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24-09-12 22:08:14
作者: 墨小芭
對於在康帥的飲料里下瀉藥這件事,從一開始我就知道自己錯了。
可是我猜中了開頭,卻沒有猜中結局——天地良心,我真的沒想到那些白色粉末根本就不是瀉藥,而是「那種藥」。
我被鄭明明耍了,徹徹底底的。
所以當康帥用一種想要殺了我卻不忍心動手的目光逼視我的時候,我產生了一種乾脆拉著鄭明明一起跳樓的消極心理。
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生氣的康帥,眼睛被憤怒澆灌成兩個燃燒的太陽,太陽穴的上方一根暴突的青筋不斷地跳動。
他指責我:「小陶,鄭明明那個二百五胡鬧也就罷了,怎麼連你也跟著她胡作非為!」
他還指責我:「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害她!一個乾乾淨淨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就這樣……就這樣被你們合著伙的給糟蹋了,你這是逼我一輩子沒法心安啊!」
面對這樣的控訴,我幾乎就要被嚇哭了,但其實我還是蠻想為自己辯解一下:鄭明明是被你糟蹋的,雖然挺被動的,但那真不是我乾的啊,我就是想糟蹋她我也沒有那本領啊。
只是康帥的氣場太強,我只能乖乖兒地閉上嘴巴低頭做認罪狀。
真要說我有什麼罪過,那就是太蠢了,竟然會輕信了鄭明明這個上天入地無所不作的竄天猴。她告訴我那一包是強效瀉藥,保證康帥喝完馬上拉肚子,但不至於致命。到時候她就跑上來,佯裝巧合,帶著康帥去醫院,體貼入微地照顧他那麼幾天,興許康帥就被她溫婉賢淑的形象給打動了。
沒想到她竟然給我來這麼一手。
我狠狠地瞪了鄭明明一眼,用眼神告訴她我要絕交。
鄭明明被我的眼神嚇到,立馬跳出來站在我和康帥中間,字正腔圓地替我開脫:「這一切都是我自願的!從企劃到實施,全是我一個人的功勞,阮陶也是被我騙來的,她以為給你下的是瀉藥。」
康帥氣得血都要噴出來了,鄭明明還在那叫囂:「你瞪我幹嗎啊?再說了,怎麼就成我被糟蹋了呢?這都什麼年代了,男女平等、戀愛自由,這事我做的確實不夠光明磊落,可也頂多就是一次在藥效下產生的和諧互動行為。」
我看見一直坐在沙發上看好戲的袁熙默默地把臉轉了過去。
康帥露出一種極度缺氧的表情,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只有眉宇間凝結著的羞憤和心疼越來越濃。
鄭明明一看康帥無力辯駁,一下子來勁兒了,腦袋一仰,脖子一扭,開始了她的乘勝追擊:「我就是不明白了,兩個互相喜歡的人想要在一起怎麼就這麼難?你這麼看我幹嗎呀,我知道你喜歡我,你不承認也沒用。你要是不喜歡我,當初我親你的時候你為什麼會臉紅?你要是不喜歡我,我要跳河的時候你為什麼要攔住我?你要是不喜歡我,怎麼會把唯一的一個包子讓給我吃!好,就算你真的不喜歡我,如果你不喜歡我,為什麼不能把我當成一個隨便的女人跟我玩兒玩兒就算了?!」
說實話,我見過自戀的,可還真沒見過這麼自戀的,於是我也默默地把臉扭了過去。
康帥僵硬的面部表情逐漸緩和下來,他走過去,雙手握住鄭明明耿直的肩膀,目光沉痛地說:「傻孩子啊,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傷害你自己!」
「不是的!」鄭明明咬了咬嘴唇,輕輕地說。
她的聲音那麼輕,反而在這緊繃的空間裡顯得響亮。
她扭過頭去,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她說:「康帥,如果讓我像你一樣,明明喜歡著一個人,卻不告訴他,不讓他知道,不去爭取,那對我來說才是最大的傷害。」
