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024-09-12 22:07:24 作者: 墨小芭
  沼澤

  「不要住在我這裡,走開!」小橡樹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

  「可是,我很想住在你這裡!」小松鼠真誠地說。

  小橡樹聽了有些吃驚,因為從來沒有人對他這樣說過。

  ——《小橡樹》

  1

  最後一顆智齒被拔除的時候,松蘿決定去給沈江山道個歉。她受夠了自己整日守著電話心神不寧的樣子,像個彆扭的傻瓜。

  那天的天氣很好,晴空萬里,前一夜的大雨給整座城市勾兌了清新的植物氣息。

  松蘿拎著食品盒推開栗園的門,門上的小鈴鐺一如既往地發出叮噹叮噹的聲音,只是迎出來的卻是助理醫師王諾,「嗨,松蘿,最近怎麼都不見你來?」

  「有點忙。」她有些底氣不足地說,「對了,給你們帶了咖啡和點心。」

  「你可真是個小天使,正好大家都有些犯困。」王諾接過咖啡,給店裡的同事一一分下去,這才發現多出一份。

  他莞爾一笑,「只可惜沈大夫沒口福,他一早就說有事出門去了。」

  「他出去了?」松蘿難掩失望,「去哪兒了?」

  幾個人面面相覷,「這我們就不知道了,大夥都以為是去找你的,要不打個電話給他?」

  松蘿搖搖頭,勉強擠出一張無所謂的笑臉,「算了,我也沒什麼事,就是路過進來看看。」

  出了栗園忽然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回去的路上她走得極慢,心不在焉地踩著婆娑的樹影。

  快到貓殿的時候,松蘿忽然看見長長的巷子裡站著一隻巨大的猴子,雖然明知是穿著猴子玩偶裝的人類,但冷不丁一瞧還是差點把她嚇一跳。

  巷子狹小,猴子占去了大半的空間,若要過人,必然會擠在一處。松蘿正思忖著要不要繞路回去,卻見那猴子歪頭朝她這邊看了一眼,隨即一晃一晃地走過來。

  她便側身站在一旁,等著猴子先走,春天的微風裡,猴子滑稽的大腦袋晃啊晃,它那打著捲兒的長尾巴也晃啊晃,晃得松蘿的心情變得很蓬鬆。

  到了巷子口,猴子卻站定不再走,就那樣堵在松蘿面前,突然展開笨拙的臂彎猛地將她抱在懷裡。

  松蘿倒吸一口涼氣,尖叫著拼命掙扎,腦海里一股腦湧出的全是電視劇里的驚悚刑事案件,她怕極了,揮舞著手臂用力去捶猴子的腦袋,打得猴子連連慘叫:「松蘿別怕,是我,是我。」

