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4-09-12 22:08:09
作者: 墨小芭
我可以想像那天夜裡的畫面。
晴天背著失去意識的趙小仙飛奔在樓宇之間,月光照著他夜色中微微發藍的臉。城市裡的喧囂掠過他們相依為命的身影,有那麼一瞬間,他一定恨透了那個叫阮陶的女生。
她是個怎樣自私霸道的人啊,甚至沒有打過一聲招呼,就那樣硬生生地闖進他的生活里,強迫他想起那些早已忘記的過去。
那些回憶,對於她也許是漫天繁星,可對於他,不過是殘垣斷壁。
或者根本這一切不過是她的杜撰,一定是這樣,就像她寫的那些故事,統統都是假的。
更離譜兒的是,他竟然因為一時的動搖,差點兒害死了趙小仙。
晴天扭頭去看昏迷中的趙小仙,平日裡張揚跋扈的那張臉,痛苦地扭曲成一團。她再也不是那個囂張霸道、無理取鬧的小女孩兒了,這時的她,脆弱單薄得仿佛一片薄薄的瓷。
他有些怕,怕再也不會有一個女孩子,跟在他的身後,一聲一聲清脆無比地喊他的名字。怕再也沒有人在他懷裡肆無忌憚地哭,怕再也沒有人可以像她一樣地信任自己、依賴自己。
他滿懷著對阮陶的埋怨,迎著夜風衝進越來越暗淡的夜幕中去……
這是我黑洞洞的心底最痛的回音。
如果時光倒流,讓我再一次回到那個假期……
那個淋著甜蜜陽光的清晨,顧延笑著問我:「阮陶,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我用小旅館散發著洗衣粉味道的床單裹著自己,笑眯眯地看著對面的顧延,答非所問地說:「我餓了,想吃包子。」
前一天的同學聚會上我喝多了,迷迷糊糊地與顧延一起結束了童真。
那天的顧延穿著白色T恤,就像故事裡頭戴王冠的小王子,眼睛是白馬的眼睛,寧靜溫柔,像是有冰涼的眼淚要從瞳孔里溢出來。
他抱著我,聲音微微沙啞,他說:「阮陶,對不起。」
我的臉埋在他的肩窩上,因為太過羞澀,只覺得臉上滾燙,所以當他問我,阮陶,你願不願意嫁給我的時候,我特別煞風景地岔開了話題。
那個時候我總以為,我和顧延之間還會有很多很多的以後,這次沒有回答,那就下一次好了,下一次如果還是會害羞,那就再下一次吧,反正,從一開始,我就知道自己一定會嫁給他。
我這樣想著,裹著雪白的床單,探過身去親吻他清涼無汗的臉頰:「快去啊,只要梧桐街上的那家,別家的我可不吃啊!」
旅館的門輕輕地合上,我捧起桌邊透明的玻璃水杯,抿一口溫暾的水,平復著熱烈得就要爆炸的心跳。卻不承想,手一抖,杯子打翻在地上,啪的一聲,一地碎片。
我從來沒有想過,顧延會這樣消失在我的世界裡。
沒有和我告別,也沒有讓我等待……
沒有人教我接下來應該怎麼辦,所以我只好找啊找,等啊等,可是現在,顧延卻告訴我,我做錯了……
趙小仙說,他們撿到顧延的地方並不是梧桐街,也不是永安路,而是城市北面的別墅區,誰也不知道他怎麼會跑去那裡。
那天清晨,趙小仙坐在父親的車子裡,央他夜裡下班時給她買一包糖果。
他的父親笑呵呵地應著,恍神間,一抹人影慌慌張張迎上來,他嚇得急踩剎車,只聽見一聲巨響,車胎在地上磨出一道長長的車痕。
兩人在車上呆坐片刻,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下去查看,那時的顧延已經暈厥,身下壓著一攤殷紅的血,只剩一絲微弱的氣息。
他們的生活並不富裕,甚至算得上貧窮,加上趙小仙一直有病在身,他們實在是負不起這個責任。
趙小仙卻執意要把顧延救回去,救得活自然好,救不活再說。兩人把顧延拖上車,謊稱是自家人,背去了鄉下的小診所。原本也沒有抱什麼希望,死馬權當活馬醫。沒想到縫了幾針,開了些藥,拉回家照顧幾天竟然救活了。只是,有一些記憶,永遠地死去,順著那些流失的血液,永遠被剝離出他的身體。
