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024-09-12 22:08:19
作者: 墨小芭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鄭明明即將當媽的緣故,我總覺得她身上散發著一種祥光,像是隨時可以普度眾生。
劉芒說:「看,這就是母親啊,我看著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吟一首詩。」
我的心啊,每每聽到劉芒想要吟詩總會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但好歹我也是一位光榮的文字工作者,對待同樣熱愛文學創作的劉芒,當然還是要以鼓勵為主,不能因為我的個人心理素質問題就埋沒了她那顆熱愛文學的心。
所以我和夏文靜鼓勵她:「你吟吧,不用憋著。」
劉芒嚴肅地點燃一支煙,微微眯起雙眼,望著前方朝我們走來的鄭明明緩緩開口:「啊——母親,你就像大海,你的浪總是打得我一跟頭。啊——母親,你就像蠟燭,燒得我眼前一片光明。」
吟完把目光轉向夏文靜,給她一個委以重任的笑:「怎麼樣?」
夏文靜張了張嘴,不好意思地說:「我不太懂詩,但我覺得你寫得挺好的。」
劉芒鼓勵她:「不懂不要緊,可以互相切磋,你說吧,具體好在哪兒?」
夏文靜說:「這我也說不出來,又浪又燒的,怎麼也差不到哪兒去。」
說話間鄭明明已經慢悠悠地過來了,看到劉芒手裡的煙,眉頭一擰:「怎麼回事啊,保護孕婦不受二手菸的摧殘是每個公民應盡的責任,你還是不是好公民了?」
劉芒意外地沒和她貧,立即轉頭掐滅了煙。
我問鄭明明:「康帥還好吧?沒因為什麼突如其來的打擊想不開吧?」
鄭明明羞澀地笑了一下,嗔怪道:「你傻呀,這種事我怎麼能告訴他呀。」
我們三個氣急敗壞又異口同聲地:「不告訴他告訴誰啊?!」
「當然是先告訴你們啊!」鄭明明無限輕柔地摸了摸肚子,說:「我已經了解過了,胎兒要在差不多八周的時候才會初具人形,就能看到他的小鼻子小眼睛的了,我想好了,一定要挺到那個時候再告訴康帥,他也就拿我沒辦法了。」
「你是說暫時不打算告訴康帥,這麼大的事你要瞞著他?」
「Bingo!」她笑嘻嘻地挽住我們的胳膊,提出嚴肅警告:「你們三個,年齡加起來也有好幾個劉胡蘭了,可千萬不能背叛我啊!」
夏文靜和劉芒雙雙點了點忠肝義膽的頭。
我的理智告訴我,這樣做是不對的,用藥迷倒了康帥我已經是十二萬分的喪心病狂了,這又要幫著鄭明明隱瞞他有了個孩子的事實……實在是太泯滅人性了,換作是我,肯定連殺了我的心都有。更何況,我是站在一個中立的立場上看待這個問題的,因此內心的煎熬和糾結可想而知了。
鄭明明似乎察覺出我的軍心不穩,特別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阮陶,在我沒有萬全的把握讓康帥愛上我,並且接受我們的孩子之前,如果出了什麼亂子,那我的小寶寶可就見不了明年的太陽了哦,如果我的寶寶看不到明年的太陽,很可能我們大傢伙都看不到了哦,你懂了嗎?」
我很沒有骨氣地點了點忠肝義膽的頭。
鄭明明滿意地露出一抹慈祥的笑容……
鄭明明為了慶祝自己陰謀得逞,決定斥巨資請大伙兒到星海宮慶祝一下,用她自己的原話說的是:「為了慶祝我受孕成功,我帶大伙兒去奢侈一下,並且允許你們自帶家屬,成員不限。」
話音剛落,夏文靜那邊已經撥通了電話:「喂,媽?你讓咱們家親朋好友全都聚一聚,鄭明明要請大家去星海宮奢侈一下,對的對的,哎呀,奶奶,您添什麼亂啊,叫隔壁村的幹嗎呀,您又不認識……」
看到此情此景,鄭明明意識到自己的江山早晚有一天會被夏文靜敗光,於是她特地為自己的聖旨做出以下補充說明:家屬人數需控制在最小的正整數範圍之內。
夏文靜的情緒沒有因此受到任何影響,因為李海洋表示那一天他可以出席,並且會在松會住上三天。
夜裡,夏文靜替鄭明明統計了下人數,並逐一向她匯報:「劉芒與家屬蘇源,夏文靜與家屬李海洋。」頓了頓,朝我這邊底氣不足地看了一眼,才繼續說:「顧延與家屬趙小仙,以及袁熙與家屬阮陶。」
我說:「憑什麼我就這麼被袁熙附帶了啊?」
夏文靜說:「這不是重點。」
「這就是重點!」我白了她一眼:「還有,那是趙晴天,你別老叫他顧延顧延的,你又沒失憶幹嗎老跟顧延這倆字過不去啊?」
夏文靜好脾氣地舉手投降:「好好好,趙晴天就趙晴天。你現在怎麼跟一更年期婦女似的,誰提顧延你就和誰跳腳,你得學會免疫你知不知道?」
