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2024-09-12 22:08:38
作者: 墨小芭
再去看袁熙時,我比往常遲了半小時。他坐在病床上欲言又止,我把便當盒打開,將飯菜、水果一一擺到他面前,餘溫溢出來,他的神情滯了滯,我只裝作沒看到,囑咐他:「你先吃,我約了簡森聊聊天兒 。」
不等他做出任何反應,我已推門走出去,扭出一個足夠浪蕩的背影。走到簡森的辦公室門口,正撞到從直梯走上來的豈冗,我沖她微微笑,隨即扭頭沖簡森招招手,聲音不大不小,只確保能被豈冗聽到:「昨晚謝謝你,一會兒吃完飯請你看電影。」
他走出來,寬大的手掌壓在我頭上,笑得像只吃了蜜的老狐狸:「好啊,那我以後天天請你吃晚飯,是不是就可以天天和你看電影?」
豈冗徑直從我身後走過去,我眼角看到她鬱郁沉沉的臉,順利地把心底的緊張壓下去:原來人人都有演戲的天賦,等將來我寫不出東西了,去跑個龍套應該也餓不死。
「可是……」餐廳里,我攪動著面前的檸檬冰沙,問簡森:「我們這樣做,有意義嗎?」
他看著我笑了笑:「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他們都不急,你又急什麼。」
我沒精打采地擠出一絲笑:「這場遊戲,似乎只有你和豈冗樂在其中,我和袁熙……玩兒得可不痛快。」
「你啊。」簡森搖搖頭:「年紀輕輕,活得夠累的。」
我尖刻地回敬道:「你們也並不輕鬆啊。」
他反倒狡黠一笑:「大家都不輕鬆,就是真的輕鬆了。」
我把他說的話原封不動地寫進我的稿子裡,一想到這句讓我不痛快的話能多多少少換點錢花就又痛快了。
稿子寫到一半的時候,康復中心打來電話,告訴我這段時間媽媽的狀態越來越好,已經有了一些較為連貫的記憶。
「所以,阮小姐,我們想為您推薦院裡的高級護理,24小時為您的母親提供貼身服務,包括一些有助於康復的課程,都由高級護理全程陪同。」
「好。」我毫不猶豫地應下來:「明天一早我就過去申請。」
掛斷電話後,我查詢了一下銀行卡餘額,勉強夠繳付半年的高級護理費用,這已夠我喘息,半年時間,只要拼命工作,就又能給媽媽換來一個更好的半年,我坐在電腦前盤算著,算下來,生活待我不薄。
命運也許不公,但生活總是公平的,只要你肯拼盡全力,明天就絕不會太糟糕。
快到聖誕節的時候,鄭明明約我一起去給肚子裡的小寶寶選購衣物。
最近她的狀態不錯,多多少少能吃些東西了,肚子也微微鼓出來一些,套上一件寬大的孕婦裝,很有種准媽媽的氣場。
一整個上午,我們都沉浸在兒童用品專賣店無法自拔,不及掌心大小的帽子和襪子,柔軟可愛的小衣服、色彩斑斕的小鞋子,每一樣都有收買人心的魔力。沒多久就已是大包套著小包,兩雙手都拎得沒處拎。
「怎麼全是粉色和鵝黃的。」我們在一家冷飲店休息,一邊整理這大半天的收穫,我說:「一會兒我再去買幾套藍色的,萬一是男孩子呢?」
「不會的。」鄭明明燦爛一笑:「前幾天我做夢,夢見一隻好乖巧好可愛的百靈鳥,都說胎夢最准了,肯定是個小姑娘。康帥也說想要個女孩兒,像我一樣嘰嘰喳喳家裡才熱鬧,要是生個像他一樣的男孩兒可要悶壞了。」
我不由得跟著笑起來:「那我將來就努力生個兒子,去你們家提親好不好?」
「哎呀,那不成了姐弟戀啦!」
「姐弟戀有什麼不好?」我逗她:「小的才聽話嘛!」
「好好好,只要是你的兒子就好,別人的兒子我還不放心呢!」
正說笑著,桌上的手機嗡嗡響起。
鄭明明按下免提,沖我眨眼:「這樣減少輻射。」
話音剛落,那邊傳來溫柔得有些公式化的聲音:「喂,您好,請問是鄭明明鄭小姐嗎?」
「是我。」
「您好,鄭小姐,這裡是美安婦幼醫院。」那頭頓了頓,語氣變得有些謹慎:「很抱歉,鄭小姐,我們打電話給您是想通知您,您的寶寶……可能……不是很健康,希望您可以儘快到醫院來接受檢查。」
