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024-09-12 22:08:28 作者: 墨小芭
  那是我一生中最為漫長的六個小時。

  在這六個小時裡,袁熙始終陪在我的身邊。不是那個正躺在手術台上與死神抗爭的袁熙,陪在我身邊的,是一個生動得有些模糊的袁熙。

  他還是一個小少年的模樣,低眉斂目,聲音細微。

  ——「你在難過嗎,阮陶?」

  ——「我在害怕。」

  ——「怕什麼?」

  ——「怕你離開我,怕我來不及。」

  他的眼睛還像個孩子一樣,清澈又乾淨,凝聚著許多許多的信任在裡面,看向我時,卻划過一道悲傷的流光。

  ——「不要害怕。」

  ——「我做不到。」

  ——「你要堅強。」

  ——「我做不到……」

  他嘆一口氣,不再說話了,我們並排坐在冰涼的長椅上,只是安靜地陪伴著彼此,直到指示燈熄滅的那一刻。

  我強忍著天旋地轉的眩暈站起來,靠近即將開啟的手術室。夏文靜急急地趕來抓住我,擔憂地說:「你沒事吧?差點兒摔倒。」

  「我沒事。」我艱澀地說:「劉芒呢,你們該守著她。」

  「鄭明明和康帥守著呢,還得睡上一陣子。」夏文靜扶著我,生怕我倒下去似的:「我不放心,就跑來了。」

  話音剛落,醫生從手術室里走出來,靜靜地摘下口罩,露出一張疲憊隨和的臉。

  「你是……」我瞪大眼睛,瞳孔里的擔憂和驚恐還沒褪去,卻被硬擠進來的巨大疑問撞出一個愕然的表情:「……你是,簡森?」

  他笑一下,溫雅淡定的樣子:「看來我們緣分不淺。」

  我的腦子裡像是起了風,瀰漫著一片飄忽不定的混亂,等回過神兒來的時候,夾著哭腔的聲音已經衝破喉嚨,像是祈求又像是威脅:「袁熙呢?!他怎麼樣了……?」

  「雖然這場手術對我來說是個難題,但結果是成功的。」他語氣平靜,忍著被我抓牢的痛:「接下來還要觀察患者的恢復情況。」

  我悽厲地質問他:「那就是成功的對不對?他會好起來的,對不對?!」

  「我只能保證這台手術是成功的。」他仍是公事公辦的語氣。

  「你說話就一定要這麼刻意嗎?告訴我他會不會好起來,讓我懸著的心掉進肚子裡不行嗎?」 我抬起失去血色的臉,牢牢地盯著他,不知不覺間,眼淚已流了滿臉。

  「我的職責是保證這台手術順利結束。」他抽出被我緊握的胳膊,冷靜地對我說:「撐住自己,讓自己堅強起來,是你的責任。」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止不住的抽泣在他漸漸遠去的腳步聲中平息下來。

  很久以後我才遲鈍地意識到,簡森說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在這時候就要崩潰,就要熬不住,還太早了,真正難熬的還在後面呢。也許在走出手術室的那一秒鐘,他就已經預見了這今後的種種,所以忍住了對患者家屬慣有的溫和體貼,要我保持清醒。

  劉芒醒來的時候,浩浩蕩蕩的夕陽正在窗外漸漸下沉,雪花漸漸變大變清晰,像一場真正的雪了。

  她睜開眼睛,目光緩緩地掃過圍在她身邊的每一張面孔,然後,蒼白的臉上綻放出一個淡淡的、輕柔的笑容:「你們這樣圍著我,好像在遺體告別啊。」

  我們幾個如釋重負地笑起來,笑的同時,眼淚也跟著噼里啪啦地往下掉。鄭明明罵她:「你看,你把我們都惹哭了,這下子更像遺體告別了!」

  劉芒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無限輕鬆地呼出一口氣:「有你們真好啊,我以後……不再怕死了……」


