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2024-09-12 22:08:42
作者: 墨小芭
過完除夕,這一年就真的徹徹底底地結束了,我們迎來了嶄新的一年和嶄新的開始。
其實這一天的松會和昨日的那一個並沒有什麼區別,陽光還像碎了的鏡片似的密密匝匝地在雪地上泛著光,高闊的天空里,雲層還和昨日一樣被風一絲一縷地吹散又聚攏。
生活還是要一寸一寸地挨,扎紮實實地過。不知道從哪一刻開始,我們突然醒悟,新的希望不會因為這是新的一年就突然降臨,時間只管吞噬昨日,並不會為任何歡慶或悲痛暫停,只有我們敏感而多情地在意著,又有一個三百六十五天真真實實地結束了。
風很大,夾著雪花打在臉上,街上有孩子在放二毛錢一支的小炮仗,噼噼啪啪的脆響聽得我心驚肉跳。
來到趙小仙的病房門口,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預感到了接下來的場面將會是一場精神和心靈上的雙重虐待,做好了心理建設,要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這才鼓起勇氣推門而入。
趙小仙正躺在病床上出神地望著窗外,瘦小的骨架上套著一件寬大的病號服,露出一截蒼白的肩頸。聽到聲響,轉過臉來,臉上沒有絲毫血色,只一雙大眼睛鬼影幢幢地看著我,難掩嘲弄:「聽說袁熙瘸了?你看我說得對不對,你就是個掃把星啊。」
看到我失語啞然,她輕蔑地笑了一下,又沖我招招手:「坐過來,我不是說過,要給你一份新年禮物嗎?」
我就像被施了魔法的木偶,不受控制地走過去,坐在她的病床邊。
她饒有興致地看著我,說:「你還真是聽話啊,哦……我知道了,故技重施,又是裝可憐的老套手段吧?可是怎麼辦哪,那些圍在你身邊的男人,現在是一個瘸了,另一個——」她停下來,不再說話,眼睛裡閃過一道流光,靜待願者上鉤。
我識相地咬住誘餌,儘可能平靜地問她:「所以,趙晴天現在在哪兒?」
她捂住嘴咯咯地笑起來:「你還愛他是不是?」
我說:「他來照顧你,就不用他們輪番地把你的狀況報告給袁熙了。」
「報告了又怎麼樣?我可沒強迫他管我的閒事。」她保持著那個殘酷的笑容,繼續說:「風水輪流轉,你也可以感受一下身邊的男人圍著別人轉的感覺呀,好好地體會一下,好不好受,開不開心。」
我不想再繼續這種毫無意義的對話,起身要走,卻被她一把狠狠地抓住手腕。
「別走啊。」她用另一隻手在空中輕輕地招了招,做一個讓我俯身傾聽的手勢:「禮物還沒拿呢,著什麼急?」
她把身體湊近我,附在我耳邊輕輕地說:「禮物就是,我要告訴你顧延的去向。噓——我要小聲點兒,不能讓別人聽到了。」
她把我往身邊狠狠地拽了一下,慢條斯理地耳語道:「你聽好。顧——延——他——死——了——!」
她的聲音像一根冰冷的鋼釘,筆直地敲進我的頭頂。我聽到血液在血管里沸騰的聲音,感覺到胸腔里正掀起一股毀滅性的海嘯。
趙小仙定定地看著我,像是在一寸一寸地審度我臉上悲傷的深度,然後她徐徐地展開一抹天真的笑容,最終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
「你說謊。」我甩開她,不自覺地後退了幾步。
趙小仙慘白的臉上浮起一絲血色,那是一種殘酷的愉悅。
