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024-09-12 22:08:44
作者: 墨小芭
阮陶,見信安好。
很慶幸,在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我還記得所有和你有關的日子,那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時光,美好得足以抵擋死亡的恐懼。
只是我想起得太晚了,當我終於想起一切的時候,卻除了道別什麼都做不了。
也許這是我應受的懲罰,我願意坦然接受。
還記得那天早上,我答應你去給你買早餐,實際上我是去找了葉婷婷的表哥。那時候我被憤怒沖昏了頭,一心一意只想殺了他。可是,當我真的看到他倒地不起的時候,卻懦弱地逃開了。也許就是在那一刻,懲罰就已經來臨。
這之後的事情,你應該都知道了。
我忘了你,忘了我最珍貴的,也忘了我自己。
對不起,阮陶。當記憶的閘門拉開的那一瞬間,我多想衝過去緊緊地抱住你,大聲地喊你的名字,多想再說一次我愛你。可是在那個時候,我已經失去了全部的勇氣。
也許在不知不覺間,我早就變成了真正的趙晴天。那個神采飛揚無懼無忌的顧延,早已在離開你的那段時間消失不見了。留下的,只是那個像極了他的軀殼,再也無法朝你的方向靠近半步。
後來,當我知道那場車禍在我的腦子裡留下了一個血塊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會有種舒了一口氣的感覺。我知道它早晚會奪我的命,可我還是慶幸,也許正是因為它不斷的壓迫,才讓我在臨死前想起了那些被我遺忘的歲月。
不要擔心我。
我早已做好了隨時離開的準備。只是有些放心不下小仙,世界太大了,我怕她一個人要吃太多的苦。所以阮陶,請求你在我死後能夠儘可能地善待她,雖然這對你很無理,也很殘忍,但是原諒我,這世上除了你,我再找不到可以託付的人。
也許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早已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在出發去美國之前,我的病情已經開始惡化,不斷地陷入昏迷,需要靠大量的藥物控制劇烈的頭痛和耳鳴。
也就是在那段時間,我去簽署了器官捐獻協議。我會把身上能用的器官一個不少地捐出去,這樣一來,我就成了別人的眼睛、別人的心臟,這樣一來,我還可以換個方式在人間多停留一段時間,也許,還能多一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與你擦肩而過的機會。
阮陶,我不怕死,人間不值得。可是有你的地方,卻讓我如此貪戀。
最後的這段日子,時間對我來說已經失去了任何意義。我可以隨時隨地回到過去,在那個泛黃髮舊的世界裡,你的目光還是望向我的,我還是快樂的。我們時常漫無目的地沿著學校後面的那條小河慢吞吞地往前走,夕陽完整地包裹著一整個天空,使我們的影子柔軟地鋪瀉在腳下。風吹起的時候,有光跳躍在你的額上,你立即伸手把額發整平,你說你露出額頭的樣子不大好看,大概是要留一輩子的齊劉海兒了。
我故意伸手去撥你的頭髮,你尖叫著跑開好遠好遠。
我看著你,像在看著一段醒不來的夢。
你轉過身來的動作就像一隻飛鳥在明亮的空氣里划動著翅膀,我看到一種奇異的溫柔和快樂在你的眼睛裡閃爍。
你指著天空對我說,早上的太陽真好啊。
於是我便知道了,原來那不是夕陽,是朝陽,我們的一天還很漫長……
阮陶,謝謝你。
因為遇見你,我的一生雖然短暫,卻沒有遺憾。
請你忘了我,忘了那些和我共度過的歲月,你的好時光在前面,不在身後,所以,不必回頭張望。
願你
平安喜樂
顧延
空無一人的走廊里,我抓著信紙慢慢地蹲下去,終於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
顧延。
顧延……
為什麼總是這樣,從不肯給我一個好好道別的機會?
手裡的信紙被眼淚打濕,字跡模模糊糊地暈開,像一場夢一點點散開了。
我再也不必等,不必尋了。
可是,你說了再見,說了謝謝,說了對不起,你把想說的話都盡情地說完了。
那我呢?
