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4-09-12 22:07:48
作者: 墨小芭
康帥決定帶我去一趟永安街,我心裡很亂,卻沒有拒絕。
我們在附近的水果店買了些瓜果,街上很亂,狹窄的巷子裡擠滿了擺攤兒的小販,目之所及都是破落陳舊的老房子,空氣里瀰漫著一股很淡的醚味。
永安街在松會的郊區,由於房屋老舊、房租便宜,居住在這裡的人魚龍混雜,雖常有公益社團來這裡看望孤寡老人和特困家庭,但打架鬥毆、入室搶劫等事卻也是時有發生。
如今想來,那一次在「舊眠」外面的相遇實在是太過倉促突然,我竟都沒能好好地問一句,你過得好不好。
我們從一條老弄堂轉進去,看見幾十間獨門獨院的平瓦房,陽光正足,幾條大狗隨意地臥在路邊酣睡。見車駛過,也只是懶洋洋抬一下眼皮,並不避讓。
康帥只好把車停在路邊,下了車,正對一個大門敞開的紅磚小院,我們上前叩響了門,鏽跡斑斑的大門裡傳來一個阿姨的聲音:「誰啊?」
康帥和她問好,遞過去一瓶飲料,打聽出晴天和趙小仙的住處。
阿姨善言,不停地搖頭惋惜:「晴天那孩子也是怪可憐的,他們的爸爸去年得了肺癌,沒的治了,那孩子不願放棄,挨家挨戶地跪地磕頭,給他們爸爸籌錢治病,如今兄妹倆欠了一屁股的債。老爺子是看不得再拖累了孩子,沒多久就咽了氣。他妹妹身體也不大好,三天兩頭兒地病著,只苦了晴天咯,唉……」
康帥看我一眼,與阿姨道了謝,帶我一路找了過去。
一直到街尾,臨著一條渾濁不堪的小河,有一戶老舊矮小的平房。木門上刷著的紅漆已經剝落了好些,門軸也不大靈活,輕輕一推,發出吱嘎一聲。
趙小仙正在院子裡晾衣服,小小的個子踩著板凳,費力地把衣服掛上去,扭頭看見我們,蒼白瘦小的臉上立刻湧現出敵意。
「又是你,你可真難纏!」她丟下衣服,轉身跑進屋裡。
康帥搶先一步擋在她的面前,面帶笑容地對她說:「趙小仙,你沒做虧心事轉頭跑什麼?」
趙小仙瞪他一眼,激動地說:「放屁!我趙小仙從沒做過虧心事!」
康帥沖我咧嘴一笑,激將法用在她身上還真靈驗。
趙小仙又把目光轉向我,眼睛裡充滿挑釁意味:「你是來找晴天的是不是?我告訴你,他不在。」
我搖搖頭,儘可能友善地說:「我不找他,小仙,我是來找你的。」
她撇撇嘴,冷笑一聲:「找我?還不是為了問我晴天的事嗎,你當我白痴啊?」
我正尋思著怎麼給接下來的對話找一個合適的切入點,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巨響,一個人影筆直地栽倒在地上,身上雪白的衣衫血跡斑斑,額角上糊著一大片濃稠的血痕,臉上、身上到處都是傷。他痛苦地蜷縮在地上,單薄的身體微微發抖,氣息也漸漸弱了下去……
趙小仙驚聲尖叫:「晴天!」
我也大喊:「顧延!」
幾乎是同時,我和趙小仙朝晴天撲了過去。
只是,我的手還沒有碰到晴天,就被趙小仙狠狠地推開:「滾開!不許你碰他!」
我整個人被撞翻在地上,一時回不過神兒,只是怔怔地趴在原地,過了幾秒,胳膊肘兒傳來劇痛,原是狠狠硌在石塊上,扎出了血。
康帥把我從地上拉起來,看了眼我的胳膊,眸子緊了一下。他沒多說什麼,沉著臉從晾衣架上扯下一件襯衣,撕成條布綁在我的胳膊上。
我回過神兒,再次跑到晴天的身邊蹲下去,碰了碰他的肩膀:「顧延,你醒醒,顧延,你別嚇唬我啊。」
趙小仙紅著眼眶惡狠狠瞪著我,隨手抓了一把沙子揚在我臉上,大聲喊:「你有病啊!我說過了他不是什麼顧延,他是晴天!趙晴天!」
康帥走過來一把扯住趙小仙的胳膊,聲音冷得駭人:「趙小仙,你別得寸進尺!」
我原以為趙小仙又要罵人,她卻只是怔住,低頭看看躺在地上的晴天,又抬頭看看扯著她手腕的康帥,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康帥對她徹底沒辦法了,把她拎起來先放在一邊,招呼我:「小陶搭個手,先背他去醫院!」
我趕緊手忙腳亂地把晴天搭上康帥的肩,一聲不吭地跟在他後面往醫院跑。
傷口縫合完畢後,醫生把我們帶到一邊,對我們說:「不用擔心,都是些皮外傷,沒有傷到筋骨。昏迷是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就沒事了,不過……我發現他的胳膊上有幾個較為密集的針眼,加上他的狀態,我有理由懷疑病人是否參與了非法賣血,希望你們多加注意。一會兒等他醒來就可以出院了,但我建議最好住院觀察幾天,打幾天營養針,好好休養。」