  就在松蘿險些急出眼淚的時候,猴子放開她,慌亂地摘下頭套,露出一張白淨溫和的笑臉。

  「沈江山!」松蘿淚眼婆娑地看著他,這才平靜下來,「怎麼是你,嚇死我了……」

  「對不起。」沈江山滿眼的歉意,「我就是想來和你道個歉,沒想到弄巧成拙,把你嚇到了。」

  松蘿被他窘迫的樣子逗得「撲哧」一聲笑出來,伸手擦去他臉上的汗水,「虧你想得出來,這下更得罪我,看你怎麼辦。」

  他笑起來,用那雙白馬般的眼睛真誠地看著她。

  「你就當我是後山上的猴子,原諒我好了。我撿了個橡子帶給你。」他笨拙地用著村上春樹的句子,遞給她一個小小的禮盒。

  原來是為了說這樣一句話,才把自己打扮成了一隻大猴子。

  松蘿懷揣著滿滿的溫柔接過去,在他的注視下抽出金色的纖細緞帶,是一條橡果形狀的吊墜,小小的一顆,閃爍著璀璨光芒。

  是去年冬天她在商場裡見過的那一條,她很喜歡,卻沒捨得買給自己。

  但松蘿並沒有和沈江山說起這個,很多奇妙的時刻,甜蜜的瞬間,即使不去解釋,也足以令人怦然心動。


  她只是把吊墜交給他,轉過身去,允許他笨拙地為自己戴上。小小的橡果垂在她漂亮的鎖骨之間,晶瑩得像一場剔透的夢。

  「我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她說。

  「當然有。」沈江山扳過她的肩膀,輕輕地吻了她一下,「可我不對的地方更多,更不應該,所以我道歉。」

  松蘿說:「是我不對,你說了那麼多好聽的話,我卻只抓著自己不愛聽的那一句和你發脾氣。」

  沈江山說:「我不該拿自己的不安全感去折磨你。」

  「我不該隨隨便便說分手。」松蘿抬眼看著他,「其實說完我就後悔了,我並沒有真的那麼想。」

  「這倒是。」沈江山放開她,一本正經地說,「這樣隨隨便便說些不負責任的話,很容易傷害到我幼小的心靈。」

  「所以不是道歉了嗎?」松蘿慚愧地垂著頭,揪了揪他玩偶裝上的毛。

  「只是道歉的話無法撫平傷害啊,可憐我受傷的心。」

  「你的心靈就那麼脆弱嗎?」

  「你才知道啊?」他做起可憐狀,「哎喲,疼啊,疼得一塌糊塗,不只是心靈,還有我的頭,剛才被你暴打了幾下現在暈得厲害。」

  剛才那幾拳是真的用了全力的,松蘿不禁擔心起來,「沒事吧,你可別嚇我?」

  「你說呢?」沈江山眨了眨眼睛,「可能吃頓豐盛的晚飯可以緩解一點。」

  她「嘁」了一聲,牽住他的手,「沈大夫好有出息。」

  他反握住她的手,像一個怕被丟下的小孩子,一路牽住她,「就這點出息,全用在你身上了。」


  天空還和方才一樣瓦藍,陽光卻比剛才更勝了些,那些溫柔甜蜜的光線瀰漫在周圍的空氣里,使松蘿的眼睛裡閃耀著奇異的柔情。

  2

  沈江山給自己放了假,和松蘿一起驅車去逛菜市場。

  晏城菜市場有個別致的名字,叫萬象農貿市場,包羅萬象的那個萬象,它也的確配得上這個名字,在晏城人的心裡菜市場就像神的菜園子,主宰著整個晏城的餐桌。

  松蘿還記得小時候,展叔叔總帶著她和展燁來這裡逛,那時候的展叔叔又年輕又英俊,騎著一輛擦得鋥亮的二八自行車,前面伏著松蘿,後面馱著展燁,在晏城不冷不熱的春風裡靈敏地穿梭。

  從前的那些菜販子好多都與他熟識,大老遠見了就要喊他,年紀大的喊:「小展又來買菜籽啊?」年紀小的就喊他展大哥,松蘿更喜歡聽人喊他展大哥,像在喊一個威風凜凜的俠客,「展大哥不買兩斤藕哇?」

  如今萬象的菜販子換了一批又一批,松蘿挽著沈江山的胳膊逛了大半圈,竟沒碰到一個熟面孔,倒是好幾個攤販招呼了沈江山:「和老婆買菜哦?好久不見你們兒子了啊?」

  沈江山笑吟吟地拿起一捆芹菜,「您記差了,那是我侄子,出國去了。」

  「哎喲,瞧我這記性。」菜販子上了稱,裝了袋,「你們兩個生娃娃沒呢?」

  「還沒呢。」

  「那可要抓緊的哦!」

  沈江山只當沒看到松蘿滿臉通紅的窘樣,滿面春風連連應著:「是了是了,是要抓緊的。」

  羞得松蘿又急又惱地狠捏了一下他的手。

  買完了青菜,又在海鮮區稱了魚蝦,水果區買了櫻桃和草莓,都是些松蘿愛吃的。

  路過賣種子的小攤,松蘿忍不住停下腳步。如今買種子的人不多了,比起其他攤子這裡難免顯得有些冷清。


  年輕的攤販見了客人忙問要找什麼種子。

  松蘿撓撓頭,抱歉地笑一笑,「我不知道,只是想看看。」停了停,指著一個沒有標籤的小空瓶問道,「這是什麼種子?」

  小伙子咧嘴一笑,「不瞞您說,這攤啊是我替爺爺看的,這不,一個沒注意讓一個小孩子撕了包種子,標籤也教他撕得稀爛,我只好撿起來裝瓶子裡,等爺爺來給看看。」

  松蘿拿起小小的玻璃空瓶對著陽光看了看,也實在看不出個所以然,倒是勾起了滿滿的好奇心,便道:「不如你把這種子賣給我,我回去種種看,看能結出個什麼怎麼樣?」

  小伙子面露難色,「可我既不知道是什麼種子,也不知道該賣個什麼價錢,賣少了怕爺爺說,賣貴了又對不住你們。」

  一旁的沈江山給他出了個主意,「你看下店裡最貴的一包種子是多少錢,照那個價格賣給我們就好,這樣既不會虧了爺爺,也滿足了這丫頭的好奇心。」

  這辦法獲得了一致好評,沈江山便買下了種子遞給松蘿,「想不到你還有養花養草的雅興。」

  「我可養不好。」松蘿心虛地嘆一口氣,「倒是展叔叔最擅長蒔花弄草了,如果他在,一定能一眼瞧出這是個什麼種子。」

  「你說的是展燁的父親?」

  松蘿點點頭,「小時候,每到春夏,展叔叔都會在院子裡種下各種各樣的蔬菜和花卉,還總拉著我和展燁一起,教我們分辨哪個是草炭土、哪個又是松枝土,他說我們性子急火氣旺,多接觸泥土,養心性。」

  「原來那個冷冰冰的小子竟有個這樣好性情的父親。」

  「啊,抱歉。」松蘿意識到自己又在無意間提到了展燁,聲音低了下去,「對了,買了這麼些菜,晚上你想吃什麼?」

  「餃子。」他笑著說,「我想吃餃子。」

  「怎麼突然想吃這個?」松蘿問。

  「從前我最羨慕人家吃餃子,一大家子坐在一起,剁餡兒的剁餡兒,擀皮兒的擀皮兒,等水燒開了,餃子下了鍋,蒸得滿屋子都是那種團圓的味道。」他臉上滿是憧憬的神色,「那時候我就想,等以後成了家,一定要在家裡煮餃子吃,讓我家也飄滿團圓味兒。」


  「誰和你成家了?」松蘿撇撇嘴,牽著沈江山的手卻握得更緊了,「不過先說好啊,我包得不好看。」

  他飛快地吻了一下她泛紅的臉頰,笑著說:「沒關係,我不嫌棄。」

  松蘿總覺得那是一個神奇的下午,好像所有的人、事、物,所有的空間、宇宙、星辰大海,都被一種神奇的氣場扭旋得無限緩慢而柔和。

  他們圍著一樣的圍裙,在沈江山家的廚房裡分工合作,松蘿洗菜,江山和面,他手上還沾著麵粉,忽然湊近她的臉吻了她一下。松蘿看著他得逞的壞笑,惡作劇地將手上的水珠彈在他臉上,江山手一抹,臉上花白一片,惹得松蘿笑得前仰後合。他狡黠一笑,伸手在她的唇上畫出兩撇白色的八字鬍。

