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024-09-12 22:07:27 作者: 墨小芭
  斷章·加害者②

  第二天清晨,溫暖的陽光照進了小松鼠的屋子。

  小松鼠輕輕地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地走到洞口往外一看。

  「哇——」他忍不住叫出聲來,此時的天邊霞光盡染,金色的陽光明亮而溫柔。

  「快看,小橡樹!從你這兒看到的景色真是太美了!」

  小橡樹默默地看著遠方,沒有說話。

  ——《小橡樹》

  1

  那個女孩站在人群里的樣子像一把利刃,牢牢地盯著急救室緊閉的白色大門。裡面的人剛剛撞死了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已經死了,他卻還在裡面搶救。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她,也許是因為她的樣子看上去比我還充滿恨意,那目光錐子一樣刺著,分明在盼著裡面的人趕緊死,恨不得衝進去補上一刀。

  這個荒謬的結論讓我有一瞬間的走神,下一秒,那些看熱鬧的人作鳥獸散,按照各自的路線呼啦啦地跑出室外,又烏泱泱地在樓下聚成一圈。

  他們找到了新的熱鬧——有人從醫院的頂樓跳了下去。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我的媽媽,儘管程叔以最快的速度捂住了我的眼睛,但我還是看到了那些蔓延開來的血,它們源源不斷地從我媽媽的體內湧出,浮著白色的泡沫,像小型的紅色潮水。

  血的腥味巧妙地穿過人群的包圍瀰漫開來,我聽到松蘿哭著問她的媽媽:「那是秋嬸嬸嗎?她怎麼了?」

  我開始不可遏制地嘔吐起來。

  那個利刃一樣的女孩又出現了,她站在那些圍著我媽媽屍體的人之間,悲天憫人地看著我,像是對我說了些什麼。

  我想衝過去問問她,到底對我說了些什麼,可是那陣昏天暗地的噁心再次襲擊了我,我只能彎下腰,繼續專心致志地嘔吐。

  松蘿哭了。

  她的哭聲讓我心煩意亂,可我一點力氣也沒有,除了嘔吐我連站直的力氣都沒有。

  等我再也嘔不出任何東西的時候,那個女孩也消失不見了。

  那一天,我的爸爸死於交通事故,我的媽媽死於殉情,我成了一個孤兒。

  2

  讓我按照時間順序,重新來講一講我的故事。

  我叫展燁,在我六個月大的時候,大院裡的程叔家生了一個女兒。她生在冬天,又是早產,時常整夜啼哭不止,程叔就給她取了個名字叫松蘿。

  《日華子本草》記載,松蘿,令人得眠。

  我們是在同一個大院裡出生,同一個大院裡長大的。在那個叫學士院的大院裡,我們第一次睜開眼睛,第一次學會翻身,學會了用小小的手足在地上爬來爬去,開始了牙牙學語。

  聽我爸爸說,學說話那會兒我學會的第一個詞語是「嘟嘟」。嘟嘟是松蘿的小名。

  我沒有小名,大院裡的人都叫我小燁,可能他們覺得喚一個孩子的小名,會顯得和他熱絡些,所以儘管我沒有小名,他們還是堅持叫我小燁。

  只有我媽媽連名帶姓地喊我展燁,像喊一個陌生人家的小孩,展燁,展燁,她一喊我,我心裡就有道口子隱隱地發癢發痛。

  從小我就知道,我的媽媽不喜歡我。

  她曾經叫我魔鬼的小孩。也許她以為我不會記得,但我從未忘記過。


  那件事發生在我六歲那年的夏天,午睡中的我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窒息驚醒。我迷茫地睜開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見她正發狠地掐著我的脖子,雙眼通紅。只一瞬間我就意識到了,她想殺了我。我的媽媽想殺了我,這真讓我感到無助。

  出於求生的本能,我伸出手去觸摸那雙箍住我脖子的手,那不是一雙媽媽的手,它冰涼、堅定、無情,打定了主意要我的命。

  我拼命掙扎著,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喊她:「媽……媽媽……」

  她施力的雙手猛地頓了一下,隨即放開,捂住自己的耳朵大喊:「別叫我!你這魔鬼的孩子!」

  氧氣重新灌進喉嚨的那一刻,我只覺得褲襠一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那天晚上我爸爸和我媽媽關上房門吵了很兇的一架,那是爸爸第一次發那樣大的脾氣,我清楚地聽見他對媽媽說:「秋白你記住,展燁是我的兒子,是我展德的親兒子!他生下來,是我第一個把他抱在懷裡,我不許任何人傷害他,包括你,秋白,你要牢牢地記住這個。」

  聽到這裡,我踏實了一些,雖然我有個一心想殺了我的媽媽,但我有個天底下最好的爸爸。既不是最幸運的那個,也不是最倒霉的那個,這樣也挺好。

  我媽雖然在面對我的時候表現得冷漠疏遠,但在面對松蘿時卻總是自然地流露出無限的母愛。她會讓松蘿坐在她的膝蓋上,為她梳兩個可愛的麻花辮,還會把家裡的大白兔奶糖剝開,餵小鳥一樣餵進她嘴裡。