她說:「是為了給我湊錢治病,過度疲勞才出的事故,為了我,他不惜賣血,不顧自己的身體不間斷地打夜工……出事故的時候,他困了、累了,就那麼一下子被車輪子碾得面目全非,是一輛卡車,那些血啊……腸子啊……亂七八糟地流了一地……」
「夠了!」我抑制不住地戰慄:「你怎麼可以這樣咒他!」
「我咒他?」她坐在雪白的病床上看著我冷笑:「阮陶,是你害死了他,這是你的報應。晴天寧願死也不去求你,因為他恨你!當初是你阻止袁熙繼續救助我,憑這一點,晴天就恨透你了,你們再也回不到從前,就算他變成顧延、就算他再活過來一次,你們也再也休想和從前一樣!」
我的腦子裡像有風箱在轉,靈魂像被抽離,半晌,磕磕絆絆地說:「袁熙從沒停止過對你們的資助,晴天沒理由為了你……」
「那是兩回事!」她打斷我,一字一頓地說:「說到底,就是你逼死了他。如果沒有你,我們原本可以過得很開心。是你非要擠進我們的世界,把我們全都給毀了,掃把星!阮陶,你要記住,晴天活著的時候就恨你,他死了,做了鬼也還是會埋怨你,我不會告訴你他被埋在哪裡,我要你們永遠不得相見!」
我不相信。
我不可能相信趙小仙說的這些……
接連幾天,我被噩夢纏身,整夜整夜地睡不著,白日裡就渾渾噩噩地難以清醒。屋子裡總是靜悄悄的,客廳的燈光停在房門口,我呆呆地盯著那一小片光,看著它在黑暗中微微地晃。
也不知過了多久,手機在客廳里鈴聲大作,我忍著眩暈走過去接聽,是袁熙,他的語氣夾雜著擔憂和安慰:「你暫且可以放下心來, 已經去查過了,我們起碼可以肯定趙晴天不是死於交通事故,趙小仙說的話可信度大打折扣。」
我輕聲說:「這只能證明他不是死於交通事故,卻不能證明他還活著。」
袁熙沉默。
我忍了忍,還是說出:「袁熙,我的感覺很不好,我總覺得,晴天真的……」
「別胡思亂想。」袁熙說:「他失蹤過一次,再多一次也沒什麼不可能。」
「可是……」我咬緊牙關,萬般的不願也只得承認:「他不可能丟下趙小仙一個人離開,除非……」
他打斷我:「曾經我們也以為他不會丟下你一個人消失的。」
袁熙的聲音很溫柔,卻也難掩無能為力的頹然。
我知道,他和我一樣,都有種悲傷的預感。
只是我們都不敢靠近,更不願面對。
可是袁熙仍然安慰我:「你放心,我一定找到他,活著見人,死了見屍,那種不知他的去向、不知他是死是活的痛苦,我不會再讓你重新經歷一次。」
周末下午,鄭明明約我去她家烘焙,年後她報了個烘焙班,上了幾堂課後信心大增,想在家做做看可否成功。
康帥為我開門,我看著他,愣了愣,隨即爆發一陣大笑。他滿臉藏不住的困窘,仍是裝作理直氣壯地瞪我一眼:「笑什麼笑!快進來幫忙。」
我憋得滿臉通紅,極力忍住笑,說:「就是就是,鐵漢柔情有什麼好笑的,只不過是穿了件粉色蕾絲的圍裙而已,我實在不該笑的……哈哈哈!」
鄭明明挺著微微隆起的肚子走過來,身上也圍著同款粉色蕾絲小圍裙。她說:「阮陶你可算來了,他笨手笨腳地總是給我搗亂,你再不來我們家的廚房就要毀了!」
我不信:「大哥的廚藝我是見過的,哪能聯繫上笨手笨腳?」
「炒菜他是在行,可是烘焙就真的不行!」鄭明明把我拉進廚房,給我展示康帥的罪狀:「你看那一地奶油,就是他控制不好力度把裱花袋給擠爆了!」
康帥抓著頭皮跟進來,舉手投降:「你們負責製作,我負責打掃,我們合理地分工合作好不好?」
「好好好,你快去歇著吧!」鄭明明拼命地把他往外推。
