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星球

2024-09-12 22:08:56 作者: 墨小芭
  [故事裡的小王子,跨越了幾座星球,遇到了國王、商人、點燈人,遇見了酒鬼、扳道工以及地理學家。後來他遇到了一隻小狐狸,小王子說,「有一朵花……,我想,她把我馴服了……」]

  【001】

  小胖子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在給梁小柔的傷口上塗藥。

  她的眼睛上覆蓋著一層淡漠的顏色,無盡無望,朦朦的,像一對滾落在角落裡沾滿灰塵的珠寶,沒有一絲透亮。

  也感覺不到疼。

  我看她胳膊上起了通紅氣泡的皮膚,有那麼巴掌大的一塊皮膚幾乎是被燙得露出了慘白的肉。我給她塗著藥,心裡很不是滋味,憤怒和心疼讓我的手指微微發顫。

  早上一同上學的路上就覺得梁小柔安靜得過分,臉色慘白,額頭上豆大的汗珠順著太陽穴滾落下去,像是極力克制隱瞞著什麼。我只當是天氣太熱,她身子骨本就比常人瘦弱些,也就沒有太過於放在心上。

  下午考完試後,班代表來收學期末班級聯歡的班費,全班六十多名同學,獨獨梁小柔沒有交。我見她一個人穿著春秋長袖校服安靜地坐在角落裡,嘴唇緊抿著,睫毛上掛著細密的一層汗水。

  我這才覺得事有蹊蹺,下課時趁著薄荷幫她補交班費的空當便拉著她到舊大樓的天台。

  「這麼熱的天,穿著個外衣做什麼?」

  我猜到她定是又受了傷,只是當她將校服外衣脫下了時仍是倒抽了一口冷氣。

  胳膊上發紅潰爛的皮膚像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猙獰地望著我,大片還未破開的水泡一粒一粒密密麻麻地沾在她的皮膚上。

  梁小柔看了我一眼,眼眶濕濕的,整張臉憋得發紅,卻流不出淚。我看著不忍,卻因一時太過震驚竟嚇得說不出半句話來。

  良久,梁小柔才開口說:「早晨我跟我媽要錢,她說沒有,我正要說要交班費呢,她一鍋開水就潑過來了,不過我躲得及時,沒大礙的。」

  我阻止她繼續說下去,想給她一個擁抱,像老單安慰我時那樣柔聲跟她說,別怕,小柔,別怕。可是我說不出口,我怕我一開口,會哭得比她還要委屈。

  我只好垂著頭,一言不發地給她塗。

  天氣悶熱,汗水濡濕地粘著皮膚,碧藍天空下,我卻覺得冷,骨頭髮酸一樣的冷。

  寂靜間,小胖子拿著一個巨大的紙盒子走過來,看了梁小柔一眼,神情複雜。

  梁小柔默默地穿上校服說,你們聊,我先下去了。

  跟薄荷分手後的小胖子有了很明顯的表情變化,之前那個只懂得憨笑,一笑起來渾身的肉都會微微顫動的彌勒佛現在卻是一本正經的憂傷模樣,不大的眼睛裡灌滿了說不出的悲傷。分手之後,他和薄荷一直形同陌路,但終歸是在同一所學校,如今要畢業了,今後的散落天涯終是會讓人覺得難過。

  之前的小胖子多可愛,憨憨的,肥肥的,眼睛澄淨得像某種無害溫順的小動物。

  現在的他比之之前頗有空間感的體重消瘦了許多,之前肥胖的臉頰竟也出現了那時相當流行的稜角,眉目清晰了許多,但總得來說,他離瘦子的世界還有相當大的一段距離。

  他像一根旗杆一動不動地與我對峙,然後很小聲地說,對不起。

  我將藥瓶的蓋子蓋上,看著眼前大塊頭的胖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的這句對不起,只能通過我再去傳達給薄荷,這真讓人覺得難過。

  可我仍舊刻薄地說:「你太懦弱,薄荷和你分手是對的。」

  小胖子並不介意我的口不擇言,將盒子遞給我,垂著頭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孩子,靈魂縮成小小的一團,連他自己都看不到。

  他說:「別這樣說我媽,她做什麼都是為了我好。」

  良久,才又說:「這些都是我以前答應買給薄荷的。是六個國家出產的巧克力,還有上一次她在玩具店看見的小丑,她沒買,但我知道她想要它。剩下的都是一些她平日裡喜歡的筆記本、自動鉛筆還有各種形狀的橡皮。她雖然個性大大咧咧的,但總喜歡收集這些小東西。」