趙小仙趴在處置室的門邊一直在哭,在聽到「非法賣血」四個字的時候肩膀猛地僵直了一下。
康帥點點頭,對趙小仙說:「你跟我付款去。」
趙小仙垂著頭跟著康帥去了收款台,我一個人推門走了進去,看見晴天躺在病床上,潔淨的白色床單襯著他慘白的臉色。他的頭上纏著紗布,有一點兒血跡滲出來,胳膊上、腿上也都是包好的傷口。
他安靜地躺在那裡,合著雙眼,窗外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爬進來,溫柔地落在他好看的睫毛上。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邊,生怕吵醒了他,酸澀的眼睛裡灌滿淚水。
「顧延……」
我輕聲叫他的名字,慢慢地,伸手握住他微涼的手。
那麼悲傷,那麼慎重地把他的手心貼上我的臉頰,一眨眼,淚水順著他的指縫落下,氤氳在潔白如雪的床單上。
我多希望眼前的人就是顧延。
我又多希望眼前的人不是顧延啊,如果只是個不相干的人受了這樣的傷,我起碼可以找到無數個狠心的理由,說服自己不要這麼悲傷。
誰也不會知道,那個時候的我,多麼想伸出手去,觸碰一下那熟悉的眉眼。可是我不敢,我怕一旦驚擾,夢就醒了,我就會發現,其實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杜撰,根本就沒有晴天,也沒有趙小仙,更沒有和顧延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比失去更悲傷的是失而復得後的失去,而比絕望更悲傷的就是空歡喜。
正哭著,晴天醒了,目光看到我,微微怔了一下。
我趕忙撒開他的手,慌亂地擦了擦自己的眼淚。
顧延舔了一下乾燥的嘴唇,輕聲說:「你受傷了?你的胳膊……」
那一瞬間,他眼裡掠過的一絲心疼,幾乎是我起死回生的良藥。那樣的目光,隱約的同情和感激,以及我捕風捉影的憐惜,仿佛一段帶著溫度的陽光,如赦免,籠罩著滿臉淚痕的我。
我幾乎是滿懷喜悅地對他說:「沒事的,只是破了個口子,一點兒都不疼!」
顧延點點頭,目光從我的手上移開,在病房裡環視一周,說:「你送我來的?小仙呢?我一定把她嚇壞了……」
趙小仙,是的,他是趙小仙的哥哥,我剛才竟然忘記了,我以為,他是我的顧延。
我努力擠出一絲笑,安慰他:「別擔心,她馬上回來。」
話音剛落,付款回來的趙小仙尖叫著撲進晴天的懷裡,哭著嚷:「趙晴天你嚇死我了!嗚嗚嗚……你流了好多血你知不知道……嗚嗚嗚……」
晴天溫柔地拍拍她的背,像在哄一個受了驚嚇的小孩子,他笑著安撫她:「別哭了,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小仙不哭啊……」
我轉身快步走出病房,在康帥悲天憫人的目光里,拼命地忍住不哭。
人來人往的走廊里,瀰漫著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玻璃窗上有光影掠過,穿堂風灌滿我的衣衫,使我看上去就像一隻悲傷的河豚。
康帥告訴我,他和趙小仙達成了協議,晴天的藥費由他全權負責,條件是趙小仙不能故意阻攔我和晴天的正常接觸。
趙小仙一開始是堅決不同意的,她認定了我是個不祥之人,一定會打破他們平靜的生活。
康帥就板起臉來嚇唬她,對她說:「小仙啊,你信不信,如果這幾天他不住院養傷,出去後就會被我的人打死,哦不,我是守法公民,不能犯法的。但是萬一他被打成個殘廢,缺胳膊少腿什麼的,我還是付得起他接下來的治療費用的哦。」
趙小仙惡狠狠地盯著康帥看了一會兒,終於妥協,前提是「那個每次看見晴天都哭哭啼啼的老女人」一周只能去看望晴天一次。
這一周一次的機會,對我來說,已是天大的恩賜。
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泡了個澡,有一種一切都在變得好起來的錯覺不停地在我的心中縈繞。
劉芒一邊塗著指甲油一邊問我:「你是真的認為晴天就是顧延,還是想要把晴天當作顧延的替代品啊?」
我低頭剝著橙皮問她:「你什麼意思?」
劉芒說:「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趙晴天根本就不是顧延,那你現在的行為會給他們帶去多大的困擾?」
我搖頭,堅定地說:「事實上,我覺得晴天就是顧延。」
