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猜謎
2024-09-12 22:09:04
作者: 墨小芭
[從前,有兩個小王子,一個只說實話,一個只說謊言。有一天,他們一同對你說,我愛你。你知道哪一個是真話王子,而哪一個又是假話王子嗎?]
【001】
裸體男人,哦不,是裸體青年……或者少年。不管怎樣,他在薄荷一浪高過一浪的尖叫聲中無比鎮定地穿上了褲子。是一條米色休閒褲,把他修長的雙腿襯得格外好看。然後他問月清,我的衣服呢?
月清哦了一聲,從隔燕的床鋪上撿起一件黑色襯衫丟了上去。
衣服遮住他身上紅的紫的傷痕,他扣好第三枚紐扣,利索地跳下床鋪。
月清扯住他的衣角說:「城光你等等。」
然後她跑到窗邊探出頭去,看到舍管阿姨端著飯盆往食堂去了,才又說:「好了,你現在出去吧。別跑太急,你身上有傷。」
城光回過頭露出一抹痞子氣十足的笑容,陽光落在他的兩枚小虎牙上分外明亮。他說:「女人,再見。」
然後目光落在我的臉上,眼神有一瞬間的恍惚,他幾乎艱難地朝我撤出一個失落的笑容,又兀自搖了搖頭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忽然覺得在哪裡見過這個人,卻又一時想不起。
直到城光的身影消失在校門口,薄荷才怔怔地發出一句感慨:「我說五月,這算不算我們的初夜!?我薄荷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跟個陌生人睡了一夜啊!」
我哪有心思理會她的胡說八道,只問月清怎麼回事?
月清垂下眼,開始彎腰收拾隔燕的床鋪,我和薄荷都沉默地看著她。月清的手指修長,骨骼生得細長,在隔燕純棉的擠滿可愛小兔子的床單上輕輕地掃過,然後拿起她的被子,嘩啦一聲在空氣里彈開,再仔細地摺疊整齊。
她的頭髮披在肩上,不亂,柔軟妥帖,落著霜白的晨光。
她拿起從家鄉帶來的桃木梳子開始細細地梳理長發,這樣的木梳她帶來四把,寢室里每個人都有,帶著清淡的桃木香氣。
一疏,疏到發尾。
「城光是酒店的VIP客人。」月清終於開口說話:「有一次他喝多了,正好輪到我整理客房,進去的時候就看見他蜷縮在地板上,孩子一樣閉嘴眼睛哭,睫毛上、鼻尖上、臉上,都是眼淚。」
月清的聲音很輕,濕漉漉的,像是沾染了城光的淚。
「我過去扶他起來,卻被他忽然抱住,冰涼的臉埋進我的頸窩。五月,你知道我的脾氣,本該推開逃跑的,可是那時候我卻怎麼也沒有辦法推開他失溫發抖的身子。」
那是月清第一次看到男生的眼淚,在窗外透進來的暖光里,城光倚在月清的懷裡,眼淚一直流一直流,像是海底遺落的星辰,有點涼。他迷迷糊糊地問月清,心裡,像是有個巨大的黑洞,我他媽快被吞掉了。你告訴我該怎麼辦……涼索,你告訴我……該怎麼辦……
說完,哇的一聲吐出來。月清並不嫌髒,輕輕拍打他的後背。城光一邊吐,一邊哭,一邊喊著涼索,涼索,我他媽真的要死了啊。
後來,月清耐心地等他睡著,幫他擦乾淨身子,又換了套乾淨的睡衣,將地板上的穢物收拾乾淨,然後為他點了一片安息香。
就是從那時候起,城光開始有意無意地找月清。買煙、買酒、買保險套,他的房間裡從來沒斷過女人,冷艷的、高傲的、清純的、放浪的、嫵媚的、潑辣的,他們在房間裡喝酒、做愛,然後女人離開,城光就開始吐,不停地吐,不停地喊著涼索。而後月清又要進去幫他收拾乾淨,輕手輕腳地蓋上被子。
不過是應了那句話,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城光玩兒錯了女人,人家的男人跑來酒店泄恨,追著他從樓上打到樓下,十幾個人跟玩兒老鼠一樣地打他一個。