  這個胖得甚至有些丑,有些嚇人的小巨人開始哽咽了,他抬起胳膊擋在眼前艱難地企圖阻止自己的眼淚,轉過身一步一步地走遠了。我捧著巨大的盒子看著他悲傷的背影,象一頭受了傷的象拖著憂傷的影。

  我打了個電話把薄荷喊上來,將紙盒遞給她。薄荷捧著盒子,垂著眼看著裡面一樣一樣精緻可愛的小東西,手一抬,將那一盒東西從天台上全部丟下去。

  操場上空蕩蕩的,剛考完試,被公式定律折騰了一學期的同學們早成群結隊地出去撒野了。風吹得糖紙嘩啦啦地響,薄荷說:「五月,我倒掉它們的同時總覺得還倒掉了一些更重要的東西。」說完,頭靠在我的肩上,我聽到她小聲地哽咽。薄荷突如其來的憂傷讓我有些適應不了,她望了一會兒天空,我也陪著她望了一會兒天空。


  是不是每一段初戀都會早早地夭折,它成了我們年少時的一塊疤,時間久了並不會再覺得疼,它留在皮膚上並不為我們帶來多大的困擾。

  但有時,那一塊不一樣的皮膚還是會提醒我們有過的曾經。

  我想了想,跑下樓去,開始幫薄荷將巧克力、橡皮和她覺得更重要的東西一樣一樣撿回來。天氣有些悶熱,蹲下身就能嗅到塵土的氣息。

  把東西收回盒子裡正要走時身後有人喊我。回過頭去就看到一張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面孔,樣子挺白淨,狹長的眼角里藏著這個年紀的男生少有的睿智和淡定。

  他站在白得發慌的陽光下朝我攤開掌心,裡面是我的校徽,上面寫著單五月。

  「謝謝。」我拿過校徽別在衣服下擺處。薄荷在天台上俯下身朝我喊:「五月,別撿了,一起去我們家看夏莫吧!」

  我費勁地抬頭朝她喊:「那你下來啊。」

  正喊著,耳邊響起一個挺熟悉的聲音:「伯父好些了嗎?」

  我怔怔,原來是剛才那個男生一直等在那裡沒有走。我的腦子飛速旋轉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此人正是顧西銘。

  我眯縫著眼睛在熱烈的陽光下仔細端詳了一下這個叱吒校園的名人。

  顧西銘的名字在我們學校的影響力僅次於校長。功課好、家世好、長得也不賴,加之身上淡淡的書卷氣質以及笑起來時自成一派的溫文爾雅很難不讓人印象深刻,最讓人花痴的一點是他的街舞跳得很棒。

  短髮,白衣,藍褲。膚色蒼白但不病態,陽光與憂傷氣質兼具,從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姿態可以看出家教優良,很有風度。

  我點點頭,說:「沒什麼大礙,早就出院了。」

  說完覺得情緒有些異樣,明明只見過兩次面,怎麼搞得說出這種熟稔的對話。

  「那就好。」他淡淡一笑,長呼出一口氣說:「終於要畢業了。」


  我不大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說,我不大明白在這種充滿了離別惆悵的時候,這位優等生怎麼會有如此歡樂的感慨。

  果然大腦發達的人群EQ就比較退化嗎?

  顧西銘看見從遠處跑來的薄荷笑著和我道別:「希望在一中可以再見到你,以你的成績我們應該不難成為同學。」

  待他走遠後,薄荷張著血盆大口不可思議地問我:「天呀五月,你和顧西銘站在漫天夕陽下曖昧什麼呢?」

  我想了想,客觀地回答她:「在聊老單的身體健康狀況。」

  薄荷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說:「清華苗子聊的話題還真是深刻啊。」

  「才初中怎麼就清華苗子了,種子還沒種下呢。」我對薄荷如此誇大形容顧西銘有些不屑一顧。也許是身體裡與生俱來的叛逆因素,我對顧西銘這種十項全能的學生打心眼裡有一種反感。反倒是像薄荷這樣搞不清「涅槃」和「光碟」有什麼分別的人讓我更覺得貼心。

  因為她簡單、正直,這樣的品性足以彌補她那少的可憐的分數。

  「你不知道嗎?顧西銘被保送了一中,獎學金生。這跟進清華有什麼區別?」薄荷激動地說完又瞬間進入了一種極其沮喪的情緒當中:「五月,你的成績去一中肯定是沒問題,小柔再加把勁兒也不是沒有希望,可是我……」

