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記憶

2024-09-12 22:09:18 作者: 墨小芭
  [記憶綿延,在某一個朝霞滿天的下午,如開啟的潘多拉之盒,那些密密匝匝的過往全部傾瀉反覆,糾纏在某一根神經的末端,輕輕一碰,滿地殘骸。]

  [001

  ]

  青貓說完就擦乾了眼淚,看著遠方影影綽綽的光影露出一抹甜蜜的笑容。

  她說:「真好,我遇到的不是別人,是夏莫,五月,這真好,是不是?」

  她這樣一問,我就再也忍不住了,我不斷地吸著鼻子,可還是控制不住自己一點一點咧開的嘴角以及越來越呈現憂傷弧度的眉毛,眼淚掉下來,它們代表我很難過。

  有時候我們真的很難過,這種難過是會讓心臟變得很痛很痛的那種難過,是連呼吸都覺得困難的難過,這種感情我們沒有辦法用語言文字恰當地描述出來,可是如果這樣痛徹心扉的感受不能與人分享,無法從體內排釋出來,就會讓我們徹底腐爛。

  這個時侯,我們就會流淚。

  像初生的嬰孩兒,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洩出我們的情緒。

  人世周遭里,我們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笑著,鬧著,哭著,吵著,無論怎樣,別人的那份痛苦我們都沒有辦法分擔一分,不是吝嗇於取索,而是那份痛,並不是外人所能理解的。不在局裡,又有什麼資格去分擔局裡人的故事,我們聽過了,哭過了,愛過了,恨過了,到頭來也只能是一個局外人罷了。

  所以我看著身邊縮成小小的一團的青貓,除了給予擁抱,除了哭,什麼都不能做。

  燈光暖暖地投在我們肩上,我們不再說話,就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兒。

  後來青貓跳起來拍了拍屁股說,五月你喝得身上好臭,再這麼坐下去你會凍出病了。然後她把我從地上拽起來,笑嘻嘻地瞧著我。

  那天夜裡我們誰都沒有睡,我們指的是青貓和我,還有城諫。

  當我和青貓兩個人勾肩搭背地走出小弄堂的時候城諫的車子還停在那,打著車燈,車窗也搖開,他在車子裡穿著緞子面的睡衣輕輕磕著眼。他睡覺的樣子真好看,睫毛那麼長,驕傲地蜷在薄薄的眼皮上不安地顫著,他一定是害怕自己睡著了就看不見我們出來,所以才開著車窗。這下好了,蚊子和蠓蟲狠狠地襲擊了他。

  他睡不好。

  我站在弄堂口看著城諫,有那麼一瞬間我特別想拉著青貓逃開,我不想接近他,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掃把星,誰沾了我都會像他這樣,深夜裡開著車窗睡不好覺。

  就像顧西銘,他原本可以好好地過一個生日,可是這些全被我給毀了,雖然這並不是我的本意,但如果沒有我,紀小幽也就不會那麼不安,她的不安讓她發了瘋,怒火蔓延到青貓的身上。

  在這個本應快樂的夜裡,沒有人覺得快樂。

  怔怔間,城諫看見我們,朝我露出一抹完全顛覆了自己冷酷形象的純真的笑容。他完美側臉上印著月光,高貴得不可一世。

  城諫載著滿身酒臭的我們回家,畢竟我不能讓老單看見我們這副德行,然後他為我們放好洗澡水,等我和青貓洗好出來時又變戲法似的弄來了兩碗甜棗薑湯。

  青貓捧著青瓷碗激動地看著城諫,小腦袋飛速運轉著想要想出一個詞語來表達她對城諫的欽佩和感激之情,良久,她熱淚盈眶地說:「真是個好同志啊!」

  凌晨的時候我和青貓才一攤死肉似的倒在床上,因為主臥的床比較大,所以留給我和青貓,城諫去睡客房。我摸出青貓的手機給夏莫發了一條簡訊報平安,又給薄荷發了一條。

  我知道紀小幽的話傷了她的心。

  薄荷雖然嘴裡不說,但我知道她比誰都希望夏莫能好。希望他快樂,希望他遇到一個好姑娘,希望他幸福。因為那段不堪的童年裡,薄荷沒有能夠好好給他保護,所以長大後的薄荷才會那麼緊張,她不允許任何可以帶給夏莫傷害的人留在他身邊。

