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萬花筒

2024-09-12 22:09:01 作者: 墨小芭
  [你說愛是萬花筒,我們攥在手裡,捨不得放開,睜著純真的眼睛追逐它的斑斕璀璨。後來,萬花筒壞了,你才看清裡面不過是三面鏡子,以及碎裂一地的彩色玻璃。]

  【001】

  這是薄荷第一次正正經經地叫麥蕭的名字,她的臉色徹底陰鬱下來,一句話也不說地衝出了屋子。

  梁小柔在廚房壓低了聲音說了幾句話,出來時只看到我便問:「薄荷去哪兒了?」

  這句話立即將我處於僵死狀態的腦子給激活,本能地追著薄荷的身影跑了出去。

  我不敢想像如果讓薄荷先遇見麥蕭會發生多麼慘烈的事故,根據剛才薄荷試論落魄的表現,我有九成的把握她是將事情想歪了,但這麥蕭也委實奇怪了些,平日裡見到梁小柔都不怎麼言語的一個人,卻在這大晚上打電話找她,加之梁小柔方才慌亂的神色,也不能怪薄荷太過敏感。

  由於麥蕭天生的好脾氣使得薄荷很少有發飆的狀況發生,距離上一次二人吵架已有三個多月有餘。當時兩人因麥蕭時不時喜歡說一兩句英文而有些矛盾,薄荷本身連國語都說不利索,英文在她看來根本就是天書,而麥蕭從小學開始就是英語課代表,習慣性講兩句本沒有什麼錯,錯就錯在他在薄荷生日那天給她寫了一封英文版情書。

  並為了突出浪漫氛圍,找了夏莫和幾個兄弟在女生宿舍樓下擺滿了淺藍色蠟燭和玫瑰花,而麥蕭則站在鮮花與蠟燭中央為樓上啃著魷魚腿敷面膜的薄荷朗讀情書。

  當時薄荷的臉就綠了,推開窗子喊:「麥蕭你奶奶個腿!平時你嫌棄我不會說英文我都忍了,你竟然還敢暗示我聽不懂法語!」

  在旁邊插蠟燭的隔燕幽幽地說:「燒麥死的冤枉啊,怎麼就能給聽成法語了呢,不過薄荷,你聽過法語嗎你。」

  話沒說完,薄荷已經舉起桌邊的暖瓶砸了下去。

  接著就發生了一件幸運的事情和一件不幸的事情。

  幸運的是,暖瓶里滾燙的熱水已經被隔燕拿去泡腳了,所以免去了麥蕭慘遭毀容的苦難。

  不幸的是,薄荷上輩子是標槍隊的,手法那叫一個準,直接把麥蕭砸進了醫院。

  當血流如注的麥蕭終於被醫生們包紮好推出手術室的時候,他看到哭得死去活來的薄荷說的第一句話是,傻子,哭什麼,我不會在你生日這天死,要不你以後都沒法好好過個生日了。

  一句話,說得薄荷當場就發誓此生非麥蕭不嫁,即使他腦袋殘了,容貌毀了,也絕不嫌棄。

  從那以後,薄荷的脾氣已經有所收斂,但我始終相信隔燕的座右銘,三年不飛,只為一飛沖天,等量代換以後就可以理解為,三月不發飆,只為一飈見血。

  我一邊跑一邊顫抖著手撥麥蕭的電話,占線,再撥,還是占線。薄荷跑出去時那張綠得跟敷了貝佳斯綠泥似的臉讓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於是又打給梁小柔請求支援,依舊是正在通話中,打給薄荷,亦然。全世界的電話在這樣一個疲憊不堪而又混亂異常的傍晚全部選擇了敬業地工作著,就在我幾乎要放棄去解救麥蕭的時候,夏莫的號碼在手機屏幕上閃爍起來。