劉芒說:「你隨她去吧,也許這就是產生抗體的徵兆呢。」
我深深地看了劉芒一眼:「深刻。」
又看向夏文靜:「淺薄!」
去星海宮的這一天,夏文靜特地囑咐我寫一篇日記,把這個難得奢侈的日子永遠地記入史冊。我覺得這個提議很實在,立即提筆洋洋灑灑兩千字,並留下三分之一的內容,等待我們酒足飯飽後再將它填滿。
袁熙看著歡天喜地的我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窮人的快樂還真是單純啊。」
我抱住夏文靜溫柔地蹭了蹭她的臉:「多虧有你,沒有你,我的快樂將顯得多麼孤立無援。」
夏文靜也用力地抱住我:「就是說啊,沒有你,我一定自卑得無處可逃了。」
袁熙搖搖頭:「窮人的友誼還真是牢不可破啊……」
我和夏文靜同仇敵愾:「你們這些虛偽的有錢人是不會懂的!」
下車後夏文靜和劉芒先進去與鄭明明會合,我和袁熙到附近去取早上訂好的鮮花,路上袁熙問我:「你們給夏文靜也下藥了吧,她的眼神太非同凡響了。」
如果換作平時,我肯定會賣友求榮,好好羞辱夏文靜一番。可今天李海洋會來,夏文靜也算是有靠山的人了,我不能輕舉妄動,所以我只是高深莫測地沖袁熙笑了一下。
其實夏文靜能遇到一個喜歡的男生很不容易。也許是因為長期浸淫在不入流的言情小說世界裡,夏文靜的擇偶標準非常地不食人間煙火。不看長相、不看身高、不看房、不看車、不看銀行卡也不看戶口本兒,只看感覺。
這種在顯微鏡下也很難看到的東西,就是夏文靜在愛情世界裡畢生追求的東西。
我曾經問她:「所以,感覺到底是什麼?」
夏文靜回答:「感覺就是,一個男人,他站在你面前,你看到的不只是他,還有以後的他,以後的你,以及以後你為他生出來的孩子。」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番形容時,我的臉不受控制地紅了一下。夏文靜看著我,雲淡風輕地說:「你臉紅什麼呀,我是說『生出孩子』的這個結果,不是『生出孩子』的那個過程,你的思想也太敗壞了。」
我為自己敗壞的思想感到羞愧不已。
遙想當年,在遇到李海洋之前,夏文靜也曾有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心動。
那是在多年以前的運動會上,她指著一個在操場上飛奔的學長,滿面春風地對我說:「阮陶,我發現我喜歡他!」
由此可見,夏文靜在我們這一群人當中可以算是非常早熟的一個了。當我把心中的美男子形象定義為流川楓的時候,她已經開始向生活在我們周邊的男性投放出對異性的欣賞目光。
她對那位學長的定義是:厚積薄發,才華橫溢。
翻譯過來就是:後腿以及臀部肌肉非常發達,以及,檢討書寫得很真誠。
青春期的夏文靜還是一個纖弱的小姑娘,細胳膊細腿,臉上帶著一點點嬰兒肥,投向學長的目光也是怯怯的,柔柔的,像一隻溫順的羊羔。
我們都認為她必須在學長畢業之前做到先下手為強,因為袁熙客觀分析過,如果在這一階段拿不下他,等他步入社會之後,就會有很多「性感尤物」出現在他的周圍,這會對要胸部沒胸部要屁股沒屁股的夏文靜構成很大的威脅。
於是夏文靜連夜趕出了一封長達八百字的情書,要知道,那時候的夏文靜要寫一篇四百字的作文都需要借鑑五本《優秀作文選》,可見愛情的力量是多麼偉大。
她將情書塞給了學長,當天下午,情書就被退了回來。上面加了一行小字:作業太多,無心早戀。
這是夏文靜第一次遭遇失戀,她傷心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和袁熙一左一右地圍著她安慰了很久。快到飯點的時候,夏文靜的心情終於平復下來,畢竟吃晚飯要比追學長重要得多。但她還是不甘心地問我們:「作業太多是不是藉口?」
袁熙無情地打擊她:「當然是,他肯定是嫌你不夠性感。」
夏文靜氣呼呼地瞪了他一眼,甩開我們回家去了。
我和袁熙對視一眼,賊心賊膽地打開情書觀摩,全篇八百來字,有一百多個錯別字,拼音占了全文的二分之一還要多一點兒。我覺得袁熙一定是冤枉了那個學長,他肯定不是嫌夏文靜不夠性感,應該是嫌她沒文化多一點兒。
總之,夏文靜這唯一一次的初戀,由於吃了沒文化的虧就這麼中途夭折了。所以,按照我們慣常的標準,李海洋也可以算是她的初戀了。
我們都希望這一次他們能有個好結果。
將回憶掐斷,我和袁熙已經到了包廂門口。
進門之前,袁熙停下來輕聲對我說:「如果不開心的話,現在走還來得及。」
