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4-09-12 22:07:59
作者: 墨小芭
在我十一歲那年的冬天,父親救了一個差點兒被卡車撞死的學生。父親去世的時候手裡還拎著兩杯熱騰騰的奶茶,青蘋果口味是買給媽媽的,鮮橙味的那一杯是買給我的。
是一同下班回家的夏叔叔撥打了急救電話,當救護車趕到的時候,父親早已經沒有了呼吸。
聽說他當時的樣子很駭人,有幾個路過的行人沒忍住嘔吐起來。
父親去世後,被評為全國模範教師和十佳教師。那段時間,家裡總是擠滿了記者,當一個記者問起媽媽是否以父親為榮時,媽媽突然發了瘋似的將她推倒在地,掄了她好幾個巴掌。
「我恨他!我恨阮勝一輩子!」
十一歲的我,在自己小小的房間裡,聽見媽媽聲嘶力竭地對著鏡頭宣洩著她的悲痛。
再後來,媽媽就瘋了,言談舉止越來越異於常人,便被奶奶送去了康復中心。
那之後的我,就像一個勢單力薄的鬼魂,整日木訥地呆坐在教室里,很安靜,也很孤獨。
沒有人敢上前和我講話,因為我的冷漠抗拒著所有的靠近,我討厭他們對待我時是在對待一個英雄的女兒,那種沒來由的寬容和不成熟的羨慕讓我煩躁。
只有袁熙不厭其煩地在我的眼前晃蕩,早上陪著我一起步行上學,中午則端著保姆給他準備的營養便當,坐在我身邊,把便當里的飯菜一點兒一點兒地夾給我。
他說:「阮陶,你沒有爸爸,我沒有媽媽,可是我們還是會長大的。等我長大了,一定會像你爸爸一樣地保護你,所以你不要怕。」
他說:「阮陶,放學後到我們家來做功課好嗎?旗哥哥很擔心你。」
他說:「阮陶,你和我說說話行不行?就說一句,說什麼都行……」
我羞憤地將飯盒打翻,沖他大聲地吼:「滾開!你少瞧不起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袁熙一定被我嚇壞了,蒼白的臉上緊張地泛起了紅暈,他詫異地看著我,看著洪水猛獸般橫衝直撞的我,只是勇敢地走過來,輕輕地抱了抱我。
少年冰涼的髮絲划過我憤怒而滾燙的臉。
他說:「別怕啊阮陶,沒有人會離開你了,再也不會有人離開你了。」
從小時候起,袁熙就是那個唯一可以踏入我雷池中央的人。只有他知道我在怕什麼,也只有他知道我的憤怒和悲傷來自哪裡。所以他才能給我恰到好處的安慰,陪我熬過那些看上去怎麼也熬不過去的坎兒。
也許劉芒是對的,我就是仗著袁熙對我好,才敢對這份友誼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
就像從前,我可以理所應當地將他推給我的便當踩在腳下。而袁熙卻因為長期的不規律飲食導致胃病復發,在放學路上突然暈倒。
而現在,我蹲在醫院空蕩蕩的走廊里發呆,窗外的夜色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黑暗淋透整座城市。
兩個小時前晴天已經出了處置室,醫生說他沒什麼大礙,住院兩天觀察一下就可以離開。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各自回去處理其他的工作。
趙小仙則像個守門的士兵,擋在病房前不准我靠近晴天半步。
她沒好氣兒地對我說:「我警告過你,離晴天遠一點兒。難道你沒發現自己就是個掃把星嗎?每次只要你一出現,晴天就會有血光之災,拜託你自覺一點兒滾蛋好不好?」
我看著她放肆囂張的樣子,腦補了一下自己血性少女的一面,比如抓著她的頭髮把她拉到晴天看不見的地方暴打一頓,在她哭爹喊娘的祈求中冷酷地掏出手槍,砰——!