月清下了班,剛出門就看到這副光景。城光在十幾個成年男子的拳打腳踢下蜷縮著身子,在浮起的塵埃里像個破舊的娃娃,也不閃躲,只微微閉著眼睛,身子吃痛地瑟縮著。見月清出來,竟然沖她傻兮兮地笑,眼睛亮晶晶的,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月清拿出電話故意放高了音量說:「喂,警察局嗎,這裡是XX酒店,有人受傷了。」
那幾個人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又在城光身上補了幾腳便走了,有幾個人還回過頭來對月清露出個寓意不明的笑。
月清跑過去,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樣將城光從地上扶起,她說:「我送你進去。」
城光卻搖搖頭,說:「我不進去,我要去你那裡。」
「我住學校的寢室。」
「我進酒店,還是會被他們找到。」
「可這不關我的事。」
「OK,我在這裡睡,你走你的。」
城光躺在地上,血似紅蓮妖嬈了他的衣衫,他的身體舒展開來,嘴角掛著淡淡的笑,僵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頂著月清。
他們在四周藏青的夜色里對峙,誰也不再說話。直到霓虹燈的眼睛開始在黑暗中甦醒,月清走過去,扶起滿身傷痕的城光回到寢室。
所以薄荷後來總結說,月清不會是城光的對手。良久又補上一句,就連隔燕那種人精也不會是城光的對手。
城光這種妖孽,誰沾了准死。
而感情這回事,如果一開始就站在對立面來分個伯仲,也就不會被叫做感情了吧。因為不受自己控制,不受任何人哪怕不受上帝的控制,所以才顯得那般珍貴了。
這世上,唯一可以與命運抗爭的存在,那時候的我曾經這樣定義過愛情。
【002】
周末回家的時候順便收拾好了行李,打算考完試直接回家迎接寒假的到來。去找梁小柔時她不在,服裝設計班的學生提前一節課放學,空蕩蕩的教室里只有夏莫一個人。
他閉著眼睛趴在桌子上,耳朵里塞著耳塞,入冬以來少有的陽光暖融融地在他的周身鍍上一層鵝黃的光暈。
班級里涼沁沁的,我走過去,夏莫均勻的呼吸漸漸清晰起來。他睡覺的樣子就像個誤入凡間的天使,也許這樣形容一個男生有些過於浮誇,但是他柔軟的頭髮,乾淨的眉間,以及熟睡時眼角眉梢之上的毫無防備,的確只能讓人聯想到這樣的詞語。
雖然大多時候他睡覺的容顏也帶著些許的不安和長久以來似成習慣的恐慌。
我不忍叫醒他,便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來,惶惶的,竟然也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肩上披著一件外衣,夏莫早就醒了,乖巧地坐在旁邊等著我醒來。
「校門要鎖了吧,我不起來你打算等多久?」我把衣服披在夏莫的肩上問他。夏莫揉了揉眼睛說:「不知道……反正……不想把你叫醒。」
夏莫乾淨的眼神那麼漂亮,像某種剛剛出生的小動物,像是怎麼也長不大。
回家的路上我問夏莫:「認識青貓嗎?」
夏莫一怔,好看的眉頭微微地皺起來,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張神色,像是蜻蜓點水,很快又恢復了以往的表情。
我沒有繼續追問,因為沒有那個必要了,遠處,青貓正像一團七彩的火焰席捲而來,尖細的嗓子爆發出可怕的分貝:「五——月——夏——莫——你們等等我!」
我鬆了一口氣,特別怕以青貓的個性會用「狗男女」來代替「等等我」。
夏莫一驚,腳步不經意間朝後退了一步,純真的臉上露出胸悶的表情。
而青貓已經安全地降落在我和夏莫之間,心情極其愉悅地告知我,她餓了。
看著她笑眯眯的,塗了不知道多少層黑色眼影的眼睛,我不知該如何接話。她看了眼夏莫,眼睛裡閃過一絲鮮有的羞澀,然後細長的胳膊摟住我的手臂說:「五月,帶我去你們家吃飯吧,我真的餓了。」