這些都是趙小仙在醫院醒來後,親口對顧延說的話。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決定坦白。
也許是因為她發現,顧延早就知道了那本學生證的存在,她瞞不住,所以不打算繼續隱瞞下去。也許是因為她終於明白,即使自己犯了天大的錯,晴天都不會責怪她。
在顧延與晴天之間,他早就選擇了晴天。
我和袁熙站在病房外,看著趙小仙抱著晴天痛哭,她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哭著求他原諒:「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是不想你離開我……」
晴天低語安撫著哭泣的女孩兒,略帶悲傷的笑容使他看上去格外溫柔。
袁熙捏了捏我的肩膀,帶我離開醫院。
其實到這裡,我可以選擇讓一切落幕的。即使在將來,顧延想起了一切,我也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你要記得啊顧延,是你把我緊握的手一點兒一點兒地掰開的,是你丟掉了我。
可是我的痛苦並沒有因此減輕半分,它還在不斷地壯大……壯大……就像我留存的希望。
袁熙在等我的回覆,他說:「阮陶,做我的女朋友,你再也回不去顧延的身邊了。」
隔夜的酒精讓我筋疲力竭,我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問他:「你不是……不喜歡女生的嗎?」
袁熙突然笑,使勁兒地捏我的臉:「拜託你清醒點,那種鬼話你怎麼會信!」
「是你自己說的,你親口說過你不喜歡女孩子!」
「還不都是因為你和夏文靜,像兩隻趕也趕不走蒼蠅,卯足了勁兒地問我為什麼不和劉芒在一起,我被你們煩死了,隨口那麼一說。」
我發了一會兒呆,愣愣地看著他,陷入漫長的思考。
袁熙的表情那麼認真,他不再是那個妖媚得讓人也心生嫉妒的男孩子了,那一刻的袁熙,靜靜坐在清晨的熹光里,是一個認真執著的男人姿態。
他說:「阮陶,你別逃避了,我喜歡你。」
我說:「可我從沒想過有一天你會變成一個男人!」
我真是懶得思考,腦子裡全是糨糊,我多希望袁熙能饒了我,可他偏不:「你要這麼說,我就很有必要馬上向你證明我是個男人了。」
我識相地閉上了嘴。
「阮陶。」他喚我,微涼的手指輕輕捏住我的下巴:「做我的女人。」
我覺得整根脊椎都不對勁,一種微妙的戰慄沿著脊椎一路上竄,直到我的天靈蓋,我突然清醒——他說的話明明就是我的小說里曾經出現過的可笑台詞!
「你到底想怎麼樣,袁熙,捉弄一個被失憶前男友拋棄的可憐女人好玩兒嗎?」
袁熙皺眉:「你這樣子太不可愛了。」
「我原本就不可愛,從來都沒可愛過!」
「好吧,可你昨晚吻了我,這你得負責吧?」
「少來!我怎麼可能那麼做!」
「真的,就像這樣。」袁熙抓住我的肩膀,俯下頭輕輕地吻住我的嘴唇。我猛地縮回身體,卻被他緊緊地禁錮在懷裡,由於我的掙扎完全出於條件反射,所以沒能控制好力度,一下子後仰過去,重重地倒在床上。袁熙的身體順勢壓過來,一隻手掌將我的手腕舉過頭頂抓牢,另一隻手捏著我的下巴,斯文一笑,輕柔的吻綿密地落下。
那是史上最混亂的六十秒,心臟在胸腔里拼命地撞擊著,他的手指溫存地撫過我的臉頰,我勇敢地睜開眼睛,看見瞬間明亮起來的天空藍得耀眼。
我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哭。
如果劉芒在場,她一定會毫不留情地罵我,你裝什麼貞德啊!
