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永遠
2024-09-12 22:08:59
作者: 墨小芭
[要怎麼形容永遠的定義,你告訴我,那是我們怎麼也抵達不了的遠方。]
【001】
而很多年以後,當我和薄荷親眼目睹了梁小柔的決絕時,我忽然覺得那天在醫院裡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的梁小柔像是在我耳邊講述了一場預言,只是那時的我什麼也沒有察覺罷了。
小柔出院後賣掉了房產,一部分錢拿去還債,剩下的勉強可以讓她順利地中專畢業。老單擔心學校的伙食不夠營養,便囑咐我每周末帶小柔回家吃一頓家常便飯。
軍訓的日子很快過去,被烈日曬黑的皮膚也在開學後幾天裡很快恢復以往的膚色。時間就是這樣,分分秒秒匯集成河,在我們所不經意的時候刷的一下漫過我們的生命。
129四人寢里除了我與薄荷之外還有月清和隔燕。隔燕是烹飪班,做起事來雷厲風行,嗓門震天,極短的頭髮配上一雙冷靜的丹鳳眼,是我們寢的寢室長。月清則是地地道道的山裡姑娘,來自北方一個叫木河的小村莊,和梁小柔夏莫一樣學習服裝設計,長長的辮子乖巧地束在腦後,笑起來淳樸的樣子很受同學們喜歡。
拖隔燕的福,我們寢的人幾乎不用去食堂吃飯。只要每天湊份子買些蔬菜魚肉供給隔燕的「學習材料」,等她下課後我們就可以坐享美食。
這天隔燕在班上做了一大盆紅燒排骨,薄荷嚷著要叫來梁小柔一起吃,去班上找了一圈也不見人影,等月清回來時問她,卻說梁小柔只上了半天課就遞了假條出去了。薄荷挺可惜,吃飯時偷偷往空碗裡藏了幾塊。
隔燕看見了,吊著嗓門笑,得了吧你薄荷,人家坐私家車去豪華餐廳吃燭光晚宴,誰還吃得下你這幾塊小排骨。
薄荷臉一沉,說,隔燕你別跟我賽臉,你嘴賤,願意說誰我管不著,但這個學校里只梁小柔和五月不是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人。
隔燕「啪」的一聲摔了筷子嚷:「你說誰呢!自己朋友什麼貨色自己不知道還要我告訴你怎麼的!?開學第一天就看見她跟個糟老頭兒上了四個圈,你朋友既然敢做就別怕我說,若是怕我說,就行事小心點別被我隔燕看著!」
我拉她坐下,趁兩人沒有開戰之前進行勸解:「隔燕你明知道薄荷不是那個意思。你們脾氣相當該知道她心裡藏不住話,為這點小事也值得吵麼。」
月清也忙打圓場:「薄荷你彆氣隔燕,其實這事……我也看見過,我以為那是她爸爸,就沒跟你們多嘴。」說完澄淨的眼睛怯怯地看著我。
我立即心領神會地扯了扯薄荷的胳膊:「聽見沒有,是咱爸帶著薄荷出去的,隔燕只說吃晚餐,好好的事兒被你一生氣到給弄得變味了。」
薄荷沉默了好一會兒,估計胳膊都要被我掐青了才勉強露出個牽強的笑。
她真誠地看著隔燕說:「隔燕我收回剛才的話,我剛才認真地想了下,我嘴比你嘴賤。」
隔燕剛剛緩和下來的臉立即又被烏雲密布。
薄荷也察覺自己所說有些不妥,立即改口:「不是不是,是我嘴沒有你嘴賤。」
月清絕望地按住太陽穴準備收拾碗筷。
倒是隔燕先笑出來,白了薄荷一眼,說:「得得得,跟你一般見識就說明我離死不遠了,這事怪我多嘴,思想不健康了,以後誰再說,別說是你,我隔燕第一個上去抽她嘴巴。」
世界和平的感覺真好,我和月清兩個弱勢群體齊齊呼出一口氣。
夜裡薄荷不停地在下鋪打電話,我知道她在擔心小柔,我亦是。
便給她發了條簡訊,去小柔的寢室送排骨吧?