  如果這時候我正巧出現,她也會遞給我一塊,努力擠出一絲笑容對我說:「展燁,吃糖。」

  我站在原地,並不伸手去拿,僵持中,松蘿接過那塊糖蹦到我身邊,把它塞進我的手心裡。

  然後她會用她那胖乎乎軟綿綿的小手牢牢地牽著我,回頭對我媽說:「秋嬸嬸,我和小燁去玩兒。」

  「哎,去吧。」我媽溫和地笑,轉向我時那笑容變得有些尷尬,「照顧好松蘿,不要貪玩,早點回家。」

  「知道了。」

  我用力地牽著松蘿的手,走出去很遠,直到我媽看不到我們的時候,松蘿才會小聲地對我說:「小燁,我的手有點疼,你輕點牽我好嗎?」

  我放開她,心裡划過一絲病態的痛快。


  儘管如此,松蘿還是總愛黏著我,像個甩也甩不掉的蒼耳。不知道你們摘過那些沾在衣服上的蒼耳沒有,摘下去的時候,自己的手也會疼,很煩人。

  記得有一次,為了甩開她,我們在河邊發生了一點小爭執,具體因為什麼破事兒我已經記不清了,總歸就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那天的天氣很熱,熱得我心煩意亂,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然把她從橋墩上甩了下去。

  那條貫穿整個晏城的河流在那時已經算不上多乾淨,松蘿在渾濁的河水裡掙扎了幾下,忽然就沉進河裡不見了。

  我愣住了,虛空中聽見有人撲通一聲跳進河裡。

  松蘿被救上來的時候嘴唇已經發紫,被人提著小腳倒掛了很久才勉強地咳出一口水。

  「活了。」

  他們把她放下來,送到了附近的醫院。

  很快,展叔叔他們都來了,我媽媽也來了,她進病房的時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你看,你果然天生就是個魔鬼的孩子。」

  過了不一會兒,松蘿醒了,幾個大人圍著她噓寒問暖,又哭又笑,最後,該來的還是來了,他們問她:「嘟嘟,你怎麼掉到河裡去的?」

  我不敢去看他們得知真相後的表情,只好扭頭去看窗外扎眼的陽光。

  然後,我聽見松蘿的聲音清脆地回答:「我自己翻了個跟斗,嘿嘿,一不小心就翻下去啦。」

  「哎呀,你這孩子!」兩家的家長齊齊地舒了一口氣,她媽媽還戳了一下她那飽滿潔白的腦門,「你呀,真是一點兒女孩子的樣子都沒有!」

  我的目光從那些斑斑駁駁的光線移到松蘿的臉上,她坐在雪白的病床上,透過大人的肩膀看向我,我們的目光撞到一起的時候,她沖我甜甜地笑了一下。

  我發現她臉上有一道鮮紅的傷,應該是在河裡掙扎時受的傷,看上去很疼,特別是她笑起來的時候,那道傷痕顯得格外扎眼。

  出於內疚或是感激,我大發慈悲地允許她跟著我一起到山裡去寫生。


  那是我們第一次單獨去那麼遠的地方,要走很久很久的路,過一座破舊晃蕩的老木橋,再沿著葳蕤的松樹林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可以聽到泉水流動的聲音的地方。

  一路上松蘿都緊跟著我,粉嫩的臉蛋兒上掛著汗珠,我不由得感嘆她的精力旺盛,竟沒抱怨一句。

  我們在山上寫生,畫那些高聳入雲的樹、那些穿插在大山深處的光柱、那些不知名的灰色飛鳥和頭頂一圈兒散漫的游雲。

  回去的路上我們還看到了一隻松鼠,它渾身僵硬地躺在大樹根底下一動不動,是一隻死掉的松鼠。

  松蘿上前看了看它,莫名其妙地開始在周圍收集很多很多的橡子,它把那些橡子一顆一顆地堆在一起,堆在死去的松鼠身邊,不一會兒,竟讓她堆出一座小小的塔。

  「你弄這個做什麼?」我不耐煩地問她。

  她抹掉臉上濕漉漉的汗水,一本正經地告訴我:「萬一它醒了,看到這些它會高興。」

  「不會的。」我打擊她,「它死了,不會醒來,也不會高興。」

  「萬一會呢?」她眨巴著那雙又大又無辜的眼睛看著我。

  「我說了不會的!」

  我突然氣急敗壞地發起火來,一腳踢垮了那座橡子搭建的塔。

  她吃驚地看著我,咬了咬嘴唇想說些什麼,最後卻只是蹲下去,把那些散落一地的橡子一顆一顆地撿起來,重新摞到了一起。

  太陽快下山了,她的臉逆著那些浩瀚的光,看不清是什麼表情。

  在那些不長不短的時間裡,我看著她,就那麼呆呆地看著,整個世界靜悄悄的。

  3


  在我的父母相繼離世之後,我就住進了程家。他們讓我住在那間朝陽的小臥室,因為我的主治醫生說,適當的陽光會讓我的心情變得好一些。

  說起程家,這大概是整個晏城裡最簡單普通的一家子。夫妻同在一處上班,領著不多不少的工資,養育著一個沒那麼出色卻足夠乖巧可愛的女兒。

  直到我搬進去,他們一家開始被迫變得沒那麼普通。

  那是二○○一年的夏天,我得了怪病,時常在夜裡夢見自己被紅色的海嘯追趕,那些浮著白色泡沫的紅潮席捲著我身後的一切,就快要把我吞噬掩埋。

  如果足夠幸運,我會在噩夢結束之前大叫著驚醒,除了渾身潮汗,大不了就是嗓子發不出任何聲音。但幸運之所以叫幸運,就是因為它並不時常發生。大多數時候,我和噩夢糾纏,直到精疲力竭地昏昏沉睡,醒來時就會發現床上濕熱一片,夾雜著尿液獨特的氣味,叫我非常難堪。