只可惜,趙小仙暴躁的聲音把我拉回了現實:「發什麼呆,還不快滾?」
我回過神兒,溫順地點了點頭,轉身離開晴天的病房。趙小仙對著我的背影狠狠地呸了一口,砰的一聲掄上了病房的門。
窩囊啊,我真的是太窩囊了……
沒見到晴天醒來的樣子,我仍是放心不下,就一直蹲在醫院的走廊上發呆,像一個憂鬱的文藝女青年,絕望而窩囊。
袁熙來找我的時候,我已經餓得太久了,肚子不受控制地傳出一陣陣驚天動地的腸鳴。
我尷尬地抬頭看向袁熙:「你來幹什麼?」
袁熙蹲在我身邊,狠狠地揉一下我的腦袋,說:「過敏症狀一直反覆,Emy讓我乾脆到醫院住兩天,好全了再說。我就順便過來看看你還在不在。」
我垂下頭,哦了一聲。
袁熙笑了一下,我看見他的臉上有兩塊過敏引起的紅疙瘩,像兩片嫣紅的花瓣,他用這張妖媚的臉蹭了蹭我的肩膀,柔聲道:「你現在是不是特別後悔剛才那麼對我?」
我再次垂下頭去,心裡一陣難受。
袁熙說:「你覺得對不起我你就說啊,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呢?剛才你竟然讓我去死誒,哎……我要真死了你不得哭死?你就是哭不倒長城,淹沒了松會也不好啊。」
我聽著他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袁熙也笑,他說:「傻阮陶,你就是這點不好,嘴巴上說的和心裡想的太不一致,太分裂了,這樣是要吃虧的。」
「對不起,袁熙。」
他看著我,眼神里充滿憐惜:「沒關係了,我原諒你。」
說完,伸手擦乾了我臉上髒兮兮的淚痕,補充道:「其實你不說,我也聽得見。」
袁熙的眼睛裡掠過一絲若有似無的羞澀,我聽慣了他胡說八道,並沒多想,站起來敲了敲發麻的腿,問他:「你在幾號病房,我下樓買些吃的再來找你。」
袁熙哭笑不得地說:「你總說人民醫院宰人民,我哪敢住這兒啊。」
「那你住哪兒?」
「對面那家,這是房卡,你直接進來就行。」
我接過房卡一看,大吃一驚:「你這是病入膏肓了啊,住這麼貴的私家醫院!還不如住在這兒被人民宰呢,好歹是自家人!」
袁熙笑著推我:「知道了愛國女將,你快去買吃的吧,我轉到這家醫院就是了。」
我還沒來得及繼續吐槽,就被一群舉著攝像機的人給擠了出去,人群中央,葉婷婷穿一身剪裁精緻的黑色長裙笑意盈盈,燦爛得像個新娘子似的撲到袁熙身邊,柳眉一皺,嗔怪道:「袁熙,你生了這麼重的病怎麼都不和我這個老朋友說一聲啊,可把我擔心壞了。」
我一聽,這怎麼說的跟袁熙要歸西了似的啊?不就是過敏嘛,至於嗎?
袁熙倒是很自在,在閃光燈下展現出迷人的標誌性笑容:「就是怕你擔心才沒說的。」
葉婷婷的手不著痕跡地搭在袁熙的肩上,對著攝像機舒展開腰肢,保持著八顆牙微笑說:「走吧,到病房裡說。」
有個小記者馬上扯著嗓子問:「凱薩琳小姐,請問你和袁先生之間已有戀情的傳聞是真的嗎?請問你們發展到什麼地步?」
另一個也不甘示弱,連環炮般拋出一連串的問題:「請問你們已經決定公開戀情了嗎?見過雙方父母了嗎?請問你們想要生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啊?要在國內生產嗎?您信得過國內的婦產科醫生嗎?請問你怎樣看待如今國內某些藝人崇洋媚外的態度?」
我被這個思維極為跳躍的記者雷得外焦里嫩,扶牆走了出去。遠遠地回過頭,看見袁熙和凱薩琳並肩朝著晴天的病房走去,臉上掛著勾魂攝魄的笑容。
打包好了飯菜,也不知那些記者回去了沒有,我實在沒有勇氣殺進重圍,只好拎著晚飯在樓下瞎晃。
夜已深了,一輪巨大的月亮浮上夜空,遠處有急救車尖厲的笛鳴由遠及近,我正慌亂地避讓,袁熙就打來了電話:「怎麼去這麼久?轉院辦好了,快點上來,我要餓死了。」