可是眼淚就那樣毫無預兆地湧出來,像泱泱白蟻在我的臉上啃噬。是被突然陌生起來的袁熙嚇到了嗎?還是因為,有那麼一瞬間,我似乎看見了顧延永不回頭的背影,看見他一步一步地離我遠去,而我已經不能再義無反顧地追上去了。
袁熙被我的眼淚嚇著了,怔忪地鬆開我的手,他說:「阮陶,你究竟是有多麼厭惡我?」
我看著懊惱地把自己摔在床上的袁熙,輕聲說:「從沒厭惡過。」
「那你就是喜歡我?」
「嗯,喜歡。」
「是喜歡夏文靜的那種喜歡,還是喜歡顧延的那種喜歡?」
「對不起……」
他側過身把我抱在懷裡,下巴抵著我的腦袋。
「沒關係的阮陶,我等你。等你心甘情願地把顧延從你的心裡請出去,等你適應了我們之間某種關係的改變,等你一點兒一點兒喜歡上我。」
「反正,這麼多年,我早已經習慣了等。」
「這些話我沒寫過,哪本書里看來的?」倦意鋪天蓋地地襲來,我枕著袁熙的胳膊漸漸有了困意。
「不告訴你。」袁熙親一下我的額頭,閉上眼睛睡著了。
他也很累了,昨晚一夜未眠,我不知道那一夜的袁熙究竟經歷了怎樣的思想鬥爭,才決定對我開口說喜歡。
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落在我們身上,我聽著袁熙的心跳漸漸進入沉沉的睡眠。我決定什麼也不去想,也不再費力地思考,我只想好好地睡一覺。
也許就是在這一天,在袁熙的呼吸和心跳聲中,我已經無知無覺地放開了顧延的手。
只是這時候的我並不知道。
是EMY打電話來,告訴了袁熙顧延向她借錢的事。
也因為這樣我才知道,趙小仙患有罕見的神經性呼吸障礙,情緒激動或是受到刺激就會暈厥,而後導致無法呼吸,嚴重的話甚至會出現休剋死亡。更可怕的是,這樣的症狀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越來越嚴重,如果得不到有效的治療,很有可能在未受到任何精神刺激的情況下也出現突然休克的症狀。
唯一的治療方式是到國外的大醫院進行心臟手術治療,而且耗時較長,費用也不是一般家庭可以負擔得起。
顧延去找Emy,只是希望能先借到一部分住院費,至少可以穩定住趙小仙的病情。
袁熙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告訴趙晴天,我願意支付趙小仙在國外的一切治療費用,具體事宜我們要去會議室詳談。」
我不由自主地抓住他的衣角。
袁熙看我一眼,笑著說:「你可別犯傻,我做這些和你可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你知道很多明星都是靠著參加公益事業來宣傳自己的正面形象,我也是一樣,不會白白給他們大把的錢,相應地,趙小仙也需要配合我,在媒體面前掉幾滴眼淚,說些什麼感謝袁熙感謝XX公司之類的話。」
我搖搖頭:「不是的袁熙,我沒那麼自戀。再說了,趙小仙的事情和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誰資助她、誰愛她、誰可憐她、同情她,這些都和我沒關係了,我只是想告訴你,你再不準備畢業設計,可能會完蛋。」
袁熙捏一把我的臉:「你在關心我,有長進,我很高興。」
這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一心撲在創作三流文學的事業上無法自拔,顧延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往臉上塗抹袁熙送給我的新款綠泥面膜。
看著屏幕上顯示的名字,我遲疑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對著電話說了一聲:「餵?」
清明剛過,總有雨水昏昏欲墜,烏雲密布的天空一點點地暗下去,滴滴答答的雨水輕易攪亂了我的心神,我有些不安地握緊了電話,屏住呼吸。
過了一會兒,顧延的聲音才從那頭輕輕地傳來,他說:「阮陶,是你嗎?」
「恩,是我。」我的聲音有點兒沙啞。
他繼續說:「我是晴天。」
「我知道。」
他靜默了一下,才說:「下午有時間嗎?我想和你說幾句話。」