這一刻的鄭明明好看得有點兒過分了,那張掛著淚珠的可愛臉孔,很是有點兒驚為天人的味道,純得都能去演《山楂樹之戀》了。
康帥大概也被她的眼淚攪亂了,頹然地接受了自己節節敗退的處境:「我不是那個意思,鄭明明,你……畢竟你是個女孩子。」
「我是女孩子,所以要自愛,對嗎?」鄭明明的語氣里泛上來一種與她的天真爛漫極不相稱的痛楚:「我這麼努力地去喜歡你,哪怕你可以給我一丁點兒的回應,我也不會讓阮陶幫我做這樣的事情,你以為我就那麼下賤是不是?也對,當愛情沒辦法比對誰更愛誰的時候,就只能比對誰比誰更賤了。事已至此,康帥,我只要你給我一個理由,你為什麼不能和我在一起?」
窗外的天空掠過一陣沉悶的風聲,像是天空輕輕的嘆息。
那一天,康帥什麼話也沒有說。
他只是放開了緊握住鄭明明肩膀的那雙手,在我和袁熙不知所措的目光里,在鄭明明終於決堤的眼淚里,拿起他的外套,走了出去。
「康帥你別走!你告訴我!」鄭明明看著他的背影執拗地哭喊,就像一個因為耍賴而被父親突然丟在路邊的孩子,那樣恐懼而又悲傷地站在原地,眼淚伴著沙啞的哭聲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我過去抱住微微發抖的鄭明明,心裡很難受,我說:「鄭明明,你就那麼喜歡康帥嗎?」
她在我懷裡,哽咽著打了個哆嗦,然後格外堅定地點了點頭。
「哪怕他曾經坐過牢嗎?」我輕輕地問。
鄭明明突然僵直了身體,把我拉開,一雙紅紅的眼睛專注地盯著我:「坐牢?」
我點點頭,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把這個秘密告訴她,也許是我被一個同齡人的愛情感動了,她的橫衝直撞,她的不管不顧,她的全盤付出,不管是哪一樣,都不能讓我不被感動。
所以我說:「如果康帥一定要有一個不能跟你在一起,我想,這一定就是那個唯一的理由。」
鄭明明驚慌地問我:「他怕我會嫌棄他坐過牢?他這樣看低我?」
「不是這樣的。」我說:「兩個人在一起,有時候並不只是兩個人的事情。沒有哪個父母會希望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曾經坐過牢的男人對嗎?雖然我也不知道當年他為什麼會去坐牢,雖然無論因為什麼原因,我都會相信康帥是個好人,可那是我們之間自小就培養出來的一種信任。
你可以保證他不被你的父母質疑甚至侮辱嗎?
康帥不能肯定,所以他不想冒這個險,從牢里出來,他一定遭遇過許許多多的質疑和不公平的待遇,所以他不想讓自己的歷史弄髒了你的未來啊,你還不明白嗎?」
鄭明明怔怔地看著我。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她的聲音堅定地對我說:「沒有人可以因為一個人的過去而否定他的今天,阮陶,謝謝你告訴我問題的所在,現在,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動搖了我了。」
她緊緊地抱住我,毛茸茸的頭髮上有一種淡淡的薄荷香氣。
很久以後,我時常在想,也許在我和顧延之間,終究是我負了顧延。
如果我有鄭明明一半的勇敢,我和顧延,我們也絕對不會走到那般田地。天長地久,地久天長,從來都是用來給那些有所準備的人歌功頌德,在愛情面前,一時的矜持,半刻的懦弱,都有可能是無法挽回的錯過。
自從上一次我生病之後,我和顧延就再也沒有聯繫過。其實我曾經在他來過的第二天給他發過一條簡訊,說了聲謝謝。
過了好久簡訊才回過來,上面寫著:不客氣,下次有病請撥打120,不要再找晴天的麻煩。趙小仙。
我端著電話發了一會兒呆,心想,既然家屬代表發言說了不客氣,那我就不客氣了吧。