我心裡重重一沉,抬眼看見鄭明明蒼白的臉孔。她呆滯片刻,把手機拿起來貼近自己的耳朵,輕聲說:「什麼意思?我……我沒聽明白,你能不能再說一遍?」
又脆弱地看向我,哆嗦著問:「阮陶,她在說什麼呀,你聽懂了嗎?」
有一群小孩兒穿著花哨的衣裳從我們身邊尖叫著跑過,貼著貓耳朵的小鞋子在地板上踩出嗶哩嗶哩的聲音。鄭明明呆看著他們,我不知道,這樣的畫面曾經無數次出現在她的夢境裡,她的小百靈鳥就混在那些快樂的背影當中,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
她始終沒哭。
她說:「還不一定呢,我哭了,寶寶會怕的。」
下雪了,狂風颳過冷清的街,康帥牽著鄭明明的手離開的時候,我看到她小小的背影,那麼無助,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忽然迷了路。
當袁熙在做復健的時候,我一個人呆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手裡緊緊地握著手機。
與此同時,鄭明明正坐在婦幼醫院的主任辦公室里,身後站著她的父母和丈夫。
這是星期一的早晨,陽光灌滿了瀰漫著消毒水味道的屋子,鄭明明看見牆角立著一棵聖誕樹,上面掛滿了七彩的小燈泡和繫著金色緞帶的蝴蝶結。她還看見有一小片光斑落在主任的額頭上,它慢慢地向左移動,慢慢地、慢慢地,然後,她看到主任的嘴一張一合地在說著些什麼。
簡訊傳進來的時候,我不自主地抖了一下,像被一雙無形的手猛地推了一把。
走廊里有點兒冷,我握著手機呆呆地坐在那裡好久好久,終於,小聲地哭了起來。
簡訊的內容不必看了,如果是好消息,康帥會打電話來大聲地告訴我。只有那些說不出口的話,才被編輯成簡訊,摁下發送按鍵的同時,早已是泣不成聲。
醫生說,寶寶的顱腦鞍上偏左側有一個橢圓形占位,可以考慮是囊腫性病變。由於這種情況下的胎兒預後不確定,所以,是否留下這個孩子,還需要他們自己來做決定。
夏文靜在電話里傷心地問我:「他們打算怎麼辦,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
她嘆口氣,輕輕地掛斷了電話。
兩天後,鄭明明失蹤了,因為他們決定打掉孩子。
他們指的是,鄭明明的爸爸、媽媽,還有康帥。
他們指的是,這世上最愛她的那三個人。
那天鄭明明和他們爭吵了很久很久,最後,她近乎平靜地對他們說:「我會殺死這個孩子,這就是你們希望的,對不對?我滿足你們的願望,我會親手殺掉她,我會告訴她,媽媽放棄你,不是因為你不健康,而是因為,在我身邊,沒有人願意去愛你。」
都以為是悲傷的氣話,卻沒想到,第二天天還沒亮,她就失蹤了。
我們報了警,滿松會地搜尋她的身影。
從前鄭明明總是在鬧騰,鬧得雞飛狗跳,唯恐天下不亂地鬧。其實她明白,我們愛她,和我們鬧一鬧,無所謂的。可是這一次,她走得好安靜、好安靜,一點兒線索都沒有。
我們兵分幾路,把該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依然沒有找到她的行蹤。
簡森也來幫忙,載我在長街一遍遍地搜尋。
夜深了,大雪沒有半點兒要停的意思。路燈一盞盞亮起來的時候,康帥打來電話,告訴我還是沒有找到。
掛斷電話後,簡森問我:「這樣找下去不是辦法,她在松會還有沒有什麼認識的人?」
我艱難地搖了搖頭。
他又問:「有沒有什麼不常去,但起碼可以容身幾日的地方?」
我想了想,還是搖頭。
電話再一次響起,是劉芒,問我這邊有沒有什麼消息,得到否定的回答後,她擔憂地喃喃:「這雪天路滑的,上帝保佑,可別出什麼危險。」
我靈光一閃,大呼一聲:「有沒有可能去了教堂?」
劉芒在電話那頭茫然地「啊?」了一聲。