  「我不去一中。」為了讓薄荷從極度消極的情緒中走出來,我十分大方地與她分享了我的最新決定。。

  「為什麼不去?再怎麼說你也是一棵低調的清華苗子啊。」

  我被薄荷的比喻逗得莞爾,也逗她:「你也說了是苗子啊,指不定長出什麼東西呢。」

  「得了吧你,王八再不堪生下來的也是王八啊。」說完察覺到我發出的低氣壓警告立即改口說:「我不是說你,我說顧西銘呢,說顧西銘呢,嘿嘿。」

  「我想去職高,薄荷。」

  洛城在那天下了很薄的雨。我說出的話在這樣朦朧如霧的雨水裡氤氳開來,反倒顯得沒有那般鄭重了,仿佛只是在敘述一件事情,一件情理之中毫不突兀的事兒。


  事實上這個問題我已經考慮了許久,一中雖然是個製造夢想的地方,可也是製造負擔的地方,我不想老單太累,朗朗也會很快讀完小學,我不知道老單還要擦幾雙皮鞋才能想起自己也該為自己的幸福忙一忙了。

  我知道老單是因為顧慮我的感受所以一直沒有再娶,職高離家比較遠,住校是再自然不過的一件事了。

  薄荷低頭沉思良久,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笑著說:「那好啊,我跟我們家老巫婆說你也去職高,她肯定以為那職高是個特神聖的地方,保准讓我去。」

  自從夏莫從心理治療中心回來後薄荷就一直叫她媽媽老巫婆,她是在心疼夏莫,也是在怨自己,怨當年小小的自己沒能保護好夏莫。

  「按理說,你媽媽該想法子讓你進一中才是。」我不希望薄荷意氣用事便提了個醒。薄荷撇撇嘴:「得了吧,你當我媽是個啥,她就是個文盲!除了賺錢還會做什麼?我要是跟你進了同一間學校,她高興還來不及,估計又要傻兮兮地給你打電話問你缺不缺錢讓你照顧照顧我。」

  我便不再多說,畢竟每個人的路,只有自己知道應該怎樣走才是正確。

  到薄荷家時夏莫正在逗弄鄰居家的大狗,自從那場自殺未遂後,夏媽媽就為他辦理了退學手續,並請了家庭老師在家輔導他的功課。我只見過夏媽媽兩次,第一次是她帶著夏莫來到洛城,第二次,是她帶著一張支票到醫院裡看望老單。

  說是看望,卻一直是施捨者般居高臨下。仿佛老單為了救夏莫斷了一條腿是他三生有幸義不容辭的事兒。她將支票拍在桌子上,斜睨著眼,一臉的不耐煩:「如果還有需要,就打電話給我。」

  我將支票拿起來還給她,頗有些年少氣盛的意味:「即使不是夏莫,而是一個乞丐,哪怕是一隻貓,一條狗,老單也一樣會跳下去救他。」

  「五月,不要這麼沒禮貌。」老單因病蒼白的臉上帶著疲倦。

  「請你出去,我為夏莫和薄荷有你這樣的媽感到可恥。」

  這個女人並不為我小家子氣的尊嚴和侮辱皺一下眉頭,她再自然不過地將支票重新放進錢夾里微笑著告訴我:「總有一天你會後悔你自己的行為,很多事情,都是錢可以改變的。你還太小,難免天真和愚蠢。」

  說完踩著十二厘米的高跟鞋威風凜凜地走了出去。

  那時候我就在想,薄荷和夏莫的好品性應該都是來源於因公殉職的好父親,這真是值得慶幸的一件事情。

  【002】


  見到我來夏莫很是高興。自從得知老單的腿無法恢復正常後他便一直對我心懷愧疚,如果不是他企圖自殺老單也不會少了一條腿。我不知道那時候的夏莫究竟為什麼要走進湖裡去,但我卻明白,無論如何,都絕不會是為了傷害老單而那麼做。

  所以我又怎麼會怪他。

  夏莫小心翼翼地牽著我的手帶我走進廚房,男孩的掌心有點涼。桌子上擺著一塊奶油蛋糕,新鮮的奶油上點綴著幾顆透紅的草莓。

  「給我的?」我伸手拈了一小塊奶油放進嘴裡,牛奶味兒的香甜立即瀰漫唇齒。

  「恩,好吃嗎?」夏莫孩子一樣緊張地盯著我問。我點點頭,又拈了一小塊要吃,夏莫卻伸手拖著我的手指將蛋糕吃進嘴裡。

  「真的很好吃啊!」他開心得像是尋得了一方寶藏。

  「我們回來前你都沒有嘗過?」

  夏莫點點頭,神秘兮兮地告訴我:「這是我做來送給你的畢業禮物,沒想到做得這麼好吃。」

  他長著一雙鹿一樣澄澈的眼睛,帶著溫順的防備。這個漂亮得像一尊玻璃娃娃一樣的男孩子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附在我的耳邊對我說話了。他怕我會因為老單而對他疏離。在這樣一個下午,有悠長的蟬鳴和帶著青草香氣的微風。我忽然間想幫夏莫放下他的愧疚,所以我也附在他耳邊小聲地說:「我沒有怪過你,還有,這蛋糕真的很好吃,我可以把剩下的帶回去給朗朗和老單嘗嘗嗎?」