見我答應了,便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又問夏莫:「看見我你總跑什麼啊,我給你寫的血書看了嗎?那是我第一次寫情書,浪費了我多少鮮血啊,還有,上次我親你,你臉紅成那樣,不會是初吻吧?哎,我跟你說啊,我覺得我們真的是火樹銀花的一對璧人兒啊……」
夏莫的臉一點一點暗了下去,冷冷地說了句不是。
說完轉身對我說:「五月,我去找薄荷,你們先走吧。」隨即攔了輛車子逃也似的鑽進去。
青貓的眼神黯淡下去,很快又恢復了以往亮閃閃的模樣問我:「我能住你家嗎,我的房子被燒了,我的貓也死了,還有就是,我沒有錢住旅館了。」
我想反正我的屋子還算寬敞也就應下來,看著青貓看向汽車尾氣的眼中掩飾不住的落寞,心想不管怎樣特立獨行囂張跋扈的姑娘,在自己喜歡的男孩子面前總會如暗地裡的山茶花一樣悄然綻放出溫柔的一面吧。比如青貓,比如薄荷。
到家的時候球球迎出來,廚房裡飄出濃濃的飯菜香氣。青貓抱起球球跟著我進了屋,這才看見梁小柔也在,梳著高高的馬尾正圍著圍裙擺放碗筷。
見我來了,上來拉我的手,自動忽略了我身後的青貓,說:「怎麼才回來,快去洗洗手吃飯吧。」
青貓放下球球被我拉到洗手間去了,她問我:「誰啊?我怎麼覺得這麼眼熟呢?」
我按出薄荷香味的洗手液倒入她的掌心,青貓的手很小,很軟,骨骼也是纖細的,我說:「她是梁小柔,我和薄荷的髮小。」
青貓抬眼想了想,像是怎麼也想不起,鬱悶地說:「豬腦子,總覺得是見過的,就是想不起來了。」
我想了想,說:「你以前教訓過他爸爸,興許是那時候見著了呢。」
青貓搖搖頭:「不對不對,是這幾天之內的事兒,讓我好好想想。」
飯桌上,朗朗表現得分外紳士,青貓對朗朗很是喜歡,覺得他又像包子又像壽桃,分外討人喜歡,便吧唧一下給了他臉蛋一記香吻。朗朗圓圓的小臉泛著紅色,強裝鎮定地說:「你的衣服我不是很喜歡,不過,你親了我,我長大了還是會娶你的。」
青貓一臉恐怖至極的嬌羞,笑嗔道:「那你可快著點,姐姐行情很好的。」
我再度開始為朗朗的擇偶標準感到忐忑,這孩子也許不該再去讀藝術培養班了,不然喜好越來越趨向「抽象派」,這很不好。
老單又端上來幾盤拿手好菜,雖然對青貓的奇裝異服以及根本看不清她本來面目的大濃妝有些無法接受,但並沒有表現出一絲反感。對此,我打心眼裡覺得感激,現在的父母已經很少有老單的這般胸襟。
飯桌上青貓問梁小柔:「哎,姑娘,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啊?」
梁小柔露出一抹疏離的笑容淡淡地說:「你見的人多,覺得我面熟也不奇怪。我認識的人十個手指都數的過來,並不記得見過你。」言下之意,青貓這種「見多識廣」的人與她並不是同一個世界。
青貓撇撇嘴,並不再多說。吃過飯後,梁小柔要走:「我和同學約好了,要通宵做出考試作品。」然後眼神朝老單望過去,清涼的眼睛裡一層一層的,別人怎麼也看不懂的意思。老單正收拾著碗筷,青貓自來熟,上去搶著收拾:「單叔叔你去休息,飯我吃了,要是還要你刷碗就是我欠抽了。」
老單笑著讓出位置,正對上樑小柔看過去的目光。
他笑著說:「小柔注意身體,不要總是熬夜。想吃什麼隨時告訴單叔叔。」語氣和目光都是父親該有的溫度。梁小柔的目光卻瞬間熄滅,咬了咬唇,丟下一句單叔叔再見跑出了屋子。
【003】
入夜,朗朗一直粘著青貓下五子棋。我和老單圍在旁邊看,得出一個規律,青貓必是輸三把才能贏一把,然後再輸三次,贏一次。
我捏朗朗肉呼呼的臉問他:「怎麼跟我下棋的時候不知道放個水?」
朗朗一本正經地說:「男人嘛,面子固然重要,但也要適當地讓她贏一次,這就不是棋藝的事了,我輸了的那一把青貓姐姐笑了,算回來,還是我贏了。」
一番話,說得老單和我震驚不已,青貓也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信誓旦旦要在數年後迎娶自己小孩兒,我們都默默無語地望了好一會兒天空。
