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浮草

2024-09-12 22:09:23 作者: 墨小芭
  [誰的腳步踏過浮草間零星綻放的星芒匆匆奔赴,不是為了追趕愛情,只是走過自己停滯不前的時光,好好地活下去]

  001

  暑假的時候薄荷拉著我到處尋找實習工作,事實上是她陪著我找。薄荷媽早在半年前就開始不斷地打電話預防針,要等薄荷和夏莫從學校一畢業立即飛往法國去自己旗下公司學習做事。

  薄荷嘴裡哼哼唧唧地應承下來,放下電話就一臉的無語問青天,她說五月,你知道老巫婆那家分公司是賣什麼的嗎?賣白色蝙蝠啊!OH MY GOD!

  我被頭頂烈日照耀得思緒混亂,困意席捲,遂有氣無力地問,白色蝙蝠?

  後來青貓也問過相同的問題,不過她還在後面加上了諸如賣給誰?他們買回家做什麼?圈養嗎?你確定不是蝙蝠變異?等等更為詳細的疑問。

  薄荷當場停下鏗鏘有力的腳步,扯著我的胳膊嗷嗷亂叫,她說五月你傻了!白色蝙蝠就是衛生巾啊——衛!生!巾!

  我們站在人潮湧動的市中心,這個城市此時的溫度足以成功地把一批身體素質虛弱的人群送往醫院,而此刻,我在這個巨大的悶熱無比的空間裡,卻冷得狠狠地打了一個冷顫,渾身的寒毛都奇妙地豎起來了。

  來來往往的人群里掃射出一批又一批含義複雜的眼神——疑惑的、驚訝的、鄙視的、斜視的、以及以為我們兩個是精神病而略顯同情的目光。

  薄荷放開我,猛地拉開架勢沖他們喊,看什麼看啊,沒見過衛生巾嗎?你還看!你沒用過啊?裝什麼幼齒少女啊,你要是沒用過老娘都絕經了!

  炮灰少女臉色煞白地匆匆逃走,而我也覺得自己已經瞬間中暑頭暈目眩了。

  雖然我這樣做很不道德,很沒有義氣,但我還是灰溜溜地移動到人群里假裝和這個瘋女人半點關係都沒有。

  過了一會兒薄荷怒氣未消地過來找我,今天她的氣場明顯不太正常,以往這個時候我們都會選擇「裝很忙」政策,但今天是她陪我賣命找工作,忙不忙她比誰都清楚明白。所以我只好選擇麥蕭慣用的那一招,即沉默是金。

  一路無語的走了將近四個站地我終於受不了了,我說薄荷要不我們回去吧,假期才開始,慢慢找來得及的。

  薄荷沖我笑笑,說,不行,今天你要是找不到工作我就殺了麥蕭他全家!

  這一抹扭曲之極的笑容和這一句咬牙切齒的台詞讓我對她今日的無名怒火有了些概念上的理解,出於對麥蕭全家的人身安全考慮,我極其小心地問薄荷,麥蕭他全家哪一個給你臉色看了?

  薄荷立即暴怒,他們敢!?我自殺再殺他全家!

  我開始覺得麥蕭的家人很可憐,不過是生了個大胖小子,而這個大胖小子又和夏家的野蠻女兒看上眼了,就要整天提心弔膽地提防有人殺他全家。

  哎。

  薄荷忍了兩分鐘還是忍不住了,鬱悶地嘟囔,我遇見加強版紀小幽了。

  我心裡突然有什麼東西晃了一下,像是陽光猛地落在樹梢,葉子輕微地打顫,但很快又恢復到被陽光不斷炙烤而顯得有些沉悶心情中去。

  薄荷頓了一下,看著我的眼神里有了愧疚,我擰她的胳膊,笑問她,怎麼個加強法啊?