康帥還在嘮叨:「小陶你看好她,小心不要讓她受傷了。刀啊叉啊的千萬不要碰……」
鄭明明二話不說把他關在了門外。
我嚴肅地對鄭明明提出抗議:「你們這樣秀恩愛嚴重影響了我們單身人士的身心健康!」
鄭明明嬌羞一笑,伸手捶我:「哎呀你慢慢習慣就好了嘛!要相信自己的免疫系統!」接著推給我一筐新鮮雞蛋:「五十份蛋撻就交給你了!」
「這麼多?」我大驚:「胃口再好也吃不完啊!」
「不是自己吃的。」她垂下頭去攪拌眼前的淡奶油,有一小圈兒陽光籠過來,在她的臂彎打著旋兒,使她看上去很溫柔。她說:「我和康帥商量好,以後每個月都抽出一天時間,去福利院看望那些被遺棄的孩子。我想讓他們過得快樂一點兒,讓他們知道,他們不是為受罪才來人間一趟的。」
我的心軟軟地塌下去,忍不住走過去抱住她,有點兒想哭:「你真好,鄭明明,所以寶寶選了你做媽媽。」
第二天一大早,我也和鄭明明夫婦一起驅車前往福利院。
天氣晴好,人也跟著清爽起來。
福利院建在鎮上,周圍是一小片一小片的農田,門前用藍色圍欄圍出一片空地,設有籃球架和鞦韆,那是孩子們的小型「遊樂場」。
進了大門,立即有兩個義工圍上了幫忙卸貨,除了蛋糕和點心,我們還為孩子們準備了春裝和文具。孩子們見到我們呼啦啦地跑出來,伸出小小手掌輕輕地摸了摸我們。
福利院的老師告訴我們,這是孩子們表達友好的方式。
也有一些孩子天生羞怯怕生,遠遠地躲在門口,只探出一張疑惑的小臉看著我們。
鄭明明捧著點心盒朝她們招招手:「別怕,來呀,我們一起吃點心。」
小孩子怯生生地踏出一步,年輕的義工驚呼:「你可是頭一個讓她肯走出來的了!」
來幫忙的義工都和我們差不多的年紀,大家很快熟稔起來。
鄭明明有孕在身,不方便出勞力,便陪著孩子們畫畫、吃點心。
我和康帥則隨著義工一起從樓上開始打掃衛生、安裝他們帶來的桌椅板凳。
也許是許久沒運動了,不一會兒我已經是滿頭大汗,汗水讓我覺得自己正踏實地活著,這種踏實的感覺讓我連日來都高高揪著的心好受了許多。
休息時間,看著孩子們團團坐在一起吃點心,我隨意和康帥聊起:「上次你去看望我媽,給她帶的點心她很喜歡,可是後來我在松會找了半天,僅有的一家早已歇業了,你是去哪兒買的?」
康帥疑惑:「我是去看過幾次師母,可從沒帶過點心。護工說水果和堅果對她有好處,每次去都只帶這兩樣,哦,倒是有一次帶了些補品,可是點心就真的沒帶去過。」
「不是你?」我笑道:「那是誰做好事不留名啊?」
康帥聳聳肩:「反正不是我。」
有風吹來,天氣漸漸轉涼,這一天過得飛快。
回家的路上,鄭明明把我的手輕輕地放到她的肚子上,神秘地對我笑了笑。忽然,我感覺到手心傳來細微的波動,像一團溫柔的波浪,輕輕地、一撥一撥地涌動著。
我驚訝地捂住嘴,差點兒哭出來:「是胎動?」
鄭明明點點頭,說:「這兩天開始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了。像在告訴我,她很好,是不是?」
我拼命地點頭,只覺得神奇,捨不得移開手。
才進家門,夏文靜就「嗖」地一下竄出來,一臉緊張地把我拉到牆角。
我捂住胸口警惕地看著她:「你想幹什麼?」
她翻了個白眼放開我:「反正不是干你想幹的事兒。」
我說:「我可沒想幹什麼事兒!」
她說:「那我就是沒想幹什麼事兒。」
我說:「那你到底想幹什麼?」
夏文靜想了想,放棄了繼續和我貧,換了張嚴肅面孔對我說:「劉芒在收拾東西。」