  於是我時常在黑夜來臨之前逃出程家,躲進爸爸的畫室里,只要我整夜整夜地畫著畫,那些紅色的暗潮就無法把我擊潰。

  事實上除了尿床,畫室里還隱藏著我另外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有時候,僅僅只是有時候,我坐在畫板前畫著畫,四肢突然就會毫無徵兆地開始僵硬,先是腳趾、小腿,然後是我的脊椎、脖子,接著是手臂和每一根手指。

  我在畫室的鏡子裡見過這樣的自己,可憐,並且可怖。

  可能我的身體裡真的住著一個魔鬼。

  只有在爸爸的畫室里,在那些散發著顏料氣息的畫板之間,我才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寧,無論是以人的樣子,還是以魔鬼的姿態,只有在那裡我才感到安全。

  程叔他們為我操碎了心,為了治我的怪病,晏城周邊的幾個大城市都讓他們跑遍了,可醫生說來說去也只那幾句話:給他些時間,慢慢來。

  可是松蘿偏要來打攪我,在一個下著大雨的日子,搬起磚石砸碎了畫室的玻璃,橫衝直撞地闖進來,要帶我回家。

  松蘿這個人,要怎麼說呢,她可愛起來可以迷得你團團轉,軸起來也簡直可以要你的命。說真格的,她要不是松蘿,要不是那個從小跟在我身後如影隨形的小丫頭,我早就和她老死不相往來了。

  就拿那天來說,她衝進來,先是好言相勸、軟磨硬泡,後來竟開始威脅我,要把我爸的畫室一把火燒掉。


  我氣瘋了,真的是氣瘋了。所以才會喪心病狂地將她狠狠地推出去,只是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那一推,幾乎是用盡了全力。

  順著那股荒唐的力量,她以一個迎接的姿勢撲倒在一地的玻璃碎片裡。

  就在那一瞬間,我從松蘿的眼睛裡,看到了某種像極了深藏在我媽眼中的那種東西,那是一種斬釘截鐵的、孤注一擲的、類似於殉情的執拗,看得我發怵。

  其實她可以倒在旁邊的水泥地上,倒在散落滿地的素描紙上,倒在任何一個不會弄傷她的地方。可是她偏不,松蘿就是這樣一個人,她可以毫不猶豫地斬斷自己所有的退路,就是為了戰勝我。

  當我把她從地上抱起來,緊緊摟在懷裡的時候,我們都知道,她贏了。

  勝利的笑容在她臉上徐徐綻開,她笑了,打從心裡感到開心的那種。

  這是第二次,她帶著一身的傷沖我毫無保留地笑,而那些傷,都是因我而起的。

  那之後我鮮少再去爸爸的畫室,奇怪的是,那些無法掙脫的噩夢也鮮少再來整夜整夜地糾纏著我。

  有時候我在深夜醒來,松蘿就會在黑暗中輕輕地握一下我的手,於是我就知道,她又從自己的房間裡溜進來了,像個暗夜裡的魔法師,用那雙涼涼的小手把那些滾燙的痛苦都驅散了。

  「睡吧,小燁,我在呢。」她溫熱的呼吸讓我得以重新入睡。

  松蘿,令人得眠,看來是真的。

  4

  我和松蘿第一次接吻,是在一個秋天的夜晚。

  她臉上沾著西瓜的糖霜,一本正經地告訴我,她看見班枝和許強在接吻。

  那天的月色很美,把她臉上的糖霜映出閃爍的碎光,也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我攬過她的肩膀迅速地吻了她一下。


  她的嘴唇是甜的,帶著西瓜殘留的一絲涼意。

  我還記得那天她穿了一件娃娃領的白襯衫,外面罩著一件鵝黃色的毛背心,她的手緊緊地抓著背心的一角,把毛線都扯得鬆了。

  那是松蘿的初吻,也是我的。她的臉頰在月光下染上一層耀眼的霞光,我也是。然後,我聽見她的心跳聲,也聽見了我的。

  為了掩飾這些,我揉著她毛茸茸的腦袋大笑起來。

  從那之後,松蘿的臉上就多了一種隱隱約約的驕傲,特別是在遇到許強和班枝的時候,這簡直讓我哭笑不得。

  十四五歲的松蘿也許並不知道什麼是愛情,就連「談戀愛」應該是怎麼談的她都弄不清楚。所以她只能笨拙地去模仿電視劇里的那些套路,把她覺得動人的那些場景統統再現在我們身上。

  包括生氣的時候脫口而出的那句「我們分手吧」。

  通常說完這句話,她就會用那貝殼一樣的門牙輕輕地咬一下嘴唇,緊接著那雙又大又明亮的眼睛裡就會開始泛起漣漪,如果這時候我及時把她擁在懷裡,那接下來就會輕鬆很多,如果我不湊巧慢了一步,她就會用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出去。

  這將是我最後的機會——追上去抓住她,如果不,後果不堪設想。

  有一次我足足追了兩條街才把她抓進懷裡,她象徵性地掙扎了一會兒,就把臉埋進我心臟的位置,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這樣好沒意思,可我又不知道究竟要怎麼做,才能表達出我有多愛你。」