  夏文靜狠狠地擦一把眼淚,大聲說:「你才剛醒,就不要死啊死的了!禍害遺千年,咱們的命都長著呢!」

  劉芒咯咯地笑了兩下,也許是太累了,很快就又合上眼睛,再次入睡前,她不忘迷迷糊糊地問我:「阮陶,袁熙呢,他醒了沒有?」

  我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她已經沉沉地睡著了。

  康帥把我摁回了輪椅:「好了,劉芒這邊有我和夏文靜輪流值班,護工也會24小時陪著,你不用擔心。醫生說她明天就可以下地活動,你就不要一趟一趟往這邊跑了。現在你就乖乖回到自己的病房,休息一會兒,等袁熙醒了再去看他。」

  我搖搖頭,說:「我還想去看看袁熙。」

  康帥說:「他在加護病房,今天誰也別想進去。明天等他醒了,護士會讓你去的。聽話,好好睡一覺,別讓袁熙一睜開眼睛就要先擔心你。」

  我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點了點頭。

  康帥說得沒錯,我不能讓袁熙一醒來就看到我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我得讓自己精精神神地去見他。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吃掉了兩大盒米飯,住院以來我已經很久沒有真正地吃過一頓飯了,認真地咀嚼、下咽,希望自己看上去好一點兒,再好一點兒。我也很久沒有睡過一場真正的覺了,仿佛沉浸在溫柔的大海里,身體被海浪輕柔地托起,思緒隨著髮絲如海藻般散開。

  那是滿懷希望的一覺,連夢都不敢多做,像完成一個任務,挨到黑夜隱沒,白晝來臨,我就可以見到袁熙了。

  醒來的時候,松會的太陽低低地沉在城市的盡頭,像一盞巨大的昏黃的燈泡一點兒一點兒地往灰濛濛的天上浮。

  我一瘸一拐地蹦上輪椅,去供水間洗了把臉,又翻出夏文靜放在抽屜里的化妝包,對著鏡子給自己上了一層薄薄的粉底和腮紅,鏡子裡的阮陶看上去健康了不少,沒怎麼痛過的樣子。

  然後我就開始眼巴巴地等待,等著醫生來檢查腿上的傷口,等著換藥,等著掛完這一天的消炎針,等這一切全都結束了,就迫不及待地爬上輪椅,趕去看一眼袁熙。

  一路上我都在心裡演習著那些想要對他說的話,有的句子太矯情了,便在腦子裡拼命地搜刮著可以替代它的、沒那麼直接、沒那麼矯情的詞語,有的句子又太平淡了,無法恰到好處地表達積攢了數日的那些豐盛的情感。第一次,我開始後悔小時候沒有好好地上過作文課,要表達大山大海的胸懷還容易,細枝末節的情感就太難了!