  小小的廚房裡笑聲滿溢,檸檬色的光溫暖地照在他們身上。

  餃子下鍋的時候,松蘿真的聞到了沈江山說的「團圓味兒」,那是一種讓人變得寧靜溫柔的味道,像森林裡松鼠家門前蓬鬆的乾草堆,像被陽光烘得暖暖的狗肚皮,像媽媽塗滿雪花膏的手掌,像一切充滿安全感的味道,這樣的味道隨著熱騰騰的蒸氣從廚房裡瀰漫開來,躥入鼻息,鑽進心窩。

  沈江山盛好餃子的時候,松蘿的醬油醋也調好上了桌。兩人面對面坐在鋪著藏藍色格子桌布的餐桌上,心滿意足地看著彼此傻笑。

  剛才包餃子的時候,兩人往其中一個餃子裡包了一枚硬幣,沈江山說這是他們家鄉的習俗,吃到幸運硬幣的人可以實現自己的願望。

  松蘿笑他,「上帝那麼忙,不會因為我們吃到五毛錢就幫我們實現願望的。」

  「不如這樣,」沈江山毫不介意被潑了冷水,「我們兩個中沒吃到硬幣的要滿足吃到的人一個願望。」

  「好啊。」松蘿興致滿滿,「吃到硬幣的是幸運兒,沒吃到的是臨時上帝。」

  為了爭做幸運兒,兩人吃得津津有味的同時又都虎視眈眈,一盤吃完額頭上已是一層細密的汗。

  松蘿搶先吃起了第二盤,沈江山火速趕超,才吃了兩個就孩子一樣興奮地振臂歡呼:「程松蘿,你是上帝了。」

  松蘿泄氣地「嘁」了一聲,伸手揉亂了他的頭髮,「那說吧,幸運兒,告訴上帝你想實現什麼願望?」

  沈江山卻不說,只像捧著寶藏一樣捧著硬幣在水龍頭下細細清洗,「現在還沒想好,我要把它好好地保存起來,將來想到了再告訴你。」


  淋灕水聲里,松蘿望著他的背影,心裡的某個角落忽然就軟軟地塌陷了一塊。她忍不住走過去從身後抱住他,臉頰貼在他的背上。

  「怎麼了,松蘿?」他停下手裡的動作柔聲問。

  松蘿像貓一樣把臉在他的白色襯衫上蹭了蹭,才喃喃地說:「江山,等我畫完《沼澤》就從貓殿搬出來。在那之前給我點時間,讓我先用所有精力忙完這份工作,你知道我很難一心二用,好嗎?」

  沈江山沉默片刻,才語氣溫柔地對她說:「不要急,等你自己願意。」

  3

  松蘿拎著兩盒餃子回到貓殿,是臨走前沈江山用保鮮盒裝好交給她的,一盒給夏難,一盒給展燁。

  「怎麼還有我的份兒?」展燁打開蓋子聞了聞,徒手捏起一個丟進嘴裡。

  「江山要我帶給你們。」松蘿不無驕傲地說,「他說要公平地愛戴我身邊的每個人。」

  展燁翻了個白眼,「他以為自己是上帝?神愛世人?」

  「他是幸運兒,我才是上帝。」松蘿一本正經地說完,在兩人莫名其妙的視線中回到自己的房間。

  那一夜她睡得格外安穩,只做了一場不疾不徐的夢,夢裡的她走在秋天的森林裡,踩著厚而鬆脆的落葉,每一個腳印都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

  她虔誠地走,一步、一步,不知疲倦,似乎想要走到森林的盡頭,看一看森林裡隱藏的秘密。

  是左泥打來的電話打斷了松蘿走近真相的腳步。

  她在清晨的陽光里眯眼看了一下手機屏幕,有氣無力地說:「左泥,可憐可憐我,現在才早上六點,這是在謀殺你知道嗎?」

  「姐姐你快打開電視,晏城一台,一定要和燁哥哥一起看!」左泥興奮的聲音像銜著露珠的百靈鳥,「好了,我還要打給班枝姐和游游哥呢,是晏城一台!」


  「千萬別那麼做,班枝會殺了你……」話沒說完,左泥已經掛斷了電話。

  松蘿哀號著爬出被窩,用腳尖踢了踢展燁的房間,「起來啊,Morning angle要我們起來看電視,一定要一起看。」

  「神經病……」

  屋子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幾秒鐘後頂著鳥窩頭的展燁打開房門,松蘿聞到一室的煙味,不由得擰緊了眉頭,「你菸癮這麼大?」

  「你瓶頸喝咖啡,我呢就抽菸,彼此彼此。」

  「喝咖啡可不會污染環境!」松蘿氣急敗壞地走進去打開所有的窗。

  春末的微風連同清晨略顯寡淡的陽光一起湧進來,衝散了屋裡的煙味和黑暗。

  展燁按照松蘿的指示調出晏城一台,電視裡正在播放《早間新聞》。兩人披著薄毯席地而坐,強撐著睏倦盯著電視屏幕上的女主播。

  「違規注射整容藥品,冒牌整容師三天培訓上崗,整容醫院無照經營……在整容業快速發展的今天,種種行業亂象令人觸目驚心。本台記者通過暗訪、採訪爆料線人、專家等各方人員,對整容亂象進行了深入調查。下面就讓我們一起來看一下『美容黑作坊』究竟有多黑。」