  「我知道。」我抱著她,親吻她亂七八糟的頭髮。

  「你不知道。」她抬起頭,無比堅定地對我說,「你永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因為那是無法想像的。」

  與此同時,我看見蹲在街對面吐著煙圈的許強。他眯著眼睛沖我們笑了一下,隨即把手指含在嘴裡,吹出一個響亮的口哨。我知道他什麼意思,無非就是嘲諷一下我們幼稚至極的情感大戲。

  許強這種人,你連鄙視他都嫌累得慌,一個大寫的人渣,還有什麼好說的?我扯了扯松蘿,要她和我走,沒想到她那股軸勁兒又來了,看樣子是被許強那個寓意深刻的笑容給得罪得不輕。

  她甩開我,站到許強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笑什麼?我的愛情並不可笑!」


  許強「哧」的一聲笑得眼淚都快飆出來,舉起雙手做出一個投降的姿勢,「對不起對不起,怪我眼拙,這麼偉大的愛情就擺在我面前,我竟然沒認出來!」他頓了頓,在松蘿氣急敗壞的凝視下嬉皮笑臉地說,「不過,愛情,愛情,都是先做了愛,才有了情,我說小朋友,你們做了沒有啊?」

  「許強,閉上你的狗嘴,該滾哪去滾哪去。」我把松蘿扯到一邊,火藥味一下子躥上來。

  「別生氣啊,兄弟。」他扯出一個很下賤的笑容看著我,「我這還不都是為你好?看你成天帶著個大娃娃玩兒家家酒,替你累得慌。」

  我回頭看了一眼松蘿,她一臉懵懂地看著我們,似乎還在思考許強剛才說的那些話的意思。

  「我們走吧。」我扯著她的胳膊,沒打算繼續和許強糾纏。她倒是聽話,沒再犯軸,乖乖地跟在我身後。

  「哎,兄弟,有事儘管和我開口啊!」許強令人作嘔的聲音從後面跟來,他在「兄弟」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聽上去格外刺耳,「好兄弟,有今生沒來世的嘛!」

  「去你媽的!」我放開松蘿,豁然轉頭,折回去「砰」的一聲把他踹倒在地,「兄你媽的弟!」

  他笑著撐起半個身子,吐出嘴裡混著血絲的沙土。我怒火中燒地盯著他,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一閃而過的愕然,也許還有一些別的什麼,只是他很快就把眼睛移開,乾脆就那麼躺在地上,直勾勾地看著天空,不再理我。

  松蘿衝上來抱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回扯,「小燁,我們回家吧,快走吧。」

  也許她感到奇怪,那個窮凶極惡睚眥必報的許強,怎麼沒爬起來和我好好地打一架,所以回家的路上她小心翼翼地問我:「你說許強真的是壞人嗎?」

  「怎麼問這個?」我有點心不在焉。

  「隨便問問。」她傻乎乎地笑了一下,說,「我只是覺得,他對班枝那麼好,可是對別人又那麼壞,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那你就離他遠點。」我冷冷地說,「你不是班枝,別指望他不對你使壞。」

  「我覺得……也許他並沒有那麼壞。」松蘿頓了頓,聲音朗朗地繼續道,「壞的是他的爸爸,可是很多人都把他們混為一談,這是不對的,這不公平。」

  我永遠也忘不掉她說這句話時的樣子。


  很多時候,我是說,當我對這個世界感到無比厭倦的時候,松蘿總會在不經意間提醒著我,其實,也許這個世界未必有我想像的那麼糟糕。

  它有時候還挺讓人留戀,讓人捨不得就那麼匆匆忙忙地死掉。

  5

  很多年以後,我曾經大膽地假設過,如果我的人生中從來也沒有出現過鍾辛這個人,那麼我的一生,或者她的一生,說不定就可以快樂且漫長許多。

  但她還是出現了,像一場避不過的雨,在我十六歲那一年毫無預兆地再次登場。

  在那之前,我也不是沒聽說過鍾辛這個人,印象里她挺分裂的。前一秒還在和形形色色的男人傳些神乎其神的緋聞,後一秒就人模人樣地站在學校的領獎台上發表獲獎感言。

  不全算是聲名狼藉吧,但總歸是活得挺傳奇的一個人。就是這樣一個人,不知道為什麼盯上了我,有一天莫名其妙地攔住了我的去路,說是想讓我認識她。

  意料之中地,松蘿為這事兒和我鬧了好一會兒小脾氣,雖然我壓根就沒正眼瞧過她一眼。可見有些女人天生就能讓同類產生強烈的不安全感。實際上班枝也屬於這一類,但松蘿嚴厲地扼殺了我的這種想法,她說:「班枝不一樣,她乾淨著呢!」

  女人。我沒再多說一句廢話,因為實在沒必要為了個不必要的女人和她發生爭執,還因為,當時松蘿的樣子真的怪可愛的。

  那之後沒多久,我在畫室里遇到了麻煩,是鍾辛救了我。

  是個星期六的黃昏,學校里空無一人,我在剛分到的畫室里構圖,那些雜亂的鉛筆線讓我感到心煩意亂,很快,那種感覺就來了,由於太久沒有出現,起初我甚是懷疑那只是我的錯覺。像是為了諷刺我可笑的想法,它開始不容置疑地肆意蔓延,從腳趾開始,然後是脊椎、脖子,接著是手臂和每一根手指,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變得僵硬。

