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024-09-12 22:08:25 作者: 墨小芭
  當劉芒朝著我們走過來的時候,那座才剛剛建起來沒多久的靜謐城堡,在她的身後分崩瓦解了。她走得很慢、很慢,黑淋淋的影子在乾燥的地面上緩緩前移。

  夏文靜紅著眼眶把一個信封交到劉芒手裡,她說:「這是蘇源托我交給你的,他也已經和我道過歉了。所以劉芒,你不欠我什麼。」

  劉芒抿了抿嘴唇,什麼話也沒說,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沒什麼好講的了,都不重要了。

  她只是站在深秋的陽光底下,牽動了一下嘴角,扯出一個寓意不明的笑。

  我抱住她,很多的話哽在嗓子裡,並且永遠地哽在嗓子裡。

  夏文靜哭著扯住劉芒的衣角說:「劉芒,我以後還能和你一起耀武揚威作威作福嗎?」

  劉芒的目光遲鈍地望了她一下,輕聲說:「我累了,我想回家睡一覺。」

  沒多久,蘇源的判決書下來了,三年有期徒刑。

  他在信里告訴劉芒:「我的前途算是毀了,現在我們已經沒關係了,走好你前面的路,不用回頭看我。」

  他多傻啊,竟不知道自己就是劉芒的前途和盡頭。

  在趙晴天和趙小仙離開松會之前,袁熙接到了一份新的工作,需要晴天做輔助模特兒。

  袁熙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的腦袋嗡地響了一下:「我還沒瘋呢,為什麼要去給自己找不自在?」

  袁熙看著我,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說:「你想說什麼?」

  他嘿嘿笑著提出要求:「不去可以,那就陪我去看電影。」

  「看哪一部?」

  「看你喜歡的那一部。」

  我斜睨他:「你怎麼這麼沒主見?」

  他嘖嘖嘴:「你還不是一樣,連內褲的顏色都要夏文靜幫你挑,下次你可以找我啊,我願意為你提供參考意見。」

  「你……」我也不知道自己臉紅個什麼勁兒,從前也和他這樣不三不四地貧過,從沒覺得怎樣,如今卻像變了個人似的。但嘴上還是不服氣地說:「以你風騷的欣賞水平……」

  還沒說完,袁熙在我的嘴唇上輕輕地啄了一下,嘴角彎彎,一臉陰謀得逞的笑。

  我的臉上起了火,恍恍惚惚地聽見他說:「如果那天你沒什麼事兒就陪我去吧,帶著便當,我和趙晴天是兩個組的,分開拍攝,基本上你們碰不到面。」

  我竟然就相信了袁熙的鬼話。

  一周後,我在樹木蓊鬱的大山里,心情複雜地看著不遠處正在給晴天遞水的趙小仙。

  她穿一件毛茸茸的白色毛衣和牛仔背帶褲,很清純的樣子,正笑眯眯地對晴天說著些什麼,晴天表情溫潤地低頭傾聽,兩個人說說笑笑的很投入,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灰溜溜地爬進袁熙的車裡寫了一會兒稿子,大約兩小時後,袁熙發來簡訊,讓我把便當拿過去,他穿著攝影組的衣服不方便過來拿。我便拿著一早包好的盒飯下了車。

  放眼望去,除了JOS工作室外,還有好幾隊攝影組在這裡進行拍攝,我想這可真是一座充滿藝術氣質的山啊,又高又遼闊。可是對我這樣一個路痴來講,也實在是太遼闊了點……

  捧著飯盒沿路兜兜轉轉了半天,也沒看到任何一個熟悉的人影。無奈地就給袁熙打了個電話,他在電話那頭鄙視我:「狗記千里,貓記萬里,阮陶記半米。算了,你站在那別動了,我過去找你。」

  我覺得自己被侮辱了,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我義正詞嚴地拒絕了他:「用不著,我自己過去!」

  又向前走了幾步,隨便找了一個工作人員,問他知不知道JOS工作室A組在哪裡拍攝,沒想到對方一臉見到救星的表情,把懷裡兩大口袋便當遞給我,說:「你也是送便當的吧,麻煩你幫我把這個也給A組送過去,就在那邊。」