  我接起電話的時候手指甚至在發抖,緊張地問他:「夏莫你快去燒麥的寢室看看他死了沒!」

  夏莫告訴我今天是周末,所以大家都回家去了。然後問我,出什麼事了?五月你的聲音聽起來很可怕。

  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身後刺耳的剎車聲就撞進了耳朵,腿一軟,便跌坐在地上。我看著前方一片沉甸甸的暮色,它們越來越濃重,逼得我心生絕望。

  車主走下來看我一臉赴死的表情,心裡估計是把我撞得不輕,便也一臉赴死的表情沉默地走到我身邊,低沉穩重的男音在我耳邊問:「可以站起來嗎?」

  我滿腦子都是初中畢業時小胖子在天台上看向梁小柔的那一眼,以及今天憤怒地衝出去的薄荷。我總是想不明白一些事情,這讓平日裡自以為聰明能幹的自己陷入很深的自責當中。

  對方看我半餉沒有回應,彎腰將我從地上抱起。我只覺得身體突然騰空,然後就聞到一種極其淡雅的草藥香氣。待我反應過來時我已經坐在了副駕駛坐上,而車子也已經開始做加速運動朝前行駛。

  我有些摸不清狀況,眼前的男子顯然是與我素未謀面,而我呢,竟然如此安靜地坐在一個陌生人的車子裡看著對方輪廓清晰的面容發著呆。

  「不要突然在馬路中間停下來,很危險。」低沉的聲音再次想起,我才徹底從方才的懵懂狀態中清醒。

  「放我下去!」我急道,雖然身邊這個仿佛從海報里走出來的精緻男人讓我不禁感慨上蒼真是追求完美的創造者,但此時此刻的嚴峻形勢並容不得我在這裡犯花痴,便急忙解釋說:「是這樣的先生,我沒有受傷,但是我有個朋友現在生命垂危,真的非常垂危,所以你能不能讓我下車,我有急事!」

  「哪裡?」

  「啊?」

  「要去哪裡,我載你過去。」男子偏過頭來沉穩地問道,在車子前燈的照射下,我像是隱約看清了男子的長相,又像是什麼也沒有看清,只覺得他一雙狹長冷靜的眼睛淡定沉穩地望著我,讓原本在我體內浮躁焦灼的因子瞬間安靜下來。

  「青堂小區。」謝天謝地,我終於可以平靜地說話了。


  男子點點頭,讓車子轉了個彎便如離弦之箭繼續朝前駛去。不過方才他看向我的那一眼,卻讓我覺得我們好像並非陌路,那種眼神並不是在看一個陌生人的眼神,倒像是看到了一個消失已久的友人,帶著些許的詫異。但是這個男人的眼神太過冷靜,將那一絲詫異掩蓋得太過完美。

  根據以往和薄荷看偶像劇的套路,我身邊這個男人應該是男一號沒有錯,但是如果我任由這位好心的男子按照這種車速飆車的話,那麼不管我是女一號還是女炮灰,死亡機率都相當的高。

  所以我又很小聲地說了一句:「那個……其實不用這麼快的,我朋友的生命也沒有很垂危,真的。」

  他看了我一眼,唇邊浮起一絲一閃而過的淡淡笑意,他不說話,線條完美的臉十分愜意地繼續把車當飛機開著。

  我便吞了吞口水開始藉助車外的風景來分散我此刻高度緊張的神經,路邊有幾個烤羊肉串的和賣棉花糖的商販,拿著巨大的蒲扇站在昏黃路燈下百無聊賴地扇著風。燃燒了一整天的空氣終於得以緩和,凝聚成溫柔的暖浪在大街小巷間徐徐滾過。

  而街角一對並肩而行的年輕男女卻像一碗滾燙的熱茶潑盲了我的雙眼,顧西銘雪白的衣角在暖風裡捲起邊角,額前柔軟的發不安分地游移而後歸位,我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到他身邊低頭淺笑的少女,穿著湖藍色長裙跟著他的步伐一致向前,黑緞一樣的長髮拂過顧西銘的臉頰,她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車子開得太快,我什麼都沒有看清,只覺得女孩兒的裙擺像海浪幾乎將我淹沒。