等電梯的時候,碰巧看見葉婷婷被幾個記者簇擁著從另一邊的電梯裡走出來,看見我便笑著停住了腳步。
我細看她一眼,幾年不見,眼睛大了許多,下巴尖了許多,春寒料峭里,著一襲薄裙勾勒曲線,果然是標準的藝人形象,太敬業了。
葉婷婷也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臉上寫著「你怎麼還是這副死樣子」幾個大字,抬起下巴沖我輕蔑地笑了一下:「顧延沒什麼大礙,你也該放心了。」
她說的是顧延,不是晴天。
我定一定神,還未來得及開口,她已在助理的帶領下高調離場。
她見到晴天了?她都知道了些什麼?我走進電梯裡胡亂地想著這些,忽然覺得一陣眩暈。
袁熙住在幹部病房,單人的套間,安靜又舒適。地上鋪著鬆軟的地毯,踩上去沒有一絲聲響。
「是阮陶嗎?快一點兒,我都要餓死了。」
他躺在床上伸長了脖子看過來,見到我,露出一抹滿意的笑容。
我把食物放在桌子上,語氣不善地說:「大明星,這是我特地為你購買的壽桃大餐,桃子粥、桃子汁、桃子醬加吐司。」
袁熙對我的幼稚行為選擇了無視,挖了一大勺南瓜粥吞進肚子裡,隨即指著我手裡的袋子問我:「那是什麼?」
我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順便給晴天和趙小仙帶了一份。」
「哦。」袁熙點點頭,又喝了一口濃湯:「對了,剛才葉婷婷已經和晴天打過招呼了,你看人家就比你淡定,非常得體地握了個手,竟然還說,『趙晴天先生果然如袁熙說的一表人才』,多了不起,難怪人家會紅。」
我看著袁熙沒心沒肺的笑臉,疑問道:「她來幹什麼?專程看晴天的?」
袁熙舔了舔唇上的奶沫,隨口回答:「是來看我,她以為被蛇咬傷的是我,來了才知道是晴天。」
「你們倆什麼時候好到可以互探病情了?」我悶悶地坐在椅子上。
「怎麼?吃醋了?」
「並沒有!」
「你可以吃啊,我不介意。」袁熙狡黠一笑,繼續說:「她這次聲勢浩蕩地回國發展,可不見得聲勢大就在內地吃得開市場,到頭來也不過淪落得虛張聲勢的罵名。人總要給自己想個法子,沒有新聞就製造點新聞,上個微博熱搜也是好的。」
「哦?」我來了興致:「你的意思是說,她有意跟你炒緋聞?想得美吧你,她怎麼不找那些大明星卻偏偏找你?」
袁熙無辜地聳聳肩:「因為鮮少有大明星會被蟒蛇咬得差點兒翹辮子,這是其一。我的知名度不高,和我炒緋聞絕對不會有被罵倒貼的可能性,這是其二。最重要的是到時候用不到了,一腳踹開,也不會有人記得小模特兒袁熙,方便省事,這是其三。」
「不得了啊!」我故作吃驚狀:「看不出來,你不僅有自知自明,還有一定的智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袁熙懶得跟我斗,推了一碗粥給我:「過來一起吃吧,你知道我不喜歡自己吃飯。」
我坐過去,端起粥一口氣喝掉小半碗,是真的餓了。
粥是暖的,湯也是暖的,滋潤著五臟六腑,讓人漸漸有了精神。
吃飽喝足時,護士來給袁熙打針,他死捂住自己的屁股轟我快點走,看他滿臉通紅的窘樣,我又故意磨蹭了一會兒,見小護士面露難色才意猶未盡地離開。
羞什麼?奇怪。我忽然心情開朗,朝晴天的病房走去。
病房裡的燈已經熄滅,只有一盞小檯燈散發著朦朧的光芒。
我躡手躡腳地將飯菜放在小桌子上,在晴天的病床邊坐下,他睡著了,發出均勻的呼吸,斜插入鬢的濃眉在睡夢中擰成一個淺淺的川字。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食指,輕輕地撫平了他的眉頭。夜色那樣沉靜,薄紗似的月光溫柔地漫進來,我看著他,忽然覺得非常睏倦,很想就這樣陪在他身邊沉沉地睡去,再也不用醒來。
我有多久沒能這樣看過顧延了?
