種心情。」

  「少來。」松蘿喝光了杯子裡的水站起來,「快睡吧,明天還要忙畫展的事。」

  「嗯,你也是,明天記得去牙科。」

  兩人踩著一地的月光,各自走向自己的房門。

  「展燁,」開門的同時,松蘿喃喃地說,「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

  「嗯。」展燁背對著她,並沒有回頭。

  「你為什麼不問問我,當初為什麼要和你分手呢?為什麼一定要自以為是地以為是我在無理取鬧……」

  他靜默了片刻,就在松蘿開始後悔說了無用話的時候,他的聲音輕微地,仿佛幻覺般傳進了她的耳朵。

  「那麼你呢?」

  為什麼不問問我,當初為什麼會答應和你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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