  我使勁地往後看,卻仍是什麼也看不到。

  「怎麼了?」低沉的聲音讓我極度向後扭曲的身體得以歸位。我搖搖頭說,沒事,先生。

  「叫我城諫。」他又開了口,低低地吐出兩個音節。

  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似乎習慣了這種莫名其妙的交流方式。但是本著相互尊重的原則,我十分傻裡傻氣地向他客觀地分析了一下我們今後並不可能存在的交集:「哦,成諫先生,實際上你沒有必要告訴我你的名字,真的,我想我不太可能有機會再被你撞一次的。」

  好吧,我承認,通常在對方自報家門的這種情況下,平日裡那個很懂得分寸的五月應該也會禮貌地報出自己的名字,但是就在不久前,我看到自己的男朋友與一個比自己優雅了十萬倍有餘的女生一起在漫天星斗下散步,這讓我僅存的一點分寸感也跟著煙消雲散了。

  所以我變得有些刻薄。

  成諫沉默了一會兒,彎起線條優雅的唇角淡淡地說:「我想我們還會有機會再見面,下一次見面的時候可不要因為忘記了我的名字再叫我先生。」

  「但願如此,先生。」


  說完,我不再看他,我怕這個渾身散發著一種冷酷氣息的精緻美男會一個不高興把我丟出窗外,於是,我幾乎是在一種無我的境界中抵達了青堂小區,關車門時城諫終於還是開了口:「記得下次不要突然在路中央停下來……」

  「謝謝提醒。」我接著他的話說下去,又說了句再見便轉身離開。

  所以我沒有看到身後那個叫城諫的男子,目光冷漠地盯著我離開的背影,眉心一點一點皺起,他搖上車窗熄掉引擎,身體仿若頹勢,一點點無助地靠上椅背。

  夜色就那樣沉重地壓了過來,我消失在成諫漆黑的瞳仁里,漸漸成為一個渺茫的白色光束消失無蹤。

  【002】

  我找到麥蕭的時候,他正緊緊地抱著薄荷,額頭埋進她的頸窩,抬起頭時鼻樑青紫地沖我咧開嘴一笑。

  兩人的影子在路燈下拉得老長,斑斑駁駁地映在牆壁上。

  根據薄荷日後回憶,她找到麥蕭時二話沒說就對他使了一招鐵頭功直擊他的鼻樑,撞完以後看見他吃痛的表情忽然間又覺得極其委屈,便又對著他膝蓋上的軟骨狠狠地踹了一腳。

  再溫順的兔子情急了也會咬人,更何況是莫名其妙就挨了兩次致命襲擊的大活人呢。麥蕭左手捂著鼻樑又手揉著膝蓋不可思議地喊:「薄荷你打人也上癮是不是?!」

  「麥蕭你全家十八代祖宗!你禽獸你人渣你敗類!」薄荷也終於爆發,嘴巴像是上了發條一樣噼里啪啦口無遮攔開:「看不出來啊小子,劈腿還劈得挺順溜啊,練過吧哥們,你亂搞搞你的,我沒那個美國時間管,可為毛偏偏是梁小柔!你……」罵到一半,突然間被胸腔里聚集起來的哽咽堵住了喉嚨,頭頂的天空那麼黑,黑得幾乎不會有人相信黎明還會來。她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了,一張口,眼淚就會流出來。

  為了避免這種雷人劇情的發生,薄荷選擇了走為上策。

  才走沒兩步,就被身後勉強可以站起來的麥蕭拽進懷裡,這個在家裡被母親寵成帝王的少年也只有在面對張牙舞爪的夏薄荷時會心甘情願地淪落為奴僕。

  我不敢想像,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了麥蕭,那麼薄荷所需要的寵愛和縱容又有誰能夠給得起。

  薄荷在麥蕭拼死不肯放鬆的懷抱里放棄了掙扎,耳邊是麥蕭吃痛的嘶嘶聲,他小聲地忍著疼說:「薄荷你聽我說……我現在要是被你打哭了,你千萬別覺得我不夠爺們,我是真的快被你打死了……我給梁小柔打電話,是因為幼師班需要……需要一個氣質內斂而溫柔的女同學,來做宣傳海報,我覺得梁小柔的條件挺符合……就是這樣……」