掛斷了電話,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滿臉綠泥,只一雙眼睛,冷靜沉鬱得不像自己。
在約好的街心公園,我買了兩杯咖啡等著晴天。很久以前,顧延也時常這樣等著我,因為我沒有什麼時間觀念,總是遲到,還要厚著臉皮怪顧延到得太早,害我心生愧疚。每一次,顧延都只是笑著遞給我一杯熱奶茶,不疾不徐地安慰我:「你只管慢慢來,我又不會跑,急什麼。」
大約十分鐘之後,我看見顧延匆匆地向我走來。濕漉漉的風輕柔地吹過,兩旁的樹葉發出的聲音仿佛細微的海浪。
「對不起,我遲到了。」顧延有些不好意思地在我身邊坐下。
我把咖啡遞過去,笑著說:「你沒有遲到,是我早到了。」
顧延接過咖啡,沒再接話。雨後的陽光疏淡地灑在我們肩上,寒意消減,使我們處於一種舒適的靜默里。
是我先打破了沉默:「小仙的病情好些了嗎?」
顧延點點頭,眼睛真誠地看向我,他說:「阮陶,我今天來找你,是想當面和你說一聲對不起。」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內疚,一畝傷感。
我搖搖頭:「是我執意要逼你想起過去,我的一廂情願甚至害得小仙的病情加重。我至少,應該問問你的意見的,對不起,顧延,不,晴天,趙晴天,很抱歉,如果你不願意想起過去的那些回憶,我應該尊重你,和你一起忘掉。」
這些話,我說的那樣輕鬆,沒有停頓,沒有猶豫,那一刻,我忽然感覺有一個一直沉重地壓在我肩上的東西忽然就消失不見了。
真好啊,我想。
一直以來,我與命運徒手抗衡,緊緊地抓住和顧延在一起的那些記憶不肯放手。直到它們在歲月里生出溫柔的毒刺,將我執拗的掌心刺得血肉模糊。
而現在,我終於把手放開,那些軟刺就要慢慢癒合在傷口裡了。
可是,真的是這樣嗎?這是我心甘情願的想法,還是被現實壓住頭顱被迫發出的聲音?我不知道……原來愛和恨都很容易,難的是讓一份愛戛然而止。
遠處的天空臥著烏藍的層雲,被風慘澹地吹散,又聚合。我和晴天坐在一起,很近的距離,卻像是隔著千山萬水,山呼海嘯。過了許久,我聽見他對我說:「阮陶,也許有一天,我恢復了全部的記憶。那時候我一定會非常非常後悔自己的選擇,會後悔讓你忘了我。也許我會哭著回來求你的原諒,祈求自己可以重新回到你的身邊,真到了那一天,請你一定要狠狠地給我幾耳光,毫不留情地讓我滾蛋。」
「嗯,我會的。」我輕輕地點點頭,眼淚猝不及防地落下來。我慌張地抬手擦乾眼淚,笑著說:「你看,我都哭出慣性了,動不動就想哭,但是晴天你千萬不要誤會,這眼淚真的不是為你流的,我只是……我只是為自己最後哭一次。」
「對不起。」他伸出手臂,將我的腦袋輕輕地攬在他的肩膀上,我有一絲錯愕,聽見他的聲音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說:「這一次不算,從今往後,就再也不要為不值得的人掉眼淚了。」
「嗯,這一次不算。」我把臉埋在他的肩窩,雙手緊緊地扯著他的衣領,放聲大哭。那些溫柔的歲月,就這樣隨著我的眼淚一捧一捧地消失不見了。
這天的最後,晴天代替趙小仙向我道歉。
他說:「可是,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真正地怪她。因為我知道,她一定是這樣堅信著,她認定了我是她世界裡唯一的依靠和全部的溫暖,我就必須讓她知道,是這樣的,沒錯。我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家的感覺了,是爸爸和小仙給了我一個家,我必須守護它。」
晴天離開後,我一個人在椅子上坐了很久很久。這期間下起了一場毛毛細雨,雨絲像霧,把人籠罩得濕淋淋的。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想起有一次,顧延送給我的手鍊斷掉了,晶瑩的串珠落了滿地。我說手鍊斷了不是好兆頭,就和他一起蹲在操場上把串珠一粒一粒地撿回來。
我們真的把串珠都找齊了,一顆都不少。
那麼問題究竟是出在哪兒呢?