薄荷神速回復了一個好字。
我們便窸窸窣窣地換好了衣服走出寢室。沒走多遠電話就嗡嗡地傳來震動,陌生的號碼,在四周凝重的黑暗裡發出刺目的光。
我接起來,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陌生而又熟悉的氣息傳遞到我的耳蝸:「五月,我是顧西銘。」
在這樣靜謐的夜色里,薄荷不難聽到我們的談話內容,所以她立即露出一個曖昧到極致的笑容欠扁兮兮地把耳朵貼上我的手機。
我用眼神表示了一下對她的鄙視之意,儘量壓低了聲音問:「有什麼事嗎?」
電話那頭的顧西銘沉默了一會兒,像是與什麼人起了爭執,一陣雜音後,聲音里參雜著明顯壓抑過後的憤怒傳過來:「夏莫和你是什麼關係?」
聽到夏莫的名字我的心臟猛地縮緊,但仍是儘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冷靜地問:「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聲音頓了頓,恢復了以往的平靜,但他接下來說的話卻讓我和薄荷再也不能平靜——「他差點點燃了我家的房子。你是要現在來把他帶走,還是要我直接報警讓他做免費的警車回去?」
我只覺得眼前一黑,脫口而出:「現在立即過去!」
在確認了地址之後,薄荷臉色鐵青地跟著我翻牆出校打了輛的士。在師傅將車開到一定速度時薄荷突然問我:「五月,你說隔燕說的話能不能是真的?雖然你順著月清的話騙她說那是咱爸,但你我都知道咱們的爸除了老單以外都在天上巴巴地瞧著我們呢,而老單根本就不可能來學校獨獨就叫她梁小柔一個。」
重點是老單沒有四個圈。我客觀地分析到。
「梁小柔雖然愛哭,膽小,處境並沒有你我這樣樂觀,但我相信她做事做人都有自己的分寸和尊嚴,比起這個,我現在更擔心你哥。」
薄荷不再說話,而這時的士已經緩緩停下來。透過車窗我看見街道對面的兩個人,夏莫像迷路哭泣的孩子蹲在地上,米黃色的休閒褲上搭配了一件毛茸茸的帶帽衛衣。有些許微弱的火星從院子裡的地面上飄出來,顯然這就是夏莫「縱火」後留下的痕跡,而他的身邊站著一個瘦高的、穿著潔白運動衫的少年,柔軟的額發斜斜地遮住深邃的眼睛,他正抿著薄薄的唇看著我們下車,這個人就是顧西銘。
看見我和薄荷,夏莫站起身自顧自地笑了,被淚水洗刷過的眼睛在漫天星辰下格外明亮。
他跑來拉我的胳膊,我這才發現夏莫的眼神很涼,長長的睫毛上似掛著淚水,眼睛濕漉漉的,說出的話也帶著濕漉漉的味道。他伸出蒼白的手指指著顧西銘委屈地說:「五月,這個人搶走了我的錢。」
我有些聽不明白,只得暫且讓他躲在我身後,氣勢這種東西在一定程度上會讓一個人從被動立即站到主導地位。所以,我雖理虧,仍是板著臉問顧西銘:「你搶了他的錢?」
顧西銘抬起手撐住額頭,路燈下細小的蠓蟲在我們四周飛舞。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後指了指地上燒剩下的冥紙:「這是他說的「錢」,至於我為什麼要「搶錢」是因為他在我的院子裡燒冥幣,如你所見,院子裡的青草在這樣乾燥的天氣里很容易引起火災。如果我的行為嚇到了你的朋友,我很抱歉。」
不難聽出,顧西銘的話說得非常理智且真誠,並沒有我討厭的那種假模假式的腔調,夏莫哭過,雖然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但顧西銘的確是在為這件事情感到抱歉。
這樣一來反倒是我的僵持顯得不近人情,還好薄荷先我一步說出道歉的話。
顧西銘看了看我,好看的手指藏在褲兜里,微微駝著的背讓他看起來自成一派優雅氣質。他不經意地問我:「五月,你很在意你的朋友?」
我不明白這句問話的意思,反問道:「難道會有人不在意他的朋友?」