  夏莫怔怔地看著我,良久,露出純真如孩童一樣的笑容點了點頭。

  我拿著夏莫精心打包好的蛋糕回到家時,朗朗正趴在桌子上寫作業,胖乎乎的小臉皺成一團,我走過去問他怎麼了。他把自己的作業本推過來,上面有一道造句題目上被老師圈了個巨大的叉。題目是用「近朱者赤」來造句。

  朗朗的造句如下:「莎士比亞說,近朱者赤,皆兄弟也。」

  「你為什麼要讓薄荷幫你造句?」我對此感到頭痛,並開始為朗朗未來的人生路擔憂起來。

  朗朗合上作業本泄氣地回答我:「因為當時你和夏莫哥哥去了顧奶奶家送包子。我的語文功課向來不怎麼樣,托她的福,老師說她我小小年紀就能將莎士比亞、傅玄和孔子結合得如此天造地設實屬不易。」

  「你要我把這話轉達給薄荷嗎?」


  「不用了,她會真的以為這是很了不起的事兒。」

  老單回來的有些晚,吃過晚飯我便將自己要去讀職高的事情說與他聽。老單終歸是一個本分的家長,他像全天下所有的家長一樣開始對我的決定產生懷疑。

  「這件事情你認真考慮過了嗎?」

  我點點頭,「每一個選擇都是有利有弊,這個決定一定是利大於弊,所以老單,我希望你能夠支持我。」

  老單思忖良久,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粗糙的手掌揉了揉我的發頂,低沉的聲音帶著陷入回憶的沙啞輕聲說:「你和你媽媽一樣,總是知道自己該怎麼走,走哪條路。爸爸希望五月將來不會後悔,即使後悔了,也懂得靠自己的力量來彌補,我這樣說,五月可以明白嗎?」

  「我明白。」

  這是老單第一次主動說起媽媽的事,來洛水鎮之前我也曾經問過老單我的媽媽是怎樣的人,老單只是說她很漂亮,很善良,便不再多語。我看得出老單不願意提及,我也就不再多問。想必他定是深愛著媽媽,所以她死後才會成為他心底的上,碰一下,就會疼得連目光都變得傷痕累累。

  畢業典禮的時候老單帶著朗朗來看,學校里不讓家長進來,他便帶著朗朗和其他家長一樣擠在校門口張望,天氣悶熱,滾滾熱浪在眼前成形地移動,我看見朗朗吃著雪糕回頭跟老單說些什麼。然後老單便看見我,舉著從鄰居家裡借來的相機朝我做出「笑一笑」的嘴型。

  我便朝他們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

  穿著潔白校衫的畢業生隊伍成了我純白的背景。彩旗在碧藍如洗的天空下獵獵作響。校長站在主席台上祝我們前途似錦,台下幾個情感豐沛的學生開始發出哽咽的聲音。畢竟初中三年,最單純美好的時光都交付給了我們的班級,也許你曾經討厭死了班級里某一個自以為是的女生或者某一個總喜歡捉弄你的男同學,但畢業後,也許你在某一個清涼的午後想起他們,還是會被突如其來的想念哽住喉嚨。

  而當時的我亦不知,當老單的相機捕捉到我燦爛笑靨時,也捕捉到在我身後正往主席台走去的顧西銘,有風吹起他柔軟的發,少年俊朗的側臉在我身後不遠處定格。

  這張照片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留,後來我遇到一個叫城諫的男子和一個叫紀小幽的女子,他們合夥撕毀了這張照片,也撕毀了我與顧西銘之間最最純真的年代。

  畢業典禮的最後一個節目就是顧西銘代表畢業生上台發言。

  他的額發剪得很短,露出一整張年輕的臉龐,站在主席台上,額頭迎著璀璨的光。

  「各位老師,各位同學,你們好。我是本屆畢業生代表顧西銘。」人群里開始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無非是關於顧西銘好帥好聰明表情好溫柔等議論。平心而論,顧西銘長得的確對得起一個「帥」字,瘦高的個子,帶點憂鬱氣質的輕微駝背,現在男孩子裡少有的劍眉以及狹長的眼,笑起來時很溫柔,冷漠起來也有懾人的氣質。