日子就這麼不咸不淡地繼續向前流淌,不必再思念顧延,也不必再糾纏晴天,這樣的日子使我的內心滋生出一種古怪的安穩。
袁熙似乎覺得我過得太舒坦了點,所以他在完成一套主題拍攝之後,就為我帶來了一個風生水起的插曲。
事情發生在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袁熙打來了一通電話。
彼時我正在進行文學創作,正處於一種文思如泉湧的激情狀態,所以我接起電話的時候顯得有點兒澎湃:「沒什麼大事就不要打擾我,你這是在扼殺我的創作激情!」
電話那頭隔了很久也沒有反應,我正要掛斷的時候一個溫柔得能滴出水的女聲小心翼翼地傳來:「餵?是袁熙的朋友嗎?他喝多了,好像誤撥了你的電話。」
我怔了一下,反應過來:「是的,我是他的朋友,他沒事吧?」
「他現在好像在胃痛,我想我可以先送他回去。如果不麻煩的話,你能告訴我他們家的具體位置嗎?」
袁熙一旦胃痛就會整晚整晚地睡不好覺,光吃藥不行,還要喝蘋果薑糖水、熱敷胃部。我不知道對方是誰,又不便囉囉唆唆地囑咐人家,只好說:「我去接一下吧,這樣省點事。」
對方依舊是甜糯得如同冰糖荔枝一樣的聲音,把具體地址複述了一遍,確認我知道方位才掛斷了電話。
我和劉芒借了車鑰匙,隨意地披了件針織衫,趿著人字拖就下了樓。車子上了高速路沒多久我就有點兒後悔了,也不知道我穿成這樣酒店的人會不會放我進去。
等真的到了地方,眼前金碧輝煌的宮殿式建築物讓我對自己徹底沒有了想法。
我在門口徘徊了一會兒,給袁熙打了個電話,沒有人接聽,繼續打,剛才那個女生的聲音傳來。
「你到了嗎?我們在二樓。」
「那個……」我有點兒費勁地開口。
「怎麼了?」她問我。
「我好像……不太適合進去,可以麻煩你把他送出來嗎?真是抱歉……」
那邊靜默了一會兒,才說:「好的沒問題。」
我倚在車門上等著袁熙,忽然覺得心裡很煩躁,沒來由的,我狠狠地瞪了一眼這晚的月亮,它太過明亮,照得我很不舒服。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一個瘦小纖細的女孩子費勁地扶著喝得爛醉的袁熙從大堂里走出來。女生穿一件水藍色魚尾禮服,抹胸的款式,月光下露出一對圓潤的肩膀,纖細的鎖骨之間垂著一條同色系的吊墜,散發著溫潤的光澤。
袁熙的頭髮軟軟地垂在額前,黑色襯衫的扣子開了幾粒,隱約露出因酒精而微微發紅的皮膚。他整個人壓在女生的肩上,費力地朝我走過來。
女生看見我,一雙眼睛含著笑意:「你就是阮陶吧?你好,我叫豈冗,剛才電話里是我。」
我點點頭,說:「你好,豈冗。」
這是我第一次想用楚楚動人來形容一個女孩子,靈透的眉眼間藏著一絲渾然天成的羞澀,目光也是軟軟怯怯的,像一隻小兔子,讓人不敢在她面前聲張。
我費力地把袁熙從她的肩上扯下來,動作有點兒粗魯,這讓我很不好意思。豈冗沖我一笑,說:「要我幫忙一起送他回去嗎?」
她的眼睛彎彎就像皎潔的月牙兒,一排雪白的牙齒整齊極了,我看著她的長裙搖了搖頭,說:「不要緊。」
她笑吟吟,也低頭看了下自己的裙子,小聲地說:「我好像也幫不上什麼忙。」
我們一起把袁熙塞進車裡,關好車門後我同豈冗道別:「很高興認識你,麻煩你了。」
她咦了一聲,狡黠地笑了笑,問我:「你喜歡袁熙,是嗎?」
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唐突,我怔了怔,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是呆呆地搖了搖頭。
她的笑容擴散開來:「我倒是很喜歡袁熙呢,既然你不喜歡他,也就無所謂麻煩我啦,倒是我要麻煩你把他送回去了。」
說完轉身朝著宮殿一樣的夜總會小跑著去了,她的背影也是楚楚動人的,帶著一點兒拘謹,一點兒歡愉,像個真正的小公主。