顧西銘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隨即說:「只是沒像你這麼在意過,衣服穿反了都不自知。」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爽的味道,因為太過不易察覺,所以我並沒有聽得十分明朗。
我低頭一看,果真把T恤里外穿反了不說,竟然連前後都穿反了。我狠狠地白了薄荷一眼,薄荷立即辯解:「五月我真沒發現,真的,你本來就前後不分的!」
顧西銘的臉上再次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
薄荷立即擺手:「不是不是,不是你前後不分,是你穿上T恤後前後不分,你沒穿的時候……」
我果斷地阻止了薄荷繼續說下去的欲望,認真地對顧西銘說了聲對不起,又說了聲謝謝。夜風有些涼,我看了看夏莫,他低眉順眼地站在那裡看著我,心裡就沒來由地疼了一下。正要走時,顧西銘上前一步,脫下自己的外衣披到我的肩上。
有一瞬間,皎潔的月光正好照亮了他的側臉,水一樣的光輝瀲灩在他的眼中溫柔地漫過我的肩頭。我看著他骨節分明的手為我拉了拉外衣的領子,乾淨飽滿的指甲上落滿星輝,那是藝術家才有的憂鬱氣質。
我想我不需要這件外衣,畢竟回去時還是躲在車子裡,沒有人會在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生在這個再普通不過的夜裡穿反了衣服。顧西銘看穿了我的心思,在我耳邊低低地說了一句別動。
我很順從地沒有動,但是嘴巴還是企圖將抵抗進行到底:「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就當是給我一個理由。」顧西銘冷靜地說。
理由?什麼理由?我莫名其妙地看著眼前好看的少年,白衣的顧西銘站在昏黃路燈下定定地看著我,眼角眉梢掛著很輕柔的笑意。他的聲音淡如月光,附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就當是給我一個理由—— 一個再見你一次的理由。」
說完,在我們三個人詫異的目光里轉身走進了屋子。
漆黑夜幕下,我們三個人十分沉默地望了一會兒天空,直到薄荷打了個哆嗦,她說:「我嗅到了姦情了味道。」
【002】
回去的時候夏莫堅持步行。夜涼如水,我們三個像是深夜漫步的流浪者,在這座沉睡的城市之間緩步而行。
薄荷問夏莫:「哥,你怎麼去顧西銘家裡燒紙啊?」
夏莫垂著頭,稍長的額發擋住他潮濕的瞳孔,他的聲音很低,很涼,帶著怎麼也穿不透的寂寞沙啞地傳遞過來。
他說:「今天是我的忌日,我要給自己燒紙。我跟著死掉的自己一直走,一直走,就走到了市醫院,我本來是想在那燒,可是忽然颳起了風,我只好走進附近的院子裡去燒。」
薄荷停下來抓住夏莫的胳膊喊:「哥!你別再說傻話的行不行,你就是夏莫,你根本就沒有死!」
「你騙人!」
夏莫目光突然銳利起來,慘白的膚色漲的通紅,他甩開薄荷的胳膊歇斯底里地喊:「夏莫早就死了!我是鬼!我不是夏莫,夏莫死掉了死掉了!他哭著告訴我他很餓,要我給他燒些錢,你根本就什麼都不懂!」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柔軟如孩童的夏莫如此憤怒和激動,他的指甲緊緊地摳進掌心裡,嘴唇青紫地渾身發抖。
薄荷呆呆地看著他,目光悲傷無奈,肩膀妥協似的垂著,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她大聲地喊:「夏莫你這個王八蛋,你他媽別嚇我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子很可怕,你是鬼,那我是什麼,你非要把我逼瘋是不是?!」