我想說的話,你聽得到嗎?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就像沙漠中極度失水的人,什麼也顧不得了,只想把自己丟進浴缸里。水很熱,燙著麻木的皮膚。我覺得大腦和心都是空的,像是有什麼沉甸甸的東西被狠狠地挖去了。整個人浸在熱水裡,卻還是覺得冷,從骨頭縫裡鑽出來的寒意讓我渾身發麻。
我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啊?我一遍遍地問自己。
究竟是從哪裡開始出錯的呢?是那個懵懵懂懂的早晨,我不該讓他去為我買早飯嗎?還是從一開始,我就不該在人群中把目光移向那個閃閃發光的少年?時間總是在和我過不去,從不肯給我任何準備反應的機會。
突然的消失,突然的出現,突然的告別,每一次都是這樣,一點兒喘息的空間都沒有。
我怔怔地想著這些,突然間惶惶地流下眼淚,太痛了,心裡太痛了,無論是想到那個牽著我的手回頭凝望的顧延,還是那個低眉順眼偏心著趙小仙的趙晴天,都讓我痛得束手無策,只能無助地號啕大哭。
為什麼人的心會這麼痛啊?
為什麼就連撕心裂肺的號哭也無法減輕這樣的痛呢?
因為顧延死了。
顧延死了。
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再也不會了……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顧延說他很喜歡雪,於是我們約好了,以後就生活在有雪的地方。
可是最後,我們卻在這座大雪紛飛的城市失散了……
之後的幾日,袁熙對待覆健的態度越來越認真,對自己的要求也愈發嚴格。幾次痛得發狠也咬緊牙關不吭一聲,從復健室出來時累得臉色慘白,滿頭大汗,卻依舊給我一張大大的笑臉。
我不免心疼,恨自己幫不上忙,亦恨自己無法分擔半點兒疼痛。只是蹲下去,用洗好的手帕給他擦額上的冷汗。
他笑得露出尖尖虎牙:「天氣好,要不你推我去走走吧?」
我有點兒驚訝,難掩欣喜:「好啊,外面陽光正好。」
出事以來袁熙一直很抗拒外出,從不肯踏出醫院半步,最多不過是在天台吹吹風,看看遠處的樓宇。
這句「去走走」,我盼了多少個日日夜夜。
其實我知道,他是擔心我,所以才會想讓自己快些好起來,好讓我也跟著高興。
我心裡明白,卻只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天高雲闊,春日的微風卷著青草甘甜的氣息緩緩拂過,陽光透亮地淋在身上,把人骨子裡的舒適都給暖出來了。
樹梢上有灰色的雀鳥嘰嘰喳喳地吵,賣卡通氣球的商販聚在一起,五顏六色的氣球在他們身後高高地飄在空中。
袁熙伸手一指,孩子氣地說:「阮陶,我也要那個。」
我無語道:「拜託,你多大啦?」
他扭過頭來看我,一臉的失望和不高興:「你都不知道我剛才有多努力復健,有個小朋友每次復健都有獎勵,我不管,我也要!」
「幼稚鬼啊你!」我翻著白眼,還是跑去買了一個回來。
是一隻橙色的小豬佩奇。
袁熙高高興興地接過去,把它綁在輪椅的把手上。
我拍拍他的頭,嘲笑他:「高興了?小朋友?」
他心滿意足地點點頭,過了一會兒,輕聲說:「阮陶,我和醫生商量過了,我想回家。」
「回家?」我愣住:「可是……」
「你放心,我沒有要放棄復健。只是想早一點兒開始正常的生活,我總不能一輩子住在醫院裡,如果真的再也站不起來,早一點兒適應新生活對我也好。」他扭頭沖我笑了笑:「而且會有兩個保姆阿姨在家裡全天照看我,往返醫院復健也會有司機來接送的。」
他說「再也站不起來」時,聲音很輕,仿佛說重了會傷了誰似的。
我點點頭,心是痛的:「好啊,家裡總是要比醫院好一些。」
其實我想說,你不會再也站不起來的。
其實我想說,笨蛋,你一定會重新站起來的,不要亂想了好不好!