我坐進車裡,無奈地看著癱倒在座位上酣睡的袁熙,最終忍住了沒有打他一頓。
那個豈冗看起來有些眼熟,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一時間又想不起來,我乾脆放棄了思考,一腳踩上油門。
車子在醇厚的夜色中飛馳,袁熙突然掙扎著支起身體,一雙被酒精浸泡得鋥亮的眼睛迷濛地轉向我,深情地吐出三個字:「我、想、吐……」
我的小心臟一下子就吊起來了,這車可是劉芒的命根子啊,萬一弄髒了我還有活路嗎?情急之下,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袁熙的襯衫扒了下來,大義凜然地說:「吐這兒吧!」
袁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睛裡波瀾壯闊的,下一秒,他就對準襯衫澎湃地吐了起來。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單手握著方向盤,另一隻手輕輕地拍打著他的後背,還特別溫柔地安慰他:「小心點兒啊,千萬別崩到車上,不然咱們倆都得死。」
袁熙又盡情地吐了一會兒,讓我停車把嘔吐物丟出去,等我回來的時候他的精神狀態已經好多了,很抱歉地對我笑了笑。
車子繼續飛馳在夜深人靜的公路上,遠處的萬家燈火漸漸淡了,袁熙哼唧了一聲:「我冷。」
「忍著!」我語氣不善地吼他,還是順手關掉了空調。
他哪裡知道,這一路上我不僅要忍著把他丟下車去的衝動,還要忍著不去看他一絲不掛的上半身,真的是很辛苦。
袁熙啞著嗓子輕輕地笑了一下:「你來接我,真乖,原諒你的兇巴巴。」
我翻了個白眼:「豈冗說你胃疼,不然我才不來。」
袁熙皺了下眉頭,無辜地問我:「豈冗是誰?」
「你掛在她身上被她扛出來的時候怎麼不親自問問她她是誰?」我持續語氣不善地說。
袁熙沉默了一會兒,怪叫道:「天啊,我一定是被那個奇怪的大嬸兒吃了豆腐!」
「不要臉!人家長得可愛美麗,誰稀罕吃你豆腐!」
「你以為長得可愛美麗的女人就不想吃我豆腐?對我虎視眈眈的女人多得你想像不到。」
「臭不要臉!」
「阮陶,你幹嗎幫著一個外人說我?是我被一個不認識的人吃了豆腐好不好!」
「你哪裡來的豆腐叫人吃!電話是她接的,你不認識?你以為你是顧延啊,說失憶就失憶!」
袁熙頓了頓,古怪地看了我一眼:「阮陶,你怎麼連吃醋的樣子都是兇巴巴的?」
「什麼?」
「你就不能溫柔點嗎?哪有你這麼吃醋的?」
「你放屁!」
我被袁熙的話嚇了一跳,吃醋?搞什麼啊?這怎麼可能!我冷靜地吞了口口水,沒再說話。
袁熙突然來了興致,斜倚在座位上仔細地研究著我的臉,我正襟危坐,很認真地開車,突然,他伸出食指輕輕地戳了戳我的臉頰:「你幹嗎這麼緊張?」
我只覺得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沖他不爽地吼:「我在開車,你給我坐好!」
袁熙揉了揉我的腦袋,語氣突然間變得很嚴肅,我覺得大事不妙,他卻已經開了口,聲音裡帶著點委屈。他說:「阮陶,我說過我喜歡你,要你做我的女朋友,你記得嗎?」
我默不作聲。
袁熙嘆了口氣,自顧自地說:「從小我就喜歡和你一起玩兒,別的男生都喜歡踢足球,只有我拉著旗哥哥整天纏著你,哪怕是陪你一起玩兒跳皮繩。那時候我們站在兩邊,腳上套著皮繩,然後看著你和夏文靜在那一邊唱一邊跳。」
「小皮球,香蕉梨,馬蘭開花二十一……」
袁熙笑著哼唱,星光點點滴滴地落在他清涼的目光里。
他繼續說:「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喜歡黏著你代表著什麼,畢竟我們認識得太早了,在對性別的概念還很模糊的時候就已經玩兒在一起,後來,我慢慢知道了,你卻告訴我,你喜歡顧延。」