  他伸手一指,我感到很迷茫。


  他有點兒不耐煩:「你就一直往前走就行了。」

  我按照他的指示一直往前走,很快就被一棵參天大樹擋住了去路。

  正當我陷入茫然無法自拔的時候,身後響起一道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聽一遍的聲音:「喂,你是送盒飯的吧?」

  我絕望地閉上眼睛,心想你才送盒飯的,你全家都送盒飯的。

  趙小仙見我不說話,直接走過來拽了我一下,說:「喂,叫你呢,我是來取盒飯的。」

  見到是我,立即露出厭惡的神色:「怎麼是你啊,把盒飯給我吧,我給B組送去。」

  我趕緊把盒飯抓緊,誓死捍衛A組的口糧:「這不是B組的,是A組的。」

  趙小仙說:「哪兒那麼多廢話,那邊等著要呢,你快給我。」

  我心想你一心臟病患者哪來的勇氣這麼囂張啊,剛想言語上恐嚇她一下,Emy就過來了。她沖我笑了一下,轉向趙小仙說:「你是和趙晴天一起來的吧?沒什麼事就去車上待著吧,不要在拍攝現場走動,因為你已經廢了幾個鏡頭了,不要讓趙晴天為難。」

  趙小仙哼了一聲,說:「你不就是袁熙的保姆嗎?有什麼資格在這裡教訓我,難不成這座山是你家的?」

  Emy冷冷地說:「我是沒有資格教訓你,但是我有資格馬上讓趙晴天帶著你滾蛋!」

  趙小仙被她喝住了,張了張嘴,沒再說什麼,只是不滿地踩出重重的腳步聲走向保姆車,惡狠狠地坐進去,又砰的一聲摔上了車門。末了,聽見她憤憤地嘟囔:「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阮陶是一夥的,卑鄙。」

  Emy揉了揉太陽穴,煩躁地說:「她是不是給趙晴天下降頭了?換做是我早勒死她好幾回了!」

  我感覺到從趙小仙那邊傳遞過來的肅殺之氣,很識相地拎著飯盒繼續朝著A組前進。

  遠遠看見袁熙笑盈盈地朝我招手:「我們家阮陶勝過貓啊!」


  我撲哧一笑,把方才的不愉快拋在了腦後,沖他喵了一聲。

  午餐後,整整一個下午我都在車裡打鬥地主,百無聊賴地等著袁熙收工。

  天色漸漸暗下來,夕陽的余瀾還在浩蕩徘徊,天色卻驟變,悶雷在天際轟隆隆地震響,瞬息之間厚重的烏雲滾滾而來。

  攝影組的人接到電話,暴雨將至,為避免下山時山路崩塌需要儘快轉移,駕車回程。Amy一路小跑過來喊我:「阮陶,快,收拾好東西,我們必須趕快回去。」

  工作人員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快速清場,大家分了四台車匆匆上車。因為有兩輛中型大巴,所以Emy的車裡就只有我和袁熙兩個人。袁熙的臉上還帶著妝,妖嬈的眼影自眼尾傲慢地上揚,氤氳出一雙微波流轉的雙眼。我看著他不禁嘆氣,一個男孩子怎麼可以妖媚成這個樣子。

  前面三輛車已經排隊向山下駛去,Emy正要發動引擎,突然有人急切地在敲車窗,原來是晴天。

  待車窗搖下來,他神情緊張地問我們有沒有看到趙小仙,剛才她賭氣一個人向組外走,不知道回來了沒有,一直找不到人。

  Emy搖搖頭:「會不會跟前面的車隊走了?」

  顧延焦慮地說:「已經電話確認過了,沒在前面的車裡,不好意思,你們先走吧,我再去找找小仙。」

  方才的事情讓Emy對趙小仙很是反感,所以並沒有幫忙找人的意思,果斷地拉好車窗就開車前行。

  我從後視鏡里看見晴天焦急頹然的背影,心裡一陣煩亂。我說:「Emy,不好意思,能不能停一下車,我得過去看看。」

  袁熙看了我一眼,牽住我的手,他說:「我和你一起去。」

  我搖搖頭,笑著說:「乖,你和Emy先回去,不然淋了雨你又要鬧感冒了。我留下來不為別的,只是覺得趙小仙生氣出走我也有一半責任,剛才我們鬧了些不愉快,你放心,找到她我馬上就回去。」