也有時候我在想,是不是朗朗和夏莫靈魂交換了,這並不是單靠人類科學研究就能得到正解的謎團。
臨睡前我去給青貓倒水,看見老單一個人倚在窗前抽菸,這是我第一次見老單拿煙。黑魆魆的屋子裡,通紅的火光像一團忽明忽暗的花朵,掙扎著怒放。
「老單……」
「哦,五月啊。」老單掐滅了煙,屋子裡完全暗下來:「怎麼還不睡?」
「這就睡了,你呢?」
黑暗中,我看不見老單的表情,空氣里緩慢瀰漫而開的菸草味忽地轉淡,漸漸消散乾淨。老單伸出的手準確地落在我的頭頂,揉了揉我的發,樸實的聲音輕輕地說:「爸爸也這就去睡了,月月……小柔是個受了很多苦的孩子,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事情,你和薄荷都不要放開她好嗎?」
我不知道老單怎麼會突然說起小柔,但仍是肯定地點了點頭。
「我會的,小柔是我的朋友,永遠是。」
進屋的時候我聽到老單的嘆息,很輕很輕,在濃烈的黑色空間裡顯得緩慢而悠長。
也就是從這一天起,梁小柔不再每個周末都來我家吃飯,即使來了,也是吃過飯後早早地就離開。她在學校附近租了個房子,退了寢。
青貓住了幾日也走了,說是找到了新家,生活又有了新希望。
只是當我發現青貓所謂的「家」竟然是一個被廢棄的工廠的時候,我便把她強行拉到家裡來了。去接青貓的時候她正來著例假,臉色發青地蜷縮在沒有暖氣沒有地板甚至沒有被子的工廠里瑟瑟發抖,像一隻被遺棄的小貓,無助地摟著自己單薄的肩膀躺在一地塵埃里。
我帶她回家,煮了一碗紅糖水餵她,青貓端著熱騰騰的紅糖水,忽然就紅了眼眶。她說:「五月,我十三歲來例假,每一次都疼得死去活來,可是你卻是第一個給我煮紅糖水喝的人。」
她的淡淡眉眼耷拉下去,鼻尖上凝著薄薄的水霧。嘟起嘴吹散了碗裡的熱氣,喝了口紅糖水就又恢復了笑嘻嘻的模樣說:「五月,你對我真好,我青貓一輩子不會忘了你。」
我點點頭,微笑問她:「名字就叫青貓的嗎?」
青貓咧嘴一笑:「才不呢,叫青苗,後來我媽總罵我畜生,好像生我的不是她一樣。我就給苗字加了個反犬旁,畜生就畜生,我還就畜生到底了。」
我看著青貓一臉的無所謂,生氣又心疼:「哪有人這樣說自己的,再不許見了別人也這樣瞎說,只說喜歡貓就好了。」
青貓丟下碗,上來摟住我的脖子笑著說:「遵命,要是別人,我才懶得跟她說。」
顧西銘來的時候我正跟青貓聊天,朗朗趴在客廳里看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電話響起,我囑咐青貓乖乖和朗朗一起看家,便披了件外衣出去。
我所看見的顧西銘,一如既往安靜地等在那裡。灰濛濛的天空飄著稀薄的雪花,若有似無的落在他棕色的柔軟頭髮上,見我出來,沖我露出一個欣喜的溫暖笑容,走上來牽我的手。
顧西銘的掌心很暖,沒有一絲汗水,總能將我的整個手掌牢固地圈住,這讓我覺得很有安全感。
車子飛快地穿梭在樓宇之間,街上的行人匆匆趕路,沒有人注意頭頂的天空是否飄著雪花,也沒有人願意多看身邊的人一眼,每個人都像一顆獨立的星球,不停地自我旋轉,那麼疲憊。
我們在醫院下車。
我與顧西銘第一次遇見的那家醫院。
顧西銘的手始終牽著我,我們站在醫院門口,抬起頭看著醫院外立面透明的玻璃窗子,昏暗暗的,沒有陽光落在上面。我隱約看到四樓的窗子上有一個女孩子姣美的面容,她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我們,眼珠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仿佛在看,又仿佛她只是在發著呆,只是目光恰巧落在我們身上罷了。
顧西銘朝她揮了揮手,低下頭在我耳邊輕聲地說:「她是小幽,我的妹妹。我答應過她,如果有了女朋友一定要讓她知道。」