  畫面一轉,是暗訪記者在黑心美容醫院採訪的畫面,雖然做了後期處理,但松蘿還是一眼就認出電視裡的暗訪記者就是左泥。

  「這臭丫頭!」

  松蘿氣得頭大,找出手機就要打給左泥,被展燁壓了下來,「她現在正在興頭上,你不要給她潑冷水。」

  「這電視台也不是人,她一個實習生至於讓她去冒這樣的風險嗎?」松蘿急火攻心,「這要是被發現了怎麼辦?槍打出頭鳥,她就不怕人家打擊報復!」

  「她是一個記者。」展燁提醒她,「揭露真相是她的工作。」

  「可越是接近真相就越是危險!」松蘿心有餘悸,「說我自私淺薄也好,說我愚昧無知也好,左泥是我妹妹,我不願意她冒半點風險。」


  「你冷靜點松蘿。」展燁拍拍她的後背,「她已經長大了,不是那個哭哭啼啼地追著我們跑的小妹妹了。」

  話音剛落,左泥的電話打了過來,松蘿深吸一口氣,才堅持用平常的口吻接起了電話。

  「姐姐,看到了嗎?那是我做的專題!」左泥歡呼雀躍的聲音讓松蘿覺得自己方才的確有些小題大做,「這是我當記者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是一個真正的記者,揭露真相,曝光罪惡,原來是這樣神聖的感覺!」

  既然這樣,那些脫口而出的擔憂和嘮叨只能被松蘿吞進了肚子裡。

  「你啊,」她語氣溫柔地說,「從小到大,就你的正義感最強。」

  身邊的展燁轉過頭來看向松蘿,她也看著展燁,他們在彼此的眼睛裡讀到了相似的內容。

  如果這世上人人都和左泥一樣,是不是大家都能輕鬆快樂許多?

  沒有愛情未滿的曖昧,也沒有不便解釋的灰色地帶,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正義即是正義,真相只是真相。

  很可惜,對大多數的人來說,那些模糊不清的地方才更安全。

  4

  還未入夏,天氣已經漸漸變得炎熱起來。

  《沼澤》進行得還算順利,這讓松蘿的時間比起往日充裕了一些。不去兒童館的日子,她會在班枝的店裡找一個角落整理《沼澤》的分鏡,然後徒步去栗園和沈江山一起共進午餐。

  一個飄著毛毛細雨的午後,松蘿發現沈江山的辦公桌上多了一個彩虹條紋的空花盆。

  「這是打算種什麼用的?」她覺得可愛,忍不住問道。

  「買給你的,一直忘了帶過來。」沈江山把花盆遞過去,說,「給你拿去種上次那些不知名的種子。」


  「你不說我都快把這事兒給忘了。」松蘿從包里翻出小瓶子,心虛地晃了晃,「還在包里,竟然都沒拿出來過。」

  沈江山笑話她懶,當即帶著松蘿去附近的花圃挖了些沾著濕氣的泥土。兩人就蹲在辦公室徒手把種子埋進了花盆裡。

  「你猜它會長出什麼來呢,花草還是蔬菜?」松蘿掩不住迫不及待的好奇心。

  「蔬菜吧,生菜、香菜之類的。」

  「我猜是一朵花,白色花瓣的那一種。」

  「輸的刷一周的碗。」

  「一言為定。」松蘿趴在桌子上,用食指輕輕地敲了敲彩虹花盆,「不如就放在你這吧,才種下去就要搬到我那,恐怕要水土不服。」

  沈江山哧的一笑,「也好,我保證好好照顧它。」

  「我也會每天來看望它。」松蘿微笑著站起來,「不打擾你工作了,我約了左泥一起去圖書館。」

  沈江山也站起來,順勢在她的唇上輕輕一啄,「晚上見。」

  松蘿笑,「誰說晚上要來了?」

  他一臉的委屈,「小英雄最近不忙嗎?」

  「她今天閒著呢。」松蘿踮起腳親了一下他的臉頰,「明天見。」

  由於不是周末,圖書館裡的人並不多,松蘿買好咖啡,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等著左泥。

  一本畫集翻了大半,窗外的雨勢也漸漸轉大,左泥一直不來。松蘿看一眼手錶,已經超過約定時間近一個小時。她有些擔心,出去撥打了左泥的電話,聽筒里傳來女人漠然的聲音: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又打給肖鎮,他在電話里嘆了口氣,聲音里滿是疲憊,「對不起,我們才剛吵了一架,她賭氣出去,可能因為這個沒去赴約。」

  「下著這樣大的雨,她帶傘了沒有?」松蘿不掩慍怒,從前只覺得左泥在他家裡受些委屈,好歹肖鎮是百分之百向著左泥疼著左泥的,可現在敢情是一大家子合起伙來給她氣受。

  「……我不知道。」肖鎮說,「當時都在氣頭上,我……我沒注意這個……對不起……」

  「你和我道歉有什麼用?受完了委屈又受氣的不是我,被你們家女眷連蒙帶騙占光了便宜的也不是我,犯不著我來聽這句對不起。」

  那邊沉默了片刻,才又開口:「我去找她,找到了讓她給你回電話。」

  真是誰都要捏一捏軟柿子才覺得不吃虧。

  松蘿氣呼呼地收拾了東西,才走到門口,電話響了,是沈江山,「還在圖書館嗎?」

  她聲音懨懨的,「嗯,正打算回去。」

  話音剛落,響起一聲車笛聲,循聲望去,緩緩下沉的車窗里是沈江山微笑的臉。

  「你怎麼來了?」松蘿展開笑顏。

  「雨下大了,給你們送兩把傘。」他下了車,撐傘遮住松蘿的頭頂,「左泥呢,這是要去哪兒?」

  「別提了。」松蘿說,「和肖鎮吵架放了我鴿子。」

  他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去我那吧。」

  「不去了,趁著靈感還在,我想回貓殿繼續畫一會兒畫。」

  「也好。」


  他為她打開車門,語氣里有淡淡的失望,但仍是把她送回了貓殿。

  以後的日子裡,每每回想起這一天,松蘿就免不了要為自己的粗心深深地懊悔。如果再仔細一點,如果再留神一點,如果再緊張一點,說不定,左泥就不會經歷那些,僅僅只是想起,就讓人痛不可擋的遭遇。