  哪怕那個人是青貓。

  簡訊發出去很久很久,久到我以為薄荷不會原諒青貓的過去,久到我以為我將再也看不到薄荷和青貓再沒心沒肺地笑成一團的時候,手機的屏幕突然綻放出幽藍的光芒。

  薄荷說,青貓,你說過我哥是你的稀世珍寶,希望你記得。

  那一覺我睡得極為安穩,想必青貓亦是。沒有夢,只有一片柔軟的黑暗輕輕地籠罩在四周,直到中午,那片黑暗才慢慢泛起了光暈,一點一點被白光所代替。

  [002]

  城諫的家位於城市最高的宅群,睜開眼,就能看到一片清朗的藍色天空觸手可及地浮在眼前,清澈的風徐徐地吹進來,陽光噼噼啪啪地落了滿地。


  我躺在雪白的床上,身上是軟綿綿的帶著柔順劑香味的白色被子,這讓我產生一種躺在雲上看天空的虛空感。加之腦子裡一浪高過一浪的陣痛更是讓我覺得虛空。

  於是我又軟綿綿地倒在了床上。

  我極力擺出一個虛弱而飄渺的姿勢問青貓:「我像不像神仙姐姐紀小幽?」

  青貓神色複雜地看了我一眼,說:「你像坨粑粑!」

  我徹底震撼了,我終於明白薄荷為什麼會如此欽佩青貓,因為她生來就是讓人震撼的,我不得不感慨,這是一個多麼精闢的女子啊。

  我們就像兩隻沙皮狗,極儘可能地賴在床上,我把腦袋頂進枕頭裡,展開四肢,一臉的愜意。青貓看著我,估計是覺得把腦袋放在枕頭下是一件時分舒服的事,所以她也舉起枕頭摔在了自己的臉上,隨之而來的是一聲慘不忍睹的尖叫。

  只一瞬間,她整個人縮成了一團渾身顫抖地喊:「城諫你們全家奶奶個螺旋腿!你丫給我個玉枕頭!我告你謀殺!」

  我幾乎要笑得撒手人寰了。

  但是當我看到順著青貓的額角和鼻子緩緩流下來的血時還是被震驚了。

  這是一個玉枕引發的血案,疑兇是我的大恩人城諫,被害人是我最好的朋友青貓,這讓我如何是好。情急之下我只好拿起被子堵住了她的額角,又找來了餐巾紙堵住她血流如注的鼻子。

  一番折騰之後青貓終於消停了。我這才發現城諫不在家,廚房的冰箱上貼著一個字條,上面寫著:浴室里有洗漱用品,桌子上的飯熱一下就可以吃,用客廳信封里的錢坐車回去,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住下來。城諫。

  我走進浴室,洗漱台上放著一對配套的女款杯子、牙刷以及毛巾。簡單的洗漱後我們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廚房桌子上還帶著餘溫的食物。

  待我們刷好碗筷正待出門的時候青貓又開始不消停了,她指著被單上自己的鼻血尖叫:「五月,你看!這太色情了!」

  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著,我寧可她已經被自己用玉枕砸死了了事。

  現實總是容不得我們樂觀,儘管我很想快點離開這裡,但是床單上色情的血跡不得不讓我們留下來清洗被單。


  怎奈城諫家的洗衣機實在是太高級太與眾不同了,我和青貓研究了半天都不會用,只好找了個海藍色的大盆接滿了水,倒上些洗衣粉,被單放進去,兩個人合力抬到陽台開始用腳踩。

  陽光大好,粼粼地照在溢滿泡沫的水面上,洗衣粉里的薰衣草味兒瀰漫了整個陽台。我們就像兩個孩子,光著腳,嬉笑著踩著純白的床單。

  青貓的小腿特別蒼白,又細又長,不像我的,腿肚子上還掛著飽滿的肥肉,這真讓我自卑。細想來,我還真是普通到丟到大街上就會立即被淹沒在人群里的那種人,沒有一個地方驚艷,脾氣又格外地老氣橫秋,偶爾還會說一些刻薄的話,真是不可愛啊。

  所以。

  顧西銘身邊少了一個這樣的我,也無所謂的吧。

  陽光太刺眼,天空突然離我們那麼遙遠,許多悲傷和惋惜隨著被風吹散的雲朵一點一點聚集在喉間,哽在那裡,一低頭,就有眼淚落進七彩斑斕的泡沫里。

  青貓突然停下了節奏,清秀的素顏湊到我眼前問,你哭了?

  我搖搖頭,腦子裡忽地閃過顧西銘說過的話,他曾說,五月,我們以後再也不吵架了好嗎?