喊著喊著眼淚就濕了滿臉。
我實在見不得平日裡比誰都彪悍的薄荷在這淒悽慘慘地掉眼淚,遂扯住她的胳膊說:「你先回去看看梁小柔回寢室了沒,翻牆的時候小心點,我和夏莫一會就回去。」
薄荷素來知道夏莫與我之間那種常人無法理解的親近,也只好點了點頭。她說:「哥,我不該罵你,對不起。」然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說:「五月,我和我哥這輩子遇到的最點兒高的事兒就是認識你,我回寢室等你回來。」
我點點頭,轉身看著夏莫,他的情緒平靜了一些,垂著頭,不再說話。直到薄荷鑽進車裡,汽車的尾氣消失不見,他才抬起頭問我:「五月,你相信我的是不是?」
我問他:「相信什麼?」
夏莫急切地說:「我是鬼,我不是人,你相信我的對不對?」
我笑著說:「我相信啊,可是夏莫,我和薄荷都是人類,你也陪我們一起在這一世做人不好嗎?」
「我不要!」夏莫固執地搖搖頭,氣得臉色出現病態的潮紅,他憤怒地看著我,忽然將我擁進懷裡。
夏莫的衛衣上有極淡的奶香,像嬰兒那般淡淡的,又夾雜著些雨後清風裡濕潤溫暖的味道。他說:「五月,人都是自私可怕的,可是鬼不一樣,我們只要吃飽肚子就覺得很滿足,可是人卻怎麼也學不會滿足。」
我頭痛了一會兒,仰起頭問:「那我和薄荷、小柔、還有你的奶奶、老單,我們都很可怕嗎?」
夏莫搖頭,說:「你們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夏莫的懷抱僵了一下,他放開我,捂著自己的頭緩緩地蹲下去,他帶著哭腔喃喃地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也蹲下身,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髮:「夏莫,不要再想這個問題了,你餓不餓?如果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帶你去吃最大號冰沙好不好?」
夏莫乖巧地點點頭。
我在夏莫的掌心畫了一個圈,說:「以後如果夏莫孤單了,就來找我聊天、散步,隨時都可以,不要再一個人跑到外面來了,如果想給自己燒紙,也帶著我一起。如果你可以做到,就把這個約定握在掌心裡,我們現在就去吃沙冰。」
漫天星輝下,夏莫白皙的手指一點一點朝掌心的方向聚攏,終於將我們的約定牢牢地攥在手心。
我舒了一口氣,輕輕地抱了抱這個靈魂透明的孩子。
【003】
梁小柔回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她來129寢室告訴我顧西銘樓下找。薄荷立即從床上彈起來把梁小柔拉進來問:「你去哪了?跟誰出去的啊?」
梁小柔不露聲色地輕輕推開薄荷的手,語氣帶著些生疏:「是孤兒院的伯伯問我要不要在畢業前去那裡生活,我拒絕了。」
薄荷又緊張地問:「那晚上怎麼沒回來?我和五月以為你……」
「以為我什麼?」話沒說完就被梁小柔打斷,她眼神冷淡,語氣也很是冷淡。
「以後我的事情,拜託你們不要干涉得太多,五月,你快下去吧,顧西銘說你的電話打不通。」
薄荷怔怔地愣在那,直到梁小柔轉身走了很遠才木訥地轉過頭看著我嚷:「丫的她腦子被雷劈了!?以為你薄荷姐姐時間多是不是?我昨天晚上蹲在她們寢室門口,人家還以為我是變態偷窺狂呢,我說我一女的,結果人家還挺大個不信任地說,這世上也有好這口的,結果她今天來了嫌我多管閒事了,我冤不冤啊我!」
我擺擺手讓她小聲點,隔燕趁著沒課回來小睡一會兒別給吵醒了。誰知她已經醒了,幽幽地翻了個身,幽幽地說:「薄荷我有兩句話想跟你說,你聽嗎?」