  5

  左泥失蹤了,在那個下著雨的五月。

  七天後,警方在郊區的一處廢棄工廠里找到了左泥。

  清晨的晏城,燈光暗去,薄霧瀰漫著寒意,工廠陰暗的一角蜷著一個女孩,手腳綁著,身上僅蓋著一條骯髒不堪的男士工裝褲。

  那是傷痕累累、不成人形的左泥,遠遠看著就像一個殘破不堪的人偶,空洞的眼睛裡沒了淚,也沒了光。

  見了那樣的左泥,沒有不落淚的。

  只有她媽媽一直在哧哧地笑,松蘿媽心疼自己的姐姐,要拉她走,她卻笑得更痴了,通紅的眼睛裡仿佛要笑出血來,「芬芳,你們還有眼淚能為我女兒流,真好啊,我怎麼就沒有淚了呢,沒有了,半點兒都沒有了……」

  之後便沒人再去攔她,任她對著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左泥哧哧地傻笑。

  只有一次,肖鎮來了,左泥媽臉上的笑瞬時就被憤怒席捲得一乾二淨。她抓起桌上的水果刀撲過去,喉嚨里發出混沌的咕嚕聲,一刀刀扎在肖鎮身上。

  肖鎮不躲,胳膊和肩膀都挨了刀,依舊呆呆立著,動也不動,仿佛失了痛覺。

  幸好松蘿和江山剛好走進病房,一個抱緊自己的姨媽,一個把肖鎮拖出去喊來護士檢查傷勢。

  護士見他渾身是血,拿起電話就要報警,被肖鎮急急地攔住了,「別別別,阿姨和我鬧著玩呢,我沒事,你看我一點事沒有。」

  「哪有這麼鬧著玩兒的?!」小護士滿臉狐疑。


  肖鎮苦笑,「我們家都愛這麼鬧著玩,您要沒事還麻煩您幫我包紮一下。」

  松蘿安撫好了姨媽才去找了肖鎮,這些日子他也不好過,幾乎就住在住院部的休息區里,又怕刺激了左泥媽,只能到處躲躲藏藏就為了趁病房裡沒人的時候偷偷地看上左泥一眼,不能靠近,只能隔著小小的窗口望一望。

  他見松蘿來了,渙散的目光又重新找回了焦距,乾裂的嘴唇張了張,半天才問出一句:「她還沒醒,是嗎?」

  松蘿眼睛裡的恨,早在這些天裡左泥反反覆覆的搶救給磨得所剩無幾了,悲慟褪去了,恨意褪去了,浮上來的是深深的自責——我恨人家做什麼,自己的妹妹沒來赴約,自己竟一點兒擔心也沒有。

  見她不語,肖鎮胡亂地抹了把臉,稀稀疏疏的胡楂上落下皮屑。

  他說:「我只是想看到她醒過來,等她醒了,你們殺我解氣我不會多說一句廢話。」

  松蘿的眼睛驟然一緊,「誰要殺你了?」

  肖鎮看一眼護士,急忙說:「是了,沒人要殺我,都是鬧著玩兒的,你看,傷得淺,一點事沒有。」

  松蘿這才看見他身上觸目驚心的傷口,肩膀挨了三刀,胳膊挨了一刀,刀口很深,縫了數針。可比起左泥受的那些……那些她想都不敢想……只要一有空閒,那些可怖的想像就會把她吸進無盡的黑暗裡,用力絞著,逃都逃不掉。

  松蘿淒楚道:「她守著左泥幾天幾夜地不吃不喝,沒那個力氣殺你,也沒那個力氣再跟你鬧著玩。你走吧,別再刺激她,下次未必這麼巧被我們碰到。」

  肖鎮怔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點了點頭。

  松蘿還想說點什麼,被突然傳來的騷動打斷了,她聽見姨媽的聲音歇斯底里地叫著:「醫生!快來看看我女兒,她睜眼了啊!醫生!快來看看我的女兒啊!……」

  呼啦啦一群人的腳步往左泥的病房涌去,肖鎮猛地站起來,驚得護士大叫:「傷口還沒縫完,你怎麼亂動啊!」

  松蘿比他搶先一步擋在門口,「不准去!」

  「求你了,我就去看一眼,就一眼。」他幾乎就要跪下。


  「肖鎮,」松蘿煩躁地抓了抓頭髮,「請你大發慈悲,給她們一條活路。你若真那麼在乎左泥,就收起你那廉價的擔憂,給她時間,至少讓她先穩定下來。」

  「……對,你說得對……」肖鎮跌坐在椅子上,「她才剛醒,我不能刺激她……你去吧,你去看看她,我保證我不去……」

  松蘿悲傷地點一下頭,走出去兩步,聲音輕輕地說:「別怨姨媽,出了這樣大的事,犯人又還沒有落網,她總得怨恨些什麼,才能支撐著自己活下去……」

  她背對著,肖鎮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忽然間心裡像是被砸出一個巨大的坑,眼淚簌簌地落下來,「我知道,對不起……」

  病房裡,左泥醒著,卻又像陷入了更深的睡眠,那樣虛弱單薄。

  「臭丫頭,睡了這樣久,餓不餓?」松蘿輕輕握住她的手,聲音晦澀喑啞。

  「姐姐……」她虛弱地看著她,蒼白的嘴唇咧出一個笑容的弧度,「你沒等我……太久吧……」

  松蘿搖搖頭,輕撫她毫無血色的臉。

  「別哭,姐姐。」

  松蘿狠狠拭去滾燙的淚,輕輕地點了點頭。

  左泥又試著笑了一下,也許是累了,笑容還未來得及綻開,已經輕輕地合上眼,睡著了。

  松蘿陪在她身邊,握著她軟軟的、暖暖的手。

  醫生說她再住幾天就可以出院了,醫生還說,她康復得很好,身上的傷都在癒合,炎症已經消退,慢慢地就再也不會感覺到疼,止疼藥也可以暫停服用。

  可是腦海里留下的那些、心裡留下的那些呢?