我搖搖頭,扯出一個很快樂的笑:「我的好朋友快當媽媽了我有什麼不開心,那是鄭明明的小寶寶,也是我大哥康帥的小寶寶啊,雙喜臨門,天大的好事啊。」
袁熙安靜地看了我一眼,忽然笑著伸開手臂將我攏進懷裡,用臉頰溫柔地蹭了蹭我的腦袋:「我們家阮陶真勇敢。」
話音剛落,夏文靜從裡面「嚯」地一下把門打開,我和袁熙的臉還貼在一起,就看見滿屋子的眼睛齊刷刷地朝我們看過來。
有點兒古怪的氣氛里,袁熙自然地帶著我走進去。我看見趙晴天如薄荷般清涼的目光望過來,像是短兵相接,匆匆錯開。
趙小仙坐在他的身邊,看得出來有精心地打扮過,冷不丁一看還很有幾分端莊賢淑的味道。
我微微笑著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來,再抬頭時,趙小仙正抱緊雙臂看著我,一副不可侵犯的樣子。這是個失去過太多的小姑娘,她被命運捉弄怕了,像驚弓之鳥,一顰一笑、一嗔一怒里全是藏不住的危機感,永遠怕自己再被奪去點什麼,永遠缺乏安全感。
所以她要抓准一切時機向我證明自己和趙晴天之間的親密無間,並一刻不停地在心裡盤算自己的輸贏。
桌子底下,我的左手緊緊握住衣角,讓自己保持平靜和清醒,而身邊的袁熙,溫暖地握住我的右手,向我投以一抹淡淡的笑。
在與趙晴天斷絕往來的日子裡,我以為自己的內心已經變得足夠強大,堅硬得像布爾哈通河上厚厚的冰層,任他一百個趙晴天在上面耍冰刀也依舊毫髮無損。可是今日再見,我卻清楚地聽到冰層斷裂融化的聲音,那些共度的過往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將我掩埋,我瞧不起自己。
趙小仙是無辜的,我又何辜?
一段愛情,最起碼有始有終,可是顧延,我們之間的結束是這樣不明不白,放棄我的,究竟是你,還是晴天?
我承認自己短時間內無法腰杆筆直地行走在失去顧延的道路上,我會傷心,會思念,會在夜裡因為回憶輾轉反側,會哭,會後悔,會想要放下顏面求他留在我身邊,因為那是我愛過的少年。
我最美好的歲月,最溫暖的記憶,全部都與這個忘記了我的男生有所關聯。
他柔軟的頭髮,吻過我的嘴唇,擦過我眼淚的手指,擁抱過我的臂彎,還有他溫柔的眼睛,像是被馴化的馬,善良乾淨,這所有的一切都曾經是一束照亮我年華正好的光芒,那麼溫暖地投射在我的身上,心上。
室內鋪瀉著溫暖的燈光,服務員將菜品陸陸續續地端上桌。夏文靜拉著李海洋走過來,指著我介紹:「她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大作家阮陶,旁邊這個就是袁熙,你可能會在各種雜誌上看到他妖嬈的身影,所以我必須提醒你,不要被他迷惑了哦。」
聽到這裡我的心都碎了,憑什麼你防著袁熙都不防著我啊?
李海洋紅著臉頰連連點頭,一臉的耿直。
比起照片上,李海洋本人看起來要更陽光開朗一些,是個與年齡相符的大男孩兒,與蘇源相比,少了一份處事的精明,多了一份真誠和體貼。
夏文靜站在他身邊,盡顯小女人的嬌羞,幸福和快樂都簡單得讓人一眼識破。
菜上齊了,我們舉杯歡慶,鄭明明大笑著宣布:「謝謝大家,我要當媽媽了!雖然我不是個好女兒,也算不上什麼好女孩兒,但是我發誓,我一定要做一個好媽媽!」
看上去她還是那個瘦瘦小小的鄭明明,毛躁、熱烈,做什麼都把勁兒用全了,用力地笑,用力地哭,用力地愛。可她似乎又不是那個鄭明明了,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把她鏤剔一淨,鍍上了一層深情的溫柔。
我的日子裡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無拘無束的熱鬧了,幾杯酒精下肚,腦袋和眼睛都成了灼熱迷濛的一片,這樣的感覺真好啊,所有人的表情都變得模糊不清,我再也不必在誰的目光里捕風捉影了。
酒精把我的思緒稀釋了,使我可以對在場的每一個人談笑自若,包括趙晴天。
所以,當他遞給我一杯飲料,提醒我適量飲酒的時候,我特別自然地迎上他的目光,說了句:「不要緊,大家高興。」
他的眼睛裡零零碎碎的全是擔憂,執意將我面前的酒杯換成了果汁。
我沒再堅持,笑著問他:「很快就要去美國了吧?」
他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麼。
沉默在我們之間升起,擴散,像一團看不見的霧,把我們牢牢地罩住。可以說這頓飯吃得非常兩極分化,劉芒那一撥兒人熱鬧得差點兒把桌子都給掀了,而我們這邊卻安靜得仿佛是在打坐。