  我倒在地上,絕望地緊盯著畫室的門,它沒有關緊,是我的疏忽,我只能祈禱不要有人從那裡經過。

  「展燁?」

  祈禱往往不見得奏效。視線漸漸模糊的時候,我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那聲音很輕、很平靜,沒有一絲波瀾。

  我不得不努力地找回焦距——一張白皙寂靜的臉探下來,帶著一副和我認識已久的神情,目光簡單而大膽,「需要幫忙嗎?」


  是鍾辛。

  我迷茫地看著她那雙冷冷清清的眼睛,緊接著就聽到一陣輕快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輕輕哼唱的曲子,每近一步,便使我眼裡的脆弱和心如死灰就更深一層。

  鍾辛頗具玩味地沖我笑了一下,趴在我耳邊輕輕地說:「比起你的小女友,看來上帝更偏愛我。」

  「嘩——」的一聲,畫室的木門被推開。

  「展燁,你在嗎?」

  松蘿歡快的聲音迴蕩在畫室里,回應她的只有死寂般的沉默。

  就在幾秒鐘前,鍾辛拖著我躲到堆滿石膏像的大桌子後面,讓阿格里巴和維特魯威人擋住了我們的影子。

  「展燁?不在嗎?」

  我沒想到就在這緊要關頭,我的牙齒竟也開始不受我的控制,它們拼命地打戰,發出輕微的「咯拉咯拉」的聲音。昏暗的光線里,鍾辛的手背伸到我的嘴邊,我毫不猶豫地咬住她,活像個失去控制的瘋子。

  「真是的,跑哪去了,也不說一聲。」

  松蘿嘟囔了一句就轉身跑走了,畫室的門在她身後緩緩地合上,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鍾辛的手也從我的唇齒間移開。

  「需要叫醫生嗎?」鍾辛壓低了聲音輕輕地問。

  我轉動一下眼睛,示意她不需要,她點了點頭,還保持著讓我倚靠在懷裡的姿勢。

  接下來,她用整整五分鐘的時間看著我,用那雙涼津津的眼睛,一副快樂又迷惑的模樣。

  五分鐘後,我逐漸恢復了正常,唇焦舌燥地從鍾辛的懷裡爬起來。


  她還坐在地上,沒有要起身的意思,只是嬌嗔笑著朝我揮了揮手臂,「看呀,你把我咬的。」

  我先低頭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褲子,乾的,才把目光移到她的手背上,一排觸目驚心的牙印滲著血。

  「抱歉。」我有些尷尬地把她從地上拉起來,「我帶你去附近的醫院消毒一下。」

  她牽著我的手,從地上輕盈地一跳,一陣奇特的香味從她的身上蔓延在周圍的空氣里。她說那是肥皂廠甩賣的桂花皂的味道,五毛錢一塊,是窮人特有的味道。

  「算啦。」她收回手,幾乎是愉悅地對我說,「你看,你欠我一個人情,可要記得啊。」

  自始至終,關於我剛才的處境,她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刺探和詢問。就為這個,我的心境略微地好起來。

  「不過你倒也不用惦記著還我就是了。」她低下頭,輕輕一笑,「咱們倆啊,誰欠誰的都還說不清呢。」

  暮色從學校上空的邊緣開始瀰漫,燦爛的光影掠過我們,也掠過她紅色的裙擺,轉眼變成了無邊無際的暗。

  6

  有一次,松蘿問我:「你有沒有愛過鍾辛?」

  她問這個問題的時候,鍾辛已經離開人間很多年了。她走的那天,晏城下了很大的雨,迅疾的雨水把她身上的血跡一片一片地衝下來,露出衣服原本的顏色,是白色的病號服,不是那條她最喜歡的紅色裙子。

  不知道為什麼,很多細節都忘了,卻總記得這個,久久不能釋懷。

  關於她的裙子,她告訴我,那是她的護身符。

  我已經記不清當時的我們怎麼會突然聊到這個,只依稀記得那時候她剛挨了打,是一個畫家的老婆,追著她打了一整條街。我遇到她的時候她的樣子相當狼狽,胳膊上一片瘀青,裙擺也扯開很大個口子,露出一截白皙光滑的大腿。

  她就這個樣子,在街尾的拐角處差點撞上我。


  「是你呀。」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脊背沿著牆壁慢慢滑下去,「我正倒霉著呢,不過遇到你,又覺得其實今天也沒有多倒霉啦。」

  我把校服的外套脫下來遞給她,她接過去,把袖子在腰間打了個結,抬頭對我嫣然一笑,「你喝過酒嗎?我請你喝一罐怎麼樣?這錢賺得不痛快,我想花了它。」說著展開手心,給我看掌心裡被汗水打濕的三張十元人民幣。

  我們就去附近的小店買了四罐啤酒,我付了帳,她嗔怪地白了我一眼,「你幹嗎呀,說好我請你的。」

  「我不花女人的錢。」

  「我不花女人的錢。」她學著我的語氣重複了一遍,沒心沒肺地在街上大笑起來,「展燁,你可真逗,你再這樣我可要愛上你了。」

  「別,做人不要以怨報德。」

  我們在河壩找了個沒人的石凳坐下來,她熟練地打開一罐啤酒遞給我,又給自己開了一罐。然後,她拿著自己的那一罐啤酒輕輕地碰了碰我的,「謝謝你啊,展燁,下次我請,我真的有錢。」