  袁熙沒理我,對Emy說:「你打個電話讓前面的車停一停,你和他們一起回去。我和阮陶找到人後就開這輛車走。」

  Emy無奈地點點頭,拎著包下車去追前面的中巴。


  我無奈地看著袁熙,捏捏他的臉:「幹嗎不聽話,跟屁蟲。」

  「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和他們兩個在一起,怕你受委屈。」他的目光溫柔而酸楚,輕輕地笑了一下。然後,他率先打開車門跳下去,伸手將我拉下車。

  我們找到一臉焦慮的晴天,安慰他:「不要急,分頭找吧,隨時電話聯繫。」

  晴天眼神複雜地看我一眼,點了點頭,說:「麻煩你們了。」

  話音剛落,冰冷的雨點大顆大顆地砸下來,起初是顆粒分明的水珠,瞬時間又演化成一片片霧蒙蒙的雨簾,伴著震耳欲裂的雷鳴,像瀑布傾盆而下。

  我們三個迅速分開,大聲呼喚著趙小仙的名字,如果不快一些,一旦山路被大雨沖得鬆動,很有可能我們幾個就要被困在這裡了。

  大約過了十分鐘左右,晴天打電話來通知我,趙小仙找到了。

  冒著大雨跑回去的時候,看見濕漉漉的袁熙,我的心情突然變得很糟糕。對趙小仙難以抑制的厭煩就像黏答答的青苔,莫名其妙地在心裡陰暗潮濕的地方冒出來,越聚越多。

  晴天開車,副駕駛座位上坐著趙小仙,我和袁熙坐在後面,雨水順著我們的頭髮和臉頰冰冷地落下來。我脫下薄薄的外套,擰乾,給袁熙擦了擦頭髮。車窗外的一道閃電劈開漸漸籠罩過來的黑暗,刺目的光芒一閃而過,袁熙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擋住了我的眼睛。

  短暫的僵直過後,我的脊背綿軟地垮下來。袁熙笑著揉了揉我的腦袋,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蒙在我的頭頂上:「這樣就不怕了。」

  我抓著衣服的邊角沖他笑了一下,什麼話也沒有說。車子裡靜悄悄的,只聽得見四個人均勻的呼吸,一種近乎讓人難堪的沉默在這狹小的空間沖刷著,就像窗外瀑布般的暴雨。

  車子繼續在大雨中顛簸前行,我不知道前面的趙晴天和趙小仙是什麼表情,反正我和袁熙是一臉「快要凍死了」的絕望臉。之後的二十分鐘裡,我感覺到自己的體表溫度正在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飛速飆升,緊接著,一個巨大的噴嚏從我的鼻腔里沖了出來。

  袁熙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在他的黑色包包里翻了翻,竟然翻出一條奼紫嫣紅的紗衣,就是我們經常在電影裡看到的乞丐裝,只不過顏色太艷麗了一點兒。

  他把這件通常用來體現一個人精神失常的道具認認真真地披在了我的肩上,對我說:「可憐的,這麼快就感冒了,先披上,回去喝一碗薑糖水。」

  前面的趙小仙不屑地哼了一聲。


  晴天壓抑了半天的怒火終於被這一聲微乎其微的聲音點爆了,他氣急敗壞地呵斥她:「趙小仙,你要為你剛才的行為道歉。」

  「休想!」趙小仙昂起頭高聲嚷。

  「道歉!」晴天暴怒的吼聲把我嚇得一哆嗦,我從後視鏡里看見他冷峻的面孔,突然有點兒心疼。

  趙小仙冷笑一聲,不屑地說:「讓我給一個連和誰上過床都不記得的女人道歉,我辦不到。」

  「趙小仙!」晴天和袁熙一起沖她憤怒地吼。

  奇怪的是,在這樣的侮辱面前,我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憤怒和屈辱,只是疲憊而冷靜地囑咐晴天:「不要吵了,小心駕駛,雨天路滑容易出事故。」