「最開始,我是因為怕嚇到你,所以沒有表白,後來,又因為你和顧延在一起,我選擇成全,再後來,顧延失蹤了,我看著你每天傷心難過,就想一直陪著你,等有一天,你放下顧延,我再告訴你。可是晴天又出現了。」
「我就這樣一直等啊等,又一直不停地錯過……」
「那段時間我考慮了很久,認真地考慮過,我覺得我必須告訴你這件事,我愛你,我想和你在一起,陪著你,照顧你,不止是以朋友的身份,不行嗎?」
他如釋重負地笑看著我,我怔怔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車子裡很靜,靜得可以清楚地聽見我們的呼吸聲。
「袁熙……」
我艱難地開口,卻被他打斷:「放輕鬆,現在不需要你做任何決定。和你表白,是我深思熟慮後的結果,希望你也可以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兩個月吧,在這之前,我不會再提這件事,你也不需要急著回答我,兩個月後,無論你的結論是什麼,我都會全盤接受。」
「兩個月……會不會久了一點兒?」
袁熙笑:「十多年都過去了,兩個月又算什麼。」
我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心裡漫過一陣突如其來的悲傷,原來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經歷無望的等待,如果可以,我寧願袁熙沒吃過這樣的苦,因為等一個人,真的太苦了。
片刻的寂靜過後,袁熙忽然傾身過來,溫柔地問我:「對了,你剛才說什麼來著?我沒有豆腐可以給別人吃,是這麼說的吧?」
我半扭過頭,看見袁熙迷離的雙眼含著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像黑色的瑪瑙,深邃幽暗。
「那個……袁熙,你鎮定一下,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聽我給你解讀一下那句話的真實含義……」
車子裡瀰漫著一絲危險的氣息,我還沒在大腦里搜尋出應急措施,就看見袁熙貓咪一樣微微上翹的嘴唇,以一個快、准、狠的速度朝我壓了過來。
我失聲尖叫:「別過來!你才剛吐過!我保證我會殺了你!」
我整個人都崩潰了,身為一個潔癖病友,竟然為了抵死掙扎放開了方向盤,騰出雙手拼盡全力掐著袁熙的脖子把他推開。
車子還在前行,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一切都來不及了。
隨著後知後覺的急剎車,「砰!」的一聲巨響在耳邊炸響,嚇飛了寧靜夜色中安眠的小鳥。
我絕望地看著身邊再度昏睡過去的袁熙,認真地思考著要不要把他掐死算了。
緊接著,我的腦子裡開始湧進各種各樣的悲慘畫面。
畫面一:我顫抖著下車,發現我的車底下壓著一個早已經斷氣的少女,冰冷的血液從她的腦袋一直蜿蜒到我的腳下,我尖叫一聲,開車遛了。此後,我身邊的朋友一個接著一個莫名其妙地丟了性命,當然,一定要從袁熙的慘死開始,到我的慘死結束。這種劇情我們通常稱之為鬼片,片名就叫《死神來了之逃逸現場》。
畫面二:我顫抖著下車,發現自己撞倒了一位老人,我將他送去了醫院。老人醒來後乾脆利落地指認了我,於是我傾家蕩產。最後老人被我無私的奉獻感動了,說其實是自己願意撞上來的,跟我沒關係。於是我獲得了自由,站在陽光淚流滿面。這就相當勵志感人了,片名可以叫《離開雷鋒的日子裡我們不再肇事逃逸》。
畫面三:我顫抖著下車,一個滿身鮮血俊美男子倒在血泊里,不幸的是他死了。但是他的靈魂沒有死,成了一個患上斯德哥爾摩的鬼魂,深陷於我的美貌無法自拔……這種劇情叫作反轉劇,片名可以借鑑《我和冤鬼有個約會》。
