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4-09-12 22:08:11
作者: 墨小芭
袁興第一次出場,就憑藉著他彬彬有禮的紳士氣質和那張漂亮的臉孔,實實在在地驚艷了我和夏文靜一把。
夏文靜趴在我耳邊小聲說:「你說他怎麼就長得那麼好看呢?」
那是十四歲的少年袁興,漂亮的眉目之間是藏不住的高傲。他穿一身剪裁合體的小西裝,黑色的皮鞋擦得鋥亮,像個小紳士一樣站在偌大的庭院裡,白皙的皮膚在陽光下微微透明。
我痴迷地看著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捋了捋自己的頭髮。不難看出,從小我就是個立場不堅定、意志很薄弱的人,特別是在長得好看的人面前——在這之前,我們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繼子」並沒有什麼好的幻想。
可以說,袁興的出現讓我重新認識了「高級」這兩個字的含義,我對夏文靜說:「他不止是好看,他看起來好高級!」
那段時間,我和夏文靜,還有袁熙,我們三個每天都在想盡辦法討好袁興,因為他總是沉默不語,總是冷冰冰地掃視著袁熙家的一切,唯獨在袁叔叔面前,他才會表現得無比乖順和溫暖。
袁熙說:「袁興哥哥剛來到這裡,一定很陌生很害怕,爸爸也說過他到陌生的環境會不習慣,要我們和他搞好關係,從今往後,他就是我的二哥。」
我和夏文靜點頭附和:「沒問題,我們一定要跟他搞好關係,因為他很高級!」
袁熙把他最喜歡的電動玩具送給了袁興,夏文靜把她姑媽從國外帶回來的巧克力也送給了袁興,這讓我很焦慮,我沒有什麼高級的東西可以送給他。
所以我很不好意思地對他說:「要不,我給你表演一段天津快板兒吧!」
袁興淡淡地看我一眼,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就走了。我想他怎麼就這麼庸俗呢,非得逼我把家裡最高級的東西送給他,他才能跟我做朋友嗎?
哎,誰讓我那時候那麼崇拜他呢。
所以三天後我就把我媽給我爸買的刮鬍刀送給了袁興,因為我媽說,這是在大百貨買的刮鬍刀,很高級。
後來那把高級的刮鬍刀在衛生間的垃圾桶里被我看到了,同時看到的還有袁熙的電動玩具和夏文靜還沒拆封的德國巧克力。
這件事傷了我們的心,袁熙哭著跑去問袁興:「二哥,你為什麼要把我們送給你的禮物丟進垃圾桶里?」
袁興靜靜地看著袁熙,眼神近乎天真,他說:「垃圾當然要丟進垃圾桶里,有問題嗎?」
袁熙瞪大無辜的雙眼,努力地解釋:「可那些並不是垃圾,那是我最喜歡的玩具,是夏文靜捨不得吃的巧克力,是阮陶覺得最好的東西!」
袁興笑了,像個年輕的法西斯,他慢慢地彎下腰,在袁熙的耳邊輕聲說:「別傻了,如果不是垃圾,你們怎麼會捨得送給我?真正重要的東西,是沒有人願意拿出來送給別人的。如果你不承認,那麼,你願意為了我,帶著袁旗那個傻子一起滾出這個家,把繼承袁家財產的機會送給我嗎?」
袁熙呆呆地立在那,看著袁興逐漸擴散的笑容說不出話。
袁興直起身,表情又恢復到慣常的冷漠,一字一頓地說:「你和那個老頭兒也沒有什麼區別,你們都不會把最重要的東西送給我。不過沒關係,我想要的東西,不需要誰的退讓,我會自己搶過來。」
就這樣,袁興高貴漂亮的身影離我們遠去了。我再也沒有想過要給袁興表演一段天津快板兒,那把高級的剃鬚刀也被我爸奇蹟般地找到了。
那之後沒多久,袁興就提出要去國外讀書。五年後學成回國,在袁宅住了沒兩年,就出了袁旗意外墜樓死亡的事件,葬禮後他以過度傷心為由,再度出國深造,那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萬萬沒有想到,再次聽到袁興這個名字,竟然是在鄭明明的八卦里。