不知道為什麼,當顧西銘攬著我的肩膀走進這家醫院時,我忽然間覺得內心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再抗拒著我向前的腳步。
是的,我是那樣不願意走上去,不願意推開四樓那間VIP病房的乳白色大門,不願意走進去,面對那個叫紀小幽的女孩兒。
我們的腳步聲在走廊里顯得格外清晰,它們撞擊在我的耳鼓上,疼。
但是我們別無選擇,總是這樣,我們的故事,總是不能夠按照我們最初的心愿那般安穩地進行下去,我們腳下的星球孤單地旋轉著,旋轉著,讓我們迷失了方向。
【004】
紀小幽看到我,微微揚起了嘴角,對我展開一抹完美而得體的笑容。
然後她的目光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顧西銘,她不再看我一眼。
即使是這樣,病房裡的氣氛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尷尬,仿佛我的確是該被忽視的那一個,而紀小幽,這個面容精緻,帶著些林黛玉氣質的姑娘卻完美地掌控著這間八十平米大的病房裡所有的氣息,她讓顧西銘融入她的世界裡,卻將我輕描淡寫地拒之門外。
我想起來,曾經在去找麥蕭的途中,那個走在顧西銘的身邊,裙擺如海浪幾乎將我淹沒的女孩子就是此刻虛弱地陷在稀薄陽光中看著顧西銘微笑的紀小幽。如今想來,果真是我多心了,原來她竟是顧西銘的妹妹。
她躺在雪白病床上,四周都是惶惶的白,白的牆,白的被子,白的暗紋蕾絲窗簾,乳白的鐘,白的筆記本電腦……而她也是一襲白色病服,身子軟軟地陷在四周的白色里,仿佛就要被吞沒。
蒼白消瘦的臉上幾乎沒有一絲血色,反而看起來清麗出塵,這樣的女孩子,是需要男子全心全意去保護去愛惜的。
顧西銘伸手在她的額上探了探,放下心來:「成醫生說你昨夜有些發熱,還好現在退了。」
紀小幽淺淺地笑著說:「下午不用打針,你帶我去植物園好不好?」
聲音細細軟軟,像盛夏時節帶著甜香的棉花糖緩緩地覆蓋過去。
顧西銘面露難色,伸手幫她蓋好了被子說:「今天和五月約好了的,下次再帶你去好嗎?」
謝天謝地,顧西銘終於記起我的存在,我也得以在這個病房裡找到一絲的存在感。
紀小幽長長的睫毛眨了一下,眼睛上浮起淡淡的霧氣,隨即又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說:「那好吧,我們拉鉤。」
說著,朝顧西銘伸出纖細的小指。
我看著顧西銘的手與她的糾結在一起,心裡有點悶,特別是紀小幽看過來的那一記眼神,帶著輕蔑,帶著挑釁,帶著不容置疑的厭惡輕輕地掃過我的臉,仿佛隔空揮來一巴掌一般讓我難受。
當然,背對著我的顧西銘看不到我們之間那一瞬間的計較。他看著天使一樣脆弱又美好的紀小幽軟生軟語地起身告別:「記得按時吃藥,我晚些再過來。」
然後他在紀小幽小鹿一樣澄澈乾淨的目光里牽著我走出病房。
外面起了風,顧西銘打開大衣的扣子將我擁進懷裡,我的耳朵貼上他的心臟,砰砰的心跳在我耳蝸里跳躍。
顧西銘說:「我的妹妹從小心臟不好還伴有哮喘,所以常年在醫院裡。」
我們像兩個連體嬰兒那樣緊緊地擁在一起向前走,顧西銘毛衣上的絨毛貼在臉上很暖和。大街上人跡稀少,我們走進飲品店要了兩杯熱牛奶。
顧西銘曾經說過,要把他講給我聽。
我始終記得。
牛奶的香味在我們四周瀰漫,熱氣氤氳在我們的睫毛上,化成亮晶晶的水珠滾落下來。
在顧西銘的世界裡,紀小幽曾經為他自殺過,在十三歲那年盛夏,因為我。
我們無從分析十三歲孩子的愛究竟可不可以被稱為愛情,但是十三歲的紀小幽為了阻止顧西銘對我青澀的戀慕而選擇了傷害自己,這是不容置疑的事。鋒利的刀子劃破纖細的手腕,她把自己藏在醫院雪白的被子裡,直到床單上開出猩紅艷麗的血色花朵。
被發現時,她笑著對顧西銘說:「你若是告白,我會一次一次殺死自己,信不信由你。」
這是屬於紀小幽十三歲那一年的愛情,愛情的奇妙就在於,它不受限制,不受控制,那麼瘋狂,來去匆匆。