薄荷正在氣頭上,頗不善地說:「有話快說,不怕憋死你!」
隔燕把身子往被子裡鑽了鑽,慢條斯理地說:「第一,你挺冤的,你看外面都飄雪了,你就是竇娥穿越來的。第二,你的大熱臉貼上人家小冷屁股,也只怪你自個兒發燒,不能怪人家血涼,認了吧。」
我趁著薄荷沒有爆發之前拿著顧西銘的外衣逃出寢室,原本意料之中的暴風雨卻沒有在身後襲來,直到我看見顧西銘才明白,方才的寧靜只是暴風雨前的安寧。
我下樓時顧西銘正表情僵硬地低頭看著手裡的東西,根據目測,那應該是淡粉色棉質物品,當我走近時,顧西銘尷尬地將手中的東西遞給我,臉色不自然地說:「這個是……上面的窗戶丟出來的,正好落在我身上……咳……」
我接過來,瞬間只覺得眼前一黑,在我手中的粉色棉質物品準確的來說是一件文胸,如果要為這件文胸加上一個主語,那就是,我的文胸。就在我想要解釋說是隔壁寢室不小心掉落時,薄荷從窗口探出頭來喊:「哎呀五月!扔錯了扔錯了,我以為是隔燕這個小賤人的,髒沒髒啊,我再去給你買……」
說到這裡,她終於發現了站在我身邊臉色鐵青身體僵硬的顧西銘,因此十分識趣地閉上了嘴巴,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無辜地眨了眨,又眨了眨。
在這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拿著自己的文胸與面帶緋紅的少年顧西銘呆呆地對立而站,秋末枯黃的葉子懨懨地打捲兒而過,遠處的小操場上年輕的女孩子為自己暗戀已久的籃球隊隊員吶喊助威,再遠一點,是剝著花生皮打瞌睡的門衛大伯。只是這些仿佛離我都太遙遠,我所能看見的只有一片停滯的黑暗時光,它們無比尷尬地哽在我與顧西銘之間露出猙獰的嘲笑。
我的大腦不停地在想著打破尷尬的方式,樓上卻放下來一根繩子,繩子的末端繫著一個購物袋,薄荷說:「五月把那個放進去,我釣上來,你們有事兒就快去忙吧,別在意,別在意哈。」
我盡力掩蓋住自己絕望的心情擺了擺手說:「勞您費心,我自己拿上去就行。」
然後頂著一臉的黑線將外衣遞給顧西銘,並且儘量體現出我禮貌的一面,說:「昨天謝謝你了,衣服洗過的。」
顧西銘開朗一笑,伸手接了過去,準確地說,是將文胸接了過去,放進購物袋裡。然後才接過外衣對我說:「一起去吃飯吧,上了一整天的課有點餓了。」
「不用了。」在沒有和隔燕一起廢掉薄荷這個人渣之前,我恐怕是不會有什麼食慾進食了。
而薄荷這個不識趣的女人卻在樓上扯著嗓子喊了句等等,便一陣風似的從樓上跑了下來,然後拽著我的胳膊又沖了下去,五分鐘後,又十分滿意地牽著我的手將我拉了下去。
她笑眯眯地將我往顧西銘那裡推了推,花枝亂顫地說:「晚點回來啊,我們家五月夜夜失眠,多走走路對她有好處的。」那笑容像極了肉販子拎著一大塊豬肉在跟顧客說,您看啊,我賣的肉多新鮮啊,瘦而不柴。
我低頭看了看匡威帆布鞋,又看了看淑女屋的裙子,再摸了摸脖子上那條比珍珠還珍珠的珍珠項鍊,心想,吃一頓飯能換來這一身行頭,值了。
遂十分爽快地跟在顧西銘身後朝著飯館兒去了。
我們選了附近一家私家菜坊,店老闆熱情推薦主打菜變態辣排骨,顧西銘拒絕了,點了些清淡可口的菜。老闆也許是第一次遇見這麼不給面子的顧客,顧西銘的拒絕嚴重傷害了他對招牌菜的自信和驕傲,所以他開始趁著一切的空擋來推薦這道私家主打菜。
顧西銘終於妥協,無奈地對老闆說:「我朋友胃不好,吃不了這麼辣的,您給我打包一份我拿回去吃。」
老闆終於揚著勝利的笑容吩咐廚房做菜去了。
我喝著溫湯不禁奇怪:「你怎麼知道我胃不好?」
顧西銘淡笑著說:「我還知道你喜歡吃特大號紅豆冰砂,常去學校北面一百米左右的烏龍漫畫屋,吃麻辣燙時不要辣椒和豆皮,吃披薩只要橙汁不要可樂。你喜歡格子襯衫和牛仔褲,喜歡周星馳和岩井俊二。」