夏文靜沉默了一會兒,很顯然她一時半會兒無法消化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半晌,她才問鄭明明:「你怎麼會認識袁興呢?他在袁熙家作妖的時候你還沒出場啊。」
鄭明明杏目一瞪,歡天喜地地說:「雖然我出場晚,但是我戲份兒多啊。我們都是在美國名校混過的人嘛,其實他很厲害的,在美國設有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獎學金,我們學校那個老校長在他面前裝得跟他親孫子一樣。有一回他來我們學校演講,穿得人模狗樣的,那舉止言談,很是迷倒了一片懷春少女。」
「不過我先聲明一下,我對他並沒有什麼好感的。他不在自己國家搞獎學金,跑到美國來裝大款,什麼玩意兒啊,真不是東西!後來他倒是蠻懂得反省,聽說這次回國就是要在國內成立一個什麼企業,把這裡的商業搞起來,總而言之,他那麼厲害的一個人,誰不知道啊?」
「我們就不知道啊。」我和夏文靜心虛地垂下頭去。
都說人怕出名豬怕壯,很快的,當我和夏文靜還沒從鄭明明的八卦里緩過神來的時候,袁興就已經成了這座城市裡的一個傳奇。
不靠譜兒的傳聞一批接著一批地登上各大報紙和雜誌,連娛樂板塊都不放過,今天是和某影視公司一姐幽會一夜被偷拍,明天是和某知名富二代相談甚歡,慢慢地,輿論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有傳言稱,袁氏企業的接班人,不是袁城的親兒子袁熙,而是這個從國外回來的繼子袁興。
「太離譜兒了吧!」夏文靜氣嘟嘟地摔了雜誌替袁熙打抱不平:「哪有親爹不把公司給自己親兒子繼承的,就算不給親兒子也要給養在外面的野種啊,交給一個拖油瓶算怎麼回事!」
我也點頭附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總覺得袁興就像一片不祥的雲,他一出現准沒什麼好事。
袁熙對此倒是淡定和無所謂,任外面的八卦血雨腥風,他依舊風騷無限,哦不,他依舊坦然處之,絲毫不為自己在家中的地位有所動搖而擔心。
在JOS工作室的聚會上,他還風情萬種地獻唱了一首《理想三旬》。
青春又醉倒在 籍籍無名的懷
靠嬉笑來虛度
聚散得慷慨
輾轉卻去不到
對的站台
如果漂泊是成長 必經的路牌
你迷醒歲月中
那貧瘠的未來
像遺憾季節里
為結果的愛
我被這首歌擊中,忍不住多喝了幾杯。
燈光下的袁熙看起來那麼美好,美好得不可一世。若在古代,他應該是風塵中賣藝不賣身的名妓,詩詞滿腹,視唐寅為知己,水袖下藏著傲骨,並且天妒紅顏英年早逝,卻無論投胎轉世多少次,美貌依舊。
這讓多少女人含恨而死,多少腐女蠢蠢欲動。
可他為什麼偏偏決心要捲入我的人生里來呢?我們相識二十載,他該知道我是個多麼無趣又倒霉的女人,更該知道我的懦弱、自私、小心眼兒和沒骨氣,這樣糟糕的人生,何必擠進來參與?
再飲一杯,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身邊的趙晴天遞過一杯飲料,對我說:「別喝太多,會醉。」
我這才恍然醒悟,我的人生早已經被眼前的這個人參與過了,他賺取了我全部的真誠和孤勇,如今我再也找不出多餘的力氣去愛另一個人了。
愛一個人多累啊?不想再來一次了。
哪怕那個人是袁熙。
這樣想著,心裡更覺悲哀,我推開他遞過來的飲料,給自己猛灌一口烈酒。
黑暗中,趙晴天的眼睛亮亮的,像雲霧背後的月亮,裝滿同情和悲傷。
我這個人雖然沒什麼本事,但是卻有很多臭毛病,比如喝多了就喜歡耍酒瘋。那天晚上,我一個人霸占著麥克風點了二十多遍《我們的愛》,唱得嗓子冒煙,眼淚四溢,最後大家實在受不了了,打算集體籌款找人埋了我,袁熙沒辦法,乾脆把我扛起來帶出了包間。
大街上暖風習習,我盯著袁熙的臉一直看、一直看,看得袁熙有點兒害怕,而我心跳如雷,突然就耍起了流氓,捧著他好看的臉吻了上去。
那個吻,莫名其妙的衝動,涼的,摻著酒味,還很笨拙,其實我不會打波兒。