他的樣子分明一點兒也沒有改變,卻又好像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麼,又究竟是為什麼才會突然消失不見呢?
我垂下頭,眼睛裡起了霧。
我還記得顧延失蹤的那個清晨,你曾溫柔地問過我:「阮陶,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阮陶,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如果我現在說願意,是不是早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我俯下身,顫抖著吻了熟睡中的晴天,他的嘴唇微涼,就像那晚的月光,而我的嘴唇卻被滾燙的眼淚灼傷。
也許晴天永遠也不會知道,在他失去記憶的日子裡,曾有過今夜這樣倉皇短促又滿是眼淚味道的吻。
準備離開時,我看見對面的小病號正捂著嘴沖我咯咯地笑。
他小聲地問我:「我看到了哦,小姐姐,他是你的男朋友嗎?」
我笑笑:「噓——這個秘密不能讓別人知道啊。」
「沒問題。」小病號笑盈盈地說:「不過,連他也不能告訴嗎?」
「當然啦。」
「為什麼?」
「因為……他知道了會困擾的,我不希望他傷腦筋啊。」
「好吧,女人總是會讓人傷腦筋。」小病號認真地說。
我破涕為笑,躡手躡腳地離開了病房。
劉芒拎著啤酒走進來的時候,我還在睡覺,她走到窗邊嘩啦一下扯開了窗簾,陽光照亮了房間裡的每一個角落。
我皺著眉翻了個身,打算繼續睡去,被她毫不客氣地踹了一腳。
「起來,陪我喝一杯。」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兒克制,在丟給我一罐啤酒之後,就撲通一聲坐在床邊的地板上,拉開環扣猛喝了幾口。
我丟給她一個坐墊,也拿起一罐啤酒打開。
「疼不疼。」她把坐墊塞在自己屁股底下,狀似不經意地問我。
「挺疼的,力氣夠大的啊。」
劉芒抿了抿薄薄的嘴唇,轉過來喝問一句:「你說你得混帳到什麼地步才會讓我動手抽你?」
我看著她憤怒而擔憂的眼睛,羞愧地低下了腦袋:「我被顧延嚇壞了,真的,你不知道當時我有多害怕……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再次見到了顧延,可是他完全不記得我,如果他就這麼走了,我會瘋掉、會發狂的,看著他痛苦地倒在地上,我真的以為我會再次失去他……我受不了這個,劉芒……」
「誰都知道這個。」劉芒說:「可是你有沒有哪怕一秒鐘的時間考慮過袁熙的感受?」
袁熙悲傷的神色在我心中靜靜地盤旋著。
劉芒嘆了一口氣,高深莫測地說:「如果有一天你能回過頭看看,也許就能知道自己這些年都錯過了些什麼,希望到時候你不要後悔。」
我悻悻地看著她,說:「劉芒,你知道嗎,你說話不帶髒字兒的時候特別瘮人,我都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了。」
「去你大爺的吧,好心當成驢肝肺!」劉芒撲過來掐我脖子,我連忙求饒:「我錯了姐姐,別把夏文靜吵到了,她的起床氣堪比核武器了,我可不敢吵醒她!」
劉芒放開我,疑惑地說:「你不知道?夏文靜早就出門了,說是去機場接一個朋友。」
「朋友?什麼朋友?不會是她的兵哥哥吧?」
劉芒搖搖頭:「她出門的時候沒穿黑絲也沒擦口紅,很顯然不是去接異性。」
話音剛落,身後響起清澈天真的尖叫:「Hello,everybody!我鄭明明又被放虎歸山啦!」
緊接著,一個扎著春麗頭的女孩兒就像一顆甜美的子彈,結結實實地撞進我的懷裡。三個人像疊羅漢一樣摔得一團亂,劉芒在最底下絕望地嘶吼:「快滾開,你們壓到我的乳房了!」
我聽到鄭明明特別明朗地回了一句:「你哪來的乳房啊!」
同樣是花錢出國深造,葉婷婷就造出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鄭明明卻沒有什麼改變,看上去還是熱氣騰騰的樣子,張牙舞爪地快樂著,鬧騰著。