  慌神間,腳下一滑,身子筆直地朝後面倒去,直直地栽進身後城諫及時伸出的手臂里。青貓愣愣地看著城諫再度感慨:「真是個好同志啊!」

  然後她的眼神定格在城諫不小心觸碰到我胸部的修長手指上,狠狠地咽了口口水。

  我的臉騰地一下燒成了火球,立即脫離城諫的手臂企圖站穩,只是腳底的洗衣粉水讓我再次狠狠地朝後栽下去,這一次,我不負眾望地跌進了水盆里。

  碰的一聲,水花四濺。

  我身上那件由薄荷精挑細選的「夢幻而簡約」的襯衫很快在肥皂水裡變得無比透明。這樣看來,其實我也沒有自我想像中的那麼平凡,有時候我也是個很充滿震撼氣質的人物,真的。

  事後青貓頻頻感慨,五月啊,我是第一次那麼清楚地注意到你胸部的存在。

  那時候的我是多麼想一頭撞死在薄荷的胸口上啊。


  [003]

  當青貓護送我到學校門口的時候,不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的薄荷迎面走來。

  我突然擔心起麥蕭來,昨天他抗著張牙舞爪的薄荷離開的時候我就開始擔心,心裡不斷地祈禱,希望薄荷發發慈悲不要把麥蕭給毀容了。再怎麼說,麥蕭日漸清奇的面容也越來越偶像化了,離成為校草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了,如果這時候因為她一時的泄憤而讓職高女生們的幻想破滅,我想薄荷以後的人生一定會在詛咒當中坎坷地度過。

  但此時,我更擔心的是青貓。

  她已經用玉枕把自己毀得夠殘了,我實在是不想讓薄荷再對她下毒手。

  我牽著青貓冰涼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薄荷,她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一雙眼睛腫的核桃一樣。然後,她把自己白紙一樣蒼白的臉僵硬地轉向了薄荷,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我靠!薄荷猛地大喝一聲。我腿一軟,差一點兒再次腦袋朝後栽下去。薄荷張大了嘴吧撲過來,一把捏起青貓的下巴問,你臉怎麼了?誰打的?

  她的聲音熱血澎湃,周身散發出一種血腥無比的氣場,比當初毆打麥蕭前散發出來的恐怖氣場還要恐怖。

  她明亮的瞳仁里著了火,她委屈又倔強地問,到底是誰,老娘挖了他們家祖墳!

  暖暖清風裡,青貓抿著嘴,她伸出手臂去摟薄荷的脖子,她說好姐妹,我發誓,夏莫是我這輩子最珍貴的珍寶,我發誓。

  那一天,在人潮洶湧的校門口,我們三個人又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扭成一團,青貓的臉上掛著彩,笑得那麼開心,而我和薄荷卻哭了。

  薄荷是因為失而復得的青貓而流淚,我呢,純屬是因為薄荷不小心踩了我的腳。真的,我發誓,我絕對不是因為想起了顧西銘。

  那段時間我格外的戀家,偶爾還是會想起顧西銘在夜色里緩緩下蹲的身影,然後心裡便模糊成一片。顧西銘再也沒有給我來過一通電話,連一條簡訊都沒有,有時候我看著寢室里我為顧西銘畫的素描我就在想,這就是我愛過的少年。

  是啊,在顧西銘好看的笑容里,在他縱容的臂彎里,我對他的喜歡不可思議地一點一點膨脹著,是我所不曾預料的繁盛。

  所以當我意識到自己被放棄的時候,心裡是那麼難過。


  我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失戀的感覺,真他媽讓人渾身抽搐啊。

  周末的時候我賴在朗朗身邊跟著他看動畫片,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朗朗看後長嘆一口氣。我問他怎麼了。

  朗朗的壽桃包子臉憂傷地垂下去,語氣頗為傷感地問我:「姐姐,你看過這個動畫片嗎?」

  我點頭,朗朗又問:「那你有什麼感想嗎?」

  我問道:「老師又讓你寫觀後感了?」

  朗朗點頭。

  我想了想,幾番認真思量後回答他:「這個……你可以從邪不勝正或者孫悟空護送唐僧西天取經,歷經磨難,但仍舊……」

  話沒說完,朗朗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又問:「那你有什麼想法?一部作品,並不是每個人對它的看法都會一致,姐姐認為只要你把自己對於這部作品的真實感受寫出來,就會是一篇很好的讀後感。」