飯菜的香氣鋪面而來,也許是喝了暖湯的原因,胸口一直暖暖的。我不可思議地看著對面的顧西銘,心想,高材生真不愧是高材生啊,見了我那麼兩三次,就差知道我每天上多少次廁所了。
顧西銘看著一臉茫然的我,自顧自低下頭去說:「真失敗啊,喜歡了你整整三年,你卻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我繼續茫然了一會兒,默默無語地奇怪著,初中時我與薄荷、梁小柔二人幾乎是形影不離,小柔清秀而溫柔,薄荷潑辣而美艷,唯獨我除了有些小聰明別無其它。因此整個初中我都是負責幫她們兩人傳遞情書,轉達青澀小男生的愛慕之情,卻從未想過自己竟會被顧西銘這等人物關注了三年。
嘖嘖嘖,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我單五月此生也能被如此深情地告白一次,還真是死而無憾,更何況對方是那個傳說中幾乎完美的天才少年顧西銘呢。不過話說回來,喜歡一個人三年而不告白,其實也是一件很詭異的事情吧。
顧西銘見我依舊是一副默默無語的神色,眼神一點一點暗下去,只一瞬間,我甚至以為那是我的錯覺。但很快,他又恢復了以往的溫文爾雅,笑著問我:「你覺得我剛才說的那些話算是告白嗎?」
「應該算吧。」我十分客觀地分析道,下一秒,我看到他眼中一絲明亮的狡黠,一口菜哽在我喉間,我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少年,目光柔柔,帶著小心翼翼的期許望著我,就那麼被一口菜憋得咳嗽起來。
顧西銘為我倒了一杯水,說:「你一定很奇怪,我喜歡你那麼久為什麼到現在才來說這些話,五月,總有一天我會告訴你,我會把我講給你聽。」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這樣的顧西銘,給人一種……怎麼說呢……帶著傷的感覺。這之前的顧西銘應該是猶如朝陽的存在,熱情、努力、帶著優異的成績和優渥的家庭所帶來的天生的傲氣——雖然他把這種傲氣很成功地轉化為對人的疏離和溫文爾雅的姿態。
所以在這樣略顯憂傷單薄的顧西銘面前,我說不出一句話。
顧西銘笑盈盈地看著我說:「不如,我們在一起吧。」
我咳嗽得滿臉通紅,眼淚都要飈了出來,顧西銘看在眼裡肯定覺得我這是欣喜若狂喜極而泣了。
那天晚上的最後,我仍是沒有給出一個所以然來。
顧西銘也並不著急,仿佛這頓飯的目的就是要通知我一聲,他是喜歡著我的,至於我是不是也喜歡他,他並不在意。
薄荷聽說後,不斷地翻動著她的大眼睛譴責我。
她說:「嘖嘖嘖,你怎麼就這麼不爭氣呢,虧我還把匡威淑女屋全部壓在了你身上,它們冤不冤呢它們。」
我喝著涼開水不緊不慢地說:「要被你丟掉的衣服在臨死之前還能有些用武之地,不冤了。」
薄荷翻了個白眼兒直罵我是個白眼狼。
這之後顧西銘在我的生活中出現的頻率就越來越多了起來,雖然我們學校和一中之間的距離並不算遠,但也絕對不近。顧西銘天天往我們學校跑,非常熱衷於帶著我去吃各種各樣的小吃。並每次餐前都很紳士地為我倒好水,掰好筷子,這一點讓我十分欣賞。
當顧西銘為我剝了近半個月的小龍蝦殼之後,我終於良心發現,回請他吃了一頓烤肉。那頓飯顧西銘吃得熱淚盈眶,我見他只吃些青菜於心不忍,便使勁兒地往他的飯碗裡夾肉,一邊夾一邊說:「你要拼了命的吃,不要跟我客氣。」
顧西銘便真的拼了命的吃了。
後來我才聽說,顧西銘小時候吃豬肉傷過,打那之後只要一見到豬肉就頭暈噁心。我聽完心裡一陣歉意,想必那日他還真是拼了命的去吃了啊。
就因為這一頓烤肉,我淪陷了。
像每一個戀愛中的姑娘那樣,看向顧西銘的眼神都是笑意盈盈的。
【004】