「她不是總說,老外出了事兒都會去教堂找上帝幫忙,因為上帝好說話,求他辦事兒不用燒香。」
「去看看。」劉芒說:「管他是不是,也沒別處好找了。」
簡森的車轉了個方向,一腳油門踩了下去。
松會只有一個大教堂,就在離市中心不遠的地方,紅磚砌的法式建築高高地矗立在夜幕下,湧出一小片溫暖的光。
鄭明明就坐在小禮拜堂里,從背影看去,似乎正抬頭凝望著巨大的十字架。
我沒有過去打擾,在門口等了片刻,康帥趕來了,紅著眼眶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他穿過窄窄的過道,慢慢地走到鄭明明身邊,像是生怕驚嚇到她,輕輕地將外套脫下披在她的肩上。
我聽見他問鄭明明:「餓不餓?」
鄭明明搖了搖頭。
他又問她:「你在向上帝祈求什麼呢?」
「我什麼都不求。」鄭明明沙啞著嗓音回答道:「我只是來告訴他,他不庇佑的孩子,我來庇佑,他不愛的小孩兒,我會去愛。」
康帥哭了。
抑制不住的哭聲迴蕩在小小的禮拜堂里。
鄭明明抱住他,眼睛裡晃動著心念崩摧的脆弱,可聲音卻是堅定無疑的。
她說:「我答應過你們會打掉她,我答應過的,可是我做不到……全世界的人都可以不要她,可我不行。」
「我知道。」康帥說:「我也愛她,只是更愛你,對不起,明明。」
後來我告訴簡森,他們要留下寶寶,會配合醫生做好這之後的一切檢查和準備。
簡森點點頭,什麼話都沒有說。
我知道,我們都無權評論這樣的決定。是愛還是自私,是勇敢還是莽撞,不足為外人道。
窗外的雪落了又落,新的一層覆蓋住舊的一層,醫院裡的咖啡廳整日在播放《平安夜歌》,唱詩班的孩子用童稚的嗓音一遍遍地吟唱:
平安夜
聖善夜
牧羊人
在曠野
…………
平安夜那天的下午,我們買了一棵小小的聖誕樹擺進袁熙的病房裡,當我把墨綠色的枝丫展開時,夏文靜就在上面掛滿金色的鈴鐺和紅色的薑餅人。劉芒把彩色小燈泡一圈一圈地纏好,然後,我們拉起窗簾,指揮展燁在一片昏暗中接通電源。
五顏六色的燈光在暗處細微地閃爍,像一片螢火,明明滅滅,夢幻斑斕……我們圍在小小的聖誕樹前,突然間變得幼小天真,傻乎乎地快樂起來。
「店家還贈送了小卡片,要不要許個願?」夏文靜拿起桌上的卡片提議:「折好掛在聖誕樹上,誰也不許偷看。」
「好啊!」幼稚的提議得到一致的贊同。
於是劉芒開了燈,翻出筆,我們每個人各居病房一角,鬼鬼祟祟地寫下自己的願望,再一本正經地將它掛到樹枝上。
等我們整理好組裝聖誕樹製造的狼藉時,劉芒說:「文靜、阮陶,你們能不能出去一下,我有些話,要和袁熙說。」
我和夏文靜對視一眼,一起走了出去。
明天就是聖誕節了,在兒科工作的醫護人員正聚在一起為住院的孩子們排演節目。
我和夏文靜也跟過去湊熱鬧,隔著巨大的玻璃圍牆,白衣天使們暫時脫下了他們的工作服,換上了厚厚的卡通玩偶裝。有黃色肚皮的毛毛蟲、牙齒雪白的大河馬、長鬍鬚的小矮人……整個小舞台張燈結彩,掛滿了粉色和藍色的氣球。
我們出神地望了很久很久……當所有的玩偶們開始演習大合唱的時候,夏文靜小聲地問我:「你說,他們在聊什麼呢?」
我搖搖頭。
她又說:「是和袁旗哥哥有關的事嗎?」
我想了想,牽住她的手,說:「回去吧,天都黑了。」
那天晚上,劉芒很晚才回來。
她站在門口彎腰脫下鞋,看到在客廳里追劇的我和鄭明明,忽然對我們燦爛地笑了一下。
「已經過了十二點了。」她蹩腳的英語朗聲道:「賣瑞可里斯嘛斯!」
這一年的冬天,劉芒是第一個祝我聖誕快樂的人。
而第二個祝我聖誕節快樂的人,是簡森。
「Merry Christmas!」聖誕節當天,當他拿著一坨毛茸茸的、墨綠色的東西笑盈盈地走向我時,那個不懷好意的笑容,讓我幾乎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