  袁熙被這樣不識抬舉的趙小仙給氣中了,他陰沉著漂亮的臉蛋兒對她發出警告:「趙小仙,在我看來你不過是一塊沒用的絆腳石,如果再廢話一句,就給我滾出去。」

  我忽然覺得很頭疼,預感到趙小仙不會吃悶虧,沒想到她竟然還真就不吃虧,回過頭字正腔圓地罵了袁熙一句死人妖后,然後扭身憤怒地對晴天喊:「停車!」

  更讓我頭疼的是,晴天還真的就順了她的心。

  他把車子停在下山的隧道前方,強按著不停跳動的太陽穴質問趙小仙:「你想幹什麼?這一群人被你折騰得還不夠是不是?你能不能懂點兒事?」

  一場激烈的口水戰就開始于晴天的這三個疑問句。趙小仙和趙晴天劍拔弩張地開起了辯論會,主題圍繞著「究竟要不要給阮陶道歉」和「趙小仙到底懂不懂事」展開了激烈的爭論。

  我和袁熙在後面看得目瞪口呆,一時半會兒什麼想法都沒有。

  片刻之後,也不知道趙小仙被趙晴天的哪句話給激怒了,她的眼睛裡同時湧出了博大的怒火和洶湧的眼淚,在大吼一聲「不用你管」之後,猛地推開車門跳下車去,頭也不回地迎著暴雨跑進不遠處的隧道里。

  晴天看著她的背影惶惶然地愣了三秒鐘,估計是想起了趙小仙再怎麼強硬也還是個心臟病患者,於是也跟著跳下車追了過去。

  天空閃出一片經絡般的閃電,暴雨之中,我仿佛看見隧道的頂端隱隱約約地出現一道裂痕。


  我盯著那道裂痕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只覺得心臟一空,黑著眼睛沖晴天的背影大喊:「顧延——!別過去!隧道要塌了!」

  雨太大了,他聽不到我的聲音。

  我猛地跳下車,懷揣著極度的焦躁和絕望衝進暴雨里,去追趕顧延漸行漸遠的背影。

  「顧延——!」

  「不要——!」

  他似乎聽見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雨幕中短暫地轉過身來,然後,他朝我揮了揮手,示意我回到車裡去,自己一個人衝進了不斷地產生新的裂痕的隧道里。

  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湧出來,和砸在臉上的巨大的雨水混成一片,我的心被那個不顧一切的背影捅了一刀。

  袁熙跑過來拉過我,將我抱在懷裡,他的聲音包容地在我耳邊輕輕地說:「你在發燒呢,快回車裡去,我跟過去看看。」

  話音剛落,隧道的那一邊傳來劇烈的塌陷的聲音,「轟——」的一聲,傾塌下來的水泥遮住了前方隱約的光芒,徹骨的寒意瞬間刺穿了我的心臟。

  一陣悶雷滾過,我清楚地看見一個世界在我的眼前轟然傾塌。

  不要……

  絕望從頭頂砸下來,灌滿我的全身……

  不要啊……

  我發瘋般地推開袁熙,撕心裂肺地尖叫著:「叫警察!叫救護車!顧延在隧道里!」

  暴雨瀑布般的轟隆聲淹沒了我倉皇木訥的雙腳,它們不受我的控制,麻木地交替著,朝著隧道的方向飛奔。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這片空白指引著我奮不顧身地衝進一寸一寸傾塌摧毀的隧道里。

  「顧延——!」

  黑暗中,我一邊磕磕絆絆地摸索著前行,一邊不停地喊著顧延的名字,目光裹著一層厚厚的眼淚,迷惘地在黑暗中梭巡。

  頭頂的泥石大塊大塊地墜下來,與地面碰撞,發出令人恐懼的悶響。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見前方隱約傳來顧延的呼救聲,非常微弱,卻像一束最最耀眼的光芒喚醒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我挨著牆壁一點兒一點兒向前移動,拼盡全力地朝著那個聲音的方向大聲呼喊:「顧延?顧延你在前面嗎?看得見我嗎?別怕,我馬上過去,別怕——」

  就在這個瞬間,我異常清晰地感覺到頭頂上方正有一塊巨大的石板朝我掉落下來,發出某種災難降臨的隆隆聲,黑暗中,死亡的氣息瞬間將我淹沒,而我雙腳發軟,再也發不出一點兒力氣,只能緊緊地閉上眼睛,等著最後的審判。