聽說我與顧西銘走到一起的消息後,薄荷很震驚。她抱著小胖子買給她的巨大的兔子娃娃蜷縮在牆角陷入前所未有的憂鬱當中。她拍著我的肩膀輕飄飄地說:「五月,白瞎了這麼一個俊朗的小伙子,他是眼睛有問題,還是口味獨特些?」
我懶得和她扯,這女人壓根就忘了當初是誰嫁老女兒似的將我往顧西銘身上推得。我拿出畫冊打算做素描作業,畫著畫著仍是忍不住問了句:「那你覺得顧西銘應該有什麼樣的品味呢?」
薄荷想了想,說:「應該是長發飄飄的,就是那種不用PS也能直接拍洗髮水廣告的那種。還有眼神不要你這樣冷靜過頭的,應該是那種楚楚可憐的,讓她左眼睛掉淚就左眼睛掉的那種,至於穿衣風格嘛,五月,我早就想說了,你除了胸小點,其它部位都算得上是A+,幹嗎穿著休閒裝跟自己過不去?顧西銘的女人應該是裙擺飛揚但絕不會露出小內褲的那種,即使是露內褲了,也不是你穿的那種純棉小可愛,至少應該是綢緞鏤空蕾絲邊。」
這時候隔燕從床鋪上翻起身幽幽地說:「其實你想說的是最好不穿吧。」
薄荷便露出一抹猥瑣到讓人懷疑她性別的笑容說:「隔燕,咱們倆別的不合,就是這對未知事物的憧憬總能一致。」
自此,我才終於明白,猥瑣的不一定是一群窩在寢室里談論女人的男人,也有可能是兩個談論女人的女人。
不過在這之後,當我遇到了一個叫紀小幽的女子,當這個叫紀小幽的女子完全符合這一天薄荷所形容的樣子,我不得不開始懷疑薄荷其實是一個有預知能力的巫師,或者……巫婆。
就像她曾經說過麥蕭這輩子除了她不會再喜歡上別的女人,麥蕭就果然沒有再正眼看過任何女性生物,哦對了,麥蕭就是小胖子,鑑於長大後的小胖子已經英俊瀟灑得沒有個小胖子的樣子了,因此這個別稱也就隨著他愈發修長俊朗的外表不幸夭折了。
還有就是……
薄荷也曾經說過,五月,你和月清,你們都瞎了眼,都愛錯了人。
月清的愛情,就像白骨精與琴師的愛情。故事裡,白骨精愛上了琴師,她拆下自己的骨骼為琴師做一把豎琴,換來了琴師一個感激的吻。這個故事我沒有讀完,只讀到琴師來索取她倒數第三根骨頭的地方,所以我不知道小白骨精在最後究竟有沒有換回她要的愛情。
月清的琴師叫城光。而城光的琴師,叫涼索。
而這些,都是當時的我所沒有辦法預見和阻擋的未來。
周末的時候我約了薄荷和梁小柔一起回家,在路上朗朗就不斷地打電話來,小傢伙一遍一遍催促我們快點,他帶著些奶氣又故意佯裝成熟的聲音急促地說:「姐姐你快回來,爸爸做的菜就擺在我眼前,可是我一口都吃不到!」
薄荷搶了電話逗他:「那你就忍著,姐姐們還要欣賞欣賞路邊景色呢。」
朗朗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半餉,說:「好吧,可是我的口水如果滴到某個人的飯碗裡,我是不會告訴她的。」
薄荷悶悶地合上手機問我:「你弟弟吃什麼長大的?他甚至比我哥還成熟!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了?太瘋狂了!」
說歸說,還是大方地攔了輛車讓我們鑽進去,畢竟她對朗朗的威脅沒有絲毫的猜疑。
我只得感嘆,一個人敗給一個長得像壽桃包子的小孩並不可恥,可恥的是這個人常常敗給一個長得像壽桃包子的小孩,並且每一次都認真吸取經驗準備下次再戰,但仍不得志。
不過朗朗有時候的確會讓人懷疑他究竟是不是這個星球上土生土長的小孩。
比如在他小學三年級時,語文老師出了一道半命題作文題目,我的XXX,當夜,朗朗小朋友抓耳撓腮忙活到十一點多,終於寫出了一篇名為《我的戰友邱少雲》的小學作文。
當時薄荷就笑得差點兒撒手人寰了,朗朗垂著頭很是憂傷地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便默默地轉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薄荷第一次在朗朗面前取得了階段性氣勢上的勝利,她對自己很是欣慰,她說五月啊,你這是什么弟弟啊,實在是跟我小時候的文采沒得比。