「別跑啊。」他用手指鉤住我羽絨服上的帽子,臉上難掩幸災樂禍的表情:「兒科那邊有一位護士突然早產,恰巧呢,她老公也是兒科的,陪產去了,所以現在他們需要兩個人來替補一下空缺。」
「這樣啊。」我擠出一個敷衍的笑容,說:「那你們加油,我還有事要先走了。」
「好吧。」他老老實實鬆開手,委屈巴巴地自言自語起來:「年底了,各個科室都忙得要命,哪有空去給那群小不點兒逗樂子呢?就讓他們一邊承受身體上的病痛,一邊承受心靈上的空虛好了,哎……哎……哎呀……」
我兩眼一黑,只能轉過去,無奈地看著他那張佯裝苦情的臉。
「那……要我演什麼啊……」
他立即振奮精神,把那坨墨綠色的東西往我懷裡一塞:「就知道我們的小作家最善良了,相信你寫的東西一定可以撫慰人心!」
鬼知道我寫的那些豪門恩怨撫慰了誰的心……
「所以……」我拎起手裡的東西問他:「這是什麼?綠巨人嗎?」
他面不改色地告訴我:「我特地為你申請的,所有角色里唯一有福利的小傢伙——可愛的小鱷魚。」
「什麼福利?」我好奇道。
「醜陋的鱷魚公主被英俊的王子吻了一下,就變成了一位性感迷人的金髮公主!」頓了頓,補充道:「當然,金髮公主不用你演,到時候會換一個兒科最美的小護士上場。」
「……」我忍住暴打他一頓的衝動,問他:「誰演王子,兒科最帥的男醫生?」
「對了一半。」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是全院最帥的男醫生,簡大夫,也就是——我本人。」
…………
兒科住院部的聖誕晚會在這一天夜裡七點半準時拉開了帷幕。
孩子們暫時忘記了病痛,揚著他們稚嫩的笑臉整齊地坐在觀眾席上,一雙雙充滿期待的眼睛追隨著舞台上的白衣天使們,如今他們換下了雪白的衣裳,卻依舊有力量守護著他們童真的世界。
一段優美的小提琴獨奏之後,森林裡的小動物們依次出場了……
孩子們隨著劇情的發展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
「不——」這是公主被鼻涕蟲施了魔法。
「哇——」這是小矮人跳著霹靂舞在森林裡搜尋公主的身影。
「哈哈哈——」這是巨大的河馬摔了一跤,嘴巴里摔出五顏六色的糖豆豆。
後來,王子出場了。
整個觀眾席都安靜下來,小朋友們屏住呼吸,等待著他發現公主的下落。
腰佩寶劍的王子大步走向被施了魔法的小鱷魚,橙黃的燈光打在他英俊的側臉上——
「我親愛的小公主,我將親吻你。」王子說:「然後,我們會一起見證魔咒消失的新世界,花兒會重新搖曳,星星會再次閃爍,而我和你,我親愛的小公主,我們將永永遠遠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小鱷魚的目光在金色的燈光下輕輕地晃動。
王子的身體微微地頓了一下,那一瞬間,世界安靜得像下雪的深夜,可他的心裡卻有海浪拍擊著跳動的心臟。
我悄悄地從觀眾席的角落離開。
舞台上,王子終於親吻了他的公主,那麼,他們會在一起幸福快樂地過一生嗎?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如此。
晚會開始前一個小時,我扛著鱷魚裝找到了豈冗。
「簡森說,這是森林裡所有的動物中唯一有福利的小傢伙。」我把那一坨綠色的玩偶裝遞給了豈冗:「希望你代我去。」
「為什麼?」她用那雙偏執的眼睛直咄咄地望著我問。
我笑了一下:「豈冗,你知道嗎,你真的很喜歡試探。」