  松蘿知道,她比誰都知道,真正的疼,還沒開始呢。


  6

  這一年的盛夏,松蘿做了兩件意料之外的事。

  首先是辭掉了兒童館裡的工作,緊接著又搬出了貓殿,儘管《沼澤》還未完成,她還是堅持搬了出去。

  搬家那天大家都來幫忙,班枝、游游、孟初省,還有左泥。

  左泥看上去和從前並沒有太多分別,還愛笑,很明朗的樣子,只是這樣大熱的天,她卻穿著長衣長褲,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還有那雙不安的、無時無刻不在四處張望的眼睛,都在出賣著她。

  松蘿知道她在害怕,儘管那些傷害過她的人渣已經被判了刑,那家黑心美容院也已被查封關業大吉,但左泥還是害怕,就像一隻受到驚嚇的兔子,整夜整夜地紅著眼睛,不敢入睡。

  有一次松蘿拎著一桶汽油去了那家美容院,原打算燒毀它,哪怕藉此抵消掉左泥一點點的恐懼也好。可到了那裡才發現,已經有人比她先行一步,早把黑心美容院燒得斑斑駁駁,猶如廢墟。

  六月的天,她拎著那桶沒有用武之地的汽油到處打聽,周圍的人都說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放的火。是肖鎮吧,好久沒他的消息,竟是被抓起來了。

  周圍的人還在你一言我一句地說著——

  「澆得透透的,一大把火柴丟進去,那大火,轟的一下,嚇人得狠。」

  「被警察拖走的時候他還笑呢,現在的年輕人,不知道成天都在想些什麼。」

  「嗐,你不知道,這家店本來就是黑店,燒了也是它的報應。」

  報應……

  聽到這裡,松蘿身上的力氣全泄了,丟下油桶失魂落魄地走出長長的街。

  就是在那一天,她決定離開貓殿,離開展燁,離開那個夜夜在她耳邊嬉笑絮語的聲音。


  「程松蘿,這是報應嗎,可明明是你害了我呀,怎麼受傷的總是別人?

  「你真該去問問她,那個可憐的小女孩,你去問問她痛不痛?怕不怕?你可一定要去問一問,因為你該知道這些,必須知道這些……

  「程松蘿,只有你一個人完好無損,開不開心呀?」

  「別說了,求求你。」松蘿捂住耳朵,蹲在房間的角落裡,耳膜疼得像被刺穿一樣。

  於是她決定搬走,她要救救自己的耳朵。

  收拾完行李,展燁為大家煮了茶,幾個人坐在貓殿的院子裡,吃了夏難親手做的三文魚三明治。

  不一會兒沈江山的車開過來,由於松蘿的行李並不多,人手一件就全搬進了他的後備廂。

  離開之前,松蘿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貓殿的院子,入夏了,院子裡的花草都開好了,在陽光下散發著蓬勃的生機。她在這裡找到了自己喜歡的工作,遇到了一個相愛的人,也緩和了和展燁之間的關係。

  於是她在心底一一謝過這裡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

  「好了,我們走了。」

  松蘿挨個擁抱了每一個人,「都別送了,晚上還要去我那鬧新家,一趟一趟不夠你們麻煩的。」

  「程姐,我也可以去嗎?」夏難小心翼翼地問。

  松蘿笑,「歡迎,正好和展燁一起來。」又問左泥:「你和我們一道兒走,還是跟著班枝她們一起來?」

  「我和……」話沒說完,臉上的表情凝住了,幾個人順著她驚駭的目光看過去,是肖鎮。

  「左泥。」


  他喑啞著嗓音輕輕地喚了她一聲,生怕冒犯了什麼,驚嚇了什麼,見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並沒有明顯的抗拒,才鼓起勇氣一步步走向她。

  「左泥,我可以……可以和你說一會兒話嗎?」

  「不……不行……」

  誰也沒料到,就在離肖鎮幾步之遙的時候,左泥突然尖叫著衝進貓殿的院子裡。

  她的歇斯底里弄疼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她不要肖鎮靠近,哆哆嗦嗦得像一尾狂風中的蘆葦,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躲進桌子底下,牢牢地抓住桌腿不肯鬆手。