雖然不知道在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情,但是我絕不相信這世上會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存在。儘管相貌可能神似,但一個人的性格和氣質是沒辦法完全複製的。那天在醫院裡,晴天在哄嚇得大哭的趙小仙時,眼睛裡流露出來的那種心疼和愧疚,勸慰時的語氣和表情,都熟悉得讓我崩潰,我幾乎可以肯定,那個人就是顧延。
正在做瑜伽的夏文靜扭過頭來,淡定地對我說:「你和顧延不是已經靈肉合一了嗎?他的肉體上有沒有什麼特徵?扒光了看一下不就清楚了!」
劉芒的手抖了一下,我整個人也跟著抖了一下。
「靈肉合一」這四個字讓我頓時面紅耳赤得像一塊兒灑滿番茄醬的比薩餅。
夏文靜費力地試圖把腿吊到脖子上,用一種沉悶的、歷盡滄桑的聲音繼續說:「你們倆裝什麼清純啊,我才是那個保守貞操的純潔少女好不好。」
我特別無力地轉身走進房間,門外傳來夏文靜不懈的解釋:「作為這個屋子裡唯一的、真正的少女,我必須告訴你們,過早地抵達生命的大和諧是不健康也不道德的,我爸媽早就說過……」
我聽見劉芒乾淨利落地回了一句:「你爸媽說得對,文靜,相信我,你這麼聽話,一定會保持貞操直到老死。」
事實上我覺得夏文靜的建議也不無道理。
但問題是,雖然我的確是在顧延的配合下完成了告別少女的儀式,但是對於那一夜發生的一切,我卻如失憶一般什麼都記不清楚。
這實在是不合常理,畢竟,直到現在,和顧延有關的所有記憶我都還銘記如昨,可偏偏是這麼重要的一夜卻被我忘得一乾二淨。
我只好一遍遍地在腦海里複習和顧延共同度過的每一天,那些我生命的錦緞中,最鮮艷也最美麗的過往。
第一次見到顧延時,我還是個除了讀書就一無是處的丫頭片子,整天穿著寬大的校服,沒心沒肺得像個傻子。
而那時的顧延,在校園裡早已經是一個偶像級別的存在了。
造物主就是如此不公,給他一副精雕細琢的皮囊尚且不夠,又賜他高人一等的智慧與品格。雖然家境不好,卻沒有半分的退縮怯懦,站在人群之間,難掩飛揚的神采和骨子裡的傲氣。
這樣一來,這個叫顧延的男生,在一群普普通通的豆芽菜裡面就顯得格外地與眾不同了,像夜幕中最亮的那顆星星,總是不經意間奪取所有人的注目。
而我,就是那些從來也未曾發出過光亮的星,漫無目的地懸浮在茫茫宇宙中,被他的優秀毫無懸念地吸引著。
那是一個星期三的早晨,新學期開學的第一天。陽光炙烤著操場上一排排稚嫩的面孔,黏稠的風無力地在浩大隊形中穿梭。
直到顧延出現,致辭,歡迎新生的同時感謝前輩們的指教與關懷。
在他走向主席台的時候,人群里已經開始傳出細微的騷動,夏文靜小聲對我說:「你看,他就是顧延,長得帥不帥?」
我伸長了脖子,繃直了腳尖,拼命地往前探,只見一個高高瘦瘦的少年,從容有餘地站在那裡,柔軟的頭髮迎風揚起。
他從演講台上走下來,站在升旗手隊伍的最前面,伴隨著莊嚴肅穆的國歌,踏著器宇軒昂的正步,走上了升旗台。
那一刻的顧延,眉若遠山,燦若星芒的眼睛凝視著冉冉升起的五星紅旗,專注得讓人心生肅穆。
那一刻的我,站在漸漸清朗的浩瀚藍天下,看著既美好又遙遠的顧延,只一眼,就再也沒有移開過視線。
我向夏文靜宣布:「我好像一見鍾情了。」
夏文靜淡定地說:「他已經被一見鍾情了無數次,不差你這一個。」
我說:「那不一樣,我的情感比她們要更強烈一些!」
夏文靜還沒來得及接話,教導主任的手指頭就拎起了我的耳朵:「你,叫什麼名字?這麼莊嚴肅穆的時候一個人竊竊私語些什麼?!」
這位教導主任是出了名的辣手摧花,被她盯上的獵物輕則心靈受創,重則精神崩潰。
在被她抓住的一剎那,我就徹底放棄了掙扎,任由她以一種極其尷尬的姿勢把我拉到主席台前。廣播裡正播放著國歌的尾聲部分「前進、前進、前進進——」,緊接著,整個世界就奇蹟般地安靜下來了。
離我五米之遙的地方,就是升旗台,那是有史以來我與顧延離得最近的距離。
我忍不住扭頭看向顧延,筆直的身姿,乾淨的眉眼,神態中的自信少一分則卑微,多一分則傲慢。
教導主任見我再次走神兒,氣得不由分說敲一下我的腦袋,呵斥道:「冥頑不靈!哪個班的,叫什麼名字?」
操場上格外安靜,所有人都卯足了精神看我的笑話。陽光透過雲層大片大片地落下,我看著顧延,眼睛裡徒然亮起了一絲狡黠的光影,天知道那時候的我怎麼會突然變得那麼聰明,這可是讓顧延認識我的最好時機了!