  薄荷依舊寒氣逼人,兩條小細腿瞪著一雙十二厘米高的高跟鞋敲得地面啪嗒啪嗒地響,她說麥蕭有個小學妹,就是紀小幽那種類型的,小小年紀不學好,成天跟個溫柔型媽媽桑似的又是給麥蕭買早餐又是給麥蕭洗衣服,我懷疑她嚴重自虐外加心理變態!還口口聲聲說麥蕭的女人對他不好,不懂得付出,她寧願做個小三也要給麥蕭帶來全方位最暖心的被愛體驗。

  我抬起頭用非常理解而悲痛的目光看了看薄荷。她立即用「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情目光回應著我,並憂鬱氣十足地說,就因為這樣,我讓麥蕭徹底領略了一次全方位最慘毒的被毀體驗。

  我聽完,默默地掃了一下胳膊上驚悚而立的寒毛。

  我和薄荷滿身疲憊地坐在冷飲店裡喝冰飲。

  周圍是朝氣蓬勃花枝招展的學生和終於等到假期可以「長相思守」的小情侶,女孩子稚嫩的臉上帶著手法並不純熟的妝容不斷地側過頭去打量落地窗里映出的自己的模樣,然後低下頭緊張地看一下手錶,唇邊掛著忐忑的笑意,深呼吸。

  我記得最開始和顧西銘約會時的自己就是這個樣子。穿著寢室里妖孽們精心挑選出來的衣服,第一次往自己的素顏上撲了一層淡淡的粉,甚至還塗了點橙色的唇膏。心裏面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怦怦亂竄,然後,當顧西銘第一次牽起我的手時我便在想,為什麼會牽手呢,是代表了什麼含義嗎,還是只是他覺得手比較冷而已啊。

  而當顧西銘拍著我的頭說,喂,牽過手,你就是我的了——

  那種糅雜著些許尷尬和驚訝,以及那種從內心的最深處一點一點流淌出來,最終蔓延包裹住整顆心臟的小幸福終於讓我明白,自己成為了他心裡很重要的存在。

  可是為什麼會是我呢,為什麼,為什麼,是這樣毫無特色而又安於現狀的我。


  如今,當我和薄荷坐在冷飲店裡看著眼前的這一切,我忽然又想起了這樣的問題,為什麼會是我呢,如果不能從始至終地在一起,如果這過程一定要經歷各種各樣的傷害與猜疑,那麼,為什麼又要選擇我,又何必。

  頭頂的老式風扇吱嘎作響,我揉了揉疲憊的眼睛順著薄荷的目光看出去。半個小時前青貓讓我們等在這裡,說是要介紹一位姐姐給我們認識,估計是我們的兼職有了著落。青貓跟誰都自來熟,加上天生的直脾氣,認識的人也大多是差不多的性子,直來直往。

  只是當這位傳說中的姐姐進來時,我和薄荷仍是十分土氣地張大了嘴巴。

  這樣的女人,如果一定要用一個形容詞來給予描述的話,應該只有精緻二字可以做到恰如其分。

  她沖我們淡淡一笑,眉眼間的優雅和理智讓滿屋子嘰嘰喳喳的小女生頓時黯然失色,她說,我叫嫣然,比你們大了幾歲,若不見外可以喊我然姐。

  字字乾脆利落,從容而不著痕跡。

  我們叫瞭然姐,四個人便走出了冷飲店,朝著咖啡廳去了。平日裡十分鐘不說話就會懷疑人生意義的薄荷難得的一路無話,我想她一定是被嫣然的氣場震撼到了。如果說青貓是她的井口,那麼嫣然無疑就是井外湛藍如洗的天空。

  聊了一會兒,又覺得平日裡我們幾個的談話甚顯八卦而無趣,我看著嫣然精緻的指甲想,這樣的女子,是讓男人愛到骨子裡卻也輕易地讓女人恨得牙痒痒的吧。

  回去的時候青貓說,只要然姐肯說一句話,這份工作是肯定沒有問題了。

  關鍵是她肯不肯說這一句話。

  我仔細回想了一下方才與她之間談話的細節,並未發現有什麼不妥,加之這份兼職也並不是非做不可,也就坦然地早早睡了,我承認,自己骨子裡那種無可無不可的態度又鑽出來作祟。

  第二天一早嫣然打來了電話,清朗的聲音像是一顆顆綴了蜜糖的糯米丸子,甜滋滋地從那頭傳來,她說,五月,我在雲上咖啡等你,三十分鐘後見。

  我又打給薄荷,她接了電話,說是另有節目祝我一路順風。

  我呆滯了三秒鐘後立即火速爬起來整理了一下自己,朗朗正坐在客廳里喝牛奶,見我表現出近日來少有的活力和靈敏轉過頭問我,姐姐,麥蕭哥哥又被薄荷凌辱了嗎?