「她要去哪裡?」我朝劉芒的房間看了一眼,裡面亮著燈。
「我不知道。」夏文靜說:「但是我知道,她可能不打算回來了。」
我吃驚道:「此話怎講啊?」
夏文靜沉思片刻,告訴我:「你別吃醋啊,就是那個……她把所有不想帶走的東西全都送給了我。」
「比如呢?」
「比如那些不正經的裙子和那些特別不正經的高跟鞋。」
「那是她的命啊!」我緊張地說:「她不會是把李海洋給滅口了吧?」
夏文靜驚恐地捂住胸口:「天哪,你的想法很符合事情的發展規律啊!」
話音剛落,身後傳來劉芒的聲音:「阮陶,你進來一下,我有話要和你說。」
「來了。」我看了夏文靜一眼。她搖搖頭:「完了完了,下一個就是你了。」
我懶得理她,徑直走進劉芒的房間。
房間裡很乾淨,乾淨得空空蕩蕩。
「你這是要去哪兒?」
她拉我一起在床邊席地而坐,就像很多個無聊的夜晚,就像接下來我們還是會像從前一樣說些無聊的廢話一樣。
「我要去讀書了。」她笑著說:「是去真正的大學,坐在真正的教室里讀書。」
「好事啊!」我說:「可是你怎麼看上去不是很高興?」
「高興。」她垂下頭攪著T恤的一角,笑著說:「真的特別高興。你知道嗎阮陶,我這輩子只有過兩個夢想,一個是嫁給愛情,生個孩子,讓這孩子在一個健全的家庭無憂無慮地長大,我總覺得看著自己的孩子快樂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受過的罪就可以一點點一筆勾銷了。可是這個夢,現在離我太遠了……另一個就是,我想和你們一樣,做一回大學生,手裡拿著書本在校園裡走來走去,坐在教室里,拿著筆,認認真真地聽講、做筆記……其實我長這麼大,從沒覺得自己可憐過,我多厲害啊,刀槍不入的,就一活著的轟炸機啊。唯一有那麼一次,就是有一回去你們學校看你,我蹲在食堂旁邊的陰涼地里,看著在太陽底下來來往往的學生,我就那麼看著她們,眼睛捨不得移開,就是那時候,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就覺得自己很可憐。」
我靜靜地聽著這些,心裡怪難受的,便緊緊地摟住她瘦小的肩膀。
「不過現在好啦。」她的語氣明朗起來,反抱住我:「這個願望實現了。雖然只是個進修班,但好歹是進了大學校園了是不是?」
「是。」我倚著她的肩,哽咽地說:「你真的很棒,打不倒的劉芒,不僅打不倒,還救了袁熙一命,還實現了自己的願望,你瞧你,多厲害。」
「是吧?」她嘿嘿一笑,臉上稚氣的羞澀仿若從前。
我心裡隱隱地為她這樣的笑容感到苦澀,倉皇地轉移話題,佯裝生氣地嚷著:「可是你也太偏心眼兒了吧,走就走嘛,竟然把好東西全留給夏文靜,我還是不是你最愛的人了?」
她卻忽然正色道:「也有東西要給你,是一個秘密,阮陶,走之前,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怔怔地看著她,忽然意識到什麼,猛地捂住耳朵,說:「我不聽,如果和旗哥哥有關,你去告訴袁熙好了,我不想聽。」
她把我的手從耳邊拿下,認真地說:「我是要告訴他的,可是他拒絕了。」
「所以你就要告訴我?」
「我告訴你,不為別的,只希望你聽完能多個心眼兒,保護好袁熙。」
她定定地看著我,脆弱地笑了一下。