  不過都不要緊,都沒關係,只要看到他醒過來,就夠了。


  好不容易到了加護病房,卻被護士攔在了門外:「患者還沒有甦醒,需要主治醫師的批准才能進去。」

  我只覺得腦袋翁了一下:「不可能的,什麼叫還沒甦醒?是睡著了還沒醒嗎?沒關係,我可以等啊。」

  年輕的護士為難地看了我一眼,說:「具體情況你可以去找患者的主治醫師,他會和你解釋。」

  「我來吧,你去忙。」一個好聽的聲音打斷了我的疑問,我回過頭,看見簡森穿著白大褂走過來。

  「謝謝簡大夫。」小護士如蒙大赦匆匆離開。

  我不安地盯著他:「她說袁熙還沒甦醒,這是什麼意思?劉芒早早的就醒了,他怎麼會還沒甦醒?你說過手術是成功的!」

  他低下頭,把臉湊近我,認真地說:「手術的確是成功的,我的專業能力不容置疑。」

  「既然這樣,為什麼袁熙會還沒甦醒?!」

  「血壓、血氣分析等各項指標都在正常範圍,也沒有出血、排斥的現象,患者術前的狀態很不樂觀,晚一點兒醒來的可能也是有的。我們能做的只有繼續觀察。」

  我扭開頭,伸手抹去急出的眼淚。

  「我的任務在手術室里就已經完成了。」他遲疑地伸出手,在我的頭頂輕輕地拍了拍:「他的任務現在才開始,堅強點,耐心地等他醒過來。」

  一周後,劉芒出院了。又過了兩天,我也辦理了出院。

  可是袁熙始終沒有醒來。

  出院第一天,我先去療養院看望了媽媽,帶著她最愛吃的醬牛肉和一條厚實的毯子。

  媽媽看到我很開心,牽著我的手高高興興地問我:「我們家陶陶沒有和你一塊兒來嗎?」


  我笑著摟住她的肩膀,告訴她:「我就是陶陶啊,是不是我最近瘦了些,你認不出了?」

  媽媽後退一步,仔仔細細地打量我,露出一種害羞和抱歉的表情:「是瘦了,我都快認出來。」頓了頓,又問我:「你不去上學嗎?上高中了,可不能總是貪玩,讓袁熙給你補一補英語。」

  「嗯,知道了媽。」我錯開酸楚的目光,再次牽起媽媽的手。稀疏的陽光灑在我們的肩上,淡淡的暖。

  離開的時候看到窗台上插著一大捧幹掉的薰衣草,還有一盒福安來的點心盒。

  我問護工:「誰來過了?」

  護工說:「前段時間來過一個小伙子,送來了點心和花,她高興,花都幹了也不讓我們扔,就這樣擺著了。」

  我點點頭,笑道:「媽媽最愛吃這一家的點心,也最喜歡薰衣草。」

  是康帥吧,難為他這麼多年還記得這些。

  此後的日子裡,不管有事沒事,我都會先去醫院報個到,袁熙一直躺在加護病房不肯醒來,醫生允許我每天進去看他十分鐘。

  這十分鐘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我有太多太多的話要對他說。

  有時候講些瑣碎:「你知道嗎,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好大一輪月亮掛在天上。早上一睜眼就上網查了查這是什麼意思,你猜怎麼著,原來是預示著萬事如意。我高興得不得了,匆匆跑來了,我最如意的就是你快點醒來,可是你看你,真掃興,還要躺到什麼時候啊?我可是瘸著腿一路跑來的,早知道就不跑了,你不知道瘸著腿跑起來有多醜……」

  有時候也講講我們的朋友:「劉芒的身體都恢復了,現在活蹦亂跳的。她可鄙視你了,同一天做的手術,她把你徹底的贏了。還有啊,鄭明明的肚子這兩天有點兒大起來了,不過只有一點點,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你最好快點起來,她現在事兒事兒的,嫌我們開車不穩讓她暈,你開車最穩,卻在這兒偷懶。」

  也有時候就只是靜靜地讀一段隨身帶來的書里的內容:「但是在修道院裡的時候,有一會兒她感覺自己像是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一個超然於宇宙之外的世界,那些空蕩蕩的房間和白色的走廊雖然簡陋,卻似乎有一種迷離、神秘的氣息遊蕩於其間……」

  十分鐘之後,我走出去,隨便找一個椅子坐下,拿出筆記本電腦撐在膝蓋上開始工作。我想待在離袁熙近一點兒的地方,我知道這樣我們都會安心。有時候簡森會來陪我坐一會兒,遞給我一杯咖啡:「今早拍過CT了,一切正常,我們還是要等。」

  我點點頭,繼續埋頭打字。


  「在寫什麼?」

  「言情小說。」

  「哦。」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繼續說:「簡臨喜歡看這些,大多是悲劇,癌症啊車禍什麼的,你寫的也是那種嗎?」