於是,我清了清嗓子,激情澎湃地朗聲道:「報告主任,我叫阮陶!阮是耳元阮,陶是陶瓷的陶!」
上帝啊。
我喊得那麼聲嘶力竭,顧延到底聽到了沒有啊?
在教導主任火冒三丈的斜視下,我忐忑地瞥向顧延,溫暖的陽光下,他扭頭看向我,目光柔和,嘴角展開一抹淡淡的笑。
就是那個笑容,熠熠生輝的光芒。
恍若驚鴻。
在此之前,我從沒見過如此明朗柔和的笑容,他的眼睛裡仿佛蘊藏著一段歡快的小夜曲。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生命中某個重要的開關就在這一瞬間因他而開啟,從此以後,眼前的這個人將在我小小的世界裡呼風喚雨,無所不能。
那是丫頭片子阮陶真正成為少女阮陶的一瞬間,她在課間休息時間偷偷看過的那些愛情小說,終於有了一個真實清晰的形象,顧延這兩個字就是愛情最貼切的模樣。
只是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很多年以後,我會遇到一個叫趙小仙的小姑娘,她像極了那一年的我,一樣的天真執著,一樣的義無反顧,一樣地把顧延當作了這世上所有的甜蜜和悲傷。
袁熙曾經問我:「阮陶,沒有顧延,沒有愛,你會死嗎?」
不會啊,袁熙。沒有愛,沒有顧延,我也可以活下去。
可是,有了顧延,有了愛,暗淡著的生命就有了光芒,一切的無聊和瑣碎就都變得更有意義了啊。
你看,就連那個最最普通的清晨,都像是充滿了蛋糕烘焙的甜蜜香氣,被路邊的水窪兒濺滿褲腳也不覺得生氣,仿佛還有點兒活潑。也許這就是去愛一個人的神奇之處吧,再不需要波瀾壯闊了,僅僅是那些細微的、微不足道的東西,都可以激起浩浩蕩蕩的溫柔。
我從未那樣熱愛過上學這件事,只有在學校里,我和顧延才會被圈在同一方天地。說到這裡就不能不講到緣分這回事,全世界那麼多的學校,又有那麼多的學生,可偏偏我們就踏進了同一所,並且成了同學。
每一天,我都會熱情洋溢地同身邊的每個人問好:「同學你好!」
因為相信自己總會再與顧延狹路相逢,那時候,我就可以自然地做到不露出馬腳,像任何一個忙碌的清晨一樣,假裝不經意地他也說一句:「同學你好!」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像一隻雷達一樣,近乎痴迷地在偌大校園裡搜索著顧延白楊般的身影。
只是那時候的我雖然早熟,卻沒能早慧。所以我喜歡顧延,只能用最笨的方式,默默地把那份難以掩藏的悸動埋在心裡。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我終於忍不住拖住夏文靜的手,對她說:「要不,我和顧延告白吧,再這樣下去,我會變成變態跟蹤狂的!」
袁熙和夏文靜不屑地笑:「你以為你現在不是嗎?你比變態跟蹤狂還可怕!你那眼神,看起來如果不把顧延給吃了,你就會慾火燒身而死。」
我竟無言以對。
為了不讓自己心理扭曲後走上犯罪的道路,我在一個蟬聲陣陣的夜晚,寫下一封海誓山盟、行雲流水的情書,並在信的末尾,鄭重地寫上了我的名字,就像是在結婚登記證上署名一樣的莊重。
第二天清早,我拜託夏文靜潛入顧延的班級,將情書放到了他的書桌上。
我躲在走廊的拐角處,氣都不敢喘一下,直到夏文靜屁顛屁顛地跑過來沖我做出個勝利的手勢,我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初戰告捷的喜悅讓我怪力亂神地抱著夏文靜轉了兩個圈。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等待,我揪著一顆煩亂不安的心,抓心撓肺地等待著顧延的答覆。
一直到放學,我都沒看見顧延的身影。