  說完立即掏出電話打給班主任,並且按了外放鍵才得以證實他所言非虛。


  「那梁小柔幹嗎那麼緊張啊,那表情那動作明顯是被我捉姦了啊。」薄荷看著麥蕭的鼻樑有點兒心虛地問。

  「你可以用剛才對付我的手段去逼迫梁小柔讓她招供。」

  月光下,麥蕭的額頭上粘著細汗,鼻樑因為疼痛而不時地抽搐一下,他環住薄荷的手臂依舊不敢放鬆力道,薄荷在這個少年的懷裡,忽然就想到了永遠這個矯情的詞語。

  回去的時候薄荷內疚地問麥蕭:「萬一你媽媽問你去哪裡傷成這樣你怎麼說啊?」

  麥蕭揉了揉薄荷溫柔起來的頭髮笑著說:「自從認識你以後我媽已經習慣我帶傷回家了。上次的暖瓶事件,上上次你不小心把我從樓梯上踹下去,還有上上上次我掉進青年湖……她已經有了抵抗力,放心吧,我就是說我代表奧特曼為了打敗外星人而身負重傷她也會信的。」

  頓了頓,又說:「反正我生下來就是被你欺負的命。」

  這件烏龍事件算是告一段落,也許是我生性敏感,總覺得事情並不像麥蕭說得那樣簡單,但又實在說不清楚究竟是哪裡不對,索性也就沒有再放任自己胡思亂想下去。

  也許就是從這時候開始,我總覺得梁小柔像是走進一座我和薄荷所無法觸及的迷宮森林當中,那裡霧氣蒙蒙,遮住我們的眼睛,我們開始看不清她的背影,以及深深地陷進陽光中分辨不清表情的面容。

  學校里平時總是顯得空曠冷清,尤其是清晨,除了長跑社的社員進行晨練以外幾乎不見人影。寢室里還飄著均勻的呼吸聲以及薄荷偶爾飈出來的幾句夢話。我起得比較早,拉開了一點窗簾後便又懶懶地躺下去看著窗外一小片模糊的天空。

  顧西銘發了簡訊來,讓我起來看日出,我便真的傻兮兮地盯著窗外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看了起來。我想像著顧西銘此時也和我一樣一臉虔誠地看著窗外就忍不住揚起了嘴角。雖然那時他與那個白裙子女孩子在一起走過的身影讓我心裡不舒服了一下,卻還是忍住沒有去問他,畢竟如果我真的去問了,倒顯得我小肚雞腸神經質了。

  用薄荷的話說,這世界上的人多了去了,不是跟誰走在一起都能搞出姦情的。我覺得此話有理,便徹底地忘了個乾淨。

  正和顧西銘有一搭沒一搭地發著簡訊,月清翻了個身,小聲地問:「五月你醒了吧?」

  我含糊地應了一聲。

  她又說:「陪我去買早餐吧,我有話要跟你說。」

  到食堂的時候裡面只有幾個早起的學生,我和月清端著兩碗粥找了個位置坐下來,熱氣在清晨微涼的空氣里升騰著隔在我們之間。


  我看著月清在窗外晨曦照射下素淨淡雅的臉,問:「什麼事?」

  月清看了看四周,壓低了聲音說:「我在外面找了份工作,是夜班,要早上還能回。」

  我有點猶豫,上個月有一學姐懷孕後在寢室里企圖自殺,導致近日來學校對女生寢室的門禁格外重視,還特別搞了個突襲小組,負責每天晚上不定時抽察各個寢室,檢查有沒有人夜不歸宿。

  而我就是不幸被加入突襲小組的一員。

  月清看出我的為難,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去:「五月,我知道我是在讓你為難,可是……我爸爸在城裡打工受了傷,我媽又是常年吃藥的身子沒有工作,一家人就憑几畝田過日子,實在是湊不齊看病的錢……我若是不出去找份工作,恐怕這學也沒法念了。」