當這些畫面在我的腦海飛速掠過的時候,我的心情漸漸平靜了下來,就像被宣布了死刑的犯罪分子一樣,靈台一片清涼。
看著眼前被我追尾的私家車,一個文字工作者的本能讓我想起了一個詞語,叫作賊喊捉賊。自我保全的意志踩過我的良心,占了上風,我決定反咬一口。
所以說,人生在世,千萬不要得罪兩種人,一種是每個月流一個禮拜的血都不死的人,另一種就是搞文字工作的人,很不幸,我是這兩者的結合體。
我想,我一定要把這場事故搞成一個故事。
謝過心中的惡魔後,我吞了口口水,勇敢地打開車門走了出去。
根據目測,劉芒的車頭吻上一輛黑色奔馳600的車尾,並且吻得很用力,導致小奔的保險槓嚴重凹陷,隨著它的凹陷程度,我看到了自己未來生活水平的下滑程度,眼前瞬間一片黑暗,我扶著車屁股跌坐在地上。
一陣涼風拂過,接著有一片溫柔的陰影投射在我的眼前,奇怪的是,我竟然聞到一絲冬雪的氣息,那種微涼的,凜冽的味道,隨著一個溫和的鎮定的聲音瞬間消散。
「能站起來嗎?」有個聲音問我。
我恍惚地抬起頭,看見一張高貴又不失親切的臉,一雙如辰星的眼眸帶著微微的笑意,修長乾淨的手掌已經伸到我的面前。
路燈點點,風景卻都靜了,融化成彩色的光芒快速地在他周身後退著,電影裡,一般會用這種鏡頭突出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說:「你怎麼了,站不起來嗎?」
我這才緩過神,抓住他的手掌掙扎著站了起來。
怎麼說呢,那是一雙再溫暖不過的手了,給人一種踏實幹淨的觸感。
正當我思索著要怎麼開這個無恥的口時,他已經邁開天馬一樣筆直修長的腿跺到我的車前,彎腰檢查了片刻,回過頭來溫和地對我說:「車的質量不錯,這種力度的撞擊竟然一點兒擦痕都沒有。」
我幾乎就要被他的笑容給融化了,和風霽月,在這種情況下我竟然可以想到這四個字,我果然是個腦袋有洞的花痴。
「還有什麼問題嗎?」他立在月光下,誠懇地問我。
這隻笑面虎。
我心一橫,認了,指著他的保險槓說:「你說吧,要我陪多少錢。」
我默默地等待著一個可怕的數字,卻聽見他雲淡風輕地說:「不要緊,保險槓本來就是用來撞的,不然安上保險槓做什麼?」
他笑了笑,目光投射在光著上半身昏睡的袁熙身上,笑容里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而且——你們好像還在趕路,如果沒有什麼事,我就先走了。」
我也看了看袁熙裸露的上半身,慌亂地辯解:「你別誤會啊,我們沒什麼好趕路的!」
男人依舊是一張平靜的笑臉,淡淡道:「哦? ……看來是我妨礙了一對熱戀中的小情侶,不好意思,馬上離開。」
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拼命擺手:「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不是熱戀中的小情侶!」
他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眼神卻分明是在看一個蕩婦,我急得滿臉通紅,跳腳道:「他也不是鴨!我沒那個閒錢叫鴨子!」
然後我就看見他的目光輕飄飄地落在了劉芒的車上。
當時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生活真的是很無常,比天氣預報還無常,比夏文靜的MC還無常。
他走的時候往我手裡塞了一張紙條,說:「如果回去後你發現車子有什麼問題,可以及時給我打電話,如果是因為這次的碰撞出現的問題我一定不會推脫責任。」
紙條上寫著他的名字和聯繫方式,原來他叫簡森,簡單的簡,森林的森,名字不錯。
那是我第一次遇見簡森,很久以後,我還總是記得他對我說過的第一句話,那是個溫和坦然的聲音,帶著一絲擔心和探尋輕輕地問我,能站起來嗎?