  他的演講博得如潮的掌聲,我站在人群里看著台上自信滿滿的少年,有光落進他的瞳孔里,反射出淚一般的倒影。

  【003】

  一整個假期都過得格外平靜。老單的店被一家連鎖企業收購,他仍然是老闆,只不過店名改成了連鎖,也許是加盟效應,生意竟逐漸好起來。

  朗朗的期末成績排了全校第二名,據說是語文成績讓他與第一名失之交臂,而一說起全校第一的那個小女生,朗朗的神色就會不自然地緊張起來。那個小女孩我見過,喜歡鼻孔朝天地走,兩條細長的腿甩來甩去一臉稚嫩的驕傲。這讓我想起了夏媽媽,我又開始為他今後的擇偶標準擔憂起來。

  偶爾梁小柔也會來,帶著那本發黃的聖經,和我一起躺在寬大的涼蓆上,手枕在腦後看藍的發白的天空。

  有一次我一轉頭,就看到她眼角蜿蜒而下的淚水。她閉上眼睛小聲地說:「五月,昨天梁天……偷看我洗澡……我很害怕。」陽光落在她微微發抖的瘦小身軀上,像是一場吞沒。

  我霍地一下坐起來,外面的陽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什麼時候的事?」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默默流淚的梁小柔。

  在我心裡,父親的形象可以醜陋,可以貧窮,可以低賤,但絕不可以齷齪。

  梁小柔伸手擦了下眼角,垂下頭去,柔軟的髮絲遮住清瘦的面容。

  「初一的時候開始。那時候並不覺得他是在偷窺,只以為是恰巧經過,因為把他當作父親,所以從來也沒往壞的那一面想。」

  她坐起來,小兔子一樣通紅的眼睛看著我,終於泣不成聲。她不停地問我:「我該怎麼辦呢五月,我媽她根本就不相信我說的話,我現在覺得自己很噁心,梁天的眼睛像是在我身上,我覺得我整個身子都要爛掉了,我真的很怕……」

  我輕輕地抱住梁小柔,不知該如何分擔,只能任由她冰冷的淚順著我的脖子流下去。那個夏天的我們是那樣無助,我唯一想到的辦法竟只是讓她今後洗浴時都來我家。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讓她從那個家裡逃離。


  等梁小柔走後我將這件事情和薄荷商量。

  薄荷一聽,立即火冒三丈,扯著嗓子喊:「梁天那個畜生!烏龜王八的孫子,他跟我練膽兒呢,這麼下作的事兒虧他做得出來!還有梁小柔她那個缺心眼的媽,她腦子被豬啃過吧她,梁小柔到底是不是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啊?」

  如此這般罵了個痛快後,薄荷正色說:「要不我們去報警吧?」

  「我不是沒有這樣想過,但如果報了警又沒有真憑實據,只能讓小柔在那個家的處境更危險。」

  「那也不能就這麼咽下這口氣!我認識一姐姐,這事兒就交給她辦,保准讓梁天狠狠吃一頓啞巴虧!」

  後來我才知道,薄荷說的出氣就是讓她那個姐姐找了幾個靠得住的哥們,等梁天一個人去商店買煙時將其套上麻袋海扁一頓。

  事發第二天薄荷就拉著我去梁小柔家打探情報,果真見梁天鼻青臉腫地坐在院子裡喝悶酒。那時的我們只當是給了他一個教訓,卻不知他有氣沒地方撒,只好拿梁小柔出氣。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梁天這個禽獸不如的人渣竟拿滾燙的菸頭生生折騰了她一夜。

  那時的梁小柔正在我家浴室沐浴,我去給她遞毛巾時瞟到她背上、臂上攝人的傷痕。我再忍受不了,扯著她要去報警,梁小柔卻突然跪下去,瘦弱的身子縮成一團。她幾近哀求地哭著說:「五月,求你,求你和薄荷不要再替我出頭。我只想撐到開學。為了離開那個家我報考了職業高中,到時候就可以申請住校的。」

  我只覺得窒息,這才明白,原來是我和薄荷不成熟的報復讓她陷入更深的水深火熱,便只好罷休,為她找了藥來塗。

  氤氳的蒸汽里,我仿佛看到梁小柔眼中深不見底的寒意,那種寒冷,即使是我和薄荷也無法為她平息和分擔半分。

  開學前幾天,夏莫牽著鄰居家肥頭大耳的牧羊犬來找我出去散步,他的頭髮長得很長,風一吹便斜斜地擋住眼睛。

  薄荷曾經為了給他剪頭髮舉著剪刀從洛水鎮的這一頭追到那一頭,再從那一頭追到這一頭,折騰了一整個假期也沒能剪到他的發。

  夏莫說,鬼的頭髮里住著流離失所的小精靈,如果剪了發,精靈就沒有東西依附,就會死。

  「那它們死了會變成什麼?」我不解地問。

  夏莫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我也不知道,我不想看見他們死,所以我不能讓薄荷剪我的頭髮。」