可是我知道,這些話誰說都可以,唯獨我沒有這個資格說出口。
「回家可以,但是我有個要求。」我走到他面前蹲下去,佯裝威脅:「每一次的復健,我都要陪你一起,如果你不答應,我就住進你家,把那兩個保姆給轟走。」
袁熙看著我,眼神複雜,最後還是抵不住我的固執,只好點頭答應了。
幾天後,袁熙辦理了出院手續。
簡森見我不大放心,安慰我:「這樣也好,換一個環境,心境也會有變化,對他來說很有好處。」
我把心裡的擔心向他坦白:「我怕那些看向他的目光……它們會一次次地提醒他,他和別人不一樣了,我怕他受不了這個。」
「哦?我看是你受不了吧?」簡森憐憫地看著我。
「是,我受不了,連我都受不了,袁熙那樣驕傲的一個人……」
他大力地握一下我的肩,笑著提醒我:「你忘了,他不只驕傲,還很堅強。」
我愣了一下,也笑:「謝謝你,簡森。」
從袁熙家出來時已是黃昏,正是堵車的時候,大街上的車輛排起了長龍,我乾脆放棄打車,步行往家走。一整塊晚霞完整地包裹住城市的上空,街邊的小販陸續地支起了攤位,空氣里依稀瀰漫著食物的味道。
手機響起來的時候我正在燒烤攤兒邊等著自己的那份小牛排,是一個陌生號碼,才接起來,一個耳熟的聲音緊張地傳來:「阮陶,我是李海洋。」
我拿著手機呆站在原地,周圍來來往往的人群使我感到輕微的眩暈。
兩個小時後,我撥通了夏文靜的手機,她在電話那頭不緊不慢地喂了一聲。
我吞了口口水,儘可能抑制住自己的緊張,說:「文靜,你在哪兒?」
「我在家呀。」她似乎敏感地聽出了一絲不對勁,小聲地問我:「你怎麼啦阮陶?」
「不是我。」我頓了頓,繼續說:「是李海洋,他……」
「他怎麼了?」
「我……他……算了算了,我把地址發給你,你自己快來看吧!」
「什麼意思呀阮陶?」她急急地問:「我們家海洋出什麼事兒了?」
「先過來再說,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那邊急急地掛斷了電話。
天色已晚,外面的路燈一盞一盞地亮起來。從舊眠酒吧朝外看出去,路燈的光把長街營造出破曉時分的錯覺。
長街盡頭,遠遠地駛來一輛的士,片刻已到樓下,夏文靜慌慌張張地從車裡衝出來,直直地飛奔向二樓的酒吧。
終於,她推開那扇墨綠色的木質大門,一頭撞進一片黑暗裡。
安靜的室內沒有往日的燈紅酒綠,也沒有喧囂的音樂和沉浸在酒精和歡笑中的客人。
只有點點燭光搖曳在一片漆黑之中。
她深吸一口氣,慢慢地順著燭火擺出的通道一步一步往前走,直到走進那顆玫瑰花鋪就的巨大的愛心中央。與此同時,頭頂的射燈投下一束溫暖的白光,吉他手在暗處淺淺吟唱:
想看你笑 想和你鬧
想擁你入我懷抱
上一秒紅著臉在爭吵
下一秒轉身就能和好
不怕你哭 不怕你叫
因為你是我的驕傲
一雙眼睛追著你亂跑
一顆心早已經準備好
一次就好我帶你去看天荒地老
…………
緊接著,燈光一盞一盞地亮起來,舉著玫瑰的客人從四面八方歡笑著湧向一臉驚訝的夏文靜。人群的後面,是西裝筆挺的李海洋,衣冠楚楚,文質彬彬,他難掩緊張地走向被鮮花簇擁的女孩兒,然後,單膝跪地,將那枚閃閃發亮的鑽戒舉到她的面前——
「文靜,在我們還沒見過面的時候,我就已經愛上你了。你的一封封信件陪我度過了無數個日日夜夜。後來見到你,我高興極了,你和我想像得一樣,那麼善良、那麼天真、那麼美好。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更喜歡你。文靜,我真的非常非常愛你,想到可以和你一起度過今後的每一天,就感到無比幸福。你願意嫁給我,讓我永遠地留住這份幸福嗎?」
我看見笑容在夏文靜的臉上徐徐展開。
站在花與燈光中央的她,美得讓人怦然心動。從前一直沒發覺,她竟可以這樣美麗。
李海洋的眼中搖曳著溫柔的悸動:「你願意嫁給我,讓我永遠留住這份幸福嗎?」
「我願意。」夏文靜朗聲道:「我願意!」
閃耀的鑽戒戴在更靠近心臟的左手無名指上,擁抱,親吻,讓這浪漫的瞬間無限地延長。
我和鄭明明手挽著手站在人群外,激動得像兩個參加偶像演唱會的小粉絲。
就這樣,按照李海洋老套的計劃,我把夏文靜騙來這裡,助他求婚成功。
只不過,我想,也許只有李海洋一個人覺得這是個天衣無縫的完美計劃吧。
當我看到夏文靜穿著劉芒給她的那條露肩小禮服,頂著一張畫了完整妝容的臉匆匆趕來時,我就知道,她早料到了即將發生的一切。
「更何況,你竟然還穿來一雙鑲滿碎鑽的高跟鞋!」我看著在床上拼命蹬著空中自行車的夏文靜憤憤道:「虧我還在那賣力演出!」