  我忍不住笑:「從前是,現在不了。」

  「現在寫什麼?」

  「甜的。」我把目光從電腦上移開,看著他,笑著說:「生活太苦了,不想再寫那些惹人哭的內容,只想寫一些甜蜜的東西,讓人看了高興。」

  「有覺悟。」他拍拍我的肩,起身要走,身體卻僵住了。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兒捧著一把洋桔梗走過來,純白色運動鞋、淺藍色牛仔褲,再往上是白色薄款羽絨服,和一張清秀乾淨的臉。

  是豈冗。

  她看到我,淡淡地笑一下,目光在簡森的臉上輕輕划過,再次看向我:「阮陶,你也在,我來看看袁熙。」

  走廊里陽光旺盛,我看不清她的臉,卻敏感地捕捉到那個淡淡的笑容里一閃而過的顫動。

  我也沖她笑了一下,抱歉地說:「對不起,不知道你要來,今天的名額被我搶先了。」

  「原本就只打算遠遠地看一眼,離近了,怕難過。」 她把花遞給我,在我身邊坐下,聲音很輕:「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

  「會醒的……」我看向她,才發現她的疑問不是衝著我,而是拋給簡森的。

  簡森已恢復了自然的神態,用一種公事公辦的語氣說:「該做的我們都已經做了,各項指標也一直穩定。患者內臟遭到擠壓,失血過多,身體狀況原本就非常虛弱,醒得早一點兒、晚一點兒,都要看他自己。」


  豈冗展開一個天真的笑容,靜靜地說:「你們院的醫生真有意思,一個一個的都是口才好過醫術,把自己的沒用甩給了患者,倒怪他們自己不中用了。」

  簡森的眉頭抖了一下,仍是保持住了與生俱來的涵養:「很遺憾,醫生也是人,不是老天爺,我們能做的就是把能做的做好。」

  「哦,這又怪起了老天爺。」豈冗還是個笑臉,目光卻冷冷的。

  氣氛一下子變得很尷尬,四周像是結了一層看不見的冰,安靜得仿佛能聽見冰層裂開的聲音。

  簡森沒再同她計較,目光越過她,看著我說:「我先去忙,明天見。」

  我點點頭,疑惑地看向身邊的豈冗。

  待簡森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豈冗才抬眼看向我,笑容里的冷清消失不見了,抱歉地問我:「是不是被我的無理嚇到了?」

  我慌忙擺擺手:「只是覺得每次見你都不一樣。」

  這是實話,算下來我統共沒見過她幾次,夜總會那天是個閃閃發光的明麗女子,在凱薩琳身邊卻又成了學生氣十足的小助理,電視裡是個認真嚴謹到有點兒笨拙的女藝人,方才在簡森面前又成了個冷靜尖利的小姑娘。

  她嘆口氣,眼睛裡有溫和的哀傷:「娛樂圈的人還不都一樣,戲做多了,自己也不知道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了。」

  我不知該如何接話,便問她:「是凱薩琳讓你來的嗎?」

  「是我自己要來的。」她輕鬆地說:「你忘了?我說過我很喜歡袁熙的。」

  我脫口而出:「可他好像並不熟識你。」

  「是嗎?」豈冗愣了一下,隨即又笑起來:「這傢伙……等他醒來,我倒要親自問問他是否熟識我。」

  我尷尬地低下了頭,為自己方才的冒失感到丟人。


  又過了兩天,我和夏文靜正在家裡給劉芒煲湯,醫院打來電話,說袁熙醒了。

  哭和笑都來不及,三個人尖叫著衝出家門。外面下著雪,北風很大,把雪花颳得一團一團地亂撲亂打。路上堵車,我急得心臟怦怦亂跳,夏文靜看出我的不安,狐疑地問我:「你慌什麼?」