因為不放心而追出來的趙晴天看到這一幕,顯然嚇壞了,很不自然地咳嗽了兩聲。
我這才意猶未盡地放開袁熙,對趙晴天傻笑了兩聲,接著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栽倒在馬路上,兩人甚至都沒來得及扶我一下……
袁熙把我從地上拽起來,看了下我頭上摔出來的大包,無奈地把我背了起來。我聽見他對晴天說:「你回去吧,我送她回去。」
晴天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好,路上小心。」
我就像一條鹹魚趴在袁熙的脊背上,路上還不忘抽空安慰他:「袁熙,你別怕,袁興要是敢搶走你的東西,我就打洗他。」
袁熙笑:「聽你這口音看來是真醉了。」
我說:「我沒醉,我真的會罩著你的。」
袁熙說:「好啊,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後台,我的靠山,餘生就指望你罩著我了。」
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溫柔,像是在哄一個信誓旦旦的小朋友。
聽他這樣講,我心安了,沉沉地睡過去。
袁熙把我送回家,塞進被窩裡,又在我腫得高高的腦袋上貼了張消腫貼,見我睡熟才躡手躡腳地離開。
睡夢中我看見袁熙悲傷的臉,他哭著對我說,阮陶,是我害死了大哥,是我害大哥從樓上掉下去了。
他的臉上全是大顆大顆的眼淚,我手足無措地安慰他,不是的袁熙,旗哥哥不是你害死的……
袁熙疑惑地抬起頭,問我,那是誰,你告訴我。
他的眼睛像是旋渦,那麼迷茫,閃爍著淚光。
我心裡忽然一陣慌亂,尖叫著從床上一躍而起,摸一摸額頭,薄薄的藥膏被汗水打濕,散發出嗆人的藥味。
窗外已是耀眼的白晝,客廳里傳來夏文靜的叫聲:「阮陶快起來,今天要體檢啊!」
我掐了掐臉,恍恍惚惚地跺進洗手間,用冷水狠狠沖了把臉,才讓自己勉強清醒。
我們排著長隊等待體檢的時候,迎面走來一對剛剛做完體檢的小情侶,女的嘟著嘴悲傷地問男的:「你說,萬一我得了什麼不治之症該怎麼辦啊?」
男的想了想,說:「別怕,大不了我和你一起死。」
女的安心地點了點頭,扯著男人的手蹦蹦跳跳地走遠了。
夏文靜有點兒受不了,翻著白眼說:「每一個猥瑣的騙子背後都有一個腦子進水的女人。」
我揶揄她:「你可以問問李海洋,看他怎麼說。」
夏文靜的目光渙散了一下,傷感地說:「我問過了,我說,李海洋,我要是死了你會陪我一起死嗎?李海洋說,不不不,我不能陪你死,我還有爸爸媽媽和弟弟要養活,但是……我可以給你買一口最好的棺材!」
我沒忍住,大庭廣眾之下發出了母豬般的笑聲。
夏文靜嘆了口氣,望著遠方小聲地問我:「對了阮陶,你聽說了沒有,趙小仙好像出院了。」
我搖搖頭,說:「袁熙不是要安排她到國外接受治療嗎?」
夏文靜說:「是啊,好像過不久就要出發了,喂,阮陶,你真的就讓顧延這麼走了?」
我白她一眼,滿不在乎的樣子:「注意你的措辭,他叫趙晴天,不叫顧延。」
夏文靜聳聳肩,留給我一個無限傷感的後腦勺兒。
說話間已經輪到我們進行嗅覺測試這一項,醫生只要求回答酸、臭或無味。
夏文靜剛才一直忙著跟我聊天兒,許是沒聽見醫生的話,所以特別認真地對著小瓶子聞了聞,篤定地說:「報告,這是醋!」
醫生無語了一會兒,說:「不對。」
夏文靜俯下身又仔細地聞了聞,憂傷而又緩慢地說:「嗯……是陳醋!」
醫生很寬容地原諒了她,把那瓶臭的推到她面前。
夏文靜笑了:「嘿嘿,這個簡單,這是屁!」
醫生看上去仿佛中暑一般的難受。
夜裡和袁熙打電話時說起這事,我們倆隔著電話笑得直哼哼。袁熙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認真問我:「你是不是感冒了,聲音聽上去不對勁?」
我說:「沒有啊,這麼熱的天怎麼會感冒。對了,你明天要去鄉下?」