  夏莫的眼睛裡泛起一層水汽,長長的額發遮在眼前,他看起來那麼瘦小。

  我想了想,對他說:「那讓精靈住到我的頭髮上來好不好?夏莫是男孩子,如果留很長的頭髮會有很多不方便,你讓精靈們先搬來我的頭髮里,等到你剪完了頭髮再搬回去好嗎?」

  夏莫垂下頭,輕輕地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輕微地在暖風裡顫抖。我回去拿了一把剪刀,我們坐在樹林裡一棵巨大的梧桐樹下,微風吹過,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夏莫的頭髮像極了嬰兒的胎髮,柔軟如絲,帶著淡淡的洗髮精香味。

  我儘可能小心翼翼地幫他修理過長的額發以及鬢角。陽光透過樹葉柱狀投射在我們四周,牧羊犬在夏莫身邊愜意地閉上眼睛發出均勻的鼾聲。

  夏莫漂亮的眼睛慢慢睜開,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然後他伸出手輕輕地撫摸我的頭髮。

  「現在精靈都住進你的頭髮里了,五月。」

  我舉著剪刀的手在半空頓住,夏莫的唇便輕柔地壓過來,像花瓣划過掌心,帶著略微的潮濕和陽光的氣息落在我的唇上。

  我看到有一滴汗水順著夏莫的鬢角一路打下來,落在草地里轉瞬消失。他的唇真的很涼,涼得讓人心疼。

  夏莫離開我,露出羞靜的笑容。光影淡淡,那是我們十六歲的第一個夏天,帶著薄荷味道的吻,與愛無關,只為祭奠住在發上的精靈一次短暫的遷徙。

  後來的我,我是說,當夏莫徹底離開了我的生活之後,我才發現,實際上夏莫的存在對於我來說,與其說是朋友、是兄長,倒不如說他是我的一個分身。

  夏莫對於我毫無條件的信任,以及我對夏莫毫無條件的親近,這些,仿佛都是早已註定,就像前生未能夠在一起的一對雙生,今生終於得以相遇,所以那麼輕易便可走進對方的世界裡,分享任何人都沒有辦法窺探的秘密。

  開學時最大的好消息莫過於夏莫也可以與我們同校讀書。薄荷五分鐘一次的電話騷擾讓夏媽媽終於妥協。前提是夏莫必須每三個月去康復中心檢查一次。

  我的行李是老單早在開學前一個月便準備好的,裡面整齊地放著全新的洗漱用品和餐具,以及我平日裡喜歡讀的書籍和幾套換洗的衣物。而薄荷的行李卻讓我不禁乍舌,五個最大碼的行李箱,每一個都滿的幾乎要被裡面過多的行李爆開。

  薄荷解釋:「我也不知道什麼該帶,什麼不該帶,就把老太太用不著的東西全帶來了。我還帶了個烤鍋,咱們可以搞個寢室烤肉會什麼的。」

  我和夏莫均認為烤肉會的事希望渺茫,便跟著梁小柔往前走,她沒有帶任何行李,因為梁天不允許她住校,原因很簡單,住校要多花一筆寢室費。


  這事薄荷早就考慮過,所以提前幫她墊付了寢室費,我正要跟她說,突然一個不明飛行物「騰」地一聲憑空而降,體積之大讓人不忍忽視。

  此物雙手拎著龐大的行李箱,脖子上掛著一條白毛巾,臉上是混合著陽光味道的璀璨笑容。

  薄荷定定地看著此人,眨了下眼睛,又眨了一下眼睛。

  「胖子!」呆滯了三秒鐘,我破口而出。小胖子抬起胳膊擦了下額上的汗水笑得愈發得意。一個暑假沒見,剛有美少年雛形的小胖子又變回了之前完全分不清哪裡是脖子哪裡是腰的身材。我看著他不禁想,他和薄荷真不愧是要成為一家人的,行李箱的大小都出奇地一致。

  「薄荷,從今天起,我還追你。」小胖子眯著眼宣布。

  「然後我明天又要與你媽橫刀相向?」我不禁要為薄荷鼓掌,她已經很久沒有在恰當的時候使用過恰到好處的詞語了。

  小胖子的神色黯淡了一下,隨即又語氣堅定地說:「不會了薄荷。我媽只是不喜歡我『早戀』,他對你並沒有敵意。」

  薄荷拉住欲走的我,打定主意要我當一隻電燈泡。她站在毒辣辣的陽光下,嘴唇緊抿,牽著我的手一點一點加重了力道。

  我們三人就這樣站在A樓門口,每個人拖著各自沉重的行李汗流浹背地對峙。最後,薄荷以「我今天比較忙,你明天開始再追吧」而結束了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笨蛋胖子,他怎麼能懂薄荷的心思。又怎麼能懂他的母親即使對薄荷沒有敵意,那也至少是充滿了鄙夷和厭惡。有些時候,愛情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它還牽著著太多的人和事,比如薄荷的媽媽,比如家世,比如背景,比如隱藏在黎明之後逐漸濃重且龐大的黑暗。