夏文靜討好地咧嘴一笑:「你演得挺好的,真的,我發誓,如果你進軍演藝圈凱薩琳保證沒飯吃。」
「那破綻在哪兒?」
「李海洋啊。」她用一副甜蜜的表情娓娓道來:「其實前段時間我就預感到他要來這一出了,他啊,鋼鐵直男一個,什麼都瞞不過我的法眼。就算他沒露出任何破綻,我也知道,早晚有一天他會和我求婚的,只是早幾天晚幾天的問題,所以我拼命減肥,就是為了迎接這一天啊。」
「你怎麼這麼肯定?」
「因為我愛他,而且我也知道,他愛我。這兩件事其實是同一件事,我心裡很明白,很肯定的。」
我像被什麼擊中似的,久久地陷在一種微妙的情緒里,真讓人羨慕啊,這種篤定的心情。也許我所有的不幸都是因為缺少了這份篤定吧。
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恐慌和不安全感早已在我身上根深蒂固。
那天晚上,我最後一次夢到了顧延。
夢到他站在一望無際的麥田裡,起風的時候,金色的麥浪一層一層地淹過他的肩膀。
我站在濕潤的田埂上看著他,一種悲傷的感覺灌滿了胸腔。
他說,阮陶,回去吧,別回頭。
他還說,不要再哭了,堅強點。
我哭著醒來,那句「堅強點」讓我心痛得難以自持。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顧延,哪怕是在夢裡。
六月,結束了答辯,我們畢業了。
畢業典禮那天,我和夏文靜舉著自拍杆在學校的各個角落都留了個念。就那樣牽著手在校園裡晃啊晃的,竟晃得有點兒悵然若失,有點兒捨不得。
我憂愁地問夏文靜:「咱們是不是再也不年輕了?」
她踹了我一腳,氣哼哼地說:「別這樣滅自己威風好不好,人的平均壽命在漲,我們的青春也會跟著漲的!」
我惆悵地揉了揉屁股,一抬眼就看見馬路對面的袁熙。他坐在輪椅上,膝頭放著一束淡紫色鳶尾,看見我,沖我溫柔地笑了一下,又指了指我的方向,示意我他會過來。
我趕緊擺擺手,大聲喊:「我們這就過去。」
話音剛落,綠燈亮起,袁熙的輪椅朝我們的方向慢慢駛來。街上行人很少,我擔心過度的保護反而會給他無形的壓力,便乖乖站在原地等他過來。
一旁的夏文靜用胳膊肘兒撞了撞我,揶揄道:「你知道嗎,你現在看他的目光就像個媽,充滿了愛和鼓勵。」
我面不改色地狠捏一下她腰間的贅肉,目光卻還是牢牢釘在袁熙身上。
也正因為這樣,我才敏感地捕捉到,不遠處,一輛私家車突然加速疾馳而來,離袁熙的距離飛快地縮減,卻絲毫沒有要減速的意思。
此時袁熙才剛到馬路中央,我看著他,又看向那輛發瘋的轎車,像是猛地從夢中驚醒,一個箭步沖向袁熙,用盡全身的力量抓住他朝前方撲倒。
砰的一聲巨響,我緊緊地閉上眼睛,耳邊划過一陣刺耳的剎車聲,緊接著,是車輛重新啟動飛速離去的聲音。
「阮陶——!袁熙——!」夏文靜尖叫著朝我們跑來。
我這才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趴在袁熙身上,一隻手牢牢地托住他的腦袋,另一隻手已經痛得失去知覺。
「你沒事吧袁熙?」我撐住自己從他身上爬起來。
「沒事。」他看著我,突然眼神一緊:「你的手……」
我翻過手心,原來是方才倒下時手心摁在了一塊碎石上,因為衝擊力太強,掌心被碎石劃出一個又深又長的口子,滿手的血。
「不要緊,皮外傷。」我問夏文靜:「輪椅還能用嗎?」
「能用。」她急忙把倒在一旁的輪椅扶正,和我一起將袁熙扶上去坐好。
這小小的插曲並沒有引起路人的過度關注,很快就被來來往往的車流淹沒了。
我把袁熙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這才放下心來:「嚇死人了,幸好你沒事。有沒有覺得哪裡痛?剛才倒下去的時候有沒有壓到腿?」
「不要管我了阮陶!」他顫抖著手抓住我的手腕,啞著嗓子低吼:「看看你的手!」
手?沒關係的啊……
看著他慌張擔憂的面孔,我忽然回過神兒來,他是在怪自己讓我受了傷。
他扭過頭,避開我的目光,對夏文靜說:「快帶阮陶去醫院吧,我沒事,不用管我,我可以自己回去。」
「不行啊。」我為難地說:「看樣子肯定是要縫針的,我不敢,你陪我一起去吧袁熙。」
他看著我,眉間涌動著複雜的心緒。
「陪我去吧。」我扯著他的袖子耍賴:「從小我摔了碰了的都是你陪我去醫院的,你在旁邊我才踏實。嗯?陪我去吧……」
他拗不過我,終於還是陪我一起去了醫院。
傷口深長,縫了十二針,醫生囑咐我半個月後回來拆線。