  「別過來……求求你……別靠近我……」

  她的指甲深深地嵌進桌腿的縫隙里,由於太過用力,劈裂的甲縫間滲著血絲。

  松蘿彎下腰想去擁抱她,卻被游游拖住了,他搖搖頭,將她拉到一邊輕聲說:「讓她自己來。」

  一行人退出去,站在聲勢浩大的陽光底下耐心地等。

  肖鎮的聲音很輕,像在哄一個孩子入睡,他們站在外面什麼都聽不見,耳邊只有遠處的蟲鳴一陣陣掠過。

  不知道過了多久,裡面傳來左泥的哭聲,松蘿衝進去,見她倚在肖鎮的懷裡,受傷的小貓一樣,酣暢淋漓地哭著。

  肖鎮的手一下一下輕柔地拍在她的背上,安撫著她的情緒。

  那是左泥出事以來第一次這樣大口大口地哭出聲來,她閉著眼睛,淚水被陽光照得透亮。

  肖鎮也哭了。

  松蘿看著這樣的他們,心裡堆積著的痛苦、憤怒、怨懟、悲傷,都如塵埃撲簌簌地落下去,有了著落。


  那之後沒多久,肖鎮摁響了松蘿新家的門鈴,說他要帶左泥離開晏城。

  他們坐在松蘿家的客廳里,面前是一壺茉莉綠茶。

  新家是沈江山為她找的,就在他家樓上,朝陽,有個寬敞的陽台和光線充足的廚房。

  他還親自為松蘿改造了其中一個房間,讓她當畫室使用。

  正是午後,陽光慷慨地擲進來,灑滿一整個客廳。肖鎮規規矩矩地端坐著,整張臉沐浴在光束里,靜靜地說著話。

  「其實我和左泥,幼兒園就認識了,我們一起讀蘋果班,她是衛生委員,每天早上檢查我們的指甲干不乾淨。好幾次,我的手不乾淨,她就拿著自己的小手帕蘸上水,一點一點把我手上的髒東西給擦乾淨。

  「好幾次,我為了讓她擦我的手,一進幼兒園的大門就去抓土,抓得指甲里黑乎乎的,別的小朋友都嫌我髒,只有左泥,不厭其煩地拿著她的小手帕,一遍遍、一遍遍地把我的手給弄乾淨。

  「初中的時候,我們又分到了一個班,那時候大家都從家裡帶飯,一到中午,不分你的我的,大家都聚在一起吃。可我不敢,我的飯盒裡從沒有一樣像樣的飯菜,經常都是饅頭和醬菜放在一起,那饅頭被醬菜染了顏色,黏糊糊的,看著都倒胃口。我不敢給他們看,就一個人端著飯盒去天台吃。

  「有一次她偷偷跟著我一起上天台,發現了什麼天大的秘密一樣對我說:好啊,肖鎮,自己躲起來吃好吃的。說著就搶過我的飯盒,幾口就把饅頭和鹹菜咽了下去。然後她把自己的飯盒丟給我,我到現在都記得,是雞蛋捲兒和炸豬排,很好吃,真的很好吃,那是我整個初中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了。

  「那天下午她一直都在不停地喝水,醬菜那麼咸,她都給吃了,不喝水才怪呢。我隔著幾張桌子就那麼一直看著她,看得發愣的時候,她扭頭看到我,很自然地沖我笑了一下。

  「她可真愛笑啊,一點煩心事沒有似的。就為了那樣的笑容,我都不能不愛上她。和我在一起,她什麼都不要,其實就算她要了,我也給不起。情人節的時候,別的情侶都會互送禮物,我們倆只能捧著一杯熱奶茶,一趟一趟地逛操場。

  「大學的時候,我總算能多多少少地賺一點錢,加上獎學金也夠我們浪漫一下,可她總說不要浪費,慢慢地,我也變得心安理得。

  「其實我知道你們都不喜歡我家裡人,也知道她們明里暗裡地占了左泥很多的便宜。可我實在開不了口說她們一句不是。

  「我們家窮,爸爸死得早,我媽一個人帶大我和三個姐姐,她不容易,一年吃不上一塊肉,十年不見她買一件新衣服,我是她唯一的兒子,她把好吃的都放進我碗裡,好穿的都穿在我身上。我那三個姐姐從沒為此抱怨過什麼,為了讓我讀大學,把打零工賺的那點錢全塞進我口袋裡。

  「我欠她們太多,就只能逼自己自私地想著,讓左泥吃點虧不要緊,她是左泥啊,不是別人,那是個一點城府都沒有的傻女孩,她不會計較這些。


  「直到那天她出了事,連著好幾天,我在醫院裡看著她被拉進急救室,呼吸罩遮著她的臉,她閉著眼睛,臉上再沒有那樣無遮無攔的笑,直到那時候我才發現,我不能沒有左泥,沒了她,我世界裡的光就沒有了。

  「幸好她慢慢好起來了,願意按時去看心理醫生,願意讓我走在她身邊。那天我在心理諮詢室的門口等她,她出來的時候似乎很輕鬆,還衝我笑了一下。我看著那樣的笑,就在心裡暗暗發誓,我不能讓這樣的笑容再消失一次。

  「我不允許任何人再傷她一次,哪怕是我的家人,我發誓。」

  松蘿靜靜聽著,最後一句的弦外之音她聽明白了。

  他的家人不要受過傷的左泥,所以他不要他的家了。

  「你要帶她去哪兒?姨媽那邊你們要怎麼辦?」他離開時,松蘿忍不住問道。

  「除了離開左泥,她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

  肖鎮溫柔地笑了一下,閃著淚光。

  7

  左泥和肖鎮離開以後,松蘿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看似平穩安寧的生活。

  每天早早地起床,為自己和樓下的沈江山做一份簡單的早餐,有時候是調味飯糰,有時候是南瓜粥和厚蛋燒,也有時候只是簡單的蔬菜三明治和一小杯自製的水果酸奶。

  吃完了早餐,她送沈江山到電梯口,吻他的臉頰,或被他吻一下額。

  回到房間,放一張在舊貨市場淘來的老唱片,就可以坐在畫室里畫一整個白天的畫。只有在畫畫的時候那些如風呼嘯的聲音才會離她遠去。

  到了黃昏,她會去附近的小菜市場買些蔬菜和瓜果,碧綠的油麥菜,鮮嫩的翠筍,在竹筐里摞得高高的鹹鴨蛋和一些白得可疑的黃豆芽。

  回家路上給家裡打個電話,老程的胃恢復得很好,漸漸有了信心,人也開朗起來,會半推半就地和妻子一起去附近的廣場跳一跳廣場舞。


  松蘿常能聽見電話那頭傳來的音樂,「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怎麼愛你都不嫌多……」