我把玩偶裝放在她咖啡桌上,繼續說:「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說你喜歡袁熙,是因為你知道袁熙對我的感情,想要試探我會不會嫉妒。你沒有說謊,你的確喜歡他,朋友的那種喜歡,對待友情,你很仗義,俠肝義膽。可對待愛情,你卻卑鄙懦弱。後來,你在袁熙的病房外故意指責簡森,是在試探他是不是還在意你的一舉一動,你想惹怒他,讓他因為你失控,因為你們都太冷靜了,先失控的那一個,一定是愛得失去理智的那一個。然後是在病房,你幼稚地和袁熙合起伙來要我難堪,袁熙是為了把我推開,而你樂在其中,是為了試探我會不會趁這個機會真的選擇全身而退。豈冗,你這樣活著不累嗎?」
試探人心的人,終是會被人心刺傷的。
咖啡端上來,我隔著一層薄薄的熱氣看著豈冗模糊不清的面容。
她說:「我幼稚地試探,那麼你和簡森又和我有什麼區別?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根本不愛簡森。」
「所以我退出這個無聊的遊戲。」我認真地說:「袁熙不愛你,就像你不愛他,我和簡森之間也沒有絲毫的男女之情。我們四個真的無須這樣尷尬地攪在一起。豈冗,我們做不成戰友也不該做敵人,因為我們都面臨著同一個問題,不是我們不愛,而是明明相愛,卻不知道該如何才能相守。」
她靜靜地坐在那裡,沒有說話。
時間一分一秒地在我們身邊流逝,直到一杯咖啡徹底涼下去,她才伸出手,緊緊地抓住了小鱷魚的玩具裝。
我笑起來。
她也跟著笑,隨即輕聲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做人要有良心。」我沖她眨眨眼:「簡森救了袁熙,我送他幾分鐘的美夢,算是報答。」
我回到病房去陪袁熙,房間裡一片溫柔的夜色,只有聖誕樹上的彩色小燈泡閃爍著忽明忽暗的光。袁熙坐在床邊,盯著窗外的煙火發呆,聽見我走進來的聲音,瘦削的背影轉過來,聲音啞啞地問我:「演出結束了嗎?」
「嗯,結束了。」我轉身去拿了一條薄薄的毯子,扶他坐到輪椅上,將毯子披在他的肩上,說:「走吧,去外面看看煙火,在天台上,還能聽見教堂那邊傳來的歌聲,很輕,你得認真聽。」
他點點頭,任由我推著他一路上了天台。
雪花一團一團地落在我們的頭上、身上,風把眼前的城市吹得眼花繚亂,呈一派模糊不清的斑斕。
袁熙說:「我在聖誕樹上許了願,要你和簡大夫發展順利。」
我說:「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你故意的吧?」
「心誠則靈。」
「騙自己可以,騙鬼神可不行啊。」
袁熙抬起頭看了看我,像是在怪我固執。
我說:「袁熙,從出事到現在,過去的時間不長也不短,我們不要再鬧了,行嗎?我只想和你好好的。你知道嗎,我現在都不寫悲劇了,寫的每一個章節段落都是甜甜的,我們就像我寫的故事那樣,甜甜地在一起好不好?」
「可是阮陶……」他為難地看著我,說:「我真的不想和你在一起。」
「為什麼?」我蹲下去,視線與他平行,儘可能心平氣和地說:「你是在怪我害了你?如果是因為這個,我可以用接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來向你贖罪,我會照顧好你,我願意做你的雙腿,如果還是不解氣,我可以不要我的腿,真的。」
「阮陶……」
「不是因為這個?」我沖他笑一下:「哦,我知道了,你看多了狗血的電視劇,怕自己連累我所以故意把我推開對不對?袁熙,你忘啦,你是個富二代啊,我這個連給媽媽住院的錢都要攢好幾個月的窮鬼都沒覺得連累你呢,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啊?」
「阮陶,你冷靜點好不好?」
「我很冷靜,袁熙。我在冷靜地分析我們之間究竟出了什麼問題,我想來想去再找不到別的原因了……我到底要怎麼做才可以,你告訴我好不好?」
「我嫌你髒……」
「啊?」我茫然地看著他:「這……這是什麼意思?」
他悲天憫人地看著我,低聲說:「我不想說,就是怕傷害你,可你為什麼非要逼我?那天……在暴雨里……你跑向趙晴天的時候我突然想明白了,我覺得噁心。」