  朗朗抬起頭,星芒一樣明亮的眼睛看著我說:「我也是這樣認為的姐姐。其實我對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這部動畫片的感觸很深,我覺得,白骨精之所以會屢遭孫悟空識破,並不是孫悟空的火眼金睛多麼厲害,而是她的整容技術含量實在是不怎麼樣,也許是那個時代的整容行業並不發達的原因,這就要從人類科技發展這個問題進行一次深入的探討。」

  我一時語塞,看著朗朗肉嘟嘟的臉蛋艱難地吞了口口水。

  黑雲壓頂,風中凌亂,大概就是對此刻的我最真實的寫照。

  我默默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挫敗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當我在家中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的時候,老單終於發現了我的異常。

  那個傍晚夕陽滿天,暖融融地照耀著我發澀的眼睛,腦子裡還反覆著失落和對顧西銘的擔憂,月清從陸之遠那裡打聽,說顧西銘已經好些日子沒有去學校上課了,按日子推算,該是他生日之後開始。


  我不知道我離開之後發生了什麼,但心底的倔強又強迫著我不准打聽。

  心裡閃過無數種可能的念頭,越想,愈發的慌亂煩躁起來。

  老單端了果汁坐在我身邊,目光放得老遠,他粗糙的掌心揉著我的頭髮嘆息著說:「我們的五月長大了,有了自己的秘密和煩惱了。」

  老單的手那麼暖,那是父親才有的溫度,是包容,是疼惜,是擔憂,也是濃濃的愛,我常常在想,是不是全天下的父親都和老單一樣可以將父愛詮釋得如此貼切和珍貴。將來,當老單已經年邁,哪怕有孩童喚他老爺爺,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如現在這樣,靜靜地與他並肩坐在夕陽下,有了委屈,頭靠在他的膝蓋,哪怕是一語不發,心裡的委屈也會漸漸地散了。

  見我不說話,老單又說:「五月有了喜歡的男孩子是嗎。」

  空氣里漂浮著淡淡茶樹香氣,四周安靜得令人犯困。

  我問老單:「能跟我說說媽媽嗎,我忽然,很想知道有關媽媽的事情。」

  老單沉默了一會兒,像是沉浸到舊日的時光中去,在堆疊的塵埃里細細地將有關媽媽的回憶挖掘出來,它們不完整了,有的被時間磨去了原本的稜角,有的在不斷地思念里改變了形狀。但還好,老單清楚地認得它們,他將我的媽媽緩緩地講給我聽。

  老單說:「如果你的媽媽還在世,應該仍是之前的樣子,隱忍,倔強,細緻,永遠單純得孩子一樣,喜歡問一些讓人完全摸不著頭腦的問題。」

  如果她還在,如果她也會老去,也定是慈祥、漂亮、單純地老去。

  老單的聲音很低,帶著對過去保留的那份柔軟輕輕地落進我的耳蝸里。

  我對有關媽媽的一切都保持著一種近乎瘋狂的迷戀和探究,那個賜予我生命的女子,她頭髮的長度,說話的語氣,穿著高跟鞋踩出來的俏皮又嚴肅的聲音,這一切的一切都對我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無數個夜裡我會夢見母親。

  那是我虛構出來的母親,她的眼睛笑起來月牙兒一樣,臉上帶著純粹的灑脫,她穿百褶裙,腳上踏著白色的布鞋,她的頭髮很軟,就像朗朗的那樣,長長地披在肩上,她有淺色的唇彩和一對閃閃發亮的小耳釘,她的指甲修剪得很乾淨,上面塗著指甲花的汁液。

  這些,都是從小沒有母親的我所杜撰出來的樣子。


  但是現在,我的父親,他為我形容的母親竟然與我的杜撰如出一轍。

  還有他們的故事,老單與媽媽年輕時候的故事,其實是一段再普通不過的情節,但是我卻在這個夕陽的溫度緩慢消褪的夜色里聽得如痴如醉。

  我的媽媽,梅子,她那麼出色,一點兒也不像我這樣平凡。

  她是學校里的風雲人物,老單的學妹,老單在讀大學的時候是學生會主席,而梅子就是他的小尾巴,她崇拜老單,也喜歡對他惡作劇。

  那時候的梅子被學校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男同學高度覬覦,但誰也不敢貿然表白。一方面梅子單純得實在讓人不忍褻瀆,另一方面怕被她拒絕後萬念俱灰不說,還要被全校男生視為公敵,所以,大家都很有默契地採取了遠觀措施。