這全怪鄭明明沒有把位置安排好,如果能把我和趙晴天隔開十萬八千里,也許氣氛就不至於弄得如此糟糕。
幸好劉芒發現了這個問題,提議大家快點吃完換個場地,蘇源有個朋友的爸爸的表兄弟新開了一家KTV,就離這不遠,大家可以去坐坐,捧捧場。
我正猶豫著,劉芒就把這事兒訂下了:「為了我男朋友的朋友的爸爸的表兄弟,出發!」
一群人齊刷刷地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重新整理了一下隊形,便朝著KTV出發了。隨著我和趙晴天之間的空間距離拉遠,我感到渾身自在了很多,趙小仙也不再拼命地翻動著她的大眼睛瞪我了。
其實我對去K歌這件事是打從心底排斥的,根據我多年來創作狗血言情小說的經驗來看,KTV絕對是一個引發衝突的絕佳場所。比如你們翻到這本書的前幾頁,就能看到葉婷婷打我那次也是在KTV。
所以我的步伐顯得有些沉重,興致也不夠高漲,但為了避免掃興的嫌疑,我還是擠出一張純良的笑臉跟著大伙兒進了包間。沒想到擠來擠去最後還是坐到了趙晴天身邊,我有種快要立地成佛的感覺……
尷尬的氣氛里,李海洋率先起身,說是夏文靜喝得有點兒多,想去給她買瓶解酒飲料。我馬上站起來把他摁下,說:「放著我來,這地方我熟悉,你在這裡陪著夏文靜不要亂跑。」
說完沒容李海洋表態就逃也似的出了包廂。
回來的時候走廊上四面楚歌,震得我整個人頭昏腦漲。小小的包廂里把一群亢奮不已的人圈在一起,使他們在昏暗的燈光里毫無壓力地唱出破了羊水般的聲音,這也充分說明了松會人民的生活壓力還是很大的。
我倚在過道的月牙白牆壁上發了一會兒呆,想著一會兒進去後坐到哪裡才不至於讓周圍氣氛再次凝固,深思熟慮後決定坐在鄭明明和夏文靜中間,一個小瘋子和一個女酒鬼完全可以遊刃有餘地淹沒我的不自在。
我拿定了主意便朝包廂走去,走到一半的時候強堆在臉上的笑意忽然鬆懈下來,因為我看見拐角的過道上,趙晴天正以我剛才的姿勢倚在那裡,靜靜地看著我。
我以為又是一次不巧的短兵相接,馬上把眼神移開,再扭頭時發現他還在看著我,黑淋淋的目光在我心上輕輕地撞了一下。
附近的包廂里傳出歇斯底里的豪唱,吵得我失神,已不知道眼睛該躲向哪裡。
趙晴天安靜地站在那裡,瘦高的個子,影子斜斜地映在牆壁上,襯衫外面套了一件棕色毛衣,看起來暖暖的,襯著他乾淨的臉,仿若當年,風姿卓然。
我笑了一下,大聲說:「怎麼出來了,搶不到麥嗎?」
燈光昏暗,空氣里洇著淡淡的汽水味。他沒有用笑容迎合我的假笑,沒有表情的臉沉浸在陰影里,像戴著一層薄薄的面具。
我硬擠出來的笑容由於沒有得到回應顯得有點兒尷尬,臉上的肌肉不著痕跡地放鬆下去。就在這個時候,他直起身,向前邁過來一步,略帶悲傷地問我:「你過得還好嗎?」
這是一個包羅萬象的疑問句,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什麼意思,是在問我這些年過得好不好,還是在問我這些天過得好不好,就在這一瞬間我忽然發現,自己還是不能確切地分清眼前站著的究竟是顧延還是趙晴天。所以才會傻到把一句簡單的問候理解分析得無所不指。
我想了想,收回神思,胡亂地說:「這幾天我過得挺好的啊,比一般好好一點兒,比特別好差一點兒,反正就是挺好的,吃的也好,睡的也好,出版社也不隱瞞印數按量發放稿費,好極了。要是沒什麼事我就進去了,我還得給夏文靜送飲料呢,她喝多了,我怕她吐……」
還沒囉唆完,就被趙晴天扯了一把,毫無預兆地跌進他的懷裡。這一場面完全超出了我的想像範疇,所以一時間我竟忘記了呼吸,就那麼順從地被他猝然的熟悉的擁抱轟炸,眼皮都沒敢眨一下。
他的臉頰帶著清涼的觸感緊貼著我,聲音里迴響著清晰的自責和痛楚,他說:「阮陶,你還是沒變,每一次你傷心了、緊張了,就會不停地說胡話……」
我盯著頭頂的一小片燈光,回憶了一遍自己傷心緊張時的各種狀態,覺得他總結得很好。
我說:「是,我有點兒緊張,因為喝多了,怕自己出醜。」
然後費力地從他的懷裡掙脫出來,揉著被他捏痛的肩膀,再次掛上一個不太好看的笑容:「我看你也有點兒喝多了,不如進去坐一會兒吧。」
其實我還可以繼續吐出很多的廢話來緩解眼下古怪的氣氛,但當我看見晴天的眼睛時,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眼睛裡的悲傷嚇住了,再也說不出一句廢話。
我不知道他這是怎麼了,為什麼要把自己搞得那麼悲傷,紅著的眼睛仿佛包著一層眼淚,看得我心裡一陣一陣地難受。