他看著目瞪口呆的我,繼續說:「阮陶,無論是精神上還是肉體上,你都不乾淨,髒了的東西,我不要,這一點,你該知道的。」
猝不及防地,眼淚啪地落下來。
我慌亂地擦一下淚,一時間竟不知道該作何表情,就像個興高采烈的孩子,突然被兜頭潑了一盆冰水,透骨的寒,半晌緩不過勁兒來。
原來是這樣啊,我勉強地思考著……狠狠地咬了下嘴唇,是疼的,這狀況竟然不是假的。
忽然間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腕,將我從地上扯起來。是簡森,他的頭上還帶著一頂金色的皇冠。
「他嫌你髒,我們就離他遠一點兒。」他的話乾脆利落,我卻仍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腳淺一腳地由他牽著我朝後退,幾乎就快到了半封閉的圍欄邊緣。
北風裡我睜開眼睛,像是什麼也看不見,只有鋪天蓋地的雪花泛著毛茸茸的光亮壓向我的視網膜。
簡森俯下身,在我耳邊輕聲耳語一句「冒犯了」,緊接著,滾燙的吻落在我的唇上。
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簡森的手捂住我的眼睛,有眼淚從他的指縫間溢出。
而他的吻,霸道得令人窒息,像是要帶我沉進黑暗的最深處,不留餘地。
我聽見袁熙大喊:「放開她!」
簡森的手拿開,我看見袁熙一張鐵青的臉。
「我讓你放開她!」
其實那個吻早已中斷,簡森卻依舊以一個借位的背影讓吻在袁熙的視野里虛假地持續。
我整個人恍恍惚惚地看向袁熙,聽見他大聲警告:「滾開!你不愛她就不要碰她!」
簡森笑了一下,慢慢地轉過身去,用拇指擦了一下嘴角。
他說:「反正是髒的,玩一下怎麼了?你丟掉的,我留下了,皆大歡喜啊。」
袁熙的眼睛裡起了火,那樣目眥欲裂的袁熙,猛地推開輪椅試圖站起來,雙腳才碰到地面,整個人已經轟地倒下去。
「袁熙!」我尖叫著撲過去,想把他從厚厚的一層積雪中扶起來,卻被他一把推開,重重跌倒在雪地里。而他像困獸絕望地嘶吼:「你看見了!你受了欺負,我卻連給他一拳都做不到!現在你看清楚我是個怎樣的廢物了!你整天纏著一個廢物到底要幹什麼!」
我惶惶地看著他的拳頭一下一下地砸在那雙失去知覺的腿上,心被砸穿了一個洞。
那天晚上,袁熙發了場高燒,衣服被冷汗浸濕了一套又一套。後來,好不容易睡著了,又開始不停地說胡話。
他說,阮陶,我很辛苦啊,你知不知道……
他說,我忍得心都快爛掉了,你為什麼就是不懂呢?
他說,我不能讓你和一個瘸子過一生,哪怕那個瘸子很愛你、很愛你,我也不能同意……
他說,阮陶,求求你,放過我吧……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這段時間我們之間荒誕的逃避和追逐,不是因為袁熙看多了狗血偶像劇,要做那個因為愛情而放棄愛情的傻瓜。
而是因為,那個從小就陪我長大的袁熙,永遠在照顧我、安慰我的袁熙,那個善良的袁熙,他太痛了……
因為無法繼續給予而痛苦,因為無法繼續守護而痛苦……
當聽到袁熙發自內心的這些話語時,我那顆高高懸著的心重重地落下來了,可是心裡卻湧上一種說不出是什麼的滋味。
「對不起袁熙……」
我輕輕地撫摸著他滾燙的額頭,眼淚落下來:「我沒想過我的執著會讓你如此煎熬……我只想著愛情、愛情……只是顧著自己的感受,卻從沒能體諒你的痛苦,只想要牢牢地抓住你,想要和你在一起……對不起啊袁熙,是我抓痛你了……
好好睡吧,不要害怕,我不會再強迫你接受我自以為是的感情了,我只要你好好的,除此之外,我不再貪心。我會用讓你放心的身份陪著你,直到有一天,你完全地好了,到那時,如果你還是要推開我,我會乖乖兒地離開……」
晚安,袁熙。