  「你有錢怎麼不拿去買套校服?」

  「校服是藍色的,多晦氣啊,我只穿紅色,紅色是我的護身符。」她喝了一口啤酒,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你不知道,有一次我媽差點殺了我,是紅裙子救了我一命。」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目光因為陷入回憶變得有點撲朔迷離,「我爸啊,也算是個遠近聞名的畜生了,成天折磨我媽,把她折磨瘋了,逼得我媽打算先殺了我,然後再殺了自己。

  「有一天呢,我媽就抱著我,想從高架橋上跳下去。可是抱著我跳很麻煩的嘛,於是她就把我舉起來,想先把我丟進河裡,她就那麼舉著我……舉著我……突然就哭著對我說,鍾辛啊,你穿得像一個小太陽,我捨不得把你丟進河裡去啊。」

  說完,把目光從波光粼粼的河面移開,靜靜看我一眼,「後來呢,她捨不得殺了我,又不敢殺了自己的丈夫,最後竟然鬱鬱而終。你說她是不是怪傻的?」

  不知道為什麼,聽了她說的這些話,我忽然間產生一種想要和她就這樣在河壩邊一直坐下去的想法。就這麼坐著,讓眼前的河水繼續流淌,讓頭頂的風繼續吹,讓她繼續絮絮叨叨地再和我說點什麼,隨便是什麼都可以。

  可惜並沒有,喝完了啤酒,我們就各自離開了。

  第二天,她把我的校服外套還給我,衣服洗過了,有一股桂花皂的香味,摸上去有點潮濕,還沒幹透,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今天要檢查著裝的,等不及幹了。」


  她剛走沒多久,許孟哲鬼鬼祟祟地湊過來,「你怎麼和她搞到一起了?」

  「什麼搞到一起啊?」我一看到他那個猥瑣樣就煩得不行,故意裝作聽不懂又很忙的樣子繞開了。

  我沒心思搭理他,他反而上趕著貼得更近,「你可離她遠點哦,小心松蘿鬧翻天。」

  松蘿。

  有那麼一瞬間,松蘿的名字像一柄錐子刺了我一下。

  可是在那一刻,明明就什麼事情都還沒有發生,這突如其來的疼痛簡直荒唐得讓我有點措手不及。

  事實上,自始至終,我和鍾辛之間也沒發生過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情,或者說,是自始至終也沒能發生些什麼。

  7

  冬天來臨的時候,我開始在玉民胡同的畫室準備下一年的參展作品。

  我知道鍾辛也在,每天下午,她會在附近的畫室工作,少拿一點時薪,得到免費使用畫室的權利。儘管我們各自的畫室相距不遠,但我們一次都未曾偶遇過。

  直到有一天,我在回家的路上經過她的畫室。好吧,我承認,我是故意繞了些路——總之,我在經過她的畫室的時候,恰巧遇到了松蘿。

  我看到她,習慣性地笑著拍了拍她的腦袋,竟然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

  她似乎也沒料到會在這條街上遇到我,幾乎是慌亂地看著我的眼睛,把手裡的什麼東西藏到了身後。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部手機,張海燕這個死三八帶著她來看鐘辛的熱鬧,她們想拍下她的裸照,說是要「給她點顏色瞧瞧」,靠,一群溫室里盛放的人渣。

  我當然知道松蘿和她們不一樣。

  她揚著一張稚氣未脫的小臉,還想和我說些什麼,就被鍾辛從屋子裡砸出來的畫板打斷了。


  緊接著是舉著一把尖刀的鐘辛,她赤著腳衝進雪地里,渾身上下只披著一條桌布。

  說來也怪,有的人啊,你每次碰到她都是一場大戲。

  她就像只小狼,兇狠又無助地與那些無聊的敗類廝殺,然後她累了,蹲在雪地里孩子一樣哭了起來。我說過,她這個人挺分裂的,前一秒還能挖你家祖墳,後一秒就能挖你的心。

  我走過去,在松蘿詫異的目光里,走到她身邊,把她從地上拉起來。

  她還不領情,沖我高聲地嚷:「你也來看熱鬧?怎麼樣,好看嗎?一個為了賺錢來當裸模的婊子!一個任人欺負的婊子!是不是很精彩?!」

  真傻啊,鍾辛,沒見過比她更傻的。

  她竟然還不知道,自己遭遇的這些,和「裸模」其實並沒有太多關係。

  圍著她的那些人,那些年輕的、乾淨的面孔,他們難道真的分不清「裸模」和「賣」的區別嗎?他們只是需要一桶髒水,僅此而已。

  我沒法讓她明白這些,只是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回頭對松蘿說:「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把她送進去。」

  她傻傻地點了點頭,什麼話也沒有說。

  畫室里,鍾辛漸漸恢復了平靜,她抬手捋了一下頭髮,笑起來的樣子像被露珠打濕的山茶花,「我怎麼總在最倒霉的時候遇見你呀?」

  「我們一共也沒遇見過幾次。」

  「我一共也沒倒霉過幾次呀。」

  「榮幸。」

  「客氣了。」她又捋了一下頭髮,故作輕鬆地把衣服遞給我。


  我們都沒發現衣服的拉鎖和她身上的桌布刮到了一起,我用力一扯,唰的一下,把整塊桌布從她的身上扯下來。

  鍾辛的身體一覽無餘地展現在我的眼前,畫室的燈光在她的身上打出一層朦朧的薄光。

  「抱歉。」

  我扭過頭,把桌布大力扯下來遞還給她,她卻遲遲沒有接過。

  我像化石一樣站了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回過頭。

  錯落有致的光線里,鍾辛一絲不掛地端坐著,她用那種慣有的簡單的目光看著我,竟然讓我想起「純潔」這兩個和她毫不搭邊的字眼。但事實就是如此。

  「如果你覺得我和他們說的一樣……」她頓了頓,含著眼淚笑了一下,「我願意和他們說的一樣,你甚至,都不用給我錢。」

  就在這個時候,我忽然想起了松蘿。我們之間只隔著一道門,我卻格外地想念她。

  她在門外等著,還是已經走了?