為了調整時差,她在我們家睡了足足有三天三夜,除了吃飯和排泄基本不會下床。三天後,她終於覺醒,把自己脫得溜光跳進浴池裡,並向我們宣布:「朋友們,晚上去吃頓好的,記得叫上袁熙和顧延!」
我說:「袁熙上午出院,晚上應該可以和我們會合,至於顧延的事,你容我慢慢跟你講。」
鄭明明打開花灑,在嘩嘩的水流聲里異常清晰地對我說:「不用講了,別以為我身在異鄉就對國內時事不了解,我早就聽夏文靜講過了,今晚我倒是要看看,顧延的腦袋瓜子上是不是真的開了個瓢,龜兒子,還學會趕時髦玩失憶了!」
夏文靜說:「鄭明明你能不能矜持點啊,好歹也是從國外回來的,能不能不把各地方言當作第一語言啊。」
鄭明明一愣,覺得夏文靜說的有道理,馬上改口:「OK,GO His uncle, Mr.Gu, tonight let me look look!」
夏文靜扶住牆,虛弱地問:「你爸是不是被黑心中介給騙了?很可能你去的地方根本就不是美國,而是眉國、妹國之類的。」
鄭明明大笑一聲:「你懂什麼,這叫外國墨水弄不髒我的中國心!」
雖然鄭明明大體上是個把各種不堪入耳的形容詞和動詞掛在嘴上的彪悍女子,但她也有文雅賢淑的時候,也有符合少女青春活潑氣質的時候。
比如她在睡覺的時候,就看起來那麼的溫柔纖細,像個小天使。
還比如,當顧延站在她面前的時候。
實際上約顧延出來的是袁熙,名義上是為了給他壓壓驚,去去晦氣,實際上是為了滿足我和鄭明明的思念之情。
也許是因為前幾天我偷偷地把顧延給吻了,所以再次見到他的時候,我總會條件反射地臉紅,鄭明明看在眼裡,沒忍住一腳把我踹開:「沒長進,沒出息!」
進了包間,我、夏文靜、鄭明明、袁熙和趙晴天,五個人圍著一張大圓桌整齊入座。
袁熙問:「怎麼沒見劉芒?」
夏文靜說:「去首都取新車去了,新買的,奢侈吧!」
我說:「你知道她為什麼非得去北京提車嗎?」
夏文靜搖搖頭。
我說:「因為松會僅有的兩台,一台被袁熙訂了,另一台被他的緋聞女友葉婷婷訂了。」
鄭明明說:「葉婷婷?就憑她?置我這個暴發戶於何地啊?」
夏文靜說:「人家兩個買情侶車你跟著湊什麼熱鬧啊。」
鄭明明氣呼呼地看向袁熙:「你什麼審美水平啊?我告訴你啊袁熙,出櫃可以,和葉婷婷那種貨色,不行!」
袁熙臉色鐵青地說:「我那是幫我爸訂給袁興的,跟我沒關係。」
鄭明明放下心來,把目光移到晴天的臉上,定定地看了看,卻是什麼話也沒有說。
我原以為鄭明明會在入座的第一秒就指著晴天劈頭蓋臉地大罵一頓,沒想到她坐在那端莊得就像《蒙娜麗莎的微笑》似的,看得我一頭霧水。
這頓飯吃得格外和諧,袁熙和晴天互相交換工作心得,鄭明明不停地飲酒,順便瞪著那雙大大的眼睛毫不避諱地觀察著晴天,我和夏文靜則負責埋頭吃飯,大家分工明確、齊心協力,共同殲滅了一整桌的美味佳肴。
酒足飯飽時,鄭明明已經有點兒喝高了,走起路來飄飄然的樣子,一個不留神就衝過去扯住了晴天的衣領,嗓音哽咽著問他:「其實你不記得我,是沒關係的,我一點兒都不生氣,也不傷心。你啊,不記得誰都行,可是你怎麼能忘了阮陶呢……」
「你還記不記得,以前你把阮陶氣到,就在大街上扮猩猩逗她開心,街上那麼多的人,你一點兒面子都不要,吱哇亂叫地圍著她轉,你能對她那麼好,怎麼轉身就能把她給忘了呢?」
鄭明明仰起臉,用那雙冒著藍光的眼睛認真地盯著晴天的臉,突然毫無預兆地撲上去咬住了他的腦袋,一邊啃一邊哭著嚷:「你給我想起來啊,把阮陶想起來啊,嗚嗚嗚,她太可憐了,太可憐了!」
晴天吃痛地倒抽一口涼氣。
夏文靜第一個反應過來,撲過去攔,一使勁兒,把瘦小纖細的鄭明明緊緊地箍在懷裡整個抱起來,就像一隻肥肥壯壯的小兔子拔胡蘿蔔那樣。
然後她對我說:「阮陶你發什麼愣啊,顧延的腦子要被她吃掉了!」
我這才回過神兒來,衝過去查看晴天的腦袋,他捂住頭對我擺擺手:「沒事,不疼。」
袁熙打開車門,把夏文靜和不停撲騰著的鄭明明推上車,然後丟給我和晴天一個如春天般溫暖得笑容:「坐不下了,你們兩個打車回。」
我看著疾馳而去的車屁股特別崩潰——袁熙你大爺的,我沒帶錢包啊!