走出處置室,正撞上袁熙漆黑的眼睛,欲言又止地望著我,那麼悲哀,那麼痛楚。我像個犯了錯的小孩兒,低眉順眼地走過去,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
「文靜呢?」我問他。
「給你取藥去了,醫生說你的傷口太深,要打三天的消炎藥。」
「哦……看著是有點兒嚇人,其實沒那麼嚴重。」
袁熙深呼吸,嚴肅的語氣聽上去又氣惱又克制:「你到底在想什麼?有沒有腦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剛才那麼做有多危險?!」
「喂,你現在訓起我來還真是有模有樣了啊!」我瞪大眼睛企圖在氣勢上震懾他,卻反被他灼灼的目光驚得神思一恍,氣勢上反而矮了一截兒。
「那你呢?」我輕聲說:「在隧道里救我的時候,你的腦子在想些什麼啊?我很想知道,那時候你在想些什麼,因為我……什麼都沒有想。」
這是實話。
腦子裡還一片空白,身體就已經不受控制地撲出去了,事後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才開始後怕,怕自己如果稍晚一步,就有可能讓袁熙再受一次傷害。
我抬眉,看著他的眼睛笑嘻嘻地說:「你救我一次,我救你一次,我們扯平了,以後我可不會再讓著你了啊,聽到沒?」
他的目光軟下來,俊美的臉上有了一絲笑意:「好,扯平了,以後誰也不用讓著誰。」
到了夜裡,止痛針的藥效消下去,傷口開始疼起來。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乾脆鑽進夏文靜的被窩裡和她一起看起了娛樂八卦。
明年國慶,夏文靜就要和李海洋結婚了。到時候她就會搬進他們的婚房,這個房子就會只剩下我一人。一想及此,心下不免悵然,更是緊緊地摟住她的腰。
她遷就地笑話我:「哎呀,幹嗎這麼肉麻?」
我白她一眼:「不要掃興,少女情懷總是詩。」
她嘆口氣:「你一說詩,我就會想起我們的偉大詩人劉芒同學,她現在在學校里風流快活,也不知道會不會想念咱們。」
我猛地靈光一閃,正色道:「你說白天那輛車,會不會是故意衝著袁熙去的?」
「不會吧?」夏文靜怔了一怔:「袁熙又沒得罪過誰,怎麼會有人故意去撞他?」
「也是啊……」我鎮定下來,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腦袋。
「別想太多了,再說,袁熙根本一點事兒都沒有,倒是你,手心縫這麼多針肯定疼死了。」
話雖這麼說……劉芒走之前囑咐過我的話卻一直在我腦海中迴響,會不會是袁興呢?可是既然沒有真的撞到,也可能只是新手不小心闖了紅燈吧?
正在胡思亂想間,夏文靜突然一拍大腿:「啊,袁興!」
我大驚:「你也覺得是袁興?」
「不是我覺得,是他們寫的。」她用手指敲了敲電腦屏幕,說:「喏,你自己看。」
原來是一則娛樂新聞熱搜,我定睛一看,頁面上寫著:凱薩琳緋聞男友近日與德生集團長女低調訂婚,破與凱薩琳相戀傳言。
我不無驚訝:「袁興訂婚了?」
「厲害啊袁興。」夏文靜咂咂嘴:「多少灰姑娘幻想著嫁給他麻雀變鳳凰,沒想到他娶了德生的長女,這下子他才真是灰麻雀變金鳳凰了。」
「這麼誇張?」我好奇道:「袁家也算是半個豪門了,不至於算是高攀人家吧?」
「拜託你也關注下熱門八卦好不好,虧你還是一寫小說的,業務水平不行啊你。」夏文靜白了我一眼,正襟危坐,嚴肅地為我進行了一次科普:「簡單來說,德生集團旗下企業員工有八萬多人,而袁氏企業的員工人數不及人家的四分之一,相比之下,袁興可不就是一隻灰突突的小麻雀嗎?更何況這些年袁叔叔也不大管理公司業務,外界傳言他早就成了一個提線木偶,操縱他的正是他的繼子袁興,袁氏企業早就名不副實了。而袁興自己在國內的公司也才剛起步,可能還不如袁叔叔呢。所以無論怎麼算,袁興都算是攀了高枝兒了。」
我無限崇拜地看著她:「偶像,你怎麼懂這麼多啊?」
「這算什麼?」她高深莫測地一笑:「我還肯定,袁興和凱薩琳才不是什麼謠傳呢,你忘了,鄭明明曾經親眼看見過他們一起進出酒店的,只不過媒體一直沒有爆出石錘罷了。」
「也就是說,袁興現在也算是人生贏家了?」
「是啊,贏取白富美,走向人生巔峰啊!」
我略略安下心來,袁興正是春風得意時,應該犯不著這時候多此一舉冒出來傷害袁熙的。
可是,袁叔叔真的會像八卦傳聞說的那樣,成了袁興手裡的提線木偶任他擺布嗎?