  「我是認真的。」鍾辛的聲音重新吸引了我的目光,「展燁,我是說認真的。」

  她的手臂抵著桌沿,微微地發抖。

  這件事發生的時候,我也就十七八歲的年紀,面對著一副玲瓏飽滿的身體,著實需要超強的意志力才能壓抑住體內那些蓬勃旺盛的衝動。

  「我不覺得。」我說,「我沒什麼覺得不覺得。」

  這尷尬的繞口令一樣的台詞讓我放棄了繼續開口說話,乾脆彎腰撿起她那條掉落在地上的紅裙子,走到她身邊。就在這個時候,我發現她身上有數條觸目驚心的疤,它們在燈光底下閃著魚粼一樣的光。

  「誰幹的?」我冷冷地問。


  「我爸。」

  她笑著,用一個溫柔的姿勢牽過我的手,讓我的手指去觸碰其中的一道疤痕,「這是皮帶抽的,還有這個,這些是菸頭燙的,這個呢,是暖水瓶的內膽割出來的……」

  她的身體是涼的,我的手指也是涼的,可我總覺得那些疤痕就像流動的火焰,是滾燙熾熱的。

  「畜生。」

  我收回手,艱難地喘息著。

  「對,畜生。」鍾辛停頓下來,用那條紅裙子裹住自己的身體,然後,她看著我,似笑非笑地說,「所以我殺了他。」

  「我在他的酒里灌了幾粒媽媽留下的安眠藥。」

  有那麼一會兒,整個畫室里靜得出奇。

  窗外的雪花一片一片地借著風力往暗下去的天空飛。

  「可是展燁。」

  鍾辛的聲音因為複雜的情感變得發顫——

  「我沒想到他會撞死你爸爸。」

  「你遭遇的那些,都是我害的。」

  走出畫室的時候,人群都散了,除了松蘿,整個胡同里一個人影都沒有,她站在一小片燈光底下,小巧的鼻尖凍得通紅。

  我叫了一聲松蘿的名字,她乖乖地走過來,允許我把她緊緊地擁在懷裡。


  她身上有股草莓香波的味道,很甜,我把臉埋在她的頸窩裡,險些被那樣的氣息逼出眼淚。

  「你哭了?」她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我的後背,不安地問我,「展燁,你怎麼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很噁心,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令人作嘔,包括我自己。

  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除了拼命地畫畫,什麼都做不好,後來當我連畫也畫不好的時候,醫生建議我在家休息一段時間。

  我用那段時間想通了一些事情,比如我,比如鍾辛。我必須承認,某些地方我們很像。所以我渴望靠近她,也許僅僅是因為我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分身。

  我喜歡她就是喜歡我自己,憎惡她就是憎惡我自己,可憐她也就是可憐我自己。

  那麼她死了,我是不是也就永遠地死去了?

  8

  最後再來說說周宵游,我整個學生時代唯一的兄弟。

  他永遠是一副脾氣和順、聲音孱弱的模樣。沒想到後來,是他護了我。

  周宵游被學校開除的那天,松蘿發瘋般地沖我嚷:「展燁,都怪你,你就為了一個婊子!」

  她說得沒錯,我為了鍾辛打了一架,害得周宵游被後媽脅迫著出國留學,但她說得又不全對,我為了鍾辛打了一架,也不全是因為她是鍾辛。

  我是說,那股積壓在我體內的暴戾始終是要爆發的,即使不是因為鍾辛,但總歸,我欠她的一個人情,算是還清了。

  代價是我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窩囊廢。

  游遊走之前,曾經來我的畫室找過我。他買了一些酒,還有一條煙,我們在畫室的水泥地上盤腿坐著。


  他說:「我原本打算等我們再長大一點,進了大學,成熟到干點壞事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時候再和你一起做這些事。抽菸、喝酒、打架、泡妞,什麼都行,可是現在這些都提前了,我還真有點不習慣。」

  「別逗了。」我打斷他,「你就是老了,進了社會,也未必能幹出這些事兒。」

  「和你一起的話也不難。」他低頭笑了一下,「你看現在,我們都已經喝過酒、抽過煙、打過架了。」

  「近墨者黑。」我淡淡地說。

  「我有點好奇。」游游喝了一大口酒,認真地問我,「你和鍾辛,你們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

  「嗐,也沒怎麼回事。」我扭過頭。

  「你喜歡上她了?」他靜靜地說。

  我愣了一下,很久很久,說不出一句話。

  黃昏鋪天蓋地地湧進來的時候,我們都喝多了,躺在一地的空酒瓶和菸蒂之間長久地沉默和發呆。

  後來,他站起來,走之前輕輕踢了下爛醉如泥的我。

  他說:「別毀了松蘿。」

  沒多久,夏天來臨,那段時間,我是說游游離開後的那段時間,我和松蘿在經歷了爭吵、分手、複合這一整個輪迴之後,又漸漸恢復了往日的親密。

  我們一起上學,一起畫畫,一起趁著家裡沒人的時候在沙發上接吻,有時候我看著她清清爽爽的笑臉,就會在心裡暗暗地想,我愛她,我發誓,我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毀了她,包括我。