我擦掉臉上的雨珠,起身走進長長的街。
原本我以為這次的談話會給我造成巨大的、不可磨滅的內傷。沒想到我的自愈能力如此超強,才剛入夜,就已經可以一邊吃著夏文靜煮的招牌方便麵,一邊看著快樂大本營笑得東倒西歪了。
劉芒鄙視我:「你的心碎也太不專業了。」
我打個飽嗝兒,說:「也許我是一個堅強的人。」
劉芒翻了個白眼,輕描淡寫地說:「你是夠堅強的,要是換了我,袁熙敢把我流著口水睡覺的照片當手機壁紙,我肯定崩潰。」
一旁的夏文靜放下爆米花,眼睛裡閃爍著八卦的光芒:「等等,什麼情況?!」
劉芒對此做出簡要分析:「一個男人用一個女人的照片——還是這個女人流著口水沾著眼屎的照片——來當壁紙,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他想跟她……」
「我的媽呀,袁熙想和阮陶抵達生命的大和諧?!」夏文靜發出殺豬般的尖叫,拼命地搖晃我的肩膀:「兔子不吃窩邊草啊,你們怎麼可以這樣!」
我被她晃得頭暈目眩,掙扎著說:「別晃了,我快吐了!」
夏文靜立即目瞪口呆地放開我,用一種普度眾生的眼神看向我的肚子……
我無力地辯解:「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夏文靜眨巴著亮晶晶的小眼睛興奮地盯著我:「那是哪樣?你們是打算那樣,還是已經那樣?」
我默默地放下碗筷溜回了房間。
二十分鐘後,劉芒敲門進來,坐在我身邊。
她說:「阮陶,你和袁熙是真的?」
「什麼真的假的啊。」我把自己裹在毯子裡有氣無力地說。
「你和袁熙,你們真的在一起了?」
劉芒的眼睛裡也不全是八卦的光芒,還有一種,怎麼說的,一種強打起精神的過分開心的神情。
我忙不迭地打斷她:「姐姐,求你放過我吧,我現在胸懷大志,只關心家國天下,不想提兒女情長。」
劉芒使勁兒地瞪了我一眼,然後又突然大笑起來。她無比瀟灑地挨著我坐下,喝了一大口啤酒,舔著嘴上的泡沫認真坦然地說:「其實我早料到你們會在一起。」
我有點兒胸悶:「你那麼神怎麼不去擺攤兒算卦啊?」
劉芒哼了一聲,說:「從小到大,袁熙跟在你身邊,就跟抗戰時期的小漢奸跟在皇軍身邊一個樣。」
我忽然靈光一閃,鯉魚打挺兒地從床上跳起來,捧住劉芒的臉認真地說:「你這反常的八卦,該不會是……你還對袁熙……」
「對個屁!」劉芒斬釘截鐵地打斷我。她的臉蛋兒因為激動而漲得通紅,細軟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我有點兒後悔開了這麼低級的玩笑。
劉芒沒有撲過來抽我,也沒有問候我大爺,她只是低下頭,特別認真地對我說:「阮陶,我跟你說句真話,其實我從來都沒有喜歡過袁熙,就因為這個,我才把我僅存的一丁點兒良心都給了他。我希望你能好好地和他在一起,你不知道,他其實很脆弱。」
這話聽得我一頭霧水,可我沒再多問什麼,只是也真心向她坦白:「劉芒,我也跟你說句真話,其實我自己都還看不清自己的心,你別這麼快就把我和袁熙給定義了。就是開掛,感情也不帶進展這麼快的,你總得給我時間想想吧。」
劉芒細細地打量著我的臉,沉默了片刻。我也看著她,她那小小的微翹的鼻子看起來有一絲天真,她沖我笑了一下,聲音很輕地說:「我就是希望你們都能開心點。你知道嗎,自從顧延消失後,直到現在,你看上去有多不開心,袁熙看上去又有多心疼。我每天看著你們倆,一個寡婦臉,一個鰥夫臉,真的很胸悶。」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仍是忍不住抗議:「你才寡婦臉呢!」
在很久很久以前,劉芒就一直充當著照顧我們的角色。她看起來彪悍又兇猛,袁熙說她酷得像風中的野狗。
每次有人找我和夏文靜的麻煩,她都會不管不顧地衝出去,和對方撕打成一片,然後流著鼻血青著嘴角凱旋。她站在太陽底下笑著和我們匯報:「你們不用怕,我把他們全打趴下了。」
每當這個時候,我和夏文靜的心裡就充滿了敬仰。
她一直表現得無堅不摧,比任何一個男孩子都更值得我們信賴。整個中學時代,我和夏文靜就像兩個跟屁蟲,狐假虎威地跟在劉芒的身後軋馬路,覺得自己特別炫酷,像古惑仔,像末路狂花,總之特別拉風。
很多人都怕劉芒,他們說她爛透了,是一株毒苗,早晚要完蛋。他們也就知道這麼多,那些蠢貨。當劉芒叼著煙,頂著一頭熏得七彩斑斕的頭髮,穿上一件性感小吊帶往那一站,就沒有人敢輕易靠近。也只有我和夏文靜知道她少女的一面,其實劉芒的內心世界還是蠻豐富的,比如她看《還珠格格》就哭得眼眶烏青,容嬤嬤針刺夏紫薇那一集愣是把她嚇得三天沒敢獨立去廁所。