「嗯。」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慵懶的疲倦:「要不要一起去?有一群孩子,你可以和他們一起玩兒。」
「不去了,想在家休息一天。」
「真可惜,你的孩子緣用不上了。」
我笑,他還記得,我生平最得意的事就是這件,抱著的嬰兒從不會哭,帶著的孩子從不會鬧。
電話那頭的袁熙聲音有了困意,他說:「阮陶,你這麼會哄小孩子,以後就可以多生幾個,我把他們扛在肩上,教他們游泳和踢球。」
他輕輕地笑了笑,聲音里全是滿足,那種憧憬的笑聲,溫情而安穩。
我也笑:「你要喜歡,自己儘管生去。」
我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會兒,便掛了電話各自睡了。
醒來的時候,我只覺得全身酸痛得像是被整個拆開再胡亂地組裝了一遍,整個人癱在床上重得動不了,腦袋嗡嗡作響。
昨天夜裡袁熙聽出我的聲音不對勁,我自己竟渾然不覺,伸手摸一下額頭,早已燙得火山一樣。
我喊了一聲夏文靜,嗓子裡冒出熱氣,空蕩蕩的屋子裡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摸索著拿起電話,才發現已經是下午六點多,我昏睡了整整一天……撥通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嘈雜,夏文靜扯著嗓子喊:「餵?什麼?我在火車上啊,去找李海洋,你說什麼?大聲點聽不清啊,餵?」
一聲刺耳的聲音後,通話中斷,再打過去已經不在服務區。
我只好胡亂地吞了兩片退燒藥,再次爬回床上任自己昏睡。
口乾舌燥,渾身酸疼,頭痛欲裂,欲哭無淚。
再醒來的時候,我聽見屋子裡有什麼東西在嗡嗡地響,反應半天才驚覺是電話響了,拿過來一看是趙晴天的號碼。
我接起電話無力地喂了一聲。
「阮陶快把門打開,我在你家門口。」晴天的聲音焦急地傳來。我怔了怔,才勉強撐起身體去開門。
「你怎麼來了?」話說出口,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可能是扁桃體發炎,導致我的聲音聽起來沙啞低沉得像個老大爺。
晴天走進來,伸手在我額上探了探,眉間立即出現一個深深的「川」字。
「燒成這樣怎麼能不去醫院?要不是夏文靜打來讓我過來看看,不知道要出什麼事。就算找不到別人幫忙,也可以給我打個電話啊。」
我扯出一個虛弱的笑:「我以為你和袁熙他們一起去鄉下拍攝了。」
其實我們都知道這不過是藉口,不到萬不得已,我哪裡還能再去打擾晴天的生活?
也許他也明白,沒再多說什麼,從牛皮紙袋裡拿出幾盒感冒藥和退燒糖漿,按照分量一一讓我喝下去。
「你不要走動,回房間蓋好被子躺下,我去廚房給你熱一下粥,喝過了會好受點。」
我順從地點點頭,蓋著厚厚的被子躺下去。迷迷糊糊間聽到廚房傳來細微的響聲,也不知為什麼,心裡忽然間有什麼東西轟隆隆地塌陷下去。
沒多久,廚房裡瀰漫出清淡的粥香,晴天端著一碗熱熱的粥進來,小心翼翼地放在床邊的小柜子上。
「好點兒了嗎?」他的聲音很輕。
「嗯。」我點點頭,舔了舔乾燥得起了毛屑的嘴唇要坐起來。
晴天伸手握著我的肩膀將我扶在床邊上,背與床頭之間塞了一個枕頭,他說:「這樣倚著坐舒服些。」
然後他拿著被子,將我脖子以下的身體捂得嚴嚴實實比不透風,只露出一個被高燒燒得通紅的腦袋。
我笑:「你這樣捂住我要怎麼吃飯啊?」
晴天端著粥碗在床邊坐下來,非常自然地說:「我餵你吃,來,你先喝杯熱水,再吃粥,熱熱的發發汗感冒就好得快。」
我看著他手裡透明的、冒著熱氣的玻璃杯,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記得高二那年,奶奶去鄉下教聾啞兒童打手語,大熱的天,我卻半夜裡發起了高燒,第二天一直在家裡昏睡,沒能上課。
放學後顧延來了,在樓下眼巴巴地等了好久,天色漸漸暗下去,也沒見樓上的燈光亮起來,他才鼓足了勇氣到樓上來敲門。