  只是不懂的人會比較單純和堅持罷了,而懂得的那一個卻只能在愛與不愛之間反覆抉擇和掙扎。

  小胖子終於安下心來,扛起兩大箱行李朝F大樓走去,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F大樓里只有一個專業班,那就是幼師班。

  後來在一次聚會上問起小胖子,那時候的胖子已經完全脫離了「嬰兒肥」時期,成為了校園裡比較受矚目的美少年,人倒是瘦了不少,對薄荷的喜歡卻半分也沒有變,他羞澀地笑答:「我喜歡小孩子嘛,能在孩子堆里工作的也只有幼師了。」

  我始終記得這一幕,在KTV光線暗淡的包房裡,小胖子目光溫柔地看著麥霸薄荷聲嘶力竭地吼歌,唇邊寵溺的笑容讓他在紅黃藍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安寧。這樣的笑容我後來也曾看到過,是在一個叫城諫的男子臉上,那時候的我們站在漫天煙火之下仰望色彩斑斕的天際,我忽然回過身,就看到城諫臉上帶著這樣安寧的笑容望著我,眼裡噙著溫柔,水一樣漫過我荒蕪的額。

  很久之後,當我扶著薄荷走進冰冷的手術室里,當醫院裡嗆人的消毒水味幾乎要將我們淹沒時,我又想起了小胖子那時的笑,我喜歡小孩子嘛,一想至此,我便忍不住被悲傷的情緒哽住了胸口。


  【004】

  再見到顧西銘,仍是在醫院。

  事情是這樣的。

  開學後不久便是十一長假,夜裡梁小柔發來簡訊,說要我和薄荷陪她一起去圖書館找書,她的聲音有些顫,帶著我所捉摸不透的情緒。

  第二天薄荷早早地便來我家等,朗朗見到薄荷立刻收拾了手上的語文作業轉身進了小屋。薄荷去廚房拿了一廳飲料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

  喝著喝著,突然間出其不意地告訴我:「五月,我和小胖子接吻了。」

  我點了點頭,表示很好,很強大。

  我們的話題便圍繞著「薄荷是三個女生之中第一個知道接吻感覺的人」這個話題展開了一場不溫不火的討論。看著薄荷那一張羞澀的、驕傲的,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只想踩上去狠狠踹兩腳的臉,我不知道如果我告訴她其實我和夏莫早就已經明了了她所謂「海枯石爛天崩地裂金剛不倒」的感覺的話她會不會撲過來撕了我。

  冰箱的門開了又關,直到朗朗嘟著粉嘟嘟的嘴抱著作業本蹲守在冰箱門前以防冰箱被薄荷掏空時,她才想起來看了看表,意猶未盡地結束了我們關於吻的話題。

  「哎,梁小柔不會出什麼事吧?她不是早到模範生嗎?」薄荷閒閒地問我。

  我也有些擔心,小柔自小便是最懂得守時之人,今天卻足足遲到了三個多小時。再加上昨天夜裡她有些異樣的聲音,我便囑咐朗朗在家乖乖寫作業,和薄荷一起往小柔家去了。

  前一夜下了暴雨,雨水沖刷得道路很潔淨,中午時分,街上卻沒有什麼人,有潮濕的寒意撲面而來,我和薄荷緊緊地摟住對方的胳膊加快了步伐。

  薄荷敲了半天的門也沒有人出來應,按照過去經驗,此刻小柔的媽媽應該正在家裡摸牌才對。我們加重了力道敲門仍是沒有人來應。

  我忽然覺得很冷,腦子裡閃過不祥的預感,像是洶湧的黑暗慢慢遮在頭頂讓人透不過氣來。薄荷從鄰居家裡借來了椅子踩上去,臉貼在房門上的小窗戶往裡看,忽然腿一抖,從椅子上摔了下來。

  「媽的!把門撬開!梁小柔暈倒了!」薄荷的聲音沙啞而生澀,我來不及扶她起來就慌亂地叫來了附近了鄰居破門而入。


  眼前的一幕讓我又出現了短暫的暈眩,梁小柔像一個熟睡的人偶,清透標誌的臉白得駭人。她靜靜地蜷縮在灰濛濛的過道里,稀薄的陽光從天窗灑進來流水似的傾瀉在她瘦小的身體上,落在她身邊掉落的一本泛黃的聖經上。她光著腳,穿著湖藍色的棉布睡衣,嘴角處殘留的嘔吐物說明她中了毒。