  我深深地吸一口氣:「太久沒『見』他了,太久沒和他說過話,有點兒緊張。」

  劉芒點燃一根煙,扭頭問我:「你這是真的愛上袁熙了?」

  我撲過去奪過煙,惡狠狠地熄滅。

  夏文靜也憤怒地嚷:「你不要命了?再抽一次我就抽你,你信不信?!」

  「我這不是一時改不過來嘛。」劉芒咧嘴一笑,又問我一遍:「說啊,你和袁熙以後到底算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我為他心痛,也為他心動了,打算忠誠地和他在一起,就是這麼回事。」

  「那顧延呢?」

  「沒有顧延。」我平靜地說:「趙晴天只是趙晴天。」

  是啊,沒有顧延了,早已經沒有了。是我自己不甘心,非要給那段年少時的愛情狗尾續貂。卻不知道,世間萬物都是有始有終的,我不該那樣拼命地往回奔跑,傷了自己,也傷了別人。

  穿過好長一段的風雪,總算到了醫院,簡森正等在那,為了告訴我袁熙已經轉進了普通私人病房。我看著他,笑得眼眶酸酸的,他也看著我,一種不可言說的輕鬆和快樂在我們之間默契地傳遞著。

  「謝謝你,簡大夫。」

  他微笑:「看來老天爺是不想背我的鍋了。」

  他把豈冗的氣話記在了心上。


  到了病房門口,正值身後的黃昏轟隆隆地落下去,我的臉浸在那浩瀚的光芒里,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微笑著把門推開:「袁熙!」

  身後的光無遮無攔地湧進去,涌到半躺著的袁熙身上,也涌到坐在病床邊眉眼帶笑的豈冗身上,他們似乎在說著一些什麼,看上去很熱絡,也很快樂。

  聽到我的聲音,他們齊齊地看向我,雖然臉上還掛著笑容,但顯然那笑容不是為著我的到來,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的我看起來會像個闖入者,冒失地打斷了他們的二人時光。

  我呆呆地看著他們,有點兒失措,有點兒慌亂,又有點兒不可名狀的失落……情緒哽在嗓子裡,說不出話。

  劉芒和夏文靜推著我衝進病房,熱熱鬧鬧地嚷著:「好啊袁熙,可算醒了,知不知道把我們嚇成什麼樣子了!」

  快樂的情緒趕走了片刻的恍神,我也跟著她們走進去,一張口,聲音卻是哽咽的:「袁熙……」

  他蒼白著一張虛弱的臉,帶著溫度的目光還像從前一樣乾淨、清澈,死神來過又走了,使他看上去脆弱又頑韌。

  他說:「好久不見了,我真是睡了好長的一覺啊。」說完,眉頭一擰,嘴角出現一個委屈的弧度,眼眶也慢慢地紅起來。

  他像個受過重創的孩子,含著眼淚朝我展開手臂。我再也忍不住,埋頭撲進他的懷裡,不管不顧地哇哇大哭起來。

  「對不起袁熙……」

  「對不起……」

  半個多月的提心弔膽、半個多月的恐懼彷徨,半個多月的悔恨和思念,全都化成一場肆無忌憚的慟哭、化作一串串滾燙的眼淚,落到袁熙的身上,穿透了他那件淡藍色的病號服。

  如果我們的生活也是一部小說作品,那麼到這裡,悲劇也該落幕了吧,倒霉的主人公最終沒有倒下,是不是配得上「從此他們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這幾個字呢?

  可是生活不是小說,它不會因為你熬過了一個戲劇衝突就給你個完結的機會。

  當醫生宣布袁熙的下半生很可能都要在輪椅上度過的消息時,我聽見利刃在心裡飛速掠過的聲音,緊接著,一種失血過多的虛軟發慌貫穿了全身。


  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非常遙遠、非常模糊,心是疼的,太疼了,反而感覺不到,只覺得一陣陣地發麻。