每每想起這一句,我總會覺得這一夜發生的一切都仿佛是充滿了命運的暗示。
折騰了一夜,總算是把袁熙和劉芒的車都安全送回了家。
看著袁熙熟睡的臉孔,我忍不住為他感到心疼。
我餓了,他不厭其煩地親自為我下廚,不會做的東西,照著菜譜一點兒一點兒地研究。
他餓了,我煮一碗方便麵給他,他也能心滿意足地一掃而光。
我病了,他會徹夜不眠陪在我身邊,即使是在鄉下工作,也要一路走到市區來探望,非要親自看一眼才能放心。
他醉了,我滿腹牢騷地去接他,好大的不樂意,他卻笑著對我說,真乖,你來接我。
從前的我,怎麼沒發現自己竟有這般天大的本事,可以如此輕易地賦予一個人全部的快樂和活力?
或許是這一天的夜晚太過漫長,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麼,離開袁熙的公寓後,我從房間的柜子里拿出一個生了鏽的鐵製月餅盒子,在稀疏平常的月光下將它打開。
這是六歲那年父親單位發放的月餅留下的盒子,我一直用來當作寶物箱仔細地珍藏。
或許每一個經歷過失去的女孩子都會有這樣一個大大的鐵盒子,裡面裝滿歲月的秘密,柔軟的,甜蜜的,難以割捨的,無法忘記的。
因為害怕失去,因為拼命地想要記住,所以想盡辦法好生珍藏,很久以後,我聽簡森說這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現。
盒子裡,也許是一張脆生生的彩色糖紙,也許是一張泛黃的舊照片,一節玩具火車廂,一塊時間停滯的手錶或是一塊水果味道的橡皮擦。
每一次打開盒子,那些封印在鐵盒子中的歲月就如月光傾瀉出來,溫柔地漫過我的額頭。
我拿出那張邊緣泛黃的兒時照片仔細地端詳,照片裡,穿著白襯衫黑短褲的袁熙靜靜地坐在樹下,頭頂葳蕤的樹葉間泄露著明晃晃的艷陽,坐在他身邊的,是剛剛脫落了門牙的我,戴著一頂繫著彩帶的草帽,笑嘻嘻地面對著鏡頭,身邊的夏文靜也同我一樣的造型,胖嘟嘟的胳膊勾著我的脖子,露出缺少了門牙的牙齦對著鏡頭傻傻地笑。
事實上當時我們三個人都沒有了門牙,只是從小注重自己形象的袁熙死活不肯對著鏡頭露出漏風的牙齒。
這是我們的童年,照片有些微的疊影,因為旗哥哥在幫我們照相的時候不小心手抖了一下。
我伸出手指輕輕地撫摸我們兒時的面容,袁熙的目光落在我的肩上,他靜靜地看著沒心沒肺地扮丑的我,嘴角是一抹淺淺的笑容。
就這樣不好嗎?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我們,不懂得愛,因此不曾受到過傷害,就這樣一直一直保持原樣不好嗎?