我看見朗朗躲在門後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只好幫他說了句話,我說:「是啊,我們家朗朗是沒法跟你的文采比,想當年老師讓我們寫一個三百字的小片段,你寫的是什麼?今天,我和五月去買菜,我問老闆多少錢,老闆說,只要五毛錢,我開心地笑了,不停地說,真便宜呀真便宜,真便宜呀真便宜,真便宜呀真便宜……」
「五月我恨你。」薄荷立即阻止我繼續「真便宜呀真便宜」下去,憤憤地白了我一眼。
所以有時候我也懷疑,也許朗朗是和薄荷一起穿越來的。
到家時老單已經擺好了碗筷,只等著我們三個洗手吃飯。
吃飯的時候不停地給我們三個輪番夾菜,不斷地囑咐我們多吃點,多吃點。
我不忍他這麼忙,便說老單,下次我再回家就別做這麼多菜了,一周一次,太浪費了。何況寢室里有個會炒菜的姑娘,我們都吃得挺好。
老單淳樸地笑笑,往梁小柔碗裡夾了一塊魚,說:「那小柔多吃些,三個人里只你最瘦,以後想吃什麼了,就給單叔叔打個電話,來家裡吃也好,叔叔給送去學校里也好,都不礙事的。」
小柔默默地吃著魚,眼睛裡晃動著淚意,咬咬唇,終是忍住了。
那頓飯吃得我們幾個格外滿足,就連飯量一向小得讓人懷疑是不是有自虐傾向的梁小柔也吃了整整兩大碗。
飯後薄荷和朗朗留在客廳準備抓准一切契機侮辱對方,老單原本要收拾碗筷被我拒絕,便拄著拐杖帶著球球去遛彎,球球本名莫尼,是顧西銘養的一條西施犬,暫時寄放在我家。被薄荷知道後嫌棄莫尼這個名字太市儈,她說,莫尼,Money,你們家顧西銘怎麼那麼俗啊,好好一條雪白雪白的小畜生讓他用金錢給玷污了,他怎麼不叫它美元啊。
於是她硬是給莫尼起了個相比之下比較不俗的名字,叫球球。
天色青黑,窗戶開著,傍晚潮濕疲倦的風吹進悶熱的屋子,飯菜的余香順著風向瀰漫在漸濃的夜色里。老單的背影逐漸變得模糊,他拄著拐杖的樣子仍舊沒有辦法讓我習慣。記得小時候,老單帶著我和朗朗去逛公園。我看著熱鬧的人群問老單,為什麼別人的孩子都有媽媽疼,爸爸寵,那麼輕易地就有兩份滿滿的愛,唯獨我只有老單一個,還必須要跟朗朗一起分享。
我始終記得那時候的老單,他蹲下身,寬大的掌心牽著我和朗朗小小的手說:「五月的愛也是雙份的啊,五月有爸爸的愛和朗朗的愛,朗朗呢,有五月和爸爸的愛,而爸爸也有五月和朗朗的愛。」
你要記住,我們是一家人,我們並不比別的家庭缺少什麼。
然後他扛起我和朗朗,一個肩膀扛著一個尖叫的小人兒,微笑著奔跑在長頸鹿與河馬的家之間。
這就是我的父親,可以用瘦弱但並不單薄的肩膀扛起我和朗朗最為豐腴的童年。
可是現在,我和朗朗的巨人跛了,就連最基本的行走也需要依仗一根看起來蠢透了的拐杖,這跟拐杖像一根刺,刺進我的心臟,每每看到都會感到窒息一樣的疼瀰漫周身。
我切好水果端到客廳去時,薄荷正拿著手機呆呆地站在窗邊發呆。朗朗看到薄荷這副樣子不便刺激,便端著果盤進了自己的房間。
看見我,薄荷怔怔地說:「這個……是梁小柔的電話。」
我並未發覺有任何不妥,便朝還在廚房忙著刷碗的梁小柔喊:「來電話了啊小柔。」
廚房裡傳來瓷碗與地面相撞而發出的刺耳碎裂聲,梁小柔慌張地跑出來,見薄荷拿著電話,一愣,立即衝上去奪了過去,然後轉身走進了廚房。
薄荷怔怔地看著我,柔軟的額發軟軟地遮住眼睛,投下一小片暗暗的影子。
她沙啞著嗓音說:「那個電話,是麥蕭打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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