夏文靜勸我:「不要慌,再等等。」
我就開始繼續等。
就這樣過了三天、六天、八天……我日漸憔悴,被剛剛萌芽就面臨枯萎的愛情狠狠地傷了心……
第十天,下午放學後,夏文靜帶著我一起去廣播室幫老師整理錄音帶。我像只孤魂野鬼飄在夏文靜的身邊,心不在焉地整理著,突然,錄音室的門嚯的一聲被推開,一個戴著眼鏡形容邋遢的男生一臉赴死般的表情沖了進來。
他問:「哪個是阮陶?」
我說:「我是。」
他看向我的目光里瞬間充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切,只見他大踏步走過來,一把握住我的手,嘴角顫抖了半天卻一句話也沒能說出口。
我有點兒懵,費盡全力抽出我的手,連連倒退了好幾步,終於在播音台被迫停下來。
他又悲天憫人地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用一種被人踩住了膀胱般悲痛的語氣對我說:「都是我的錯……都怪我玉樹臨風,讓你難逃我的情網!可是……可是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這些天我也思忖良久,再三思慮下,還是決定不能放棄我愛的人而選擇愛我的你,你別這樣看我,別……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拒絕你,我的心也並不好受……」
我呆滯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夏文靜,夏文靜一臉驚恐地對我搖了搖頭。
我說:「這位同學……」
他說:「不!你不用再多說什麼,感情的事我也無能為力!」
我說:「這位同學……」
他說:「我承認是我傷害了你,可是阮陶,原諒我,愛情的世界就是如此的殘酷,我也不想這樣……」
我說:「這位同學……」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甩開我,轉身跑開了。
我說:「餵……那位同學……」
他又急匆匆地跑回來,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將一封信塞進我手裡,決絕地說:「你的心,還給你,希望沒我的日子裡你可以堅強……」
說完再一次轉身跑遠了。
我低頭看了眼信封,頓時變成了一座雕塑,信,我給顧延的情書,怎麼會在那個四眼的手裡?
答案很簡單,一定是被夏文靜放錯了位置。
夏文靜一看形勢不妙,立即撲過來抱住我解釋:「阮陶,你冷靜,你不要想不開……天地良心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在那一刻,我忽然變得特別淡定,這件事也不能全怪夏文靜一個人,誰叫我自己忘了在信里寫上顧延的名字呢。
正所謂,自作孽,不可活……
我正悲傷地望著天花板呢,袁熙就氣喘吁吁地跑來了。他無限憐憫地看著我,大聲地說:「誰按的廣播鍵?阮陶,你知不知道,就在剛才,通過廣播,全校都知道你被四眼給甩了!」
說完,他和夏文靜的目光一齊朝著廣播鍵聚齊——紅色的圓形摁鈕上,是我瞬間僵硬的爪子……事實就是,剛才被四眼逼得無路時,我自己不小心摁下了廣播鍵。
我說過的,自作孽,不可活,不可活啊……
我淡定地關上廣播鍵,恍恍惚惚地回了家。
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里,全校師生看我的眼神都是怪怪的,那種既同情又想笑的表情讓我無語凝咽。