  我沒空跟他貧,匆忙拿了一罐牛奶跑出去,擠公交的時候才發現手裡抓著的不是牛奶而是咖啡,為了不讓氣質美女久等我只好把咖啡當高樂高喝了。到達雲上的時候嫣然的車也剛駛過來,她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上車。


  車內淡淡的棕櫚香氣有些是曾相識,我看著倒車鏡里妝容精緻的嫣然,她透著睿智的眼珠仿佛一對瓷器,上面迂迴著些許天真和倔強,又有內斂深刻的悱惻輾轉。如果一個女子的氣場足以吸引同性仔細揣摩的目光,那便是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002

  車子在市中心最豪華的寫字樓前緩緩停下。城市上方泛著濃烈熱氣的陽光海浪一樣漫過忙亂的人群,一個身穿白色連衣裙的女生提著咖啡哭著衝進了寫字樓,嫣然微涼的掌心拍了拍正在發呆的我的肩膀,說,進去吧。

  我跟在嫣然身後,像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鬟。耳朵里響著她十二厘米高的高跟鞋在地面上敲擊出的冷靜音節。

  電梯升到十八樓時嫣然對我說,你還沒有畢業,加之青貓說你要的只是一次鍛鍊的機會,所以分配到的工作會輕鬆些,相對的,工資也不會太高。

  我盯著眼前「J·廣告公司」的巨大牌子突然間覺得自己被嫣然帶進了異時空,我的老師曾經為自己與「J」的工作人員有過一面之緣而興奮了大半輩子,而如今,這個叫嫣然的精緻女子卻對我說,我就要在「J」這個人人將腦子削尖了想要往裡進的公司實習工作,並且還有工資。

  用薄荷的話說,那一瞬間,我的內心深處傳來了一聲翻山越嶺驚天動地的尖叫,這種感覺就像有一天你走在一條街上突然想上廁所,但是又苦於沒有手紙,於是便朝路人藉手紙。那個路人不僅給了你一張手紙,還告訴你這張手紙里夾著一張彩票,價值五百萬。

  正當我感慨萬千之際,嫣然已經推開門走了進去,圓潤的聲線慢悠悠地說,城諫,這就是我昨天跟你提起的單五月。

  然後又微微側過身對我說,這是城諫。

  有時候,我們的生活就是如此狗血又讓人熱血沸騰。

  我看到城諫從辦公桌上冷靜看過來的目光,沒有半分熟稔,他擺出最具職業特質的笑容對我說,你好,請坐。

  有光成柱狀旋轉在他狹長的眼角四周,模糊了他的輪廓,我很順從地坐下,也擺出一張職業式笑容說,謝謝。

  當我將在校作品遞過去時,城諫很有風度地接過,便開始一言不發地研究起手上的作品。我偷偷抬眼打量,他垂著頭,額發遮住半張臉,另外半張臉則被陽光照得明媚異常,這種一半死神一半上帝的視覺效果讓我的神經不斷地撕扯,然後,城諫喝了一口手邊的咖啡對嫣然說,不錯,你看著辦就好。

  至始至終,目光沒有掃過我一眼。

  嫣然微笑著帶我走出去,在門關緊的前一秒,我看到坐在光束里的城諫在那張死氣沉沉但英俊非凡的臉上露出了一抹定義不明的笑容。


  就這樣,我有了一份工作,這真是一個雙喜臨門的好日子。

  而另外一件好事則是,薄荷在與青貓遛球球的途中突然看見了顧西銘的朋友——盜版小瀋陽。於是這兩個心花怒放的女人便本著有仇必報的心態將其毒打了一頓。事情的發展經過有條不紊,首先,二人從附近的超市買回了一個麻袋,然後,青貓趁著小瀋陽在水果攤前買水果之際突然發揮怪力將麻袋套在他的頭上,小瀋陽不禁驚呼,哎呀媽呀,這咋這麼黑呢!最後,這兩隻蛇蠍便將他拖進小胡同對其進行了慘無人道的摧殘。

  事後,兩人一團和氣地躺在我家的沙發上無限回味地說,這真是奇妙的感覺,身心舒展啊!