  最無望的那一秒,袁熙扯住我僵硬的胳膊,死死地將我緊抱在懷裡,像是要把我的腦袋按進他的胸膛裡面,那麼用力,那麼絕望。

  就連呼吸都還來不及,隨著那塊巨石的掉落,袁熙將我狠狠地推了出去。

  我整個人失去平衡摔倒在一地碎石之中,聽見袁熙方才站著的位置傳來一聲悶哼,像是被什麼巨大的幕布掩蓋住一樣,然後,再也沒有一絲聲響。

  腿上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我慢慢地失去了知覺,飛速跌進深不見底的黑暗。

  在那片嚴絲合縫的黑暗裡,我像是把這一生的噩夢都做盡了,耗幹了所有的思緒和氣力……

  醒來的時候,分不清是黃昏還是黎明,昏黃的光芒籠罩在我的視網膜上,呈現出一種殊勝的金光。

  我聽見鄭明明激動地喊:「劉芒、夏文靜,快過來,阮陶好像醒了,她睜開眼睛了!」

  三張憂心忡忡的臉探下來,讓我渙散的目光漸漸聚焦在一起。

  我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神經質地想要跳下床去,卻被腿上傳來的劇痛擊潰,重重地倒回在床上。


  鄭明明緊張地扶住我,她說:「別亂動,你的腿被砸傷了,估計十天半個月是好不了的,不過醫生說了,你還年輕,康復得會快一些。」

  我輕輕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聽明白了。又嘗試著慢慢地支撐起沉重的身體,張張嘴,發出砂輪般沙啞粗糙的聲音:「袁熙呢……他在哪兒……?還有趙晴天和趙小仙,他們怎麼樣了?」

  鄭明明的表情尷尬地僵在嘴角,夏文靜把她拉到一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對我說:「你就不要瞎操心了,晴天沒事,只是輕微的腦震盪,趙小仙在隧道崩塌之前就已經出了隧道,沒受什麼傷,只是淋了雨心臟鬧毛病在發燒,暫時死不了。倒是你,骨折可是大事啊,我已經給我媽打電話讓她過來了,你要好好吃藥,快點好起來……」

  「袁熙呢,你還沒告訴我袁熙怎麼樣了。」我固執地盯著她。

  夏文靜把頭扭過去,聲音在破碎潰散的邊緣:「不是說了大家都沒事的嗎,他也沒什麼事,真的……肯定會沒事的……」

  那種不可驅遣的不祥的預感讓我害怕極了,恐懼使我的感覺變得非常靈敏,精準地捕捉到她的聲音里暗藏的危險信息,我知道袁熙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她們越是逃避,事情就越是會超出我的承受能力。我緊緊地鉗住她的胳膊,目光如錐地追問:「告訴我,袁熙到底怎麼了?如果你不說,我就自己去問醫生。」

  她們沉默地看著我,誰也不說話。我突然覺得心口被什麼東西鈍重地砍了一下,再也無法忍耐,掀開被子從床上滾了下去。

  我說:「你們最好是一輩子不要告訴我,我現在就是爬,也要爬過去問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鬧夠了沒有。」劉芒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睛裡閃爍著痛楚,聲音卻儘可能平靜地對我說:「袁熙在重症監護室,他傷得很嚴重,隨時有生命危險,現在你知道了,怎麼樣?你能改變些什麼?」

  「劉芒!」夏文靜扯住她,制止了她的發聲。

  鄭明明將我從地上扶起來,輕聲說:「袁熙確實重傷昏迷,可是阮陶,你不要怕,他不會有事的,會好起來的……」

  我屏住呼吸,心臟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著,酸痛的眼眶裡不斷地有眼淚湧出來,扭曲了眼前的一切。

  「讓我去看看他,行嗎……」

  有一雙無形的手正在無情地撕扯著我的內臟,慢慢地,我成了一個空心人,沒有感覺、沒有血肉,也沒有脈搏了……

  我痴痴地把目光轉向鄭明明,小聲地祈求:「求求你了,讓我去看看他,行不行,讓我去看看袁熙,我求你了……」


  她用力地點點頭,一句話也沒有說,轉身找來一把輪椅把我扶上去。

  穿過一條寂靜無聲的走廊,我看到了袁熙。

  透過那扇小小的玻璃窗,我看見他,那是一個看不出是誰的袁熙,一個陌生的袁熙。他的身上插滿了各種各樣的彩色管子,他閉著眼睛,像是熟睡了那樣靜靜地躺在病床上……我知道他不是睡著了,他習慣蜷縮成一團睡覺的,這樣板板正正地躺在那裡的,絕不是睡著了的袁熙……