想他曾經氣宇軒昂的樣子,風度翩翩,何其威風。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對袁熙的不聞不問,是不是也並非出於真心呢?
我翻了個身,劃開手機胡亂地翻著相冊,手指忽然在其中一張頓住,照片上,香肩半露的袁熙正對著鏡頭笑得妖嬈嫵媚。
從前見他這副樣子,我總免不了要挖苦諷刺,如今再看,竟有種奇異的怦然心動的感覺。
我嚇得閉緊雙眼,強迫自己快快睡去。
一場大雨將整個松會淋得透徹清潔。
當薄如綢帶的七色彩虹高掛天邊的時候,美安婦幼醫院的產房裡傳出一聲鴿哨般嘹亮的啼哭。
與此同時,悅耳的歌聲迴蕩在醫院的每一個角落。
稚嫩的童音輕輕地吟唱:
你是為了被愛而降生的人
從出生的那一刻就在接受著這份愛
你是為了被愛而降生的人
直到現在依然在感受著這份愛
很久很久以前就存在的愛意
通過我們的相識結出豐盛的果實
因為你來到人間與我們共度人生
成為我們何等的喜樂
…………
片刻之後,護士把孩子抱出來,我們圍上去,連呼吸都放得很輕很輕,生怕驚擾了這個剛剛才來到人間的小天使。
和鄭明明猜想的一樣,是個女孩兒。
粉嘟嘟的臉蛋兒皺成一團,眼睛緊閉著,長長的睫毛隨著呼吸輕輕顫動。
康帥一直在抹眼淚,不停地問護士:「我老婆呢?她怎麼樣?」
「產婦很好,只是剛生產完有些虛弱,家屬要多多關懷。」小護士大概是沒見過這麼愛哭的爸爸,微笑著安慰他:「寶寶的狀態也很好,現在要馬上轉去新生兒科,準備接下來的手術。醫生說寶寶的情況比我們預期的要好一些,爸爸不要過於擔心,寶寶可以感受到父母的堅強,要給她信心哦。」
康帥點點頭,大力地擦一把眼淚,對寶寶柔聲道:「小百靈,你要加油啊,爸爸媽媽等你回來。」
小百靈仿佛聽懂似的,輕輕地動了一下。
康帥再也撐不住,蹲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我眼眶一紅,也忍不住扭過頭落下淚來。
七月七日,雨過天晴,當彩虹高掛天邊的時候,鄭明明和康帥真正地成為母親和父親。
做了媽媽的鄭明明比我們想像得更堅強也更勇敢。
而做了爸爸的康帥卻比我們想像得更脆弱也更柔軟了。
小百靈的手術進行得很順利,只是還需要在重症監護室觀察一周才能回到媽媽身邊。
這一周里,鄭明明一直在努力恢復身體,把每一頓月子餐都吃得乾乾淨淨,還要配合通乳師進行按摩,她希望百靈可以早一點兒喝上母乳。而康帥則無數次奔波在月子間和重症監護室之間,隔窗拍下小百靈的照片去給鄭明明看。
我曾數次看到他蹲在重症監護室門外抹眼淚。
起初每每見到他落淚我總是忍不住難受,也跟著抽鼻子。後來見他哭得也太頻繁了,就試著安慰他:「大哥,你當爸爸了,要堅強點啊。」
他眼淚一抹,哽咽地說:「我知道,可是我一看到小百靈就忍不住想哭,她那么小,就做了場大手術,我又不能替她疼,替她挨刀子,我心裡難受啊。」
我拍拍他的肩膀:「醫生說百靈恢復得很好,出院後只要定期複查,不會對以後的成長發育有任何影響的。你該高興,她比我們期待得更勇敢,也更健康。」
他點點頭,卻又嗚嗚地哭起來。
鄭明明知道後直翻白眼:「人家都是產婦產後抑鬱,我們家倒好,生娃的是我,抑鬱的是他。每天哭得眼睛腫成核桃,我爸直問我是不是家暴過他。」
我忍不住笑起來:「我真是想不到,那個帶我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康家哥哥,有了孩子後竟然變成了一個大哭包。」
鄭明明也笑,笑得眼睛彎彎,露出一排潔白牙齒:「我也沒想到。不過……我喜歡!」
因為百靈的到來,我們每個人都沉浸在一種柔軟溫馨的氛圍里。