其實我們都知道,從一開始劉芒就沒有真正地喜歡過袁熙。在她展開雙臂攔住袁熙,大聲地向他告白的那一刻,我們就知道。
她只是想要錢,而袁熙恰巧有很多很多的錢。
夏文靜曾經問袁熙:「劉芒怎麼總和你要錢花啊?不是個愛情騙子吧?」
還記得那時候的袁熙笑著說:「算啦,她只是要錢嘛。何況她對你倆是真的好,全當花錢給你們倆雇了個保鏢啊。」
「我知道袁熙看不起我。」劉芒說:「我喜歡過他家的別墅,喜歡過他家鋪滿草坪的大院子,喜歡看那些司機保姆諂媚地討好袁家的主人,可是我從來都沒有喜歡過袁熙。我當然也知道,袁熙不是真傻。他知道我接近他是為了什麼,可是他不揭穿,一次一次地上我的當,給我拿錢。我以為他這麼做,只是因為他瞧不起我,像在耍一條狗,知道自己很安全,又想看看它有多少能耐。」
我握著劉芒的手,小聲地打斷她:「袁熙不會這樣想。」
「對,他不會。」劉芒繼續說:「所以我問他,袁熙,你不會是真的愛上我了吧?你猜他怎麼說?」
我搖了搖頭。
劉芒說:「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遠遠地看了你一眼。」
「他的目光說明了一切,那一瞬間我明白了,原來袁熙喜歡阮陶。所以我們分手了,因為我可憐他,所以決定放他一馬。」
「後來呢?」
「後來……」
後來,劉芒想去大城市打工——那時候的致遠,很多家境不好的女孩子都會去大城市務工——劉芒覺得去大一點兒的城市,路也會寬一些。
她原本打算回家拿了些錢就走,沒想到卻被繼父抓到了,差點兒被他打個半死,就在那時候,她衝進廚房拿了把刀,發瘋似的砍向她的繼父。
等她冷靜下來的時候,男人已經一聲不吭地倒在血泊里,一動也不再動了。劉芒嚇得整個人都僵住了,跌跌撞撞地逃離現場,找了個電話亭給我打電話,我家無人接聽,又打去了袁熙家。
在漫長的等待和煎熬之後,電話接通的那一刻,她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阮陶……怎麼辦……我殺了人了……我好害怕啊……」
她看著自己沾滿鮮血的手,失魂落魄地站在月光下,目光渙散地一遍遍對著電話說:「怎麼辦,怎麼辦啊阮陶,我殺了人了……」
而電話那頭,一個冰冷的聲音饒有興致地傳來:「哦?這樣啊……需要幫助嗎,可憐的小女孩兒?」
是袁興。
劉芒做夢也沒有想到,在她最無助最恐慌的那一刻,向她伸出援手的那個人,會是袁興。
很快,他給劉芒帶去了五千塊錢和一部手機。
劉芒把它們緊緊地握在手裡,警惕地問他:「為什麼要幫我?」
袁興笑:「不是幫,是交換。」
「換什麼?」
袁興抬起手,伸手指向劉芒,見她眼中浮現怒氣,輕笑一聲:「別誤會,不是你,是那個五芒星吊墜。」
「這是鍍金的,不值錢。」劉芒把它摘下來,丟給袁興:「多搞笑,買個假貨送自己的女兒,還是在她周歲生日的時候。」
「東西不值錢,但它有它的價值。」袁興看向劉芒,眼中掠過一道寒光:「還有一件事要你去做,明天下午,用這部手機打電話給袁旗,讓他幫你找一下吊墜。」
「為什麼?」
「因為你收了我的錢啊。」袁興擺出一副天真的表情:「有了這筆錢,你就可以買到逃出地獄的通行證。當然,你也可以選擇回去自首,然後永遠像只骯髒的老鼠一樣活在陰暗潮濕的地獄裡,或者,不要廢話,打消你那可愛的好奇心,幫我這個小小的忙,一個電話而已,你將永遠離開這裡,開始你的新生活。」
怎麼樣,劉芒,你會怎麼選呢?