我抱著鐵盒子,在越來越深的黑暗中慢慢睡著。
那之後袁熙果然沒有再提起要我做他女朋友的事情,他的一切言談舉止都和之前沒什麼兩樣,依然會在我通宵趕稿子的時候囉囉唆唆地提醒我記得敷面膜。
而我卻不知道,兩個月之後,該怎麼回答他給的難題才算正確答案。
兩個月後,晴天和趙小仙也將離開松會去國外接受心臟移植手術。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再去JOS工作室報導,怕遇見晴天,又會生出什麼沒必要的麻煩,所以刻意迴避著一切有可能與他碰面的場合。
並在夏文靜的監督下刪除了晴天的電話號碼。
劉芒在一旁冷笑:「刪掉電話里的號碼有什麼用,刪掉你腦子裡的東西才是真本事。」
我崇拜地看著劉芒,發自肺腑地說:「您不當人生導師太可惜了。」
劉芒寵辱不驚地看著電視,淡定地接受了我的崇拜。
夏文靜說:「劉芒,你的這些人生哲理都是從哪兒看來的呀?」
劉芒斜睨了她一眼,回答:「《來一碗人生雞湯》里看來的。」
我被她的真誠雷得半天沒回過神兒來,呆呆地盯著電視發呆,突然眼前一亮,片尾曲里,一個頭頂一朵大紅花的丫鬟引起了我的注意。
女孩兒軟軟怯怯的目光,混在一排戴著大紅花的丫鬟堆里,看起來並不出彩,卻是其中最漂亮的一個,靈透的眉眼間藏著一絲渾然天成的羞澀,讓人眼前一亮,忍不住多看兩眼。
這個女孩兒竟是豈冗。
我推了推夏文靜說:「你看這個,對,就這個女生,我見過她。」
夏文靜看了一眼,說:「啊,我也認識,叫什麼來著,沒記住,在咱們學校表演過節目,你忘了?就是那個從舞台左邊劈叉一直劈到舞台右邊的那個節目。」
我懵懂地搖了搖頭。
夏文靜揮揮手,說:「我也不大記得,好像是個小演員,跑龍套的,我們學校還有她的粉絲俱樂部呢,一群死宅男成立的,叫冗摸摸,哈哈哈,我想起來了,她叫豈冗。」
我被這個粉絲俱樂部的名字雷得半點兒思想都沒有,乾脆洗洗睡了。
周六晚上鄭明明打來了電話。
她在電話那頭興高采烈地問我:「阮陶,你知道今天幾號嗎?」
我睡意矇矓地看了一眼日曆,說:「三十一吧。」
鄭明明好像壓根兒就沒打算聽我的回答,自顧自地在那頭傻笑,笑了半天,才說:「阮陶,你知道我的大姨媽幾號來嗎?」
我:「……你大半夜給我來電話就為了問我這個?」
「當然不是了!」鄭明明嬌嗔地斥責我,那聲音甜美得充滿了不祥的氣息,我立即打了個哆嗦。
鄭明明興奮地尖叫:「你知道嗎,我的大姨媽整整晚了三十五天!」
「所以呢?」
「你傻呀!所以我很可能有了康帥的小寶寶啊!」
電話那頭,鄭明明的聲音,驚喜的,開心的,沒心沒肺的,透過電波傳進我的耳朵里。就像起跑線上的槍聲,砰的一聲,打消了我全部的睡意。
我一個鯉魚打挺兒從床上跳起來驚呼:「你說什麼?!你有孩子了?!」
「是啊是啊是啊!是我和康帥的孩子!」她的聲音歡呼雀躍得讓人為之振奮:「阮陶,你等我,我馬上去你那裡,給你摸摸我的肚子!如果不是你大義滅親,小寶寶也不會跑到我的肚子裡來了,阮陶,你就是寶寶的救命恩人,比她親媽還要親,你知道嗎,我開心得簡直要瘋掉了!」
掛斷電話後,我覺得我也簡直要瘋掉了。
比起這個,如果康帥知道了這件事情,他是會瘋掉呢,還是會瘋掉呢,還是會瘋掉呢?
我頹然地倒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
管他呢,反正我一定是站在鄭明明這一邊。
這樣想著,我就再也沒有猶豫地披了件外套跑去客廳宣布:「奉子成孕,皇帝詔曰,鄭明明有了小寶寶,夏文靜劉芒等人請速更衣,隨我外出接駕!」
過了好半天,我聽見夏文靜一聲唯恐天下不亂的號叫:「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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