還有就是,那個時候的劉芒,或許是更早以前的劉芒,也有脆弱和悲傷的時候。
就我所知,她所有的不快樂,全部來自她的家庭。
還記得有一年冬天,劉芒來了例假,半夜三更打電話給我哭著說:「阮陶,我可能要死了,你讓我見袁熙最後一面,我有話要對他說。」
我嚇壞了,穿上外套就跑到她們家去找她。
那是我見過的最糟糕的家,比起家,更像是一個狹小憋悶的賭場,屋子裡瀰漫著嗆人的煙味,幾個在腦袋上綁著燙髮捲兒的中年婦女嗚嗚泱泱地在那搓麻將,時不時地聽見有人抱怨:「X你老母,會不會玩兒!」
我立在門口有點兒不知所措。
終於有個披著粉紅外套的女人發現了我的存在,氣急敗壞地問我:「你是哪個?」又沖屋裡喊:「誰家的閨女來找她老子了,出來認!」
我說:「阿姨,我不找老子,我找劉芒。」
她眯著眼睛使勁地吸了口煙,沖屋子裡努了努嘴,然後就不再看我,繼續低頭搓麻將。
我沿著散發著霉味的牆壁朝裡屋慢慢地移動腳步,走廊里沒有安燈管,黑魆魆的一片,我伸直了手臂一點兒一點兒地往裡摸索,突然腳下被什麼東西一絆,整個人朝前撲了出去。
摔在水泥地上的那一刻,我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打了個嗝,緊接著就有一個黑魆魆的人影朝我壓了下來,酒氣噴在臉上,讓我想吐。
幸好有一束橙色的光芒及時地投射過來。
「阮陶,你怎麼來了!」
劉芒蒼白著一張臉撲過來,使勁全身的力氣將那個渾身散發著酸餿酒味的男人拖開,刺目的光線里,她拽著我的手,把我拉進隔壁的一個小房間。
進屋後她急急地問我:「吃虧了沒有?」
我搖搖頭:「你正好出來了。」
「嚇到沒?」她拉我坐在她硬硬的木板床上。
我還是搖搖頭:「不怕。」
劉芒撲哧一聲笑出來,隨即又捂著肚子痛苦地倒在床上。
我看著她像一隻基圍蝦那樣蜷縮成小小的一團,不住地發抖,心裡亂成一團,忙問她:「你到底怎麼了?」
劉芒慘兮兮地說:「肚子疼。」
我想出去喊她媽過來看一下,被劉芒拖住手:「你幹什麼去?」
「找阿姨過來帶你去醫院啊。」
「暈,我媽就是一傻X,你找她幹嗎?」劉芒痛苦地皺著眉頭。
我瞪大眼睛呆了呆,妥協道:「那我帶你去醫院。」
劉芒搖搖頭:「醫院哪能隨便去呢,那麼貴,夠我買口好棺材了,再說我這個疼法,肯定是要翹辮子了,就不去麻煩醫生了。阮陶,你替我轉告袁熙,就說……就說……」
「說什麼說啊!」我把她從床上扯起來,心裡怪難受的,把目光移向她的小床。
那張冰冷的簡易木板床上,只鋪著一條薄薄的小被子,還露著亂糟糟地結成一團一團的死棉花,根本就無法禦寒。奶奶說過,女孩子受不得涼,每個月日子快到的時候,她就會早早地拿出一條絮得暖暖和和的小棉被給我墊在被子底下。這樣的棉被,幾乎每個女孩子都有一條。
可是劉芒卻沒有。
我吸了口氣,拿定了主意,對她說:「走,去醫院,我有錢。」
「你哪兒來的錢啊?」
「這你別管,反正我要得來。」
我硬是把她拽起來,拿上手電筒,又在一片散發著怪味兒的黑暗裡慢慢地移出去,到了外面,風雪呼啦一聲撲面而來。
我讓劉芒現在外面站好,轉身回去,在烏煙瘴氣的屋子裡大聲問:「哪個是劉芒的老子!」
剛才那個披著桃色外套的女人抬眉看了我一眼,我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像一輛小坦克突突突地衝過去,指著她的鼻子字正腔圓地說:「你也算是人家的媽!」
她一掌拍開我的手,騰地一下站起來,以「哪來的小兔崽子」為開始,吐出一連串夾雜著不堪入耳的髒話出來。
這番氣吞山河的謾罵直接把我震撼慫了,我有點兒緊張,覺得尿都快撒在褲子裡了。這是我見過最糟糕的媽媽,我覺得我得勇敢一次。
我看著麻將桌上壓著的幾百塊錢,靈機一動,不管不顧地撲過去搶在懷裡,大聲喊:「你不配當劉芒的媽媽!閉上你的髒嘴,如果今天你不讓我拿去給劉芒看病,明天我就去把全城的婦女兒童委員會跑個遍!別以為劉芒是沒人管的!你敢動我一根手指頭,我馬上報警讓人抓你,只關個幾天不要緊,你出來了我還要接著告你聚眾賭博!」
女人有點兒慌,屋子裡其他幾個搓麻將的都停下手裡的活兒朝這邊看過來。
我抱著錢扭頭就跑,衝進風雪裡,一把扯住劉芒的手,我們在黑暗中狂奔,腳下是兩個跌跌撞撞的影子。