  對於這兩個滿足於低級趣味的女人,我選擇了用淡定中夾雜著無視的目光對其進行鄙視和不屑。當我抱起球球朝臥室轉移的時候青貓在我的身後幽幽地說,其實球球也參與了戰鬥,它用噴射狀的排泄物玷污了盜版小瀋陽的尊嚴。

  我默默地放下了球球,轉身走進房間。

  第一天去往J上班的路上遇到了城光,他穿米色錐子褲上身套著件暗紋襯衫,見到我便笑眯眯地跑過來勾住我的肩膀:「是要去辭職嗎?我陪你。」

  我整理了一下衣角面無表情地說:「在去辭職之前我想要和幽藍妹妹敘敘舊,你覺得如何?」

  城光漆黑的瞳仁緊了一下,搭在我肩上的手臂頹然放下,柔軟的額發在眉間輕輕晃動,然後換上一副極為認真的面孔給我提醒:「五月,你不該跟我哥走得太近,你會被那個冷血動物帶壞的。」

  「和你在一起我才會壞得更徹底些。」上班第一天遲到是大忌,我沒打算和這個晨跑時還穿得跟時裝發布會上精雕細琢的模特似的大男孩兒繼續調侃,於是加快了步伐。

  走了幾步,感覺身後還跟著人,猶豫一會兒後還是轉過身去,仍是那個笑眯眯的城光,只是眼睛裡晃動著輕微的憂傷,很輕,仿佛是我自己的杜撰一樣。

  我說,城光,月清回了鄉下。

  哦……

  城光微垂下頭輕聲應了一聲。

  我笑笑,心底自是想將自己的一番道理講給他聽,月清喜歡城光,此刻她的處境必然是需要喜歡的人給予一番勸慰,心靈上的慰藉往往會讓人生出不可思議地勇氣。

  但最終我沒有再與城光多說半句,感情的事情沒有誰可以給以干預,心甘情願的事情是不需要旁人提醒也能夠自己產生意識,所以我朝他揮揮手,轉身跑向公交車站。


  進電梯的時候又看到幾天前穿著白色連衣裙哭著跑進辦公樓的女孩子,個頭小小,看起來十分羸弱,只是今天她換了一套嫩黃色短裙和白色短袖,手裡依舊提著星巴克買來的咖啡,跌跌撞撞地擠進電梯裡來。由於是上班的高峰期,擠進來的姑娘得到不少的白眼,她一直垂著頭不停地說:「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啊……對不起……」

  她抬眼朝身邊看了一眼,眼神掃到我,朝我不好意思地一笑,額上的汗水順著額角滑落下來。

  後來聽公司的同事說她叫Amy,剛從大學畢業,因生性怯懦不敢言語因此常常被同等級的同事當成打雜小妹使喚。注意Amy完全是因為第一次見到她時的那條白裙子,它似夢魘,帶著我對紀小幽的防備和恐懼硬生生地闖入視野。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杯弓蛇影。

  第一天上班的任務並不繁重,只是將前輩的設計稿進行描摹和上色,大致上是屬於最為簡單又毫無技術含量的工作。

  即使是這樣,臨近中午的那段時間還是讓人頭暈腦脹得厲害。

  Amy端來一杯咖啡放到我的桌子上,我連忙道了句謝謝,她並沒有要走的意思,直到我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她才怯生生地笑著自我介紹:「我叫艾米,我們……可以成為朋友嗎?」

  我這才細細打量起眼前的女生,柳葉眉,瞳孔微褐眼白稀,小而挺拔的鼻子和一張古代人夢寐以求的櫻桃唇,是張極為精緻的面孔,矮個子,細胳膊細腿,加之穿衣的風格又多為嫩色系,所以看起來倒像個穿了童裝的孩子。