有時候我走在校園裡,走著走著就會突然冒出來一個學妹安慰我:「學姐,你看你的黑眼圈啊,都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可要堅強起來啊!」
一開始四眼總是會刻意避開我走,後來不知道怎麼想的,竟然也突然冒出來了,像是鼓足了勇氣似的抓住我的手,對我說:「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你這樣讓我心裡不安啊,要不這樣吧,以後二、四、六,我去追隨我的愛,一、三、五就陪陪你,你看成嗎?」
我絕望地看向遠方,那裡有我深愛的少年顧延,他正在操場上與兄弟們揮汗如雨。我看著他白襯衫下隱隱約約的腹肌,再看看眼前一臉深情的四眼,心裡突然就扭曲了,冒出一股邪火,我對著四眼大吼:「成?成!成,成你個大頭鬼!都賴你!」
光是罵還不夠,抓住他的領子拼命搖,還不夠,踢一腳在他短粗的腿上……沒踢好……踢在了四眼毫無防備的褲襠上。
一聲悽厲的號叫瞬間炸開在校園上空,四眼當場捂住受傷部位,小臉煞白地倒地抽搐,氣息微弱地吐出一句:「我的子子孫孫啊……你好狠的心……」
說完,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我被嚇壞了,呆呆地立在原地。
遠處正在打球的顧延聽見號叫聲急忙趕來,寓意深刻地看了我一眼,便背著四眼去了醫務室。
當時我就在想,大千世界就沒有誰能借我一把小剪刀,讓我自我了斷算了嗎……
不幸中的萬幸是,四眼很快就出院了,醫生說他的「子孫後代」並無大礙。我被四眼的媽媽用盡洪荒之力扇了兩個大耳光,畢恭畢敬地送去了醫藥費,這事兒就算了結了。
整個學校的人都在傳,那個叫阮陶的女學生,因愛生恨,害得人家差點兒斷子絕孫……
我望著天上的飛鳥,絕望地想著,我和顧延之間,怕是再也沒什麼機會發展出戀情了。
在他心中,我一定是個女流氓,還是最下流最惡毒的那種女流氓。
一想及此,我便痛不欲生,整日恍恍惚惚地遊蕩於家與學校之間。
排山倒海的悲傷淹沒了我,老師說得對,大學早戀有害健康,是不值得提倡的。
就這么半死不活地過了一陣子,忽然有一天,袁熙他爸送了他哥袁興一輛車,向來不待見我們的袁興竟然願意把車借給袁熙,讓他找塊空地提前練練車。我和夏文靜作為貧民,對貴族袁熙瞬間產生了一種羨慕嫉妒恨的複雜感情。
而袁熙為了拉近我們之間的階級情感,答應帶著我們倆一起長長見識。
那是一個充滿柑橘般清甜香味的下午,我和夏文靜就像兩個暴發戶一樣撫摸著黑得發亮的車身,無限愛憐。
我坐上駕駛座的一臉的正氣,袁熙則坐在副駕駛座上教我踩離合器和掛擋,口頭教學了十餘分鐘,我終於按捺不住暴發戶想要買貂皮大衣的迫切心態,毅然決然地一腳油門把車開了出去。
車子在舊教學樓的廢棄操場上平穩地向前行駛,我表情安詳地享受著微風拂面的酣暢,得意起來甚至哼起了小曲。
就在這時,我看見我的正前方,一個足以讓我天旋地轉的身影正朝我走來。
他勝雪的白衣,妥帖的褲子,以及在微風中揚起的柔軟頭髮,都讓我兩腿發軟。
是顧延。
我一下子就目光渙散、心跳如雷了。
就像一塊失去活力的廢鐵看見了吸力強大的吸鐵石,一踩油門,直衝而去。
旁邊的袁熙失聲大叫:「阮陶!剎車!」
我這才恢復精神,但又控制不住地慌亂起來,車子根本就不聽我的使喚,義無反顧地朝著塞著耳機低頭走路的顧延沖了過去。
「剎車!阮陶,快踩剎車!!!」
袁熙的聲音穿過我的耳膜,在大腦里繞了好幾圈才啟動了我的右腳,我猛地清醒過來,狠狠地把剎車踩了下去。
一道刺耳的聲音劃破天際,緊接著,世界安靜下來,就連風也靜止了一般。
我慌亂地坐在車裡,看著眼前一片空蕩蕩的天地,手足無措地哭了起來。
顧延被我撞死了?說不定沒死呢?萬一撞殘了怎麼辦?斷胳膊斷腿?還是撞傻了?植物人?