  我聽到自己蒙昧地發問:「怎麼會這樣?」

  「他在隧道里傷得太重了,水泥板正砸在腰腹部,按照目前情況來看,應該是腰椎神經受損引起的,具體的情況我們還需要進一步檢查。」醫生頓了頓,繼續說:「凡事無絕對,我們還是要懷抱希望。」

  他的聲音很溫柔,安慰人的語氣真誠得就像這世界真的充滿了奇蹟。

  我低下頭,慢慢站起來,虛虛浮浮地往前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走到哪兒去,先是去了袁熙的病房,在門口呆站片刻,忍不住掉頭衝出了醫院。

  雪停了,只有北風放肆地呼嘯。門口沒什麼人,夠我施展開來大哭一場了,可是卻哭不出。我蹲下來,抱住自己的膝蓋,想把心裡源源不斷的絕望給圈住。過了一會兒,身邊也有人蹲下來,寬大的掌心在我的脊背上輕輕地拍了拍:「他還年輕,積極配合復健,會好起來的。」是簡森的聲音,溫和而篤定。

  「你是個很了不起的醫生對不對?」我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袁熙的手術別人沒有把握,他們就把你叫來了,人人都說你主刀的手術沒有失敗的例子。在醫院裡,那些比你年長的醫生也都對你畢恭畢敬的,這些都說明你是個很厲害的醫生,對不對?」

  「所以,你說袁熙會好起來,他就一定會好起來,對嗎?」

  簡森沉默地看著我。

  他說:「快畢業了吧,畢業了,就是真正的大人了。」

  ——「生活會對真正的大人好一點兒嗎?」

  ——「真正的大人會習慣生活里的風波,看起來就會像生活對你額外開恩了。」

  當我萬念俱灰,不知該如何面對袁熙的時候,袁熙卻輕易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他坐在雪白病床上,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痛楚,只是安靜地看著我。

  他說:「不要害怕啊阮陶,你忘了嗎,我是個富二代啊,就算我一輩子躺在床上也餓不死的。」


  我垂著頭站在他身邊,髮絲掩蓋住滿臉的眼淚。一種挖心的痛讓我無法直視袁熙的眼睛。

  趙小仙說我是掃把星,真是一點兒都沒有說錯。是我害了袁熙,也害了劉芒,而我卻毫髮無損地站在這裡,也只能毫髮無損地站在這裡。這種「完整」成了一個巨大的豁口,傾倒出無休無止的劇痛折磨著我。在這之後的每個夜晚,我都會在這種劇痛中驚醒,黑暗中仿佛能聽見豁口裡傳來的回音,我想著袁熙,想著他安靜的笑臉,滾燙的眼淚無聲地在黑暗中爬滿我的臉,然後,天亮以後消失不見。

  鄭明明來醫院的時候我和袁熙剛起了爭執。

  他希望我不要頻繁地出現在他的病房裡:「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也需要我自己的私人空間啊。」

  我脫口而出:「護工24小時陪在這裡,你哪來的私人空間?更何況我在這裡也不會打擾你。反正我拿著電腦在哪裡工作都一樣,在這裡只是想離你近一點兒。」

  「護工是護工,那是她的工作。」袁熙的語氣像在控訴:「阮陶,拜託你正常一點兒,我只是站不起來,我還活著呢,我們都需要過自己的生活,不要再為你的內疚弄得我們都這麼疲憊好嗎?」

  「我不正常?」我怔了一怔:「想陪在喜歡的人身邊怎麼就成了不正常?」

  「你不小了,一個寫作者竟然分不清喜歡、同情和愧疚嗎?」

  「我當然分得清!」

  鄭明明推門的聲音讓激烈的氣氛出現了一個冷場。

  她打量了我們一眼,虛弱地說:「不知道你們在吵什麼,不過,無論是什麼,都請你們先把個人恩怨放一放,阮陶,我需要你陪我走一趟。」

  「去哪兒?」

  「見我爸媽。」鄭明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來:「他們知道我懷孕了,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只說要見康帥。」