  她想像著爸爸跳舞的樣子,不禁笑笑,才在媽媽的催促中掛斷電話。

  沈江山下了班不先回自己家,而是摁上一層,去松蘿家做晚飯。

  他做飯時要常和松蘿搭話才能進行,「松蘿,粥里加鹽還是加糖?」

  「加糖。」

  又或者——

  「昨兒個你要吃魚,我買了,想清蒸還是油煎?」

  都是生活里瑣碎的小事,卻事事有商有量,要講的話多得說不完似的。

  這一段時間松蘿胃口不好,他便照著網絡教程做了一道剁椒魚頭,新鮮的剁椒醬是他特地托人從鄉下捎來的,原汁原味的鮮辣成功勾起了松蘿的食慾。

  她吃得津津有味,滿頭大汗,沈江山笑話她,隨手拿起一張紙巾擦掉她額頭上的汗,「頒獎那天要我陪你一起去嗎?」

  《沼澤》反響熱烈,連續四周高居繪本類銷量排行榜榜首,並且提名了這一屆金龍獎最佳繪本漫畫,松蘿和鹿嘉一同受到頒獎晚會的邀請。

  「不用了。」松蘿吞下嘴裡的飯,小聲說:「我拒絕了晚會邀請。」

  「為什麼?」沈江山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意外,語氣更像是在聊尋常家常。

  「我不知道。」她伸手抓了抓胳膊,這段時間她的胳膊總是莫名其妙地發癢,「……總覺得這段時間我應該待在晏城,哪兒都不要去。」

  沈江山的視線落在她的胳膊上,「怎麼了?不舒服嗎?」


  松蘿搖搖頭,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那些縈繞在耳邊的聲音,腦袋突如其來的刺痛,胳膊莫名其妙的癢,這些小問題困擾了她很長一段時間了,只是她不知道該怎麼說才會顯得自己沒那麼神經質。

  「如果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和我說。」沈江山擔憂地看著她。

  「嗯,我會的。」

  電話鈴聲在短暫的沉默中響起,松蘿劃開接聽鎖,是夏難的聲音。

  「程姐,我是小夏。」她有些吞吞吐吐,「我現在正在回老家的車上,家裡出了點事,嗯……不要緊,不是什麼大事……我只是……只是有點擔心展老師,如果你沒有什麼重要的事,可不可以去貓殿看看他?」

  「他怎麼了?」松蘿緊張地握緊手機。

  「自從你搬走之後,他的狀態就一直不大好。好幾個畫商被他粗暴地轟出了貓殿,那些無良報紙誇大其詞,說他耍大牌,還說他江郎才盡,他的畫已經很久沒有賣出去了……總之,程姐,我是真的很擔心展老師,把他一個人留在貓殿,我怕他會出事……」

  「這段時間發生什麼事了嗎?」松蘿看一眼沈江山,從他的眼神里讀到了體諒,「嗯,好……我一會兒會過去看一看,路上注意安全。」

  掛斷電話,松蘿有些愣怔,夏難說的這些,她竟然全不知情。

  「怎麼了?是展燁遇到麻煩了嗎?」

  「嗯……」她艱難地開口,「我想我得去一趟貓殿。」

  「沒問題,只是夜深了,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讓我把你送到貓殿門口嗎?」

  「謝謝你,江山。」

  還沒到貓殿,就遠遠地看見展燁形單影隻地站在路中央,巷子裡的路燈暖暖地亮著,照著他消瘦的肩膀。

  江山與松蘿對視一眼,將車子停在路邊,他溫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沒關係。」


  松蘿下了車,遠遠地喚了一聲展燁,他像是沒聽見,背對著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展燁,你在做什麼?」她又喊了一聲,這一次,他有了反應,在周圍靜謐的光線里緩緩地轉過來。

  「松蘿,你看。」展燁面無表情地伸手往身後一指,下一秒,像被抽走了心魂,軟軟地栽倒在地上。松蘿看見他的身後,巷子的盡頭,正站著一個穿著紅色吊帶裙的女孩子。

  她們的目光撞在一起,電光石火,伴隨著一陣徹骨的寒意,松蘿認出了那雙濃縮了全部愛恨的眼睛。

  是鍾辛,這一次,她肯定自己沒有看錯。

  記憶的藤蔓從潮濕的地底鑽出,攥住了她的腳踝,傳遞出令人驚悚的尖銳的痛楚。

  遠處的鐘辛似乎很滿意她那失魂落魄的樣子,朝她揮揮手,笑著閃開了。

  與此同時,一輛卡車正朝著展燁的方向緩緩倒退。

  「展燁——!」

  松蘿失魂落魄地飛奔過去,想要把展燁從地上拖開,但是力氣不夠用,倒退中的卡車離他們越來越近,情急之下松蘿只能擋在展燁的前面,揮舞著手臂大喊大叫:「停車!停車啊!地上有人昏倒了!停車!」

  十米……九米……五米……兩米……

  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她忽然聽到耳邊刮過一陣異樣的風,隨即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地推出去,刺耳的剎車聲里,松蘿睜開眼睛,看見沈江山蜷縮在地上痛苦地喘著氣,那張溫柔的臉孔在路燈的照射下蒼白地抽搐著。

  「他媽的不要命了!」

  松蘿茫然四顧,沒有,什麼都沒有,沒有鍾辛,也沒有什麼倒退中的卡車,只有一輛咒罵著揚長而去的摩托車。

  耳朵里嘈雜的風暴還沒有平息,她只覺得大地下沉,發出轟隆隆的聲音,很快就沉進了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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