各種悲劇在我的腦海里來回地穿梭,幾乎讓我暈厥過去。
袁熙痛苦地哀號一聲,扯著我下了車,夏文靜也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我們三個就那麼圍著顧延心尖兒顫巍巍地看。
他躺在那裡,一定也不動,只有胳膊肘兒上有血慢慢地流出來。
夏文靜尖叫:「他這是暈死過去了,阮陶,快,人工呼吸!」
喊完,用一種「關鍵時刻只有我在為你謀福利」的眼神深情地望了我一眼。
幸福來得太突然了……
我握緊雙拳,深深地吸氣,用一種悲壯的姿勢俯身迎向顧延的嘴唇。我的媽呀,當下竟有種猥褻了他的罪惡感,這真要命。
當我和顧延的雙唇只餘下兩厘米的距離時,顧延突然轉醒,猛一抬頭,一陣血腥從我的唇齒間瀰漫開來,再看顧延,他痛苦地捂住嘴差點兒又暈了過去。
夏文靜看著袁熙,抓了抓腦袋,問他:「他們倆這算是親上了還是沒親上啊?」
袁熙想了想,說:「這應該算是一種碰撞,有力的碰撞。」
夏文靜翻了個白眼,焦心地說:「不管了,就是親上了,阮陶,你的初吻給了顧延,他必須對你負責任!」
顧延才剛緩過來,聽見夏文靜這麼一喊,整個人都僵了。
我心驚膽戰地瞄了他一眼,夏文靜又扯著嗓子喊:「哎呀,他胳膊上的血流得太湍急了!」
袁熙絕望地翻了個白眼:「有沒有手帕,快止血!」
我和夏文靜立即低頭翻出包,沒手帕、沒毛巾、沒創可貼、沒雲南白藥,什麼也沒有!我慌了,一邊掉眼淚一邊繼續翻,終於,在隔層里翻出了一塊七度空間。
顧延一臉黑線地看著我手裡的七度空間,特別恩慈地說:「沒事的,你別哭了,我去附近的診所包紮一下就行。」
他這樣一說,我徹底哭開了,撒手人寰地哭,天崩地裂地哭。我說:「對不起,都怪我,你流這麼多血,可能會死的,也可能會留疤的!」
說著,撕開七度空間,笨拙地貼在了他血流如注的胳膊肘兒上。
夏文靜和袁熙一看,有點兒尷尬,都不好意思說什麼,只是別開頭去,任我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給顧延止血。我抹了把眼淚,摁著顧延的胳膊說:「好了,血暫時止住了,現在我帶你去診所吧。」
顧延已是一副生無可戀死無可懼的絕望臉,默默無語地任我扯著他奔赴診所。
小診所里,醫生給顧延上藥,我就在一邊哭。顧延包紮完傷口起身的時候,我還在哭。
顧延俯身看著我紅通通的眼睛,忽然笑了一下,柔聲說:「你可真能哭啊。」
我沒吭聲,繼續哭,比孟姜女哭得都專注。
顧延遲疑著,終於,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腦袋,他說:「別哭了,只是一點兒小傷。」
那一瞬間,我看著顧延清澈的目光,突然有一種連自己也為之錯愕的衝動,我撲上去抓住他的手腕說:「顧延,你知道嗎,我喜歡你。」
說完,鼻子裡冒出個巨大的鼻涕泡泡,我真是不丟臉不舒服斯基。
趁著顧延沒反應過來,我趕緊把鼻涕泡泡吸回去,站起來,佯裝淡定地說:「我先走了,我就是告訴你一聲,我怕我不告訴你的話會把自己憋死的,這句話我練習了那麼多遍,如果就連一次也沒用上,就太可惜了,現在我告訴你了,心裡就舒服了。」
說完就要低頭開溜。
結果被顧延反拖住手腕,我回過頭去,看見顧延漂亮的睫毛眨了眨,他笑著問我:「所以……就把我撞了嗎?」
我說:「啊?」
他說:「你喜歡我,所以開車撞我?」
我說:「啊?」
「不是這樣嗎?」顧延有點兒苦惱似的,繼續說:「因為你喜歡四眼,所以斷了他的……恩……你懂的……因為你喜歡我,所以把我撞了,是這個邏輯吧?」
我想我還是死了算了,原來在顧延心裡,我就是一個赤裸裸的女變態,喜歡誰就要毀滅誰,我就是低配版的死神來了,被我盯上的男人一定是非死即傷。
我怔怔地看著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搖了搖頭。
我說:「不是的顧延,那個情書,原本就是要給你的。可是我的好朋友把它放錯了位置,可是我又忘記了寫你的名字,可是那個四眼就誤會了,可是我又不小心按了廣播鍵,可是……可是……」
顧延看著我,像是在笑,又像是沒有在笑,他的眼睛像是很有把握地看著我,很篤定的樣子,什麼都知道的樣子。然後,他將我輕輕地一拽,讓我跌進了他的懷裡。
少年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氣,以及髮絲間特有的清爽氣息,都讓我的心跳突破了極限,怦怦的巨響仿佛雷鳴。
他揉了揉我的頭髮,在我的耳邊低聲說:「我知道了。」