顧西銘在這樣的愛情下妥協,撕毀了米色信箋上工工整整的清秀字體。
牛奶的溫度漸漸散去,我問顧西銘:「她真的是你妹妹?」
顧西銘的聲音有些沙啞:「對,是我的妹妹。我在七歲的時候被紀叔叔收養,他答應讓我不必改名換姓,但一直都把我當作親生兒子一樣對待。」
「小幽對我的戀慕是因為那時候她還小,分不清依賴和愛情。紀叔叔和嬸嬸都是政府高級官員,小幽從小就過得衣食無憂,相對的,他們也要犧牲掉大量的時間投入到事業上。因此小幽從小就覺得孤單,後來我到了紀家,她很開心,我是她的哥哥,也是她唯一的玩伴。」
「她是怕我有了女朋友就會丟下她一個人。」
「還好她後來想明白了,我們說好如果我有了喜歡了女孩子一定會第一個讓她知道,前提是我必須陪伴她直到我升上高中。」
顧西銘低下頭,微笑著望著我。
【005】
寒流毫無徵兆地來了,那個冬天,雪水一直漚著雲彩,濕漉漉的,不冷,就只是濕漉漉的,讓人覺得分外沒有精神。
而第二年我們又沒有遇到春天,因為夏天來得太過突然。從冬天到夏天,遞進得太過猛烈,讓市民的情緒十分的不穩定。
我與顧西銘之間的感情卻十分的穩定,每日簡訊電話地聊著,我見他柔我頭髮時溫暖的笑容就覺得整個情緒都十分的穩定。
青貓在市區的一家酒吧找了份工作,唱歌,我去過一次那家叫「逝水」的酒吧,青貓為我點了杯軟飲,然後提著把吉他坐在湖藍色沙發里淺淺地唱起來。
為了聽你說那句我愛你 我可以毫不猶豫瞬間就老去
我們的曾經曾經 他們的過去過去 和你的未來未來
都有個好聽的名字 叫做愛情
那天酒吧里的人並不多,燈光也調的極其柔和,幽綠的光影斑斑駁駁地落在青貓的臉上,唇上,以及撥弄著吉他的纖細手指間。
一首歌沒有聽完,我的手機就陸續收到了四條簡訊和兩條彩信。我沖青貓做了個「走了」的手勢,提著包包走出逝水。
是沉悶的下午,我在稀稀拉拉卻很有溫度的陽光下眯著眼睛打開簡訊。
他們分別來自薄荷、夏莫、月清以及顧西銘。
薄荷:咱大爺的,我發誓我要弄死隔燕這個賤人!她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一條大媽級別的棉布內褲掛在我的床頭,學生會那群男男女女現在看我的眼神簡直是像在看著變態!
夏莫:五月,如果和青貓在一起,記得別讓她喝太多酒。
月清:你夜裡回寢室嗎?我有話想跟你說。
顧西銘:下午不能陪你去圖書館了,學校里要忙月考的事,記得吃飯。
我揉了揉發脹的眼睛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我穿了高跟鞋,雖然並不是青貓那種15cm高的款式,但是對於第一次穿高跟鞋的我來說,腳下5cm的高度已經是極限。
是的,第一次穿,想要穿給顧西銘看。
顧西銘的個子很高,一米八四的瘦高身材導致一米五八的我走在他身邊時視覺效果並不十分和諧。
而根據薄荷的目測觀察顯示,紀小幽的身高至少有一米六五。
於是,為我彌補這視覺上十分不和諧的距離感,薄荷特地大放血,給寢室里每一個人都買了一雙高跟鞋。
高跟鞋敲擊在水泥路面的聲音也許會顯得很俏皮,又或者很乾練,但是我卻只聽到一聲一聲的都是瀰漫整個胸腔的恥辱感。
春末夏初的夜色總是來得突然,前一秒鐘還是霜蒙蒙的一片,下一秒鐘就已經是密密綿綿的藏青夜色。
下班的人群面無表情地匆匆趕往地鐵站,仿佛魚之回溯洶湧而來。我在人群里擠了一會兒,泄氣地在街角轉彎,拐進一個小型夜市當中。
很多攤販才剛剛開始擺攤,擦洗油汪汪的桌面,掛上條幅製作的招牌,喝一口礦泉水準備著客流高峰時賣命地吆喝客人。
「喂,棉布內褲,這裡這裡!」爽朗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微微怔了怔神,在腦海里迅速搜索了一下今天所穿內褲的質地,確定不是棉布的,才又繼續往前走。
可身後的那個聲音卻不屈不撓地喊:「等等我啊,那個……五月!對,就是你,別看了,這裡這裡。」