他的喉結動了一下,眼眶的紅色像潮水退了下去,然後,他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那樣,扯住我的手腕對我說:「阮陶,有些話,我想在去美國之前和你說清楚。」
我剛想提醒他,上一次我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可是包廂的門突然被撞開,傳出了夏文靜聲嘶力竭的歌聲,我嚇得一哆嗦,什麼話也沒能說出口。
袁熙搖搖晃晃地走出來,看了趙晴天一眼,才將目光轉向我問道:「凱薩琳在隔壁包廂,想過來打個招呼,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去?」
他不動聲色地過來摟住我的肩膀,幼稚地無視了還扯著我手腕的晴天,晴天看了我一眼,悄無聲息地放開了我的手,轉身走進包廂。
在小說創作中,特別是推理小說的創作里,都要遵循環環相扣的懸念設置,把一件事說到最關鍵的時刻突然停住,逼得讀者浮想聯翩抓心撓肺地想要繼續看下去。在趙晴天執筆的這部懸念巨作里,我就是那個完全被情節掌控的讀者,毫無懸念地衝過去抓住他的袖子,問他:「剛才,你是不是還有別的話要對我說?」
他看了我一眼,濃墨重彩的一眼變成了淡淡的一抹笑,也許並沒有笑,只是抿了一下嘴唇。他說:「沒什麼,只是希望你好好照顧自己。」
我怔怔地把手放開,晴天就走進了包廂里,大門關上,阻隔了夏文靜唱的那首《我們能不能不分手》。
突然靜下來的世界裡,袁熙問我:「走不走?」
我覺得有點兒可笑,怎麼我應該迴避的人這麼多啊,一會兒因為趙小仙需要迴避,一會兒又因為凱薩琳需要迴避,弄得和過街老鼠一樣。我搖了搖頭,說:「她又不是來打我的,我躲什麼。再說她過來還不是因為你在這,你走了算怎麼回事啊。」
說完就拉著袁熙一頭扎進包廂里。
屋子人里的人被酒精浸泡得都有點兒東倒西歪,只有鄭明明端坐在那裡保持著聖母的風範。為了肚子裡的小寶寶,她竟然可以忍著滴酒不沾,著實讓我意外。
她在我耳邊小聲問我:「我是不是不該叫晴天啊?原本是想給你製造點機會的,沒想到弄得氣氛這麼尷尬。」
我說:「你少來了,把他叫來完全是為了滿足你紀念中學時代已逝愛情的惡趣味。」
鄭明明吐一下舌頭,笑得像個小狐狸:「哎呀,你就不要揭穿我了嘛。我紀念,你也可以順便紀念,很值啊。就讓我們一起忘了他吧,一個過客,放心裡太久就沒意思了。再說了,你可要打起精神來啊,康帥那一關還要靠你幫我度過呢。」
鄭明明啊鄭明明,你怎麼會明白,你的過客,卻是我的青春啊,一個人的一生能有幾次那樣乾淨、真誠、不講道理的愛情呢。很可能,再不會有了,所以才讓人貪戀啊……
沒一會兒凱薩琳就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個小助理,低眉順眼的,暗淡的燈光下看上去有點兒眼熟,仔細一看,竟然是豈冗。
明明是同一個人,卻與那天在夜總會看見的大不相同,簡單樸素的運動衫,帆布鞋,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包,乖順地跟在趾高氣揚的凱薩琳身後,打眼看上去就像個涉世未深的學生。
凱薩琳和袁熙打了招呼,轉身去看鄭明明:「恭喜你啊寶貝。」媚眼環視一周,繼續問:「孩子的父親是哪位呀?你看你,也不給老同學介紹一下,還要我一個一個來猜嗎?」
鄭明明壓根兒沒打算給她好臉色,特別不耐煩地說:「沒來。」
凱薩琳很無趣地訕笑一聲,貼心貼肺地說:「你也真不容易呢,未婚媽媽,哎呀,我聽著就覺得好可怕啊。」然後非常自然地把旁邊的趙小仙撥開,硬是坐到了晴天和鄭明明之間,笑得像一個情感類節目主持人。
夏文靜一看鄭明明被噎住了,馬上嘟囔了一句:「未婚媽媽有什麼可怕的啊,給別人當情婦想生都不敢生才可怕呢。」
鄭明明馬上遞給夏文靜一個鼓勵的眼神,夏文靜很得意地回給她一個得寵的微笑。
凱薩琳的笑容收斂下去,盯著夏文靜問:「你此話怎講啊?」
夏文靜冷笑一聲,說:「情婦是什麼意思你不懂啊?不愧是出過國的人,沒關係,讓我給你科普一下。這按鐘點算的叫按摩,按次數算的叫小姐,按夜算的叫雞頭,按日子長短算的呢,就是情婦了。」
眼看凱薩琳要發飆了,鄭明明適時而又慈祥地拉住了凱薩琳的手,說:「我們不能歧視情婦啊,人各有志嘛,不說這些了,來,給我簽個名吧,好歹你是一個大明星,我長這麼大還沒摸過活著的明星呢,我爸倒是摸過幾個。」
若擱在從前,以凱薩琳的脾氣早就往鄭明明臉上潑硫酸了,可是今天她的心情似乎特別好,反握住鄭明明的手嬌笑道:「簽名有什麼難的,豈冗,把我的筆拿過來。」