後來顧延對我說,那一天的我,就像一隻手足無措的小動物,滿臉通紅地急得團團轉,眼淚在眼眶裡晃啊晃的,讓人不忍心再捉弄了,就想趕緊抱一抱、哄一哄,然後,再也不鬆開。
如今回想起來,我和顧延能夠走到一起,重點感謝對象除了提供「兇器」的袁熙和「神助攻」夏文靜之外,還有重要道具七度空間加長夜用型。正所謂天時地利人和,這三個因素少了哪個都不行。
就這樣,在我那極其丟人的告白之後,我和顧延就算是正式走到了一起。仿佛那些因為暗戀而備受煎熬的日子都不過是一夜舊夢,在我的生命中匆忙地一閃而過。此後我們共度的那些時光,卻無比清晰地烙印在我生命的錦緞中,繁花似錦,綿延不絕。
我們倆剛在一起的那幾年,都純潔得跟兩朵茉莉花似的,拉個小手都能激動得失眠一整夜。
還記得大二那年的冬天,致遠下了一場幾十年難遇的大雪。
我和顧延手拉著手從火鍋店裡鑽出來,興奮地踏著雪花傻笑。他的手緊緊地牽著我,揣進他白色羽絨服的口袋裡,而我伸出另一隻手,儘可能露出賢惠的表情幫他緊了緊胸前的圍巾。
頭頂的天空像一個巨大的篩子,把糖霜樣的雪花細細薄薄地篩下來,潔白的雪花慢悠悠地落在地上,落在我們並著的一高一低的肩膀上,落在顧延又黑又長的睫毛上。
我們站在全世界裡。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身邊的顧延,就忽然有了這種奇怪的想法,我們一定是站在世界的中央,我們一定擁有著這世上最好的一切。
我很想吻他一下,可是我不敢,為了掩飾內心齷蹉的欲望,我抓起一把雪揚在了顧延的身上。接著,倆人就傻乎乎地開始玩兒起了打雪仗。地上的積雪並不多,為了能夠湊一個大雪球,我趴在路邊一輛車的後車窗玻璃上,把上面落著的那層雪一點點地颳了下來,身後的顧延發現了我的計謀,也跑過來跟我一起颳雪。等我們手裡終於團好了一個大雪團的時候,眼前出現的情景讓我們兩個徹底驚呆了。
我們沒想到那輛車裡竟然是有人的,更沒想到的是,車裡面的一男一女,男的正扯著領帶,女的正香肩微露,二人正以一種讓人浮想聯翩的微妙姿態定格在那裡,靜靜地看著我們。
我和顧延也用一種特別純真又特別無辜的目光靜靜地凝視著他們。
氣氛一度非常尷尬……
後來是顧延捂住我的眼睛帶我逃離了現場。
我們氣喘吁吁地悶頭兒跑到我家樓下,頭頂是一輪圓圓大大的月亮,檸檬色的月光溫柔地覆蓋住我們的肩膀。
路燈暖黃。
北風寂靜地捲起地上的雪花。
夜色明澈,我看得清顧延眼裡的溫柔,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就像懷裡揣了一隻奔跑的小鹿,心跳聲龐大得讓人安靜。
這是我們十九歲的冬天。
顧延溫柔地俯下身,親了一下我的嘴唇,沒親好,撞到了彼此的鼻子。我睜開眼睛,為了掩飾羞澀和尷尬,沒心沒肺地大笑起來。
顧延有點兒氣惱,乾淨斯文的臉上一陣不易察覺的紅潤,然後,他的手握住我的肩膀,吻住我笑意未退的嘴唇。
那樣的吻是青澀的,也是笨拙的,幸福的眩暈感讓人發顫。
那個時候的我,堅定無疑地以為,我和顧延會這樣幸福下去,一直一直地幸福下去,狠狠地幸福,永永遠遠地在一起。
為了可以和顧延一起考上和望的研究生,我攤開書本拼命地學習。
夏文靜不以為然,她說:「初戀無限好,只是掛得早,你這樣拼命又何苦呢?」
我抬起架著一副大眼鏡的臉,鄭重地說:「胡說!我和顧延會在一起一輩子的!我要嫁給他,給他生小寶寶,我會喜歡他一輩子,就算他老了,有了老年斑,牙齒掉光了,我也喜歡他、喜歡他、喜歡他,往死里喜歡他!」
就在這時,我看見袁熙一直在本上寫字的手僵直了一下。
他抬起頭看我,臉上籠罩著一種說不清楚的表情。
他就那麼靜靜地看著我,一句話也沒有說。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袁熙,那麼悲傷的眼神,像是突然跌入一種旁人難以感同身受的愴楚當中。
我說:「袁熙,你怎麼了?」
袁熙搖搖頭,起身安靜地走開了。
夏文靜說:「可能是劉芒的離開給他的刺激太大了,而你剛才又一臉死相一直強調著自己的幸福,所以袁熙傷心了。」
我一下子陷入前所未有的自責當中,追著袁熙的背影跑了出去。
「袁熙——」
我扯著嗓子喊他。
袁熙回過頭,這時候有陽光照在他神色單純的臉上,他看起來那麼美好,在陽光里,就像一個隨時都有可能飛翔起來的精靈。
我怔怔地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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