那天夜裡他一直在家裡陪我,煮了一鍋糯糯的米粥,加了一小把砂糖,一勺一勺地餵我吃,又到樓下買了藥和體溫計,隔一段時間就幫我換一下額上的冰毛巾,量一次體溫。
我迷迷糊糊地昏睡,就聽見顧延在旁邊小聲地對我說:「睡吧,我不走,想喝水了隨時叫我。」
也許是高燒的緣故,那天晚上我不停地要喝水,上廁所,折騰得顧延一夜沒睡。
每一次我醒來,都能看見顧延坐在床邊心疼地看著我,眉頭微微皺著,每一次,他都小聲地問我,渴不渴、餓不餓、好些了沒有。
第二天早晨高燒總算是褪了,顧延卻病了,體溫不斷地高漲。
而我就像此刻的晴天,用棉被把他嚴嚴實實地捂住,只露出一個腦袋,我告訴他:「這樣發發汗,會好得很快。」
顧延就無奈地笑問我:「你這樣把我捂住,我要怎麼吃飯啊?」
「我餵你啊!」
我端著那碗煳掉的米粥,在床邊坐下來,有點兒不好意思:「雖然煳掉了,但是好歹也是農民伯伯的血和汗哪,你要多吃才能快點好起來!」
那時候的顧延,那時候的我,那時候的我們,美好得就像夢一樣,可是這夢是何其短暫啊,一點點的疼痛就驚醒了。
「想什麼呢?」晴天問我。
我搖搖頭,笑著說:「怕你被我傳染。」
「不怕的。」他停頓一下:「我是說,我抵抗力比一般人要好,不會被傳染,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在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里,我看著對面表情溫柔的晴天,有點兒心痛,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心痛,我主動要求再來一碗粥。
吃完了飯,晴天餵我喝了一口退燒糖漿,為我蓋好了被子,替我關了燈。
他站在一室黑暗裡輕聲說:「阮陶你睡吧,很快就會好起來了。」
我應了一聲,聽見晴天輕輕地把房門關上,只留了一條小小的縫隙。客廳的燈光透過那到縫模糊地灑進來,摻雜著晴天在廚房刷碗的水流聲。
黑暗中,我忽然溫柔地笑了,仿佛時光越過我蒼涼的額,一點點倒退,退回了很久以前。
醒來的時候客廳里還亮著燈,我沙啞著聲音問:「晴天,你走了嗎?」
「怎麼了?是不是要喝水?」門被他輕輕推開,光與暗的界限里,晴天的面容看起來很模糊。
我搖搖頭,說:「好受多了,想再睡一會兒。」
晴天點點頭,又將門輕輕地合上。
我傻傻地看著門外的光影,漸漸入睡。
大約十多分鐘後,我口渴了,對著門縫輕輕地喊:「晴天,你還在嗎?」
晴天端著熱水走進來,緊張地問我:「還難受嗎?要不要去醫院?」
「好多了,只是有點兒口渴。」
晴天扶起我,把水遞到我的嘴邊。他微涼的掌心探了探我的額頭,長長地輸了一口氣:「沒那麼燙了,看來藥起了效果,你再睡一會兒。」
他幫我仔細地掖好被角,端著水杯走了出去。
我覺得有點兒冷,把腦袋塞進被子裡。夜很黑,窗外傳來斷斷續續的雨聲,我的意識開始漸漸模糊,呼吸也由渾濁變得均勻。
第三次醒來,我不知道幾點了,對著門外微弱的燈光問:「晴天,你在嗎?」
屋子裡靜悄悄的,像是凝固的空間裡,只有我一個人不合時宜地醒著。
「顧延……」
光在外面,我在黑夜裡,凝神盯著那一束傾瀉進來的光,小聲地說:「再見了……顧延。」
黑暗中,我慢慢坐起來,看著四周朦朧的月光,終於再也抑制不住地哭了起來。額頭上放著的毛巾已經幹了,放在床頭柜上的熱水也已經微涼,月光也淡了,整個世界沉寂在茫茫的寂靜里,輕柔地嘆一口氣。
病中的我們總是格外脆弱,需要有個人在身邊,什麼也不需要做,只要陪在那裡,陪我們度過那些艱難的時刻就好,就像剛出生的嬰兒,需要有人分享他的第一聲啼哭,就像垂暮的老人,需要有人聽他絮絮叨叨的記憶。
有時候,比起藥水,更具藥效的減痛方式是陪伴。
我就那麼斷斷續續地昏睡,斷斷續續地醒來,黑暗裡漸漸融入進一絲天光,我恍惚地睜開眼,在模糊的光線里慢慢地轉動眼睛,忽然看見窗邊立著一個人影,高瘦的背影。