  警察來時發現梁天夫妻已經在裡屋中毒死亡。毒下在飯菜里,也許是梁小柔食得少,所以還有微弱的生命跡象,但她的父母已經被確認為腦死亡。

  在醫院裡,梁小柔在搶救室進行洗胃,薄荷回家湊住院費。我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搶救室門口,裡面傳來梁小柔微弱的呻吟,那是把細長的管子插進喉嚨里所帶來的窒息感,我的心臟在聽到她聲音的一瞬間驟然縮緊。

  我的耳邊不斷地迴響著梁小柔說過的話,她說,五月,如果有一天我死在自己的家裡一點也不奇怪,我多想像你一樣有老單這樣的爸爸陪在身邊,哪怕只一天也好……

  外面的天氣放晴,於是周圍的景物被逐漸強烈起來的白光一點點吞噬,醫院裡雪白的牆壁以及刺目的雪白的光線踩在慢慢消失的時光里划過我的眉心,灼得我生疼。

  顧西銘就在這樣白色的世界裡在我面前停住腳步。

  然後慢慢地蹲下身,視線與我平行:「怎麼又是你?」他把手裡的草莓汁貼上我的臉頰,冰涼的觸感讓我從恍惚的白光里逐漸找回思緒,然後,所有的恐懼頓然消失了防備,化作淚水噼里啪啦地落下來。

  古人云,有一,必有二。真是精闢。

  顧西銘緊抿著唇,眉心慢慢聚攏。他放下手裡的飲料,伸手輕輕地將我擁進懷裡,這個曾經在我眼中被定義為雞婆的、驕傲的少年,在這樣令人無助的下午卻用他的手臂為我環繞出一座城池,供我肆無忌憚地哭泣。我的鼻涕和眼淚全部打在他的肩上,他寬容地從口袋裡摸出一方手帕遞給我。

  根據薄荷回憶,當她和小胖子匆匆返回時,就看到我與顧西銘「你儂我儂」在一片模糊的光影里,我「含羞帶淚」地在他懷裡擤著鼻涕,而顧西銘則一臉「四十五度角的憂傷」心疼地看著我——或者是在心疼他那件昂貴的白襯衫也說不定。

  我從來沒有覺得我需要一個肩膀,可是當顧西銘將我摁進懷裡時我才發現,原來一個年少的肩膀足以扛起另一段年少的憂傷。

  至於顧西銘為什麼總是出現在醫院裡這件事情,我們的八卦婆薄荷同學卻始終也沒有能夠查出來,最後她不甘地下出定論:「他一定是瞧上你了五月,相信我,他絕對是跟蹤你來著!」

  梁小柔住院期間警察來過兩次,最後確定這是一場自殺性投毒。根據梁小柔回憶,她的媽媽最近一段時間神思一直恍惚,多次提到「死了算了」這樣的念頭,因為欠下一大筆賭債,加之梁天家常便飯似的家庭暴力讓她選擇帶著自己的丈夫和女兒一起死。

  「我原本打算和五月她們在圖書館附近吃,所以只吃了幾口菜……」梁小柔神情呆滯地躺在病床上,因為洗胃和藥物治療導致眼眶虛腫發紅,唇色青紫。

  待人們走出去後,她忽然抓住我的手問:「五月,他們都死了,我是不是就成了孤兒了?」

  小柔的手涼得沒有半點溫度,聲音像是卡在喉嚨里破碎的音節。

  我搖搖頭,說不是啊,小柔你不是孤兒。等你出院了,你有薄荷這個姐姐,有我這個妹妹,還有夏莫做你的哥哥,朗朗做你的弟弟,你不是孤兒……不是啊……

  面對如此瘦弱且卑微的梁小柔,我終於忍不住,在她面前哭了起來。

  梁小柔的唇邊扯出一道很淺的弧度,她疲憊地閉上眼,睫毛上掛著淚水輕輕地顫動。我以為她要睡了,剛要轉身走時,她忽然坐起身緊緊地抱住我,沙啞的哭聲艱難生澀地從我背後悶悶地傳來。

  在這個喧囂的城市裡,到處都是人群,上帝自碧藍的天空俯視著我們,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這個病房裡那樣信賴著他的教徒,她此刻幾近崩潰的悲傷究竟還要多久才會被救贖。

  那天的最後,梁小柔虛脫地蒙上被子,她說五月,如果有一天,我成不了天使,我註定了要下地獄,那麼你和薄荷還會義無反顧地陪在我身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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