  醫生說,石塊壓迫了袁熙體內的器官,導致他的兩處腎臟已經完全喪失功能,急需腎源做腎移植手術,只是……就算在最快的時間內找到合適的腎源,手術的成功概率也只有百分之四十。

  自私的我……都做了些什麼啊……

  貪婪的我……究竟對他做了些什麼……

  無以述說的恐懼變成了一把匕首,不停地在我的心臟里攪著,可是我坐在輪椅上,卻沒有痛感。我想進去看看他,想摸摸他的臉,想對他說很多很多的話,可是沒辦法,醫院不准任何人進入。我只能坐在輪椅上,臉貼著小小的、冰冷的玻璃窗,固執地看著昏迷中的袁熙。

  走廊里空氣寒冽,我卻不覺得冷,只覺得一陣一陣的麻木衝擊著全身,讓我止不住地顫抖。

  後來,是康帥把我扛進病房裡,捏住我的下巴給我灌了藥,又喚來護士打上了鎮痛劑。

  藥效來得很快,像溫柔的海浪淹沒了那些灼人的思緒,使身體漸漸地往下沉墜。我像一截割斷了提線的木偶,安靜地躺在病床上,只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失了心竅一般。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閉上了眼睛,再次轉醒的時候,我看見了顧延。他背對著我站在窗邊,頭上纏著一圈白色紗布,孤單的背影沉浸在午後的光線里。

  他在那裡站了很久、很久,像是在享受這個由於過分寂靜仿佛與世隔絕的空間。我一言不發地注視著他的背影,直到他轉過身來看到我,眼睛裡閃過一抹強烈的悲痛。

  我們就在這間灌滿了黃昏的病房裡靜靜地看著彼此,看著彼此眼中排山倒海的痛苦、自責和那些源源不斷的憂懼。直到看到我們在對方的眼睛裡彎彎曲曲地模糊下去……

  他抬起掌心在臉上胡亂地抹了一下,大顆的淚珠不見了,只在臉頰留下一小片濕潤的痕跡。

  我的心還是空空的,空得很難受,鎮痛劑對這個症狀一點兒效果都沒有。


  他的聲音隔著一段殘陽傳過來,帶著輕微的回音。

  他說:「對不起,阮陶,我是來和你告別的……」

  「告別?」我垂下迷濛的腦袋扯出一個淡淡的笑:「這個告別,來得好晚啊……」

  他欲言又止,頓了頓,聲音蒙上一層厚重的歉意和難過:「我知道不該在這時候離開,可是小仙的病情突然惡化……我們必須馬上轉到美國的醫院……阮陶,等我把她送到美國,我……」

  接下來的話,我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趙小仙的名字在我的腦海里劃出一道鴿哨般的脆響。

  趙小仙。

  這三個字像一個被用力拉下的閥門,讓我找到了一個終極疼痛的發泄口,把心中所有的悲痛和怨恨化作滾燙的岩漿,悉數傾倒在趙小仙的身上。

  都是因為趙小仙。

  這所有的悲劇都是因為趙小仙!

  如果不是因為趙小仙的任性,如果不是因為她!此刻袁熙就不會孤零零地躺在重症監護室,而我,愚蠢無用的我,也不會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卻什麼都做不了!

  一想到這裡,我的胸口就劇烈地疼痛起來,一撥一撥的劇痛把理智全撞散了,我開始發起瘋來,狠狠地推開向我走來的顧延,聲音在喉嚨里爆破如同哭泣:「趙小仙趙小仙趙小仙!我恨不得她立刻死在我面前!都是你的錯,你和趙小仙!你們這兩個掃把星!如果袁熙扛不過去,我他媽要你倆全部給他陪葬!」

  顧延的手臂還在半空中呈現一個擁抱的姿態,他就以那個未完成的姿勢僵硬地立在那裡,眼睛裡有什麼東西破碎了。

  看著這樣的趙晴天,我的心裡竟然覺得一陣麻木的痛快,終於斬斷了一切的快感讓我感到通體舒暢。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怎樣的凶暴,但趙晴天的目光告訴我,我成功地擊潰了他。在這一刻,站在我面前的,早已不是那個可以讓我拼盡全力深愛的少年,他成了我的仇敵、我所有怨恨和恐懼的靶子、減輕我的懊悔和自責的替罪羊。