路人的目光跟隨他的確認目標望過來,我絕望地回過頭去,看到一身乾淨休閒裝的城光揚起唇角笑看向我,朝我招了招手。
我望著他那張俊美到近乎邪氣的臉,有那麼一瞬間的慶幸,在這個陰沉沉的傍晚,在麻木而匆忙的人群當中,有這樣一個人,他跟我並不熟悉,但卻叫住垂頭喪氣滿懷悲傷的我,給我一個好看的笑容。
並且問我:「要一起吃飯嗎?」
「當然要!」鬼才知道此刻我的口袋裡連買塊麵包的錢都沒有,錢包丟了,本打算和顧西銘見面後就有飯吃,誰知到最後竟然是和裸體少年一起混飯吃,雖然他今天穿了衣服。但是在薄荷這個淫女的長期調教下,我對男性軀體的想像力得到了一次全方位的升華,因此,看著穿著妥帖的城光,我還是十分不幸地想到了裸男。
城光的頭髮染成近乎發白的菸灰色,左耳上釘著一枚亮閃閃的耳釘。他帶我走進一家小海鮮店,並且解釋了叫我棉布內褲的理由。
「那天夜裡醒過一次,你有踢被子的習慣,我就借著月光看見了,恩……是熊貓嗎?」
「是兔子!……」
「哦。我還給你蓋了被子。」城光又露出那種燦爛到近乎天真的笑容。
「……謝謝。」
老闆端上來的麻辣蟹打破了我們之間詭異之極的對話。
外面的涼風吹進來,涼爽之極的夜晚,我和城光叫了一打酒開始喝。
螃蟹很辣,顯得酒很甜。
我記得傷城裡,梁朝偉問金城武,你知道酒為什麼好喝嗎,因為它難喝。
我們就酒鬼一樣一瓶接著一瓶地喝,喝到最後我們成為了朋友。酒有時候真的是很奇妙的東西,它讓人在飄飄然的狀態里容易傷感,也容易感動和敞開胸懷。我與青貓就是以酒相識,與城光亦是。
城市喧譁的夜色里,我們都醉了,開始傻笑,說胡話。
城光果然如月清所言,一喝醉了就開始扯著嗓子喊,涼索啊涼索,我就跟著喊,顧西銘啊顧西銘。
再後來,城光依舊喊涼索啊涼索,我卻開始喊紀小幽啊紀小幽。
當我和城光勾肩搭背地從海鮮館出來的時候夜已經很深,萬家燈火像一雙雙冷漠而沉寂的眼睛疏離地盯著我們。
城光的身上有很淡很淡的香氣,類似於嬰兒身上的奶香與成熟男子身上那種沉澱的菸草香氣相互混雜而生的味道。
月清說那是淡淡的檀木香氣,我不置可否。
這種味道離我的鼻息越來越近時我才發覺自己正被城光完全摁在懷裡。
有灼熱的氣息吐在我的耳邊,城光痴痴地笑著說:「涼索啊,你的腰被詛咒了嗎,好粗。」
我也痴痴地笑,手摁在城光的胸上疑惑地說:「紀小幽啊,你的胸真大啊。」
說完一把推開企圖將全部的重量放到我肩上的城光,扶住一根電線桿「嘔……」的一聲吐出來。
城光揉了揉眼睛看我,又看了看地上一攤嘔吐物,估計是視神經收到了刺激,也扶住電線桿開始吐起來。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裡我們陷入了一場可怕地拉鋸戰:看誰吐得更徹底。就像兩個相互傳染的病人,誰也沒有辦法止住腹內翻湧的食物以及順著眼角滑落的咸腥的淚水。
對於那天最後的記憶,是城光嗵的一聲倒在地上,我掙扎著撐住自己的身子想要去看看他有沒有摔死自己時,無奈腦子被酒精泡得發脹,也暈乎乎地倒了下去。
我陷入夢裡面,夢境單薄而糾結,我夢見顧西銘站在離我很遠的地方對我笑,我頭暈的厲害,就叫他過來給我倒一杯水。可是平日裡溫柔善良對我凡事體貼的顧西銘卻怎麼也不過來,他就那麼呆呆地站在遠處看著我,眼睛裡盛滿了寂寞。我一直喊他的名字,後來實在是喊不出來了,就疲憊地問他,你怎麼不過來啊。顧西銘不說話,慢慢轉身看向一邊,然後我就看見紀小幽,她牢牢地牽住顧西銘的手,裙擺翻飛地朝我天真地笑。
似真似幻的思緒里,有人輕柔地用暖烘烘的毛巾擦我的臉頰、脖子,以及掌心。
眉心隱隱的疼,這種焦躁的疼痛蔓延開來,在我的周身鋪展開一張黑魆魆的網,我終於完全睡死過去。
清晨的街道,早起的人們踏出城市間第一聲步伐的音量,天邊一彎霧白的月亮也躲進白得刺目的雲層當中。街燈依次熄去,天邊有噴薄而出的陽光瞬間吸乾昨夜遺留的霧氣,就這樣,新的一天來臨,光吞噬掉昨夜所有的傷疤,我們又可以完好無損地繼續向前。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