醒來後,你想要的都會有。
從前我以為愛一個人就是轟轟烈烈、抵死相依,是為他上刀山下火海,是放肆、是殉情。
直到這個夜晚,我才明白,愛一個人,是給他一個喘息的空白、耐心地等候,是體諒、是給予。
走出病房時,天已微微亮了。
沿著空寂的走廊慢慢向前走,腳步踏著從窗外漫進來的點點微光。
聽到下面的樓梯間有激烈的對話聲音,我不禁放輕腳步在拐角處停下,思慮著要不要換一個方向走出去。
剛要轉身,聽見熟悉的聲音不甘地追問:「既然這樣,為什麼你從沒掙扎過,反抗過,而是在逍遙自在地過你的生活!」
對方沉默,過了片刻,才輕聲說:「我沒有反抗的資格……你說分手,我便只能分手,你不讓我靠近,我就只能遠遠地站著……」是簡森的聲音,我似乎能看到他帶有溫柔歉意的面容:「你還不明白嗎?我沒有資格去抓住你,要求你留在我身邊。我只能等,像條被主人遺棄的狗,一直站在原地不敢動,只等你下達讓我回去的口令。」
「如果我永遠不說呢?」
「那就等到下一個來生。」
「空話!」豈冗冷笑。
「是真的。」 他認真道:「我時常慶幸一輩子足夠短暫,撐死不過百年,熬一熬,便是來生了。」
我不再偷聽,躡手躡腳地逃開。
這簡森膩歪起來真是把人牙都酸倒了,這些年忍著膩歪也不知怎麼熬過來的,簡直匪夷所思。
不可否認,他和豈冗真的很像,當然也很般配。
我為他們跨過這歷史性的一步感到高興。
那之後我和袁熙之間的關係慢慢地恢復到兒時的樣子,繃在我們之間的那根弦軟化松塌下去,我依舊時常抽空往醫院跑,卻不像從前那樣戰戰兢兢地寸步不離。
他似乎也漸漸放下心來,狀態也一日好過一日。
簡森曾找我向我道歉,為自己在聖誕節那一夜的魯莽,他說:「我報恩心切,只想讓他清醒,卻沒想到刺激得他發了兩天高燒,實在有失醫德。」
我笑:「報恩?什麼恩哪?」
簡森撇開眼睛,竟然有些臉紅:「我和豈冗,決定從頭開始。」
「恭喜恭喜。」我連連作揖,狡黠一笑:「這下我們的簡大夫就不用眼巴巴地等著下一世的輪迴了。」
「你!」他又急又氣,臉上愈發緋紅:「竟然偷聽!」
我哈哈大笑,幾乎直不起腰:「對不起對不起,但我發誓絕不是故意的,人生總是充滿巧合嘛!」
真想不到,愛情面前,風度翩翩的千年老狐狸竟然搖身一變成了被人捉弄的小兔子……
窗外的天也因這一對兒的「久別重逢」變得愈加晴朗,厚厚的積雪映著白日,整個世界純潔得仿佛夢境。
這一年就快要結束了。
大街上時不時能聽到炮仗的聲響,夜晚來臨時煙花不間歇地竄上去,炸出一片花團錦簇的夜空。
我和文靜、劉芒一起在家裡包了餃子,分了幾份送出去。去看袁熙時多拿了一些,正巧就遇到了EMY。
直覺告訴我,這一次她帶來的不是什麼好消息。
果然,她告訴我:「趙小仙找到了。」
頓了頓,才看著我嚴陣以待的臉,輕聲說:「可是,只有趙小仙一個人。」
袁熙問她:「趙晴天呢?他們兩個不可能不在一起。」
「不知道。」EMY說:「趙小仙狀態也不是很好,像是餓了一段時間,暈倒在人家小區垃圾桶附近了。小區裡的人報了警,我們也是才得的消息。」
「她還沒醒?」
「醒了,可是不肯說出趙晴天的行蹤。」她看向我,憂心忡忡地說:「她說,要你過去見她,否則她什麼話都不會說。」
我的心被慢慢地攪亂了,一種奇怪的感覺憋在胸口壓得我難受。
「什麼時候?」
「初一。」EMY說:「她說要給你一份新年禮物,之後就再也不肯開口說話了。」
「這個瘋婆子!」袁熙慍怒:「阮陶別去,我看她沒安好心。」
「是啊阮陶。」EMY也擔心地說:「我看那女孩兒是真的有點兒不正常。」
看著他們擔憂的神色,我故作輕鬆地笑了一下:「沒關係,既然是禮物,我去取來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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