看著她們兩個手拉著手開懷大笑的樣子,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被擠到一旁去的趙小仙顯然很不開心,她覺得大明星凱薩琳對她構成了地理位置以及社會地位上的威脅,這讓平日裡張牙舞爪的趙小仙頓時從小母老虎變成了紙老虎。
所以她始終坐在一旁怒氣騰騰地盯著凱薩琳,企圖用眼神殺她於無形。
凱薩琳倒是壓根兒沒把她放在眼裡,利索地簽好了名,扭頭輕飄飄地看了我一眼,笑著說:「我還以為你們當中第一個當媽的會是阮陶呢,沒想到讓鄭明明捷足先登了,你說對吧,顧延?」
她扭頭看向晴天,那笑容,甜美得都能滴出水來。
趙小仙終於得到機會,馬上插進來糾正凱薩琳:「他不是顧延,是趙晴天!阮陶生不生孩子和他也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凱薩琳立即換了一副受到了驚嚇了表情:「哎呀呀,我這不是一時喊錯了嘛,我當然知道他不是顧延,如果他是顧延,我早就把警察喊來了。」
我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句話的含義,她的目光又轉向我,那樣的眼神,像個精緻的法西斯,勝券在握地要置我於死地:「阮陶生不生孩子當然和顧延沒關係了,就算真生了,那也是我表哥的血脈啊。」
我怔怔地看著她,沒頂的疑惑讓我感到窒息。
她始終保持著微笑,那雙殘忍而明亮的雙眼直直地戳在我的臉上:「話說回來你也真夠狠心的了阮陶,我表哥植物人這麼些年,你連看都沒去看過他一眼,好歹中國有句俗話,叫一日夫妻百日恩啊。」
「你在說什麼啊。」我目不錯珠地盯著她,希望發現玩笑的痕跡。
整個包廂詭異地安靜下來。
每一個人都沉浸在這突如其來的沉默里,包括晴天,他看上去好悲傷啊,我不知道他今天是怎麼了,總是一副受到傷害的表情。
在這片死寂中,我看到凱薩琳用那把無形的槍口對準了我,下一秒,她扣動了扳機,精準地將子彈打在我的眉心:「你還真是貴人多忘事啊。那年的同學聚會,你喝醉了,背著顧延和我表哥發生了關係,氣得顧延第二天就把我表哥從樓梯上推下去,害他成了植物人,不死不活地活到現在。他倒好,害了人就跑了,至今下落不明。誒?你這麼看著我幹什麼呀,該不會這些事你都不知道吧?天啊,我是不是說錯話了?你還真不知道啊?」
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像隆隆的雷聲,一下一下地劈在我的天靈蓋上。
一切都仿佛凝固了,稠得攪不動,只有我一個人費力地呼吸著,苟延殘喘的樣子。
是劉芒撕破了場面,猛地站起來,將一杯啤酒扣在凱薩琳得意揚揚的臉上:「葉婷婷你個婊子養的,少在這兒給我妖言惑眾,你才和你表哥睡了,你全家都和你表哥亂倫!」
緊接著是袁熙,他把凱薩琳從沙發上扯起來,我看見他的眼眶都紅了,像一頭髮瘋的困獸,我這輩子都沒見過袁熙擺出那樣的表情,像是要把凱薩琳撕碎一樣。他說:「帶著你的助理滾出去,立刻,我可不是什麼不打女人的君子。」
豈冗嚇得小臉煞白,一溜煙跑過去護住凱薩琳。
凱薩琳把她推開,笑得特別舒心,她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啤酒沫,一字一頓地對我說:「阮陶,你該不會以為你是和顧延上的床吧?還是你以為你還是黃花大閨女啊?哈哈哈,今天我算是大開眼界了,這世上竟然還有這麼搞笑的事情,人活著還真是有趣兒啊!」
頭頂的燈光突然變得無比刺眼,像一把把滾燙的利劍直往我眼睛裡戳,我僵立在原地,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就連呼吸都變得無比艱難。
當劉芒再次撲過去作勢要撕扯凱薩琳的時候,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口齒不清地問她:「這事你早就知道了?」又轉向袁熙,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還有你,袁熙你告訴,你也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不知道……我的事,卻只有我一個人不知道……」
「不是這樣的!」劉芒反抓住我的肩膀焦慮地嚷:「阮陶你腦子進水了!葉婷婷說的話你也信?!」
她一吼,我就哭了。