  我們會一起畢業,一起去K市讀大學,然後再一起畢業、找工作、結婚、生孩子,一起變老。

  至於鍾辛,沒有鍾辛。


  起初是我刻意迴避,後來……後來,她死了,在二○○八年的那個夏天。

  準確地說,是我促使了她的死亡,我是那個無人知曉的兇手,幕後的真兇。在她死後,這世上除了我,便再也沒人知道這個歹毒的秘密。

  2008年5月18日凌晨,鍾辛死了,和我媽一樣,從高高的樓頂一躍而下。

  現在讓我們把時間往後退一點,退回到幾個小時之前,也就是2008年5月17日的夜晚。

  那天我請了病假,在家裡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個白天,醒來的時候已是傍晚。窗外的雨勢漸漸停歇,我覺得憋悶,就騎上自行車到處轉一轉。

  在經過玉民夜市的時候,我點了一碗河粉,才吃了兩口,就看見張海燕和許孟哲從馬路對面走過來。

  這兩個人站在一起的畫面還真是又搞笑又倒胃口。

  「怎麼自己呀?」他們看見我,倒也沒表現出半點的不自然,「不會是背著松蘿出來約會吧?」

  「嗐,和誰約啊。」我低頭喝了口湯,沒心思搭理他們。

  「那個鐘辛啊。」張海燕說完,兀自笑得花枝亂顫,活像只發狂的鸚鵡,「都說婊子無情,她對你可夠情深義重的。」

  我最討厭她那張故作親狎的臉,天下第一俗,讓我心裡泛起一陣噁心。

  「你什麼意思啊?」

  「怎麼你不知道嗎?」她裝出一副受到驚嚇的表情,「你的那幅《漁火》啊,那可是她睡了許孟宇才給你搞來的機會呢。」

  她這下子徹底把我惹毛了,我放下筷子站到她面前,粗暴地打斷她,「張海燕,你他媽再說一句試試。」

  「別生氣啊,展燁。」許孟哲緊張又下賤的臉貼上來,「張海燕不是那個意思,就算鍾辛沒多此一舉,你的《漁火》也還是會參展的嘛。再說……」


  「說你媽!」我的拳頭舉起來,又放下去,我想起了周宵游。

  許孟哲住了口,扯著張海燕走開了,他們倆離開時的樣子就像在躲一個精神病。

  我一個人在河粉攤發了好一會兒的呆,才懷揣著一肚子的怒火和噁心離開。一路上,我把自行車蹬得飛快,夜色像一攤糜爛的果肉,我穿過它,無論用怎樣的速度,都逃不開那種黏膩的醚味。

  騎過公園後山的時候,我遠遠地看見了鍾辛,她站在大牌坊前面,晚風把她的長髮吹出一個溫柔的弧度。她還穿著那條紅色的裙子,在夜色中像一叢艷麗的鬼火。

  我放慢了車速,靜靜地看著她,直到離她幾米之遙的地方才收回了目光。

  「你真的來了!」在我就快要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她展開雙臂擋住了我的去路。

  我不幸被她逮住了,氣急敗壞地從單車上跳下來。

  她笑盈盈地對我說:「展燁,聽說你被保送到K大了,恭喜你啊!」

  我只是怒火中燒地看著她,並不說話。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她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和你說話。」

  「說什麼?」

  「說什麼……」她垂下頭小聲地說,「我也不知道,對不起,或者謝謝你……你的好朋友因為我的事被退學了,我感到很抱歉。可是我又覺得很開心,是真的很開心……因為你是這世上第一個保護我,為我打架的人。」

  可笑,真可笑,我捏緊了車把,故作平靜地看著她。

  「所以為了報答我,你就把自己送去給許孟宇睡了?」

  「展燁,那是松蘿她誤……」


  「別提松蘿。」我打斷她,「你也配和松蘿相提並論?」

  「好吧,不提她。」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無奈地說,「那你告訴我,我可以說什麼,我可以做什麼。」

  「你可以去死啊。」我盯著黑暗中她那雙含著淚的眼睛,「反正你已經害死了那麼多人,不是嗎?」

  然後,我把她一個人丟在了空無一人的後山。

  「喂,你捎我一路啊,這麼晚了我打不到車!

  「喂,展燁……!」

  她的聲音被我遠遠地甩在身後。

  天空開始飄起了雨,很快,雨越下越大。

  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有一個世界正在我身後一寸一寸地逐漸傾塌。

  2008年5月17日夜裡九點三十分,警方在後山附近發現了陷入昏迷的鐘辛。

  次日凌晨,她離開了。

  高考結束後,我曾在夢裡遇見過她。

  她長長的頭髮柔順地垂在肩上,一雙涼津津的大眼睛無辜地看著我。

  我想她也許是想和我說些什麼,但卻一直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張了張嘴,如釋重負地笑了一下。

  我說:「鍾辛,對不起。」

  她抬起手輕輕地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頭髮,聲音像一陣夏夜的風。

  ——「嗐,咱們倆呀,誰欠誰的也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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