多麼神奇,一個小生命的降臨,仿佛讓整個世界都充滿了愛和希望。
我們都愛她。
周五下午,袁熙陪我去醫院拆線。傷口早好了,只是留下一道凹凸不平的疤。
他抓著我的手細細地看,擰著眉,再自然不過地低下頭在我的手心吻了一下。
這猝不及防的動作使我的心猛地縮進,連忙把手抽回來。
袁熙一愣,眼睛裡閃過轉瞬即逝的悸動,卻偏要裝作一副故作輕鬆的樣子問我:「幹嗎?我只是在學你好不好,小時候我的臉被樹枝劃傷,你不也這麼做的嗎?」
我避開他的目光,拔高音調掩飾住怦怦的心跳聲:「你也說了是小時候啊,白痴!」
「所以你在幹嗎?」他挑眉問我:「害羞啊?」
「神經病啊!」我惱羞成怒地大吼:「我幹嗎要和你害羞啊!三八!」
話雖如此,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臉在發高燒,不用照鏡子都知道,一定是紅得沒法看。說來也是邪門兒,小時候睡在一個被窩裡互相放臭屁熏對方都沒覺得有什麼丟臉,可這段時間以來,卻不管是聽到他的聲音還是看到他的人,總會莫名其妙地臉紅心跳。
幸好簡森和豈冗及時出現,打破了尷尬的局面。
「你們兩個在吵什麼啊?」簡森挖著耳朵笑盈盈地走過來:「大老遠就聽到你們在吵。」
身邊的豈冗適時地補上一刀:「是在打情罵俏嗎?」
我和袁熙異口同聲地說:「並沒有!」
簡森哈哈大笑:「還真是在打情罵俏啊。」
我的臉一路紅到耳朵根,氣勢一下子軟下來,匆忙轉移話題:「我們剛才還去找過你,他們說你今天在住院部,怎麼跑門診樓來了?」
簡森痛苦地直拍後頸:「別提了,那邊圍滿了媒體記者,堵得水泄不通,烏煙瘴氣,我跑這邊來透口氣。」
「什麼名人啊?」
簡森朝袁熙揚了下下巴:「這位的朋友,大名鼎鼎的性感女神。」
我驚呼:「凱薩琳?」
「答對。」
「她怎麼了?」
「意外墜樓。」頓了頓,放出一個重磅炸彈:「導致流產。」
「啊?!」我驚得瞠目結舌:「怎麼會這樣?」
「誰知道。」簡森聳聳肩,繼續說:「按理說大明星遇到這種事,一般都會被送去保密性強的私人醫院,可是這位大明星的助理直接叫了輛救護車把她送這來了,這不是給我們添亂嘛。」
我呆呆地看向豈冗:「她的助理,不就是你嗎?」
「對,就是我。」豈冗微笑,俏皮中帶著狡黠。
「為什麼這麼做?」
「為了袁熙。」說完這句話,豈冗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窗外的太陽像融化的糖漿甜膩地灑了一地。
簡森被叫回了住院部,豈冗和我們一起回到了袁熙的保姆車上。剛關上車門,豈冗就開門見山:「我聽簡森說了,前段時間你們差點兒發生車禍,究竟是怎麼回事,和我詳細說說當時的情況。」
我回想了一下當時的場面,如實說:「雖然最後受傷的是我,可是我總覺得,當時那輛車就是衝著袁熙開去的,像是瞄準了他踩下油門似的。也許是想多了……」
「不,你沒有想多。」她看向袁熙,一字一頓地說:「那輛車就是衝著你去的。」
袁熙眯起眼睛,聲音冷得像含著冰碴兒:「是袁興?」
豈冗點點頭:「袁興在回國前就和凱薩琳保持著地下戀人的關係。說是戀人,其實不過是互相利用,袁興藉助凱薩琳的名聲為旗下的影視公司儲蓄藝人,而凱薩琳借著袁興的人脈結識權貴。」
「可是這和袁熙有什麼關係?」我如坐針氈,急忙追問:「他在袁家一直處於放養狀態,何必追著他不放?」
袁熙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撫我:「不要急,聽豈冗說完。」