  有一次大家秋遊的時候梅子掉隊了,原本是一個人去了廁所,只要原路返回就能歸隊,但梅子的方向感一向差得要命,也可以說,我的媽媽,她和我一樣幾乎不具備什麼方向感。所以她成功地在野外迷了路。

  最糟糕的是她選擇了一條最崎嶇的山路迷了路。

  老單作為學生會主席,尋找迷路公主的肥差自然是落到了他的肩上。

  其實我完全可以想像老單當年的模樣,認真嚴謹,憨厚耿直,笑起來的樣子會讓女孩子首先想到「溫暖」而不是「俊美」。如果梅子銜著樹葉跌跌撞撞地跟在他的身後,那麼,走在前面的老單一定是板著臉的,他絕不會讓媽媽看出他因為緊張而漲紅的臉頰。

  後來老單終於在一棵百年松樹下找到了梅子,她的鞋子壞得離譜,臉上手上到處都是黑乎乎髒兮兮的黑印子,不過還好,她好像沒有受傷,只是因為太累而靠在樹幹上睡著了。

  灰濛濛的天空下,頭頂是錯綜的葳蕤樹影,遠處有成群結隊的巨大飛鳥刷刷地飛過。老單站在樹下,抿著堅毅的唇溫柔地看著梅子,她是多麼惹人憐愛的一個姑娘。眉宇間恰到好處的倔強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撫平,她睡著的時候嘴唇微微開啟,露出一點整齊潔白的牙齒,長而濃密的睫毛在散發著松木香氣的空氣里輕輕抖動。

  老單忽然間不忍吵醒,便坐到她的身邊等她醒來。

  但梅子睡得太熟,直到月光透過松木的針狀葉落滿她的額頭都沒能打擾到她的睡夢。深夜的林子總是不安全的,老單拍了拍梅子的肩膀,說,醒一醒。

  梅子的睫毛一抖,睏倦的眼睛迷迷茫茫地看像老單,她驚奇地說,哈哈,你也迷路了嗎?

  老單張了張口什麼也說不出來,只好挫敗地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容。


  鄉間的夜色總是怡人,與遠方的喧譁嘈雜涇渭分明,老單背著梅子一步一步走下山坡,晚風拂過他們年輕的面容,梅子晃蕩著小腿哼唱一首那個年代流行的曲子。

  就是那一天,老單借著月光簡單地修好了梅子壞掉的鞋子,就是那一天,梅子背著手笑眯眯地說,單學長,你修鞋的手藝可是天下第一啊!就是那一天,老單想,如果可以為這個女子修鞋一輩子,那便是幸福了吧。

  後來呢?我問老單。

  老單沒有說話,我抬頭望他,他的眼裡噙著淚,在夜幕下閃閃發亮。老單說,後來,她成了你和朗朗的媽媽,我成了你們的父親。

  夏天的夜晚,空氣里盪著一圈一圈朦朧的熱氣,蟬鳴悠長,一切都像是放慢的鏡頭,夜色像是暈染了太多水份的墨,宣洩染散在我們四周。

  我總覺得老單還隱瞞了一些什麼,一些足以讓他悲傷一世的重要情節他沒有講給我聽,但我可以感受到老單周身瀰漫的霧氣,它們氤氳著太多的悲傷,這讓老單看起來總是寂寞,他越來越不善言語,用一生的時間來收藏好與梅子有關的回憶。

  [004]

  但是我們的生活總要繼續,因為我們正處在草長鶯飛的年代,我們的軀體正一點一點朝著更加廣闊也更加寂寞的天空噼啪成長。

  當我回去學校的時候寢室里只有月清一人,正忙著換洗被單。見我進來便拉我坐下,她說晚上不要吃食堂了,我訂了一個小飯館,你們三個陪我去吃點熱騰的。

  月清說得極快,不容人拒絕,我笑著答應下來,正好寢室的姐妹四個也好久沒有正正經經地吃過一頓好的。這些天來日子過得太安靜,一直就那麼悶悶地懸在頭頂,這讓我常常覺得空虛和肚餓。

  傍晚的時候四個人便殺氣騰騰地往小飯館去了。誰知到了那裡卻是客滿,反倒是對面裝修奢華的海鮮館門庭冷落,薄荷摟著三人的肩特別雞皮地說,走吧女人們,爺兒帶你們幾個嘗嘗鮮兒。