我害怕極了,只能緊緊地抓著劉芒冰冷的手。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外面的世界依舊大雪紛飛。劉芒牽著我的手,說:「阮陶,你今天真夠義氣!我劉芒這輩子就認你一個是我的好姐妹。可是……你下次別再和那些人渣一般見識了,她們不配被你罵,真的,阮陶,我自己能應付。」
心裡的難過排山倒海地湧向我的喉嚨,我知道她是怕我真的和她媽打起來,她知道我根本就打不過。
她怕我受傷。
「還有啊,你以後不要再來我家了。跟你實話說了吧,我後爸也是個人渣,我怕你被他吃了。」
黑暗中,我靜靜地聽著劉芒的叮囑,咬住嘴唇不敢說話,我怕自己會哭,可在她面前,在這樣的夜晚,我又憑什麼能落淚呢?
劉芒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在大雪中笑得純潔無瑕,連月光都遜色。
她說:「好姐妹,有今生,沒來世。」
那是我人生中少有的一次勇敢,也是劉芒的人生中罕見的一次軟弱。
後來,劉芒差點兒用刀捅死了她那個會吃人的繼父,一聲不響地逃離了致遠,像一縷隨風而散的煙,沒有和任何人道別。只有那枚一直掛在她脖子上的五芒星吊墜,遺落在袁旗墜樓的那片空地上。
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袁熙和劉芒之間就產生了一道厚重的牆壁,高聳透明,無法摧毀。
午休時間,我看著對面低頭喝著奶茶的袁熙,恍惚間又想起袁旗那張溫和順良的臉,思念和哀愁同時湧上心間。
一旁的鄭明明看著我,怪叫一聲:「天啊阮陶,你看袁熙的表情也太饑渴了吧,夏文靜說你們兩個行了苟且之事,果然沒錯!」
我含著一口咖啡強忍著沒有噴到她臉上。
袁熙倒是淡定,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漫不經心地說:「咦?阮陶你在偷看我嗎?這麼快就被我迷住了?」說完,手指輕輕地捏著白色衣領向後扯了一下,露出性感的鎖骨,嘴角卻劃開一抹孩童般天真的笑容:「這樣會不會更好看一點兒?」
夏文靜羞憤地扭過頭去,嚷嚷道:「你們真骯髒,你們怎麼可以這樣!」
鄭明明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你好像對骯髒有什麼誤會啊?我可以給你解釋解釋。」
我默默地把頭扭向了窗外。
袁熙還有拍攝工作,把帳結好後先行離開。玻璃門才剛合上,鄭明明就神秘兮兮地壓低了嗓音對我們說:「給你們講個勁爆的。」
我和夏文靜立即把腦袋湊過去,異口同聲道:「快說!」
鄭明明被我們兩個圍住,有點兒眾星捧月的味道,所以就難免有點兒羞澀了,端起一杯檸檬茶吹了吹,才矜持地開口:「凱薩琳你們知道吧?就是我們學校以前的那個葉婷婷。」
我和夏文靜點了點頭:「記得!」
鄭明明眼睛一轉,聲音壓得更低:「上回我去酒店幫我媽媽抓小三,你們猜我看見了什麼?」
我和夏文靜屏住呼吸:「看見了什麼?」
鄭明明怒視我們一眼,非常不爽地指責:「你們兩個還是不是人啊!至少應該先問問我媽被小三的事情吧!」
夏文靜倒抽了一口冷氣:「我的媽呀鄭明明,葉婷婷該不會是要給你當後媽了吧?!」
鄭明明恨鐵不成鋼地翻了個白眼:「你傻啊,葉婷婷好歹也是有粉絲的人,怎麼會淪落到給我當後媽?我爸那個級別的暴發戶還入不了她的法眼呢,再說了我不是告訴過你們我爸養的那個情人兒是個按腳的嗎?」
我和夏文靜撲閃著眼睛看著她:「我們忘了,話筒給你,快說出你的故事!」
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裡,鄭明明一邊喝著茶,一邊生動形象地為我們講述了《五月的暴發戶與八月按腳女的海角天涯》這一個浪漫傳神的愛情故事,並且用的是我的偶像安妮寶貝的敘述手法。
他,一個暴發戶,身上充溢著菸草辛辣的氣味,喜歡光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仰望天空,久而久之,歲月賜予了他兩個,不痛,但有些礙事的,雞眼。
是夜,雨水來得纏綿而又措手不及,暴發戶看著窗外的雨,感到蝕骨的寂寞,於是,他開著新買的奧迪來到了一家按腳店。
38號,這是個迷離的數字,女人笑望著他,聲音清淺,你好,我是紅。
這個女人,背井離鄉,野性叛逆,隨時噴出甜蜜毒辣的汁水讓人眩暈。
她的手,涼得駭人,按在他那長著雞眼的腳上,忽然間,心就軟了,她的聲音沙啞,你……痛嗎?