這家飯莊為了營造出遠離市井的意境,特地建在離市區四十多分鐘車程的避暑山莊裡。我看了看身邊的晴天,又看了看空無一人的大街,胸中升起一股絕望的濁氣。
晴天說:「走吧,我打車送你回去。」
我心想,這一趟車打下來那得多少錢啊?我就是選擇死亡也不能給他帶來這麼大的經濟負擔。
所以我昂起頭,武士出征般壯烈地說:「我們走走吧,剛才吃多了,有點兒消化不良。」
於是,我和晴天,就在那天剛將黑的蒼穹下,肩並著肩,勇猛無比地向前疾走,夜色點點滴滴地凝聚在我們周圍,路邊的葉子在風中沙沙作響,我們走啊走,走啊走,一直走到滿天的星星參北斗……
途中,晴天不止一次向我提議打車回去,都被我用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眼神回絕了:「堅持一下,步行有益健康,低碳生活需要我們的一份力量!」
晴天絕望地看了我一眼,只好咬牙跟著我走。
春日的夜晚,天氣涼爽舒服,是人工創造的空調所不能比擬的舒爽,涼風裡,我偷偷打量著身邊高高瘦瘦的晴天,雖然累得雙腿發軟,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在我心中悄然綻放。
也許是因為獨處的時間被無限地延長,之前的那種尷尬早已經煙消雲散了。晴天竟然主動開口問我:「可以說說顧延的事情嗎?」
我詫異地抬起眼睛。
他在月光下抱歉地笑:「太多的人把我錯當成了顧延,讓我對他不免起了好奇心,如果你不喜歡講也沒關係,我們就聊聊別的。」
「不不不。」我拼命地揮手,生怕錯過了這樣的瞬間:「我很高興你願意聽聽顧延的事情。」
「我遇見他的時候還小呢,他站在學校的主席台上,穿著白襯衫、黑西褲,像一株挺拔的白楊樹。四周的陽光都投射在他的身上,我看著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臟就怦怦地亂跳,那時候我就想啊,書里的愛情,一定就是發生在他這樣的人身上。」
「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個孤兒,就住在學校附近的孤兒院裡。每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和朋友們都能看見他堅定地朝孤兒院走去的樣子。」
我轉頭看向晴天,他神色平靜而哀傷,認真地聽我講。
我繼續說:「可是沒有人敢嘲笑他,因為他比任何人都要聰明有能力,小學六年級的時候,他就已經可以靠在畫室打工賺取生活費了,學費和書本費雖然由教育局全免,但初二開始,他向校方提出取消對他個人的減免政策和所有來自社會的捐款補助。」
「甚至在高一那年,他加入了公益組織,每年定期給貧困山區的兒童捐款捐物,是不是很厲害?」
我一邊問,一邊緊了緊單薄的春衫。
晴天點點頭:「他是個很了不起的人。」說著,脫下外套遞給我:「披上吧,初春的夜晚還是有些冷。」
我搖搖頭,他卻已經將衣服披在我的肩上,幫我緊了緊領子,低頭對我微微一笑:「回程的路還很漫長,不要凍感冒了。」
「謝謝。」我不再拒絕,貪婪地呼吸著他衣服上淡淡的松木味道,這是顧延的味道,是我熟悉得味道。
我變得很有精神,繼續帶著點得意色彩對他講起顧延。
就這樣活生生地走了三個多小時,走得我肝腸寸斷,身上起了厚厚一層熱汗。風一吹,馬上泛起一身的雞皮疙瘩,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晴天把我送到樓下,從口袋裡掏出二百塊錢遞給我,說:「這是袁熙給我們打車的錢,說是公司給報銷的,既然我們沒打車,你就把這個錢還給他吧。」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他手裡的錢,心想我還是死了吧,活著也是一禍害。