  我說:「那我跟著去算怎麼回事啊?」

  鄭明明說:「我怕萬一打起來,康帥旁邊多個人,起碼少吃點虧。」


  袁熙說:「她骨折剛好,能頂什麼用?」

  鄭明明說:「要是真的打起來,康帥肯定不會還手的,阮陶起碼能給他擋著點我爸的拳腳。」

  「……」

  這樣的場合原本該有家人陪同,但願我的到場多少帶去一些安慰。

  我拿了外套和鄭明明往外走,聽見袁熙在身後喊:「事情忙完就直接回家吧,不用過來了。」

  我說:「我會過來和你一起吃晚飯。」

  「不用了,小狐狸要來。」他的聲音很輕,卻還是在我心裡撞出一個悶響。

  我哦了一聲,和鄭明明走出去。「小狐狸」是袁熙對豈冗的稱呼,他們在一個劇組相識,當時豈冗客串的角色就叫「小狐狸」。豈冗告訴我,從一開始袁熙就這樣叫她,所以會陌生「豈冗」這個名字。

  路上鄭明明問我:「剛才你們吵什麼?」

  我搖搖頭,心裡悶悶的:「一切都不對勁兒。」

  「什麼不對勁兒?」

  「說不清楚,但就是不對勁。」我吞了口氣,慢吞吞地說:「袁熙太平靜、太正常了,從知道自己站不起來開始,一直平靜得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對我也還像從前,可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他和我在一起時是在保持著一種客套,反不如和豈冗在一起時說說笑笑的……」

  鄭明明說:「那個豈冗是怎麼回事,最近出場頻率也太高了。」

  「袁熙說她是知己。」我悽慘一笑:「認識他這麼久,還從不知道他有個知己。」

  「你吃醋了?」鄭明明憐憫地看著我問。


  我點點頭:「他們兩個在那有說有笑,我在一旁看起來就像個二傻子,護工好歹還能端茶倒水,提醒他吃藥、復健的時間,只有我是屋子裡最沒用的那個。」

  鄭明明想了想,說:「袁熙那樣驕傲的一個人,站不起來對他的打擊一定很大。也許平靜和正常就是他表達不平靜和不正常的方式吧……」

  「就是這樣我才更擔心。」我一低頭,眼睛裡起了霧:「他難受了,從不為難別人,只讓自己一個人難受。可越是這樣,我越是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不寒而慄,我仗著他心軟、仗著他的好,對他做了多少的惡……我寧願他撲過來打我一頓、把我撕碎了,也不要他這樣一個人忍受著一切,也寧願和他一起哭、一起疼,也不要他這樣淡淡地把我隔出一個客氣的距離……」

  鄭明明握了握我的手,沒再說話。

  到了飯莊沒多久,叔叔阿姨就來了,康帥去迎,我和鄭明明跟在後面都很緊張。

  認識鄭明明這麼久,我也是第一次見她的父母。叔叔看上去不苟言笑,高高的個子和方正的臉龐,阿姨也是一副嚴肅面孔,可眼角眉梢又都是溫柔的影子。鄭明明的長相隨父親多一些,黑淋淋的眼睛遺傳了父親的聰慧和機敏,尖俏的瓜子臉和微微上揚的嘴角是隨了母親的。

  康帥訂了間安靜的包間,陽光輕柔,透過巨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白雪皚皚的庭院,一棵巨大的柿子樹立在庭院中央,黑壯的枝幹點綴著白雪伸向天空,像是開滿了白色花瓣。