「晴……」我遲疑地開口。
人影轉過身來,怒氣沖沖地看著我。
我揉了揉眼睛,看見昏暗中的袁熙,他嘩啦一聲拉開了窗簾,外面的天空灰濛濛的,遠方有熹光緩慢地瀰漫而來。
「袁熙?你怎麼回來了?」
他走過來,坐在我的床邊,攬過我的腦袋貼在他的額頭上,貼了一會兒才放開我,高燒已經退了,他的臉上比方才好看了些:「退燒了。」
我有氣無力地看著他:「現在幾點了?你不是在鄉下工作嗎?怎麼回來的?」
「凌晨四點。」他的語氣還是有點兒不冷不熱的,像在賭氣:「夏文靜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在工作,事後打過去,她說你好像病了,晴天已經來過了要我不要擔心。」
「那你還回來做什麼?」我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他濕淋淋的頭髮:「你淋濕了?怎麼搞的?還有,你剛才一直在氣什麼啊?」
「氣什麼,鬼知道!」他把我的手抓下去,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紅潤,他竟然會臉紅:「打車來的。」
「你打的敞篷車嗎,淋成這個鬼樣子?」我盯住他的眼睛:「再說三更半夜的,鄉下哪裡來的車給你打?」
「你可真囉唆!」袁熙把我塞進被子裡,去衛生間找了條毛巾掛在頭上,一邊擦一邊說:「走到市區就有車可以坐了啊。」
「走到市區?」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是不是腦子進水了,那麼遠的路你靠走的?還不打傘?」
我發現自己的聲音大到有點兒不正常,奇怪,為什麼看著袁熙那張濕淋淋的臉,胸口會像是有什麼堅硬的東西融化了,在我的血液里不遺餘力地奔騰著。
「我還沒說你呢,你倒吼起我來了,我可真夠可憐的啊,大老遠跑來,一句好聽的都沒有,嗚嗚嗚……」袁熙撒嬌般地重新挨著我坐下,頭抵著我的肩膀可憐兮兮地說:「聽到你生病的消息,我的腦子就開始進水,聽到是趙晴天來照顧你,腦子裡的水就變成了海嘯。你不體諒我這七上八下的心也就算了,還這麼凶……」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心像海上的船隻一樣顛簸搖晃。
他放開我,把腦袋伸過來,笑嘻嘻地說:「你是不是在反省了?幫我擦乾頭髮我就原諒你。」
我的臉上還掛著生氣的表情,眼睛裡卻已經無可奈何地笑了,我接過毛巾,像給錢來也福貴擦毛那樣儘可能溫柔地給袁熙擦頭髮。
「你知道晴天來了還擔心什麼呢?我又不是小孩子,吃個藥就會好了。」我仍是忍不住絮叨。
「他來我才更不放心啊!」他糾正我,語氣聽起來像在鬧脾氣的小孩子。
我覺得臉上有一點兒燙,胡亂地擦完就把毛巾丟給他,故意提高了嗓音假裝自己一點兒也不彆扭:「你看你衣服褲子都被雨淋濕了,要感冒的,我去給你找件衣服穿。」
「你家還有男人的衣服?」袁熙的頭上蒙著毛巾,清涼的眼神看起來像一隻小狗。
我壞笑著告訴他:「沒有。」
「那你要給我穿什麼?」下一秒,他已經看到我手中的女士運動服,恨恨地說:「我不要,除非我死!」
「你自己照照鏡子就知道你現在的樣子有多少兒不宜了。」我把衣服丟給他,笑嘻嘻地回敬道。
「我又不介意你吃了我。」袁熙認真地回答。
「你穿不穿?」
「不穿。」
「真的不穿?」
「絕對不穿。」
「確定不穿?」
「死也不穿!」
那好吧。我聳聳肩,轉身就走:「反正我是不會帶著這樣的你去吃早飯的,有損我的形象。」
「穿著女裝的男人你就帶得出去嗎?!」袁熙一臉的崩潰相。
最後我們協商,在他的衣服烘乾之前,先穿著我的運動服叫外賣吃。
半個小時候,冒著徐徐熱氣的魚湯和香糯的泰國米飯在飯桌上不遺餘力地散發著食物的香氣。
我吹著湯碗上的熱氣,還是忍不住問袁熙:「你是怎麼走到市區的?傻不傻啊,那要走多久?」