晴天把錢塞進我的手裡,聲音溫和地對我說:「快上樓吧,我在樓下等著,等你打開燈,我就知道你安全到家了。」
我一怔,匆匆地垂下眼睛,怕他看到我眼中一閃而過的淚光。
從前,顧延也曾這樣站在我家樓下,也曾這樣地囑咐我。那時候我們都還買不起手機,顧延礙於奶奶在家,不敢直接送我上樓,就想出了這個法子來確認我是否安全到家。
每一次晚自習下課後,他都會像現在這樣,站在我家樓下,安靜地仰著頭看向我家的窗戶。
而我呢,每一次都為了讓他少等一段時間,拼了命地往樓上奔跑,空蕩蕩的樓道里全是我噔噔噔的腳步聲。
當回憶又像鴿子回窠般向我飛來的時候,晴天的聲音把我拉回了現實:「怎麼了?不上去嗎?」
我抬起頭,尋找著晴天的眼睛,他的眼睛在黑夜裡閃爍著溫柔,我猜想,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猜想,你是不是,也許會對曾經的我,有那麼一點點的印象呢?
「不好意思啊晴天,硬是讓你陪我走了這麼久。」我把錢塞回到他的手上,說:「這錢不用還給袁熙的,他跟公司報帳都是事先把單子做好才提錢,現在還回去還要重新修改帳目,都不夠他們麻煩的。這錢是你走路省下的,理應歸你。」
說完,沒容他多說,轉身跑進了電梯。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永遠也不要為晴天亮起那盞燈,只要我一直關著燈,只要我一直安靜地待在黑暗裡,是不是,晴天就會永遠地等在那裡,再也不離開?
啪的一聲摁開電源開關的時候,出來喝水的夏文靜吃驚地問我:「阮陶你怎麼哭啦?!」
我擦了擦眼睛,笑著說:「還以為停電了呢。」
夏文靜白了我一眼:「精神病,停電有什麼好哭的啊?」
我捂住眼睛,不讓那些燈光往我的眼睛裡鑽,因為光的逆差刺痛了我。
鄭明明此次回國意義重大,一方面是要重新回到祖國母親的溫暖懷抱,學習「三個代表」的重要思想;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幫助顧延恢復記憶,與我一同創造和諧美好的未來。
以上內容是她自己說的。
事實卻是,鄭明明在美國私立學校與校長的女兒發生了衝突,一怒之下夜闖校長室,用紅色油漆刷寫了她能想出來的所有污言穢語,因此被校長告上了法庭並逐出校門。
鄭明明她爸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她從美國安全地搞回了國內,並下了死令,再鬧出半點兒亂子,就斷絕父女關係,淨身出戶。
鄭明明毫無反省之意,對她爸說:「你讓我回國就對了,你看吧,還是人民幣的力量大,一下子就把那個偽善的校長給搞定了!」
她爸氣得直冒火:「給老子滾得遠遠兒的,你以為人民幣就能把你弄回來了?還不是要老子拿去換成美元!你哪兒是我女兒啊,你就是一土匪,一土匪頭子!」
鄭明明嬉皮笑臉地貼上去:「這說明人民幣的流通性好哇,想換美元就能換美元!」
他爸臉都黑了:「再給老子廢話一句,就給我滾回美國去!」
鄭明明一看,這是動真格的了,眼一閉,嘴一扁,哭著說:「你根本就不疼我!我什麼時候回來的你知道嗎?我在阮陶她們家住了一個多星期才回來你都沒發現,你就知道錢錢錢,你讓人民幣給你當女兒吧!」
說完摔上門就離家出走了,氣得老爺子在後面跳起一米高:「你這個孽障啊!白眼狼!」