「因為袁興的野心不止是自己那個才剛起步的小集團,他要的是把整個袁氏企業占為己有,一加一即使不一定大於二,但總歸是大於一的。我懷疑正如傳聞所言,袁伯伯對袁興來說已經構不成任何威脅,所以只要除掉袁熙……」她看了袁熙一眼,繼續說:「虎毒不食子,袁熙,也許你該回去看看伯父,若不是萬不得已,他真的會寡情至此,在你危在旦夕時仍對你不聞不問嗎?」
袁熙目光一緊,痛楚和擔憂同時浮現在臉上,但他很快鎮定下來,冷靜地問豈冗:「如果他連父親都能掌控,又何必在意我?我並沒有袁氏企業的任何股份。」
「如果袁伯伯早已立了遺囑呢?」豈冗微微眯起眼睛,沉聲道:「不惜除掉你也要占有袁氏企業,聽上去有點兒荒謬,可是如果他有非這樣做不可的理由,是不是一切就看上去順理成章了?」
「比如?」
「合同詐騙。」豈冗眼中晃動著波瀾:「袁興先通過自己的公司製造虛擬買賣合同,騙取袁氏企業的款項至自己公司的帳戶。接著再將只剩空殼的袁氏企業占為己有,並宣布破產,一切萬事大吉。可是如果因為你的存在,他無法占有袁氏企業,那麼事情一旦敗露,涉案金額起碼夠判他個十五年。用你的命換他十五年,如果是你,覺得值不值?」
這番話著實聽得我心驚肉跳,一時竟回不過神兒。袁熙的震驚並不亞於我,去握他的手,竟握到滿手冷汗。
半晌,他才如夢初醒,喃喃地問豈冗:「空口無憑,你這樣說,必是證據確鑿了?」
豈冗笑了,從包里拿出一個兩指大小的金屬糖盒遞給袁熙:「知己一場,你知道我不會說沒把握的話,做沒把握的事。」
「這是……」袁熙神色一滯:「錄音筆?」
「叮咚叮,回答正確。」豈冗舒舒服服地靠在座椅上,不緊不慢地說:「讀書那會兒我就有用錄音筆記錄行程的習慣。前段時間卻不小心把它弄丟了,沒想到它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冒出來。」她停了停,笑盈盈看向我。
我急急地抓住她的手:「別賣關子了,快說吧。」
「好吧,就當還你那個平安夜的人情。」她沖我眨一下眼睛,繼續說:「今天上午,凱薩琳原本有個劇本會要開,我在酒店大堂等了她半天也沒見人影。後來我找到樓梯間的時候,就看到她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包里的東西也灑落一地,其中就有這個。」她敲了敲錄音筆:「我想可能是上次手工時不小心放錯了她的包。在等救護車到來期間,我發現錄音筆還有剩餘的電量,就打開來聽了聽,這一聽可不得了,袁興訂婚,凱薩琳惱羞成怒要揭發他的罪行,兩人吵得不可開交的內容都被清清楚楚地錄了下來。」
「所以你臨時起意把凱薩琳送到這家醫院?」
「是的,把事情鬧大,凱薩琳才會真正狠下心來指認袁興。加上錄音筆里記錄的這份視聽資料作為證據,我想,任他袁興的妖術再強,這下也逃不過法律的制裁了吧?」
袁熙呆坐不動,半晌,才開口說:「豈冗,謝謝你。」他的聲音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不再有一絲一毫的波瀾。
樹欲靜而風不止。
從小時候開始,袁熙就領略了袁興的爭強好勝,袁伯伯說,那是因為他從小失去父愛,太缺乏安全感。所以袁熙一直在退讓,袁興想要的,他便不要了,包括袁宅、包括袁氏企業,甚至包括那份父愛。
他一直在讓,一直在退,可如今,已經無處可退了。
袁熙拿起那支錄音筆,將它緊緊地握在手中。良久,壓低聲音對我說:「阮陶,陪我回趟家吧,我是說,回袁家。」
「好。」我說:「你去哪兒,我都陪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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