他閉著眼睛戰慄,輕輕地點了點頭。
痛苦,無處不在,這讓人絕望的,雞眼。
紅看著他,就像在看著一個受傷的孩子,聲音輕柔地說:在我的家鄉,那個遙遠的地方,有人專門拔雞眼,拔一送一。
就這樣,命運將他們捆綁在一起,無法避免,不可逃脫!
在拔雞眼的那一天,她一直陪在他的身邊,在他聲嘶力竭的尖叫聲里,她想到一個詞,叫天涯海角。她把他緊緊地抱在懷裡,就這樣,不管不顧地踏入了小三的行列……
鄭明明深深地吸了口氣,繼續說:「就這樣,這個叫李翠紅的按腳女勾引了我爸,害得我媽天天打電話找我訴苦,我現在一看見我媽來電就有一種鬼來電的恐慌!」
聽完我的心就抽搐了,我覺得我的偶像被眼前這個女人用一種殺人不見血的歹毒手法給毀了。
夏文靜則埋頭擦了擦眼角晶瑩的淚花兒,激動地說:「太感人了!我有預感這個故事能賣出影視版權!」
鄭明明得意地擺了擺手,說:「這算什麼,我還能用郭敬明的手法再給你們講一遍,韓寒體也不是沒可能,跟你們說句實在的,要不是怕搶了阮陶的飯碗,我早就開始文學創作了,哎,我的才華,就這樣被友情埋沒。」
夏文靜崇拜地看著她,還不忘拉攏我:「阮陶,我可以證明她的才華。想當初她幫我在交友網上寫『個人簡介』,一夜之間我的好友就多出二百多個吶!」
那個徵友啟事我也看過:本人今年十七歲,清麗脫俗雅俗共賞,上得廳堂下得廚房能入洞房,會吟詩會算卦會生娃,家底清白無不良嗜好,無須任何手續,一年內免費退換,路費自付,歡迎來娶。
重點是,下面配了一張剛出道時期的張栢芝的照片,大概PS了一下,讓你看不大出是不是張栢芝,但絕對看不出這是夏文靜。
那段時間夏文靜的簡訊電話絡繹不絕,讓她深感作為一個女子是怎樣傲嬌的一件事。
鄭明明舉起小叉子慢悠悠地叉了一塊兒西瓜,對夏文靜的感恩之心表示了欣慰。
這才開始進入正題:「其實我看見的是葉婷婷,她鬼鬼祟祟地往客房走,身邊還跟著一個男人,你們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嗎?」
我和夏文靜一起搖了搖頭。
鄭明明急了:「你們猜啊!很有名的!」
我說:「梁朝偉?」
鄭明明滿臉失望:「往年輕了猜嘛!」
夏文靜說:「彭于晏?」
鄭明明怔了一下,搖搖頭:「往大陸的猜啊!」
我有點兒坐不住了:「不會是我老公黃軒吧?!」
鄭明明繼續搖頭。
我這才放下心來。
夏文靜沒了耐性,去掐她的脖子:「你到底說不說了,再不說我可不聽了!」
鄭明明不為所動,臉上仍是欠扁的得意神情:「那些明星才有幾個錢,我說的這個,錢比他們多,臉比他們帥,不過……你們都不喜歡他就對了。」
「該不會是……」
鄭明明這才清了清嗓子,認真地說:「你猜對了,就是袁興。」
一手資源突破防盜章節,收藏czbook.cc。請分享更多的讀者,讓站長能添加更多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