「所以你選擇了……給旗哥哥打電話?」我怔怔地看著身邊的劉芒,腦海中一片空白。
「對,那是我唯一的機會。」劉芒縮緊了脖子,緊緊地摟住自己的膝蓋:「我明知道這事不對勁,明明已經預感到旗哥哥或許會有危險,可是,我還是選擇了那張逃出地獄的通行證,選擇了保全自己。」
「可是阮陶,我對天發誓,如果當初我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是害死旗哥哥,我絕不會答應他,我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可我以為頂多是一場無聊的惡作劇,最多不過是受一點兒傷……我真的……沒想到會這樣……」
所以,那真的是一場「意外」。
至少在法律上,那的的確確是一場「意外」。
為了幫弟弟的好朋友尋找吊墜,不慎墜樓意外死亡……
沒有人把他從樓上推下去。
甚至在事情發生的時候,沒有任何人陪在旗哥哥身邊。
完美的不在場證據,完美的謀殺,沒有人會相信這場意外的背後存在著一個幕後兇手。
屋子裡盛滿了沉默,過了很久很久,我木訥地問劉芒:「你真的無辜嗎?」
她抬眼錯愕地看著我。
「你說你以為那只是惡作劇,可是劉芒,你難道沒想過,什麼樣的惡作劇會值那麼多錢?值得他為你擺平你繼父的事情,值得他讓你就這麼簡簡單單地遠走高飛?」我情緒難平,旗哥哥倒在血泊中的樣子仿佛就在眼前。
「阮陶,你這麼想我?」她用一個悲傷的笑容看著我:「那時候我以為自己殺了人,已經什麼都顧不得了,我嚇得魂兒都沒了怎麼可能想那麼多!」
「那後來呢?」我不依不饒地盯牢她:「後來呢,你有沒有想過?!」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旗哥哥死了。」她眼眶通紅,澀著嗓音說:「我知道後害怕極了,心裡明白這事一定和我的那通電話有關。那之後的每一天,我都被這事折磨得吃不下睡不著,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聽見旗哥哥問我,為什麼要那麼做……所以我去自首了……我告訴他們那場意外是袁興的全套,可是沒有人相信我。沒有證據,只有我的一面之詞根本不能成立犯罪,更何況,袁興和我都沒有直接殺人,連間接致人死亡都算不上……」
我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一種絕望的感覺像塊巨石壓在我的心上,只有眼淚無聲地落下來。
劉芒離開松會的時候,一再地提醒我,小心袁興。
她說:「我沒想過要害死旗哥哥,他卻因我而死,所以我救袁熙,其實是有私心的,我是為了贖我心裡的罪。阮陶,我告訴你這些,不為別的,只希望你在袁熙身邊多留個心眼兒,雖然袁熙現在的狀況對袁興來說沒什麼威脅,可是換個角度來想,此時也是除掉袁熙的最佳時機。」
我點點頭:「放心,我不會讓袁熙再受到任何傷害。」
起風了,雲層慢慢地遮住了耀眼的太陽,天色忽然明顯地暗下去。
劉芒背著巨大的帆布書包沖我們揮了揮手,轉身走向候機室。
她的背影籠罩著一層朦朧的光,看上去就像個初次離家的學生妹。
再見了,劉芒。
這一次,看著她漸漸消失的背影,我的心裡沒有一絲一毫的擔憂,因為我知道,握在她手中的那張登機牌,是一張真正通往新生活的通行證。
知道會幸福,便不必牽掛了。
接下來的日子,除了忙著寫畢業論文,就是去醫院陪袁熙做復健,其餘的時間則寫點兒東西為媽媽下一季度的療養費用作準備。生活似乎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只是家裡因為少了劉芒冷清了許多。
還有就是,夏文靜變得無比忙碌。不僅要準備畢業論文,還要抓緊一切時間來減肥。網絡上可以搜到的減肥菜譜一套一套地列印出來對著實行,跑步、游泳、騎行、跳操輪番上陣。一個多月下來,脂肪沒減下去多少,倒是餓得兩眼直冒寒光。