  瘦瘦小小的月清陷在白晃晃的日光里半垂著頭,瞳孔里瀲灩著一層薄薄的倔強的水。

  食堂里的人陸續多了起來,陽光也成片地打進來。我看著眼前的女孩兒,清瘦的骨骼,一張素白的臉,烏黑的頭髮規規矩矩地綁在腦後,劉海柔軟地垂下來,斜斜地別在耳後。我知道她對讀書的渴望,月清曾說過他們一家人從未有人讀過書,被圈在小小的村子裡仿佛與世隔絕。

  從小月清就對山外的世界充滿嚮往,兒時陪著爺爺去過一趟省城,從那之後更是對外面的世界念念不忘。

  七歲的時候,絕食,在父母面前苦苦跪了三天三夜,幾乎跪斷了腿才終於得到上學的機會。

  記得剛開學的時候,寢室里的衛生、暖瓶里的熱水以及倒垃圾、打飯的活兒幾乎全被月清包下了,當時隔燕打趣道,知道幹活兒賺錢有癮的,只沒見過白幹活兒不拿錢也有上癮的。

  那時候的月清手裡拿著掃帚靦腆一笑,說,我在這裡念書就值得高興,人一高興了,干起活來就不累了。

  在這個物慾旺盛的年代,月清就像一束極其淡雅的光柔柔地照在那裡,不刺眼,卻也能逼退黑暗。

  「工作安全嗎?」喝完最後一口粥,我問月清。

  月清聽出我的意思,立即握住我的手說:「放心吧五月,我不會為了錢糟踐自己。是在市中心的酒店做客房清掃。」

  「需要我幫你打早飯嗎?」


  女孩立即感激地笑著說:「不用的不用的,客房打掃完就會有員工餐可以領。」

  後來的我常常在想,如果當時的我沒有因為顧及月清的自尊而答應她的要求,而是直接借給她一筆錢,也許我們的故事就不會按照惡魔撒下的路標一點一點偏移了原來的軌跡。

  【003】

  近日來的天氣十分潮濕陰沉,導致我一整天都處在一種心緒不寧的焦慮當中。素描課上一直在發呆,外面的空氣濕漉漉地停在那裡,自遠處有愈來愈多的烏雲移動過來壓在城市的上空。

  耳邊是鉛筆與素描紙直間摩擦發出的沙沙聲,混合著窗外越來越放肆的狂風席捲著我的耳膜。我乾脆放下筆開始給顧西銘發簡訊。手機鏈是顧西銘買來的情侶款,很簡潔的款式,細長的黑色掉線上綁著一個海藍色圓圈,有電話或者簡訊進來的時候就會發出柔和的頻閃光。

  一整個下午,我都在這種燈光的閃爍中度過。我發簡訊的速度極慢,顧西銘則是出了名的拇指大仙,他的簡訊一條一條地伴隨著藍色彩光抵達我的手機,直到收件箱的信息爆滿,提示刪除簡訊。

  顧西銘的簡訊我很少刪除,即使簡訊爆滿的時候,也會沿著收件箱一條一條地看下去,將「哦」、「好的」、「沒問題」這種沒有實際含義的簡訊挑出來丟進垃圾箱。

  快下課的時候,薄荷從最後一排傳來字條,說是要和燒麥一起去「共度洛水城暴風雨之夜」。

  我收拾好畫具就背著巨大的墨綠色畫板往宿舍走。

  「熱的。」

  暖暖的鋁罐飲料突然貼上臉頰,我回過頭去,就看到顧西銘單肩背著書包笑看著我。一中的潔白校衫將他的溫潤氣質表現得恰到好處,多一分則做作,少一分則呆板。風把他的頭髮吹得有些凌亂,白色校衫發出呼啦啦的聲音。