我有點兒擔心,勸鄭明明:「你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去?叔叔經得住你這麼氣?」
鄭明明脖子一梗,丹鳳眼瞪得溜圓地說:「你不懂,我家小老頭兒就喜歡我跟他吵,越吵他越高興。你想想啊,他現在那麼有錢,除了我誰還敢氣他?我才不信他會真的跟我動氣呢,若是真的,他就不會費那麼大勁地把我給接回來了。」
她長長地嘆了口氣,話鋒一轉:「比起這個,我最近倒是真的碰到了一個讓我頭疼的問題,哎……不說了,我還有要事,先走了。」
夏文靜掙扎著爬起來,問:「去哪兒啊,吃東西嗎?帶我去吧!」
鄭明明眼睛一轉:「也行,說不定你還能幫上點兒忙,跟上!」
本著跟著鄭明明有肉吃,吃肉不忘好朋友的原則,夏文靜很夠意思地打算拉上我一起去,我搖頭拒絕:「中午約了人,你們去吧。」
她們兩個前腳走出去,康帥後腳就打來了電話:「出來吧小陶,帶你去吃大餐。」
按照康帥所給的乘車指示,我很快就抵達了約定好的地點,是一家鬧中取靜的韓式餐館。明朗活潑的色調,一進去就有笑容滿面的服務生上前引我入座。
康帥比我先到,愉快地招呼我坐下。
飯菜都是極精緻可口的樣式,滿滿地擺了一整張水磨青磚的飯桌,正午的陽光洋洋灑灑地落下,柔和了青磚的涼,手指觸上去便帶著微微溫涼,印著明艷彩釉的食具看上去精巧可愛,讓人心情不由得愉悅起來。
康帥特別推薦了一道鐵觀音煎銀鱈魚,據說這道粵味菜品,在這家韓式餐館裡卻被當作招牌菜來限量提供。
純白菜碟端上來時,果然清茶芳香,令人垂涎。
康帥從小對吃食就很有研究,粗茶淡飯也能搞出許多的名堂,臭豆腐配白粥也能說出許多的道理,不僅如此,他對做菜也有著令人嘆服的手藝。小時候常看他在廚房裡露兩手,普普通通的土豆也能做出六七種花樣,兩三塊錢的青菜竟也能變出一桌子可口美食,媽媽對他也是讚不絕口。
我吃著眼前的美味,仍是忍不住說:「康帥,我都好久沒吃過你做的紅燒肉了。」
康帥大笑:「你個沒大沒小的小丫頭,不叫聲哥哥就想討肉吃?」
我笑嘻嘻地說:「你看現在這滿大街哥哥妹妹的,哪有幾個像我們一樣是真的兄妹至親,白白地把咱們給侮辱了,還是叫康帥習慣,小時候也沒見你同我計較啊?」
康帥無奈地搖搖頭:「就你牙尖嘴利。不過你說的也不無道理,這『哥哥』啊『乾爹』啊,怎麼到現在一說就變了味兒了呢?」
我被他認真的樣子逗笑得肚子疼,突然靈機一動說:「不然這樣,我喊你大哥,親切又好聽,嚴肅又不輕浮,你看怎麼樣?」
康帥溫厚一笑:「喊一聲聽聽。」
「大哥!」
才喊完,桌上的電話隆隆地震動起來。康帥看了一眼號碼,臉上的笑意立即煙消雲散,他緊鎖著眉頭,思忖半天才無可奈何地接起,對著電話低聲說了幾句什麼,突然拔高了音調:「你別開這種玩笑!」
對方好像撂了狠話,掛斷了電話。
康帥面色凝重地發了一會兒呆,對我說:「走,跟我去看看,好像真的要出事!」
我跟在他身後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康帥猶豫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壯神情對我說:「有個小姑娘,要為了我跳河自盡!」
我嚇得一聲低呼:「啊?為什麼啊?!」
康帥打開車門把我塞進去,說:「為什麼?喜歡我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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