接連幾天,我在半夜去洗手間,一出來就看到她坐在沙發上舔著嘴唇兩眼放光地看著我,嚇得我汗毛直立。
這一天天地看著她氣若遊絲地倒在客廳中央,終於,我無奈地試圖開解她:「你這是何苦呢?」
她擠出一個虛弱卻滿足的笑容,悠悠地說:「如果這樣就能變成一個招人妒忌的瘦子,我願意。我可不想結婚典禮上穿著婚紗活像個白饅頭。我要瘦,要美,要驚艷全場……」
「你們要結婚了?」我興奮地蹲在她身邊問:「什麼時候啊?」
夏文靜一臉的壯士斷腕,視死如歸:「我變成女神的那一日,就是我們要舉辦結婚典禮的那一天!」
「哦。」我戳戳她的小肚子,平靜地說:「那還要個三五年呢,不要太拼了。」
「我掐死你……!」她掙扎了一下,放棄了:「算了,沒力氣,你自行了斷吧……」
氣溫一天天地熱起來了,松會的春天到處都是發瘋般冒出來的嫩綠。傍晚,我煲了湯水去看袁熙。他還沒結束下午的復健,我便坐在外面等。遠遠地看見簡森朝我打了個招呼。
他走過來,滿面春風,是張正沉浸在愛情中的臉:「袁熙最近表現不錯,很努力啊。」
「是啊。」我笑:「從負面情緒里走出來,日子就有了盼頭,人也充滿動力。」
「呦,小作家感悟頗深啊。」
「快別諷刺我了。」我正色道:「從前就希望看到他這樣努力復健,現在看到了,心裡反而開始擔心,怕他付出這樣多,萬一還是……」
「復健的過程不僅是讓身體一點兒一點兒恢復健康,心靈也會在這個過程中變得強韌。」簡森知道我的心思,拍拍我的頭安慰我:「下面這些話不是以一個醫生的身份,而是以朋友的身份告訴你,其實袁熙恢復得很不錯,按理說照他目前的狀況,站起來,甚至慢慢地走上幾步也不是沒可能,可是他卻始終做不到。我和主治醫師也聊過他的問題,也許是他在自己的心裡建起了一道牆壁,只有克服了內心的恐懼,身體才會聽從指揮吧。」
我問:「我能做些什麼?哪怕有一點兒作用,我都願意全力去做。」
簡森微笑,說:「陪在他身邊,給他足夠的時間,不要急,不要催促。」
我當然願意陪在他身邊,永永遠遠,可我更想早一日看到他站起來,我深知,這一天晚來一點兒,袁熙的忍耐就要持續一點兒。雖然他不說、不怨、不哭、不鬧,可我知道他有多煎熬。
也是在那段時間,我養成了和鄭明明一起去深夜的教堂做禱告的習慣。
鄭明明祈禱腹中孩子可以平安出生,袁熙可以早日康復。
我亦如是。
只是我比她貪心,還希望媽媽健康長壽,顧延平安無事。
有時候夏文靜也來,鄭明明問她:「你來求什麼?」
夏文靜嘿嘿一樂:「無欲無求,只是覺得人多勢眾,也許我來了,上帝瞧咱們人多,更願意實現你們的心愿。」
無欲無求。
我和鄭明明相視一笑,也許這也正是我們的心愿吧。
趙小仙再找我時,我正在袁熙的病房裡查找論文的相關資料,Emy火冒三丈地痛訴了一番趙小仙近幾日的作妖記錄,然後,對著一臉呆滯的我咬牙切齒地說:「就是這樣,最後,趙大小姐自己做出總結,所有的問題都出現在護工不行,換了四五個都不行,所以點名要你去伺候她。」
我一時語塞,不知作何感想。
袁熙冷冷地說:「Emy,以後你只負責替我為她繳納住院及治療費用,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都不必再理。我只管給錢,要死要活,請她自便吧。」
Emy歡呼:「早該如此!我差點兒就要把她掐死拉倒!」
話雖如此,我還是去了趟趙小仙的病房。夏文靜罵我有病,受虐狂。
可我總覺得,趙小仙會變成今日這般,多多少少是和我的出現有些關係的。還記得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她站在晴天的身邊說笑著什麼,那時候的趙小仙,分明還只是個陷入愛情的小女孩兒,望著晴天的眼睛裡全是快樂的小星星。
從此往後,我再也沒見她那樣笑過。
她的出現,讓我從和顧延有關的夢裡醒來。
我的出現,又何嘗不是打碎了她的夢呢?