  我多希望他可以選擇反擊,像劉芒那樣,在我失控的時候給我一耳光,告訴我,這一切,其實都是我造成的……

  我才是袁熙生命里的那個掃把星。


  可是他沒有。

  他只是黯然地看著我,把自己拋進無盡的愴楚中。

  他只是喑啞著嗓音對我說:「對不起,阮陶,不要原諒我。」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對不起……」

  那雙布滿血絲的雙眼看得我鼻子很酸,我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如此恨他,這種恨是麻木的,像絕望的弱者用尖刀劃破自己的動脈,看到血液噴薄而出,再去按住傷口,已經來不及了,按不住了……

  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看見顧延的臉,他濃密的眉,紅腫的眼睛,他的鼻子,嘴角,一點兒一點兒渙散在我的視野里,最後是他淒楚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出我的病房,再也沒有回頭。

  黑暗慢慢填充了這個墳墓般安靜的房間。

  我在黑暗中把自己挪到輪椅上,經過那條冷清的鋪滿燈光的走廊,來到袁熙的重症監護室。只有這裡可以給我片刻的慰藉,讓我可以安靜下來,不必克制地哭一場。

  夜晚的醫院像一片幽暗的海,無邊無垠的空寂,清晰地反射出刻在骨子裡的疼,這種疼成了哭的理由,我太疼了,可以哭吧……

  病房裡的袁熙還在昏迷,臉上罩著一個氧氣罩,只能模糊地看見他緊閉的雙眼。我的手貼在那一小片冰涼的玻璃上,小聲地說:「袁熙,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很害怕……還有,我很想你……」

  我真的想念你。

  想念你在茶香里為我吹乾頭髮的樣子,眉眼低垂,目光溫柔。

  我想念你用力地摟著我的肩膀嬉皮笑臉地喊我的名字。

  想念你清醒的時候告訴我你喜歡我,想念你喝醉的時候告訴我你喜歡我,想念你在陽光大好的日子裡說喜歡我,在大雨後的街頭說喜歡我,生氣的時候說的喜歡,高興的時候說的喜歡……

  想念你我心無罅隙地睡在陽光下的那個下午,我挨著你,你挨著我,像一對蜷縮著的基圍蝦。


  我瘋狂地想念你,不受控制地想念你,可是這些想念,該怎麼才能讓你知道啊。

  你總是無孔不入地說你喜歡我,信誓旦旦地說你喜歡我,不厭其煩地、一次次、一遍遍地在我耳邊念叨著,於是我信了,真的信了,所以,我也慢慢地喜歡上了你。

  兩個月的期限是不是早就已經到了?你為什麼不來問問我,我的回答是什麼呢?

  只要你問問我,只要你再睜開眼睛親自問問我,我一定會毫不吝嗇地告訴你,我也喜歡你,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對不起,袁熙,我錯了……

  我不想失去你,求求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親口告訴你,哪怕只有一次機會也可以,讓我告訴你,我喜歡你,好不好……

  這一場哭,哭了很久很久。

  哭到喉嚨里發出腥甜,哭到腦子裡一陣一陣地發暈。

  在這場漫長的號哭里,我漸漸明白,失去顧延,我會傷心、會不甘,因為那是我年少時認定的愛情。

  可是如果失去袁熙,我的人生就再也不會完整了……

  當醫生拿著我和袁熙的血液配型結果來找我的時候,護士正在為我處理腿上的傷口,我猛地抓住醫生的袖子焦慮地問他:「怎麼樣?」年輕的醫生看著我,遺憾地搖了搖頭。

  我忍住巨大的失望,滿懷信心地看向身邊的康帥:「你那邊呢,怎麼樣?問過了嗎?」

  他抱歉地看著我,像是不忍心再給我一個否定的答案。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他們不同意?不可能的……就算袁興不同意,可袁叔叔……袁熙是他的親兒子啊!」

  康帥捏了捏我的肩膀,輕聲說:「我們再想想別的辦法。」


  我如遭雷擊,袁熙的父親和哥哥袁興竟然會在這種時候拒絕去做配型檢查。袁興表示父親年事已高,不適合冒這麼大的風險,而自己又非袁熙的親生兄弟,配型概率渺茫,加上自己的公司在亞洲才剛起步,實在沒辦法幫這個忙。如果找到適合的腎源,他倒是願意支付所有的治療費用。