  「今天暴雨,學校取消了晚自習,我就過來和你一起吃飯。」顧西銘好看的眼睛看著我,拿過我的畫板背在肩上陪我往前走。

  「去吃熱騰騰的火鍋吧。」我打開飲料喝了一口,果汁的溫度從口腔一直蔓延到胸口,很暖。

  顧西銘笑呵呵地點頭,站在女生宿舍樓下等著我放好畫板下來。

  我從窗口望出去,灰濛濛的天空下,顧西銘白楊樹一樣筆直地等在那裡,好看的臉上沒有一絲不耐煩,自然上揚的唇角總是帶著淡淡的笑意。


  這樣的顧西銘,像是會永遠等在那裡,站到我目之所及的地方,無論我什麼時候想要見到,不需要多麼麻煩的步驟,只要推開窗子就能看到他溫暖好看的臉。

  吃完飯回去的路上果然下起了暴雨,顧西銘牽著我的手躲進車站裡,豆大的雨水像是碎冰一樣不間斷地砸下來,瞬間匯成薄薄的河流沖刷著白日裡鋪滿塵埃的地面。

  因為有了天氣預報的提醒,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已經早早地回到了家中,拉上窗簾將自己與外面雷電交加的世界隔絕開來。路上沒有行人,只有幾輛車子緩慢地在愈積愈多的雨水裡穿行。

  頭頂漆黑的夜空被鋒利的閃電劈得霜白時,顧西銘帶著雨水氣息的手掌輕輕地捂住我的耳朵,緊接著,頭頂炸開一道響雷。

  我下意識地鑽進顧西銘的懷裡,衣服上年輕的味道沾在鼻尖之上。抬起頭的時候正對上顧西銘帶笑的眼睛,像是被雨水沖刷得更加明亮。

  「五月,放假的時候陪我去見一個人好嗎?」

  我看著他好看的眉眼,沒有問他要去見什麼人,只是說了聲好。

  顧西銘涼涼的嘴唇落在我的眉心,他在這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說愛我。我倚在他懷裡覺得前所未有的踏實和溫暖,原來每一個女孩子都需要一個肩膀,一個懷抱,讓她們理解什麼叫做幸福和溫暖。

  我很慶幸,在我年少的青春路上,是顧西銘讓我懂得依靠著取暖的踏實。

  那是那一年洛水城下的最後一場大雨,這場大雨導致氣溫急劇下降,仿佛夏天還未結束,冬天就已經馬不停蹄地趕來。

  女寢突襲檢查小組仍舊致力於遭受著來自各個寢室拋出的白眼出沒於寢室與寢室之間。每一次到129寢的時候都是我爭著往裡進,點名的時候薄荷變個聲音幫月清喊個到,外面的幾個組員也聽不出什麼問題。

  直到臨近考試的時候學校里才暫時放棄了整夜的折騰,讓學生專心準備考試。

  周末的時候圖書館常常爆滿,寢室里的四個人也都安分地呆在129做考前準備。顧西銘也快被堆積如山的試卷淹沒,我們之間暫時只能保持簡訊聯繫。

  但即使這樣,還是會常常覺得有莫名其妙的暖意順著指端敲擊的文字在我們之間牽扯。薄荷說,中國聯通會感謝我和顧西銘一輩子。

  下午的時候郵遞員送來一個包裹,用金色的禮物盒子包裝,上面繫著白色緞帶蝴蝶結。


  打開一看,是一件純白色手工T恤,衣擺處的LOGO是一朵海藍色的鳶尾花。盒子裡附帶的卡片,是夏莫的字跡:

  今天上製作課,這是我做的第一件衣服,LOGO是五月開花的鳶尾,做的不是很好,希望你喜歡。

  夏莫

  衣服洗過,有淡淡的柔順劑味道。穿在身上柔軟而妥帖。據月清說,近日來夏莫被一個張牙舞爪的女孩子糾纏得厲害,對方曾經到他們班上揚言,不管是女人還是Gay,誰要是膽敢靠近夏莫一步她就挖誰家的祖墳。