  康帥為二位斟了茶,碧綠的茶湯在茶盞里劃出一個小小的旋渦。

  「叔叔、阿姨,對不起。」他的聲音因為緊張變得有些沙啞:「我應該早一點兒來拜見你們。」

  包間裡出現短暫的沉寂,我緊張地去看他們的神色,想看出些接下來的局面,卻被鄭叔叔突然爆發出來的一陣大笑嚇得一個激靈。

  洪亮的笑聲在我們之間迴蕩來、迴蕩去,我看見他臉上不深的皺紋盪出一個溫和的弧度:「行了,你也不用這樣拘著。我的女兒是個什麼德行我清楚得很。」

  「明明是個好女孩兒。」康帥看了一眼鄭明明,繼續說:「是我欠缺了太多。」

  鄭叔叔滿意地點了點頭,端起茶盞吃了一口茶。

  康帥拿出一個牛皮紙袋,將它打開,拿出幾樣東西一一放在桌面上,誠懇地說:「原本這樣的場合,該有雙方父母到場。只是我父母去世得早,師母身體也不好,阮陶是我師母的女兒,自小一起長大,算我半個家人。這裡是我的房產證、車鑰匙、工資卡和求婚戒指,在這裡,當著雙方家人的面,我把它們全部交給明明。」

  「我知道這裡的每一樣都算不得珍貴,也因此覺得慚愧,可是叔叔、阿姨,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一定會努力上進,決不讓自己怠懈,我會儘自己最大的努力把最好的都給明明,會讓自己配得上你們把最好的明明給我的信任。」


  他的目光里是灼灼閃耀的忠誠:「所以請你們答應,讓我娶明明為妻。」

  鄭明明眼眶一紅,在桌子底下抓住了康帥的手。

  「好孩子,你的心意我們知道了。」一直沉默不語的阿姨溫和地開了口:「明明這孩子,從小被我們慣壞了。我們年輕的時候過夠了苦日子,就一味地寵著她,沒讓她吃過半點兒苦。也因為這樣,她性子倔,不服軟,一身的臭毛病。可是康帥啊,再多的毛病,她也是我們的心頭肉,她高興了,我們會跟著高興,她難過了,我們的心也會碎的,你明白嗎?」

  康帥鄭重地點點頭:「我明白。」

  阿姨微微笑,繼續說:「我們同意你們結婚,是同意她和你在一起過幸福快樂的日子,不是同意你將來冷落、傷害她的,這一點,你也要明白。」說完,淡淡地掃了一眼身邊的丈夫。鄭叔叔默默地垂下頭去看眼前的茶盞,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我明白,阿姨。」康帥牢牢地握住鄭明明的手,發誓般地說。

  「明白就好。你明白了,我們也就放心了。」

  片刻之後,菜品一一端了上來。康帥是用了心的,來之前仔細地向鄭明明詢問過叔叔阿姨的口味,每一樣菜都提前囑咐過,少油、少鹽、不加香菜。

  可以看出叔叔阿姨對康帥是滿意的,尤其是鄭叔叔,一杯酒下肚,便和康帥聊得熱火朝天,從喜歡的球隊到看好的藝人,從經濟到政治,從旅遊景點到風土人情,在那不苟言笑的樣子後面,一個可愛的、沒什麼架子的中年男人慢慢坦露出來。

  末了,他摟著康帥的肩膀大笑著說:「聽說我們家明明為了追求你可吃了不少的苦,今天見了你,知道了這孩子多聰明,一眼就能找到最好的那個人,這一點啊,像她媽媽。可是,我有個疑問,你如果真心愛她,為什麼會讓她追得這樣辛苦?是……欲擒故縱?」

  我抬起頭,看見康帥的神色滯了滯。

  鄭明明急忙打斷:「爸,你問這個做什麼?」

  「這有什麼不能問的?」

  「沒關係。」

  康帥用微笑安撫了鄭明明,平靜地對他們說:「因為我坐過牢,我不想讓自己成為明明人生中的污點。」

  空氣頓時間仿佛凝固一般,包間裡安靜得能聽到窗外呼嘯而過的北風。

  我看到他們臉上掠過的複雜神色,心底為康帥暗暗地嘆息。

  為了鄭明明,那個從不肯坦露自己的康帥,終於要將自己剖開,公之於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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