我把水果放在趙小仙的病床邊,平靜地說:「Emy告訴我,你想讓我來照顧你。我來是和你說一聲,我做不到。我就快畢業了,時間緊得很,得空了還要去看袁熙和我媽媽,無暇分身來給你做護工。如果你不喜歡現在的護工,袁熙會給你換一個,但是也請你尊重別人的勞動,不要因為你的任性讓人丟了工作。」
「說得好聽。」趙小仙翻了個白眼:「你不是忙不開,是不敢來吧?」
「我沒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情,對你只有可憐同情,沒有怕和不敢。」
「誰要你可憐同情?」她勃然大怒:「還是可憐可憐你自己吧,害人精!」
我深深地吸一口氣,輕聲說:「如果你沒有說謊,那麼你的命就是晴天用自己的命給你換來的,愛不愛惜隨便你。我得了空會再來,袁熙也不會放棄對你的資助,好自為之。」
「不用來了,見了你噁心。」
她的眼睛瞥向窗外,有淚光一閃即逝。
走出醫院,也不知道為什麼,格外地想見媽媽。
於是驚蟄這天,我便一個人坐巴士來到媽媽的療養院。
她見到我,竟一下子叫對我的名字:「小陶,你來啦。」
我又驚又喜,撲進她懷裡連叫了好幾聲的媽媽。
她伸手輕輕地拍著我的後背笑話我:「哦喲,多大了,還這樣子撒嬌啊。」
我太珍惜這樣的一瞬間,緊摟著她的脖子捨不得放開。
媽媽耐心地哄勸我:「這是怎麼了?是不是我們小陶在外面受委屈了?」
「媽,沒有。」我仰頭看著她溫柔的面容,難掩欣喜之色:「我只是太高興了,已經很久很久沒這麼高興過,媽媽,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媽媽溫柔地笑了笑,很快又沉進自己的思緒里,不再理會我。
貼身護理師拿一件薄毯過來給媽媽披在肩上,輕聲對我說:「上午院裡有一個舞會,阿姨雖然不跳,但看得高興,不住地鼓掌,這會兒也該累了,我扶她進去睡一會兒。」
我點點頭,和她一起把媽媽送進房間。
有了貼身護理師,媽媽的狀態的確好過以往,房間也布置得比從前更溫馨舒適,看得出是真的用心在照料一切瑣碎。
我心裡感激,將早已準備好的小禮物送給她:「媽媽一天好過一天,多謝你無微不至的照顧。小小心意,還請千萬不要拒絕。」
年輕的護理師大方接過,笑著說:「我知道做兒女的心情,把父母託付在這裡,就像當年他們把我們送去讀書,生怕在校園裡吃了虧。但是,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我感激地一笑:「謝謝你。」
她也笑:「阿姨狀態越來越好,我想過不了太久,就可以回家過正常生活。」
「真的?!」我激動地牢牢地握住她的手。
「當然。」她打包票:「以現在的狀態,最遲不過兩年。」
「謝謝!」我被狂喜沖昏了頭,只一遍遍地重複著:「真的謝謝你!」
要怎麼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就是……忽然有種一切都有了希望的感覺湧上心間。一切都值得了,再也不會覺得疲憊,生命一下子充滿了動力和能量。
「對了阮小姐。」護理師躡手躡腳走進房間,拿一個信封出來遞給我,說:「前幾日打掃房間,不小心打翻了阿姨的點心盒子,裡面掉出這個信封,我見上面寫著你的名字,就想著你來時交給你。」
我接過一看,腦子嗡地響了一下。
雪白信封上工工整整寫著「阮陶親啟」四個小字。
我認得這字跡,是顧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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