  「也難得夏莫想出這麼個法子送你禮物了,是怕你遇到不必要的麻煩吧。」薄荷感慨著。

  我想校園生活還真是多姿多彩啊,每天都能聽到雷點新聞,小日子過得真是瀟灑又充實。去圖書館還書的時候我就穿著這件衣服,薄荷又說要去吃米線,我們便往米線館方向走。才出了校門不到三十米,突然衝過來一團五顏六色的東西,渾身上下冒著殺氣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

  我有些懵。

  左臉頰像是潑了滾燙的油般火辣辣的疼,如果我的估算沒有偏差,此刻我的左臉一定比右臉高出一公分。

  薄荷也愣了,呆呆地看著眼前五顏六色的姑娘,本能地甩手在對方臉上扇了一巴掌。

  這一次,五顏六色的姑娘也愣了。

  我原以為她是顧西銘的崇拜者,之前我也收到過顧迷們寫給我的血書、勸退書(勸解我我是多麼的配不上顧西銘,望我能夠有點自知之明主動退出)、挑戰書以及半夜把我截在路上索討顧西銘電話號碼以及家庭住址的各類愛情守護神。

  所以久而久之,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已經開始漸漸習慣,顧西銘對於異性的吸引力是不容小覷的,他總能在人群中散發出獨一無二的個人魅力,輕易吸引別人的目光。仿佛從童話書中走出來的小王子,不管是不是公主,都希望能與他跳一支舞。

  但這次,我顯然是高估了顧西銘的魅力。

  五顏六色被薄荷打了一巴掌後,愣了三秒有餘,而後進行了一場怪力亂神的復仇。我看著薄荷與一個類似火雞的姑娘扭打在一起,很久很久,仍沒有回過神來。

  直到火雞一邊抵擋著薄荷的攻擊一邊沖我罵:「我X你媽的小賤人!別讓貓姐姐再看見你跟夏莫走一起,要不我見一次打你一次!」我才徹底醒悟,原來這姑娘是夏莫的粉絲,簡稱,墨魚絲。


  而這時候薄荷也突然停止了動作,凝神看著眼前張牙舞爪的火雞,大喊一聲:「我靠,你是青貓!青貓啊,你大爺的,我是薄荷啊,你什麼時候玩兒的非主流啊,我都沒認出來!」

  火雞被薄荷一叫,也凝神盯著薄荷看了很久,終於,她大喊一聲:「我靠你怎麼不早說啊,我沒帶美瞳啊,我沒帶美瞳我就看不清楚你是誰啊!」說完,兩個人左一句你大爺又一句你奶奶和諧地擁抱在了一起。

  【004】

  那天的最後,三個互毆到鼻青臉腫的女生在骯髒的小酒館裡成為了朋友,客觀地說,我屬於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

  原來青貓就是當初薄荷提過的那個姐姐,也就是當初把梁天打得生不如死的那個姐姐。不過在酒館裡青貓坦言自己與我們同歲,並為曾經占了薄荷口頭上的便宜而罰了杯酒。

  我第一次見到把白酒當礦泉水灌的人。

  青貓吐著酒氣看著我說:「五月,我以為你他媽的不是人,就、就打了你,現在我知道了,我……我他媽的才不是人!」

  說完又咕咚咕咚地灌了幾口酒,然後目光落在我的T恤上,長長的睫毛顫了顫,說:「不過,現在你是我青貓的朋友了,是朋友,就更不能跟我搶男人,不然,我會比死還難受!我告訴你,夏莫是我看上的男人,我不許你跟我搶,咋倆再親也不行。」

  薄荷說:「五月有男朋友,我哥就是五月的哥,你別瞎說。」

  青貓終於安心地沖我一笑,說了句對不住了,腦袋「咚」的一聲砸在桌子上暈了過去。

  我仔細看了下滿身酒氣的青貓,鵝黃色漆皮單鞋,綠色七分打底褲,菸灰色迷你小短裙,橙色小吊帶外面套著一件大紅色亮皮小馬甲,紅橙黃綠青藍紫的串珠項鍊掛滿了細長的脖子,重金屬風格的手鍊戴了足足有二十多條,耳朵上還帶著不同風格的耳釘五六個,發黃乾枯的頭髮在腦袋上爆炸成微妙的形狀,紫色的眼影和一張瘦瘦尖尖的瓜子臉。