袁熙把魚眼睛夾給我,認真地說:「真正走起來也沒有很遠。有個好心的老大爺帶著斗笠送了我一程,告訴我要怎麼走才能走出去,斗笠你見過嗎?那種尖尖的用竹篾編成的帽子很有趣。」
「有人送你一程?為什麼不開著工作室的車?」
「我是偷跑出來的啊,吃完飯還要在EMY發飆之前趕回去。」他笑了,邀功似的問我:「你是不是特別感動?」
我把袁熙夾給我的魚肉放進嘴裡,慢慢地咀嚼,吞咽。
「你太任性了。」我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輕聲說:「萬一感冒了,對自己和其他的工作人員都不算負責。」
他的口吻黯淡下去,聲音里有一種深深的委屈:「阮陶,你承認自己心疼我有那麼困難嗎?」
我沖他翻個白眼:「我怎麼不肯承認了?從小我少心疼你了嗎?劉芒沒來之前,都是我在幫你打架的,白眼狼。」
「對啊。」袁熙笑盈盈地看著我,眼底是一片溫柔的碎光,他眯縫著眼睛滿足地說:「原來我們已經認識那麼久了,小時候你還幫我出過頭、打過架,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我看著袁熙,他毛茸茸的眼睛,濕潤的發梢,笑起來的樣子,統統讓我的內心變得異常複雜,我搞不清楚,但知道自己慌不擇路的目光無處安放。
袁熙趕在六點之前回去了,穿著半乾的衣服,站在門口使勁兒地揉了揉我的頭髮。
大病初癒,我一點兒提筆的念頭都沒有,睡了個回籠覺之後就一直趴在網上逛論壇。
傍晚,當夏文靜風塵僕僕地乘著末班車趕回來的時候,我還趴在電腦前興致勃勃地翻著八卦貼,夏文靜抱著一隻粉色的大狗熊跑過來問我:「你好點兒了沒有?」
我點點頭,說:「好多了。哪來的大狗熊?」
夏文靜不說話,只是低頭無限柔情地盯著大狗熊看了一會兒,用白皙的臉頰蹭了蹭它鬆軟的毛皮,才垂著頭說:「是李海洋買給我的,他請了半天的假陪我。」
她的聲音與往日的有些不同,帶著少女特有的嬌憨,聽起來有一絲絲的沙啞,有點兒羞澀。
我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有點兒感動。
「你在看什麼呢?」她挨著我坐下,伸過小腦袋盯著電腦屏幕看了一會兒,突然尖叫:「這不是葉婷婷和袁興嗎?!他們同居了?」
「誰知道,這種八卦有可信度嗎?」
「當然有了!」夏文靜信誓旦旦地說:「無風不起浪,你看袁興的手還摟在葉婷婷的腰上呢,鬼知道他們是不是連孩子都有了!」
我有點兒臉紅,夏文靜繼續尖叫:「又不是你和袁興有孩子你臉紅什麼,奇怪!」
我的臉更紅了。
夏文靜摸摸我的腦袋嘆了口氣:「原來你還在發燒啊,進去躺著吧。」
我端著水杯站起來,目光忍不住再一次停留在電腦屏幕上,光影暗淡的停車場裡,袁興骨節分明的手指輕柔地搭在葉婷婷過分纖細的腰肢上,她的裙擺被地下風輕輕吹起,露出白皙的小腿,長發披在肩上,露出的半張臉上帶著一絲緊張,更多的是令人驚艷的美。而身邊的袁興,修長筆直的背影,只在模糊的光影里露出四分之一張側臉,線條過分陰柔,看起來無情冷漠,薄薄的嘴唇緊抿,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人在拍攝這張照片。
看著他過於精緻的身影,我不由想起鄭明明對他的形容:這個男人,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親切高貴的氣質,卻讓人莫名地心裡發毛。
我們一致認為鄭明明總結的很好,這讓她得意了很長一段時間。
而在這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也有了件值得我得意一把的事情——我的新書竟然賣得出奇地好。
雖然大部分的讀者都是奔著袁熙這個「明媚而憂傷」的書模而來,但當大把的人民幣匯進我的帳戶的時候,我還是覺得自己的脊背正在慢慢地挺直。
那段時間我總是夢見自己正在數錢。一邊數一邊甜蜜地抱怨,這麼多的錢要數到什麼時候啊,真討厭!