  我和隔燕都激動得熱淚盈眶了,立即無限嬌羞地扯著月清奔了進去。

  服務員穿著旗袍一扭一扭地遞來了菜單,我翻開一看,再一次被上面華麗麗的數字給徹底震撼了。我聽見身邊的隔燕悄悄地喊了一句,靠,一副餐具就要二十塊,那給我們一人來份餐具吧,打包。

  薄荷冷靜地坐在我們對面,新修的紅色指甲優雅地翻開菜單,那架勢實在是太老佛爺了。然後她對服務員字正腔圓地說,一份三十三鮮套餐。

  原本還半夢半醒間的小服務員立即激動了,死人臉瞬間變成桃花顏,看那架勢我真怕她撲到薄荷身上大喊老佛爺萬歲。


  那個時侯我們還不明白怎麼薄荷一句話就把小服務員弄得跟嗑藥似的興奮呢,直到三十三個小服務員穿著統一的格格服將一盤一盤的海底生物擺滿桌子的時候我才徹底醒悟,我看著比我的臉還要大上三圈的螃蟹感動得無以復加,還好隔燕代替我喊出了三人的心聲,她說,老佛爺萬歲!

  那頓飯四個人吃得都很盡興,從來滴酒不沾的月清也破天荒地喝了兩杯白酒。席間她一直在笑看著我們,笑容裡帶著不舍和孤單。薄荷借著去洗手間的名義悄悄地埋了單,回來的時候正好聽見月清對我們說,我要退學了。

  她低著頭,唇邊還抿著未退的笑容,纖細的手指捧著茶杯。

  薄荷張大了嘴巴,卻什麼話也說不出。

  月清細細地想了想,說,只當是休息一段時間,家裡條件容不得我再自私任性下去,別的倒是不怕的,只是想到姐妹幾個白白的好了一場心裡就難受得想掉淚了。

  話音未落,淚珠已經落在桌上。

  我看著面前的月清,一張清秀乾淨的臉,帶著這個年紀的姑娘少有的堅韌表情。這個一直淡淡的姑娘,淡淡地生活,淡淡地為人,淡淡地處事,卻在面臨離別時亂了方寸,那個年紀的我們都是這樣,因為知道純粹的友情往往短暫,所以才會拼勁力氣地珍惜。

  就像短暫的白晝,刷的一下就會離我們遠去。

  大家都在壓抑著悲傷的情緒,叫了幾瓶酒配著薄荷寒死人的冷笑話喝下去。窗外是路燈下徐徐拂過的潮濕和悶熱,我們被巨大的落地窗隔絕在24小時開著空調的包間裡打開一個又一個的酒瓶蓋子,喝到最後薄荷開始說胡話了,她舉著一瓶礦泉水擰緊眉心含糊不清地說,哎,你說這酒怎麼就這麼白呢?

  隔燕白了她一眼,鎮定地說,那是白酒被,不過說真的,我還沒見過這麼白的白酒呢,比你翻的白眼還白啊。

  月清只在旁邊淡淡地笑著,然後她對我說,五月,其實起初我以為我們是一類人,對什麼都是波瀾不驚的樣子,脾氣也沒有太多的起伏。那個時候我看著你忽然就覺得像是遇見了認識已久的朋友,所以跟你也特別親近些。

  可是後來我發現你和我完全不一樣。五月,你比我單純,比我幸福,對人也沒有距離,跟幾個朋友都是掏心掏肺地好。後來我就想,原來當初覺得和你親近並不是因為我們相似,而是因為你就是我想成為的樣子,我希望自己是如你這樣的人。所以五月,不管怎樣,我都希望你能幸福快樂地過生活,我只要看到那樣子的你,就會對這周遭的一切都不再懼怕,因為我知道,只要我再努力一點兒,只要我勇敢地邁過去這一次的苦難,我就會變得和你一樣幸福。

  哪怕有一天我累垮了,但只要一想到這世界上還有一個與我相似的人,她正連我的那一份一併幸福著,我想自己一定就可以變得開心起來。

  月清的聲音很溫柔,她伸手揉了揉眼睛,然後又露出那種堅定的笑容看著我。

  大家回了寢室很快地睡著了,清晨的時候我聽見月清輕手輕腳地收拾行李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安靜下來,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黑暗裡,然後她吸了吸鼻子,輕輕地關上房門走了出去。

  我豎著耳朵聽,直到再聽不見她沉穩的腳步聲才敢低低地哭出來,下鋪傳來隔燕悶悶的聲音,她說,就哭這一次,誰也不許嘲笑誰。話音落,薄荷已經扯開嗓子哭出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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