  我笑笑,禮貌地點點頭:「咖啡很好喝。」

  入職第一天,有個這樣可愛的女孩子願意主動與你交好事件值得慶祝的事情。

  艾米略顯蒼白的臉上立即浮起靦腆的笑容,細長的手指不自覺地抓了下裙擺,說:「那……中午一起吃飯,可以嗎?」

  「當然。」

  艾米開心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著她的背影我不禁笑著搖搖頭,腦海里有關白裙子與紀小幽的念頭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003

  入職第一天認識了全公司最為忙碌又最為不起眼的艾米,這是好事。


  入職第一天被告知有一份重要的檔案需要我這個「需要鍛鍊」的新人獨自加班完成,這是件令人抓狂的事。

  所謂人去樓空,就是對此刻我所在位置的最貼切形容。

  艾米因為家裡的門禁也早早地離開公司,偌大的辦公樓里到底有我幾個如我一樣的倒霉鬼我不確定,但至少整個十八樓在凌晨一點早已清場這是事實。

  城市的上空沒有星星,只一輪殘月孤零零地懸在那裡。小時候開始就很喜歡在深夜的時候看天空,蓋著被子,看夜色透過窗子一點一點壓迫過來,覺得再沒有比漆黑的夜空更為隱秘的存在,看得久了,就會有一片模糊不清的暗紅從目光的盡頭從容地魚貫而來。

  隨之而來的便是漸次而來的窒息,在遇到薄荷和梁小柔之前,我都是在窒息中恍惚入睡。

  整個公司里只有我的位置上閃著顯示器幽藍的微光,MSN里薄荷和青貓的頭像頻頻閃動,多是問我公司里有沒有長相身材地位全面發展的新時代好青年等待她們的「開墾」。這個詞語讓我的嘴角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

  薄荷說,有了城諫這樣的極品尤物你當然是不把其他人看在眼裡了,小姐,你要學會降低標準。

  我將最後一張草圖掃進電腦後大致講了一下我來到公司後城諫並沒有表現出一絲熟稔的現狀,薄荷很快將這條消息複製給青貓,然後這兩個女人開始一致懷疑起我當天的裝扮和行為舉止……

  一直到凌晨三點半我才形同鬼魅地走出工作室,天邊有一層極為細緻的霜白光芒漸漸從城市的邊角蔓延過來。

  辦公樓下靜靜地停著一輛奧迪,我不知道它停在這裡多久了,也許很久,久到車子裡的人已經靜靜地睡著,又或許並沒有很久,所以即使我路過它時將腳步放得很輕也仍是驚擾到車內仿若玉琢的男子。

  城諫揉了揉太陽穴抬眼問我:「工作做完了?」

  「托你的福,做完了。」說完心裡詫異了一下,覺得自己此刻說話的語氣像極了戀人間有了小矛盾時慣用的口吻,帶著些埋怨和較勁兒的成分。

  城諫低頭淡淡一笑,下車為我開了車門。有很淡的星光將他的輪廓照得模糊,使他原本冷峻硬朗的面孔顯得格外溫柔。

  也許那天刻意的疏離只是不想我在公司成為八卦料子,畢竟與自己的上司過於熟稔的表現會讓世俗的目光首先懷疑起你的能力。「靠關係」這三個字總不會讓人痛快。

  想及此,也沒有了拒絕的理由,正要鑽進車裡的時候突然聽到遠處一聲極輕的咳嗽聲。


  很輕,在初露白光的夜幕下一點點蕩漾開來。

  那是我所熟悉的聲音,是近日來我不停地思念不停地想要聽到的聲音。

  沒有人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那一刻那樣堅定相信自己的直覺,那是顧西銘,腦子裡閃過這樣一個念頭的時候,心裡所有的驕傲和自尊以及那些被我強制創造出來的冷靜全部瞬間塌陷,我追著聲音的方向跑過去。

  沒有理由,只是想看一看,想要確認那個我愛的少年過得還好,想要知道他在公司樓下是巧合,還是等待。

  我追著那個並不確定的影子一路追趕,在街角拐彎處,一輛自行車擦肩而過之際,被身後突然剎車的賓利狠狠地撞出去老遠。

  尖銳的疼痛從腳踝處一路蔓延而來,我咬出牙齒儘量忍住錐心的疼,卻仍是擋不住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許是在落地前我的腳踝被身邊的自行車上一小塊翻起的鐵皮刺入,一路划過小腿,劃出一道猙獰的血紅口子。