我哭著問她:「那你告訴我,顧延到底為什麼會失蹤?為什麼偏偏在那天之後就失蹤了,你告訴我!」
劉芒整個人怔住,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凱薩琳冷笑著看著這一切,接過豈冗遞過去的手帕,優雅地擦乾了臉上的酒漬。她對我說:「如果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可以和我的助理要一下醫院的地址,去看看我那因為春宵一刻付出慘痛代價的表哥,說不定他見你去了,一高興,就醒了。」
「夠了,滾出去!」一直坐在那裡的晴天突然站起來,將手裡的酒杯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地碎片裡,他抬起頭,像是終於鼓足了勇氣那樣,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狠狠地看向凱薩琳。
「哥!」趙小仙尖叫著站起來,扯住晴天的袖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緊接著她就兩眼一閉,暈了過去。
要不是因為這一連串的信息讓我實在是難以支撐,我肯定會忍不住笑出聲來。趙小仙的演技太拙劣了,就是這樣拙劣的演技,竟也能騙過在場的一大票人,當然也騙過了對她死心塌地的趙晴天。
黏稠渾濁的光線里,趙晴天沉默地抱起趙小仙沖向門口,劉芒則把車鑰匙丟給蘇源,讓他開車送他們兩個去醫院,蘇源二話沒說跟著兩人追了出去。
豈冗附在凱薩琳耳邊小聲說:「我們也快走吧,剛才就有一群記者在門外堵著,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我衝過去抓住凱薩琳的胳膊,說:「你別走,你把話說清楚。」
豈冗有點兒為難地喊了她一聲:「凱薩琳……」
凱薩琳甩開我,居高臨下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何其憐憫,她笑著說:「阮陶,其實你得謝謝我,不然你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和誰過了初夜,我不只幫了你,還幫了那個失去消息的顧延,如果不是我,你豈不是要冤枉他一輩子嗎?」
「我讓你永遠張不開你的爛嘴!」劉芒砰的一聲砸碎了一個酒瓶子朝凱薩琳沖了過去。夏文靜被這陣仗嚇住了,愣了一下,也二話不說撲了過去。凱薩琳被她們兩個合力拖倒在地上,場面突然變得一發不可收拾,袁熙和李海洋怕鬧出人命,齊齊擠過去拉住劉芒。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們疊成一團,尖叫聲和咒罵聲混成一片。
我需要一個空間,一個狹小的幽暗的空間,讓我可以弓著身體躲在裡面,結結實實地捂住耳朵,閉上眼睛。
我想躲起來。
於是我漫無目的地走出去,走廊上的嘈雜瞬間湧向四面八方。袁熙追出來抓住我的胳膊:「阮陶……」
我甩開他,平靜地說:「別跟著我,逼我,我就死給你看。」
「好,好,我不跟著你。」袁熙的聲音帶著祈求:「可是阮陶,你答應我,不要關機,讓我找得到你。」
外面是沉重的夜色,像是要下雨。
大腦一片空白,只有一雙腳機械的一步一步往前挪。
仿佛只要我不停地朝前走,那些悲傷就會一點兒一點兒被淡化,那些我想不通的事情,也會一點兒一點兒變得明朗。
這是持續多年的習慣了,每當紛亂的思緒無限擴大的時候,我就會一個人默不作聲地拼命往前走。
顧延曾經問我:「你這樣走,是要走去哪裡啊?」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要走去哪裡,可每一次和他鬧了彆扭,我還是會一言不發地朝著沒有目的的前方暴走。顧延總是會遠遠地跟著我,直到看我走累了,步伐緩慢下來,他就會衝過來擋在我面前,溫柔地將我抱在懷裡。
慢慢地,我明白了,我要去的,就是這個人的溫暖懷抱,我要去的,就是那個最最寬容,最最溫暖的地方。
可是現在,沒有目的,沒有盡頭,沒有顧延,什麼也沒有。
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噁心,很髒,很愚蠢,也很輕賤,我從未如此刻般厭惡過自己。
冷冷清清的大街,像一片墳場,我在這裡哭哭笑笑,走走停停。
身後那個一直悲傷地跟著我,卻不敢被我發覺的身影,他是不是也在哭呢?