  如果不是調色盤,也一定會讓人以為她是賣首飾的,我想,她真是非主流屆的一朵奇葩啊。

  薄荷結了帳,又給了老闆二十塊錢,說我們等朋友酒醒了再走。

  然後她看著我,像是犯了錯的小孩子那樣對我說:「五月你別生青貓的氣,其實青貓以前不是這樣的,真的,青貓是好人。她就是嘴巴賤點兒,心眼兒好著呢。」

  我說我相信。


  誰都有過潔白的從前,而青貓的倔強和囂張不僅不讓人覺得反感,反而讓人心口微微的替她心疼。就像後來,當她終於放開她最愛的夏莫時,我看著青貓,看著她眼睛裡越來越少的倔強和囂張,我也並不怨她,只是覺得心口微微的疼。

  等青貓醒來的時候,夜空里竟然有薄薄的雪花打著旋落下來,零星的幾朵,在夜幕下像是有著微弱光芒的螢火蟲。

  我們從酒館裡出來,給青貓攔了一輛車,問她去哪兒她也不說,只咧嘴傻笑著問我們:「你們學校有門禁吧,怎麼進去?」

  薄荷說,翻牆。

  青貓點點頭,沖我咧嘴笑一笑,哆哆嗦嗦地鑽進車子裡,貓一樣蜷縮在座位上。

  車子很快消失在夜幕里。

  我們不知道青貓要去哪裡,也不知道她從哪裡來,經歷了什麼,遇見了誰,我們不問,是因為感受到她並不想說,沒有什麼比窺視想要隱瞞的人之過往更可恥的事。

  回去的路上收到顧西銘發來的簡訊,睡了嗎?時間是夜裡一點二十分。我合上手機,過了一會兒,手機鏈上藍色的螢光又閃爍起來,還是顧西銘,他發來五個字。

  ——我愛你。

  以及。

  ——晚安。

  我和薄荷抹黑進了寢室,月清和隔燕兩個人都已熟睡,發出均勻的呼吸。我們沒有來得及洗漱,臉才貼上枕頭就睡死過去。

  第二天早晨被隔燕的電話吵醒,她在電話那頭匆忙地囑咐我,五月啊,我昨天回家住的,直接跑教室了,記得幫我把那個驢膠補血顆粒的大鐵盆送到我們班啊,下課了給你們帶魚吃。

  說完果斷地掛斷了電話。

  薄荷也迷迷糊糊醒過來,問我:「誰啊,一大早這麼缺德。」

  「隔燕。」

  「靠,也就她這麼極品了。」

  過了一會兒,薄荷猛地從床上彈起來,指著旁邊的床鋪哇哇亂叫:「媽的見鬼了啊!隔燕沒回來那這個睡在隔燕床上的是什麼東西!!??」

  薄荷的聲音太大,吵醒了隔燕床上的「東西」……是月清。

  我和薄荷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半餉。

  我只覺得身上一冷,猛地從床上跳起來大喊:「那月清床上的那個又是什麼東西啊!!??」

  月清的神色不太自然,起身披了件衣服小聲地說:「姑奶奶們,求你們別喊了……」

  這個時侯,月清床鋪上的東西動了動,露出半顆毛茸茸的腦袋,接著,是兩條好看的劍眉,深深的眼窩,眼睛睜開,定定地看了我一眼,眼珠蒙著淡淡的倦意,然後,被子掀開。

  清晨的熹光薄紗一樣覆蓋住……覆蓋住眼前傷痕累累的赤裸胸膛,以及除了一條四角內褲以外完全呈現裸體狀態的……男性軀體。

  我和薄荷終於被他忽然綻放的邪氣笑容挑斷了最後一根神經,發出了悽厲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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