  袁熙家的血緣親情竟會冷漠至此,是我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的。

  短短兩天的時間裡,袁熙遭遇了四次搶救,一次一次地與死神擦肩而過,院方卻遲遲找不到合適的腎源。我無法再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決定再去找一下袁熙的父親,哪怕是跪下來求他,磕破頭皮,磕出腦髓,只要他同意做一下配型,願意救救袁熙,給他一點兒希望,我什麼都願意去做。

  夏文靜纏不過我,推著我的輪椅帶我走出醫院,才剛出電梯,就被劉芒攔住了。

  她看著我,朗朗一笑:「我的檢驗結果出來了,我可以救袁熙。」

  「真的?!」我幾乎就要拖著一條殘腿跳起來,抓緊她瘦弱的手臂反覆確認:「你真的可以救他,沒有騙我對不對!袁熙真的有救了,對不對?!」

  劉芒彎下腰緊緊地抱住我,靜靜地說:「真的,我可以救他,我也願意救他。」

  巨大的笑容在我的臉上無遮無攔地擴散,我的心臟因為突如其來的狂喜劇烈地跳動著,但是很快,我的笑容慢慢地收斂,新的擔憂替代了喜悅在心裡蔓延。

  「可是劉芒……」我拉住她的手,面色蒼白:「你還年輕……你要知道,救袁熙,就是要從你身體裡拿走一個腎,這會對你今後的人生會有很大的影響……你還沒有結婚,你還……」

  她打斷我,使勁兒地捏了一下我失去血色的臉,氣急敗壞地說:「你把我劉芒當成什麼人了?雖然我沒讀過大學,可我也知道情和義值千金啊!就算我什麼都沒有,義氣還是有的,人情味還是有的,如果我現在不去救袁熙,不是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嗎,那和我親手殺了他有什麼區別?」

  我怔怔地看著她,眼淚大顆大顆地湧出來:「可是……」

  劉芒直起腰,站在薄薄的陽光下哈哈大笑起來:「騙你的,老子才沒這麼偉大呢。實話跟你說了吧,我欠袁熙的,他猜得沒錯,袁旗的死,確實和我有關係。」

  她抓住我的手,繼續說:「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問題想要問清楚,但是阮陶,給我點時間,等我和袁熙一起從手術室里安全地出來,到時候,我把我所有的秘密全部講給你聽。所以現在,什麼都不要問,一切都等袁熙好了再說,行嗎?」

  她的目光像甘洌的泉水,靜靜地望著我,讓我一時間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醫院很重視這次的手術,特地召回了還在休假的「外科一把刀」,聽康帥說,這位醫生雖然年輕,可技術精湛,值得放心。

  手術當天,劉芒換上了手術服,在進手術室之前,突然拉住我的手輕聲說:「阮陶,萬一,我就是說萬一啊……萬一我要是不小心死了,你就把我的眼角膜給我媽吧,反正……燒了也是燒了,你說對吧?」

  「說什麼胡話!」我眼眶一紅,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和袁熙,都要平平安安地出來,聽到了嗎?」

  劉芒輕輕地笑了一下,笑得好看極了,左臉頰上一枚淺淺的酒窩若隱若現。

  她說:「放心吧,我也捨不得把自己眼角膜給她用,我肯定會平平安安地出來的,我還要給鄭明明的孩子做乾媽呢。」

  鄭明明臉一皺,把臉埋進康帥的懷裡低低地哭。

  夏文靜推著我的輪椅,對劉芒說:「你在裡面加油啊。我回家給你做你最喜歡吃的香辣雞翅,等你出來就能吃了。」

  因為麻藥的作用,劉芒疲憊地閉上眼睛。

  然後,她和袁熙分別被推進了手術室。

  紅色的指示燈耀眼地亮在那裡,我盯著它,在心底默默地祈禱。

  神吶——

  我願用我此生最珍貴的,用我每一次幸福的可能,換他們兩個平安。

  松會的陽光浩浩蕩蕩地褪去,夾雜著一粒一粒碎屑般的雪花,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冬天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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