內心一陣煩亂,我跳上一輛的士,甩開了從剛才開始就一直跟在我身後的袁熙。
透過後車窗,我看見袁熙單薄的身影越來越遠,他的頭頂有一輪哀傷的月亮,替我溫柔地照亮他的肩膀。
我在一家酒吧門口下了車,失魂落魄地一頭扎進酒吧里。這是個安靜的地方,客人很少,放著一首緩慢而悠長的曲子。
一杯伏特加遞上來,我惡狠狠地給自己灌進去,酒精在體內完成了一次小型的爆炸,漸漸緩和了我的體溫,撫慰著那些冰冷堅硬的內臟,我感覺自己正一點兒一點兒活過來。
頭頂的正上方吊著一盞檸檬色五芒星吊燈,燈光柔和地籠罩在我的臉上,我翻了翻口袋,把所有的錢全部換成了酒精。
如果此刻外面下著大雨,我一定會衝出去把自己淋個透徹,但老天總在與我作對,我只好用酒精沖刷掉內心的那一層油膩,那些怎麼也無法去掉的噁心和就快要將我吞噬乾淨的恥辱。
我就像一個悲傷的容器,被酒精灌滿。
吧檯推給我一聽罐裝啤酒,我用力將拉環拉開,因為太過用力,拉環在手背上劃出一道深深的傷口,血湧出來,順著肌膚的紋理流下去。
我將手藏在暗處,用另一隻手給自己灌酒,以為自己可以逐漸溫暖起來,可是越來越凜冽的寒冷從骨髓的縫隙洇出來,讓我忍不住打起寒戰。
我想起有一年的寒假,我和顧延去西塘寫生,他是美術社的,我只是跟著他去玩兒。那時候的我們每天都很忙,忙著學習、忙著複習、忙著預習、忙著考試,忙得昏天暗地,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那時候的我們卻那樣快樂。
西塘的橋,西塘的水,西塘薄薄的雪與留有餘地的風,還有匆匆而來不舍離去的遊客,如今想來,還是如昨日般栩栩如生。
我和顧延背著大大的墨綠色畫板,在狹窄的石板路上手牽著手並排走,路過一家賣手鐲的小店鋪時,我看中了一個湖藍色的石頭串成的手鍊,不精緻,但有一種沉穩的美。
顧延看出我喜歡,要買給我,我執意不肯要,拖著他走開了。
那時候的我們並不富有,那條手鍊夠我們吃上一周的食堂飯,但奇怪的是,我拖著他離開的時候,不僅一點兒也不感到失望,反而被一種充滿希望的感覺灌滿了胸腔。
我說:「下次來的時候,你再買給我。」
顧延嘆一口氣,捏著我凍得微微發紅的臉頰笑。
那天晚上我們沿著整排整排的客棧尋找住處,好不容易在一家靠近河邊的客棧求到一間客房,老闆說只剩一間,是一個客人提前預約好的,卻沒來,正好讓我們趕上了。
我們倆感恩戴德地衝進客房,門推開的那一刻都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停住了,這間客房是大床房,也就是說只有一張紅木大床。
顧延問老闆:「有沒有別的房間,畢竟……不方便。」
老闆抽著捲菸直搖頭:「現在是周末,客房緊得很,你們怎麼不提前預定,這麼冒冒失失地就來了。湊合住一晚吧,明天興許能有空出來的客房。」
顧延不好意思地說:「是我沒有經驗。」
老闆就怔住了,高深莫測地看著我們倆,煙都忘了抽。
顧延也怔住了,一下子臉紅到耳朵根,結結巴巴地說:「不、不是那個經驗,是……是沒有旅遊的經驗,所以不知道可以提前訂房。」
老闆離開後我沒心沒肺地笑得滿地打滾兒。顧延害羞起來的樣子特別好笑,應該說,是特別可愛,長長的睫毛耷拉下來,看起來像一隻溫順的小動物。
臨睡覺的時候,顧延說:「你在床上睡吧,別怕。」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心裡還怪自己太不矜持了,嘴上卻問:「那你睡哪兒?」
顧延指著臨窗的桌子說:「我在那睡一晚。」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特別凝重,特別認真,看得我心裡暖烘烘的,有點兒想哭。
我說:「不行,要不一起睡在床上,要不一起睡在桌子上,要不你睡床,我睡桌子,你選吧。」
顧延猶豫了很久,小心翼翼地對我說:「那,要不用畫板隔在咱倆中間吧。」
那天晚上的最後,是我枕著顧延的胳膊,像一隻無尾熊那樣抱著他的胳膊睡得鼾聲震天。而顧延,就像一棵樹,筆直地躺在那裡,連喘氣都不敢多喘一下。醒來的時候,我抬頭看見他的眼睛,那麼乾淨,那麼純粹,像湖水,溫柔地倒映著嬉皮笑臉的我。
他曾經如此愛護我,捨不得碰我一下,而我卻做了些什麼啊……
酒吧里,有個女生輕輕地唱:
一個人離去
另一個人學習忘記
失去了記憶
我的世界能不能夠風平浪靜
我不能忘記深愛過的你
太過洶湧的回憶
就像風雨來襲
每次想你
都慢慢沉溺
…………
我想笑一下,卻看見眼淚一顆一顆地掉在吧檯上,不知道是不是給自己灌了太多的酒精,我有點兒神志不清,甚至看見顧延的身影,他慢慢地朝我走過來,我再沒見過他笑得如此溫柔親近,溫暖得像年少時的太陽,光芒壓迫而來,讓我無所遁形。
我尖叫著捂住眼睛,拼命地讓自己躲進吧檯里,在吧檯底下那個狹窄的空間裡,我緊緊地抱住自己的頭,號啕大哭,並且語無倫次地大喊:「你別過來,顧延,我求求你,別過來……」
那個像極了顧延的身影,彎下身子,輕柔但不容抗拒地抓住我的手腕,將縮得像一隻基圍蝦的我拽了出來。
我拼死掙扎,神志不清地亂喊亂叫,眼淚流了滿臉。
然後我的胳膊被用力一拽,整個人跌進那個人的胸膛,被他的胳膊緊緊地箍在懷裡。
有個聲音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別怕,別怕,沒有人要對你怎麼樣,我只是擔心你。」語氣那樣輕柔,像是在哄一個受到驚嚇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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