但我卻遇見了意外。
當灼熱的陽光刺進我的眉心,我終於有力氣抬起手背揉了揉疲憊不堪的眼睛。隱約有一個黑色的人影逆著光坐在我的床邊,目光逐漸清晰,男子桀驁冷漠的面容也一一顯現在我的瞳孔里。
在他清冽的目光里,我坐起來,仍處於混沌的大腦開始拼命搜索他的名字,終於,城諫兩個字以最誇張的字體跳躍出我的思維。
對,城諫。
怪不得我覺得在哪裡見過城光,原來他和城諫的眉目是這樣的神似,只不過城諫看起來更像是個高高在上的神,眉眼之間透露出的氣息冷漠而又理智,帶著一份讓人不敢輕易靠近的疏離。相比之下,城光的邪惡簡直可以用可愛這個詞語來形容。
城諫看了我一會兒,確定我的思維已經正常歸位才開口:「為什么喝成這樣,你是女孩子。」
言下之意是我該懂得自愛。
我懶得解釋,因為覺得完全沒有對一個一面之緣的男人解釋我為何宿醉的理由。
比起這個……
「你為什麼會在這?」我將被子往身上使勁兒地拉了拉,義正言辭地問。
城諫好脾氣地回答我:「這裡是我家。」
我的思維又開始變得遲緩,哦,這裡是成諫的家啊。哎,早說嘛……
可是我為什麼會在這!!!
很快,他又回到他對我提出的第一個問題上:「你還沒回答我。」
然後,他打開手裡的女式手機,將它伸到我面前,問我:「是因為這個?」
手機是我的,城諫打開了我的彩信。
手機屏幕上,是一張唯美如畫的照片,照片裡,紀小幽嬌羞的容顏染著一層淡淡的桃紅,睫毛上落滿陽光。她踮起腳尖,裙擺隨著風的方向輕輕盪開。她的對面是少年顧西銘溫柔的臉,他們以恰到好處的姿態親吻著對方的唇。
「你憑什麼翻我的手機!」我撲過去奪過城諫手裡的手機,狠狠地朝地面砸下去。
成諫看著蓬頭垢面滿身酒氣的我,並沒有半分生氣的意思,並且在我責怪的怒吼里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慌亂。
他看著我,冷靜得令人髮指地說:「我沒有隨意亂翻他人手機的惡習,如果你忘記了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那麼我來幫你好好回憶一下。」
說完,他忽然拽住我的胳膊將我往他懷中一拉,自己順勢躺在了床上。
這樣一來,我們之間我上他下的曖昧姿勢簡直是太過少兒不宜了,我滿臉通紅地瞪著身下的成諫,腦子裡脹得厲害。
「昨天晚上,你就是這樣餓狼撲虎地將我壓在床上,自己翻出手機,硬是逼著我看這張角度和技巧看起來都不十分完美的照片。」成諫的聲音好聽得要命,說出來的內容也真是要命。
後來的後來,我是說,當我和成諫已經很熟悉很熟悉,當我可以事無忌憚地將眼淚鼻涕往成諫帶著松木香氣的衣服上擦得時候,成諫告訴我,那天晚上我特別臭流氓地吻了他,不過鑑於我滿嘴的酒氣,他毫不客氣地將我一腳踹到了地上。
怪不得當天我的頭疼得特別厲害,估計是摔在了地上,撞壞了。
我聽見成諫半帶戲虐的聲音,眼淚猝不及防地滾落下來,整個人已經被完全抽乾,沒有半點力氣,我爬過去,抓住城諫的衣領,將自己狼狽不堪的臉深深地埋進去。
成諫的身子怔了怔,隨即容我放肆地在他懷裡哭,微涼的手掌猶豫著輕拍我的背部,耐心地等我哭完。
沒有人知道,在那個被我摔得碎裂的手機里,除了顧西銘與紀小幽接吻的照片以外,還有一張彩信。
那張照片是夜幕中相擁而過的兩個人,女孩子依偎在男生懷裡,眼角帶笑,他們的身後是一家旅店的大招牌,在黑乎乎的夜色里閃爍著低俗的紅的綠的彩光。
兩條彩信都來自一個陌生號碼。
而第二張照片裡的兩個人,是麥蕭,和梁小柔。
一手資源突破防盜章節,收藏czbook.cc。請分享更多的讀者,讓站長能添加更多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