由此可見,以我的心理素質,是很難成為一個合格的暴發戶的。
我用這筆巨額稿費給媽媽換了家上過廣告的療養院,裡面的住宿環境要比之前那家好上許多,這讓我非常滿意。回家之後就開始慫恿袁熙在娛樂圈多結交幾個靠臉吃飯的朋友,下回也通融通融給我拍個封面什麼的,好讓我再大賺一筆,只不過這個發財計劃遭到了袁熙深刻的鄙視和譴責。
對於我不思進取、只想靠一本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圖書發財的念頭,劉芒和夏文靜等人也同樣表示了她們的鄙視態度。
唯一對我無條件縱容加支持的就只有鄭明明一個人。
她掐著小蠻腰站在我和眾人之間,對他們進行了一場不容辯駁的批評和指責,其中包括「影響阮陶的創作情緒」、「不顧及作者的生存環境」等等,說得袁熙他們幾個目瞪口呆。
我也挺目瞪口呆的,內心被鄭明明盲目的友情擊中,差點兒就感動得痛哭流涕了。
鄭明明適時地握住了我的手,深情款款地對我說:「阮陶,我算是發現了,這一群人里,只有我對你的感情深刻得跟歷史書似的,你說對嗎?」
我看著她激動得緋紅的小臉,大義凜然地點了點頭。
下一秒,我看見鄭明明的眼睛嗖地亮了一下,她迫不及待地對我拋出一個委以重任的笑容,我在那個結結實實的笑容里,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剛想避開她灼人的目光,鄭明明就已經開口把我的錯誤落實了。
她說:「所以阮陶,我要拜託你去做一件比歷史課本還重要的事情。」
其實我當時特別想承認,我的確不思進取,我想出一本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書是錯誤的,這種錯誤決不能姑息,必須嚴懲,但是為時已晚。
我去康帥家的那一天,天氣晴朗得沒有一片雲彩。我就在炙熱的太陽底下神情恍惚地走著,到康帥家的時候已經被汗水淋濕得非常恍惚了。
康帥看見我的時候嚇了一跳:「你怎麼跑著來了,這大熱天的!」
我露出一個可憐巴巴的笑容,說:「大哥,我需要一杯飲料冷靜一下。」
康帥走進廚房去倒飲料,我看著他樸實的背影,眼睛都紅了,心跳得就像快要休克了一樣。
「小陶你沒事吧?」康帥端著兩杯橙汁走出來,疑惑地問我。
「沒事沒事,我能有什麼事啊,其實我挺希望自己有點兒什麼事的,這樣我就不用幹這事了,但是我真沒事,所以你別問我有沒有事……」
我還沒說完就被康帥打斷了:「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啊,喝點水,冷靜冷靜。」
我伸手擦了把汗,費力地說:「大哥,能不能借衛生間洗洗臉?」
「去吧。」康帥說:「裡面第一個柜子里有乾淨的毛巾。」
我一溜煙躥進衛生間,把門反鎖,然後整個人軟塌塌地跌坐在馬桶上,手腳卻緊張得冰涼。我想我就快要被緊張淹沒了,這種緊張無聲地灌滿我的全身,帶著手機嗡嗡的震動。
手機屏幕上顯示著一條未讀簡訊。
打開收件箱,我看見幽藍的手機屏幕上顯示著鄭明明火急火燎的催促:阮陶你快點,我就要到樓下了。
我哆哆嗦嗦地站起來,像個白痴那樣在衛生間裡急得團團轉,突然靈光一閃,我打開淋浴把自己徹徹底底地淋濕了。
「大哥!熱水器突然漏水,我被淋濕了,能不能幫我找件可以換的T恤?」我沖門外大聲地喊。
「好,你等一下。」我聽見康帥的答覆和他走向房間的聲音。
趁著那短短的兩分鐘時間,我迅速走出衛生間,將鄭明明交給我的白色藥粉撒進橙汁里。我看著那些白色的粉末被橙汁完全吸收吞噬,激動地打了個噴嚏。
緊接著康帥拿著一套乾淨的衣服走出來遞給我:「快換上吧,這一熱一冷的容易感冒。」
我當時特別想讓自己跳樓自盡算了,但是腦海里又響起鄭明明拍著我的肩膀說過的話,她說:「阮陶,事成之後我包你一年的伙食。」最終,物質享受的欲望踩過康帥的肩膀,占了上風,我將那杯下了藥的橙汁穩穩噹噹地遞到康帥的手裡,說:「大哥,我們來干一杯吧。」
康帥舉著橙汁疑惑地問我:「這是哪一出?乾杯總得慶祝點什麼吧?」
我端起那杯沒有下藥的橙汁,滿腔熱血地說:「讓我們為祖國的安定團結干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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