  而越來越模糊的視線里,顧西銘雪白衣角在遠處頓住,恍如時光停住,沒有風,也沒有空氣,就那樣以最令人心痛的姿態停頓在那裡,不遠也不近。

  耳邊仿佛還迴響著他說過的話,五月,以後我們再也不要吵架了。

  不吵了顧西銘,只要你再走近一步,不要離我那樣遠,我就真的再也不吵了。

  劇烈的疼痛讓我漸漸陷入昏迷,世界安靜下來的那一刻,有人心焦如火地喊我的名字,五月!五月!接著有人將我輕輕從冰冷地面抱起,猶如捧著一個易碎瓷器般小心翼翼,這樣的懷抱太溫暖,我終於沉沉地睡去。

  醒來的時候頭頂上方的輸液瓶正滴著淺褐色液體,順著長長的輸液管滑進泛青的血管。我張了張口,嘴唇乾燥得裂開,剛要吸一口氣來緩解就被腳踝處猛然甦醒的疼痛刺激得低呼一聲。

  城諫推開門進來,見我醒了,眉間的「川」字轉淡了些。立刻放下手中的保溫飯盒走過來輕聲喚我的名字,五月,五月。

  我強忍著一陣比一陣更讓人發寒的疼痛勉強開口說,我現在醒了,有意識,還有……有水嗎?

  城諫滿臉的心疼盯著我看了半響,確認此時的我的確清醒之後才轉身為我倒水。

  我躺在床上看向自己被白色紗布成成包裹的腿,腦海里突然閃過電視劇里常出現的狗血鏡頭,通常這樣的造型都隱藏著一個可悲的線索,那就是這位非主角的演員,她殘了。


  城諫端了水走過來,從抽屜里拿出一次性吸管放進水杯中遞到我嘴邊,然後雖然充滿血絲但依舊讓人不敢直視的漂亮眼睛順著我的視線朝我的腿上看過去。

  「放心吧,沒有你想的那麼糟。」城諫說:「沒有傷到神經和骨頭,昏迷是因為落地時撞到了頭部。」

  頓了頓,眼神暗了下去遲疑地開口:「你是不是……」

  「是什麼?」

  「沒什麼。」城諫放下水杯為我蓋好被子,眼睛裡一閃而逝的光芒讓我捉摸不透,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有話想要問我,只是此刻他不想說我也不好追問。

  「你好好休息,公司會讓你帶薪休假,醫藥費及事故的處理問題也都由公司負責,我們會盡力為你爭取最大的權益。」

  我無力地點點頭,手背上傳來的絲絲涼意讓我愈發感覺出自己此刻的虛弱。

  在城諫轉身走出病房的前一秒我叫住他,「城諫……你看到那個影子了嗎?我是說,穿著白衣服的男生,你看到了嗎?」

  城諫的背影略微僵住,他放在門把上的手指一點一點用力,骨節泛白。

  「沒看到。」他沒有轉過身,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見他挫敗的口吻問我:「是很重要的人嗎?」

  我沒有說話,良久,城諫推開門走了出去。

  門關緊的那一刻,眼淚洶湧而至,我想,那一定是我的錯覺,是我自己為自己編造的藉口,那樣虛弱的顧西銘是我自己在不斷的想念中編造出來的假象。他應該是健康的,是那個在舞台上,在聚光燈下揮汗淋漓的陽光少年,而不是昨夜那個臉色蒼白走起路來都會跌跌撞撞的影子。

  004

  這句話是這樣在民間傳播並被篡改的。

  城諫打電話告訴老單,您的女兒被車刮傷,需要住院幾天。


  老單在薄荷的追問下告訴她,五月被車撞傷,需要住院幾天,我正要往醫院去。

  薄荷立即撥通青貓的電話大喊,不好啦!五月出車禍了!快去醫院!

  青貓又打給夏莫哭嚎著,五月出車禍了!危在旦夕!你們快來見她最後一面!

  ……

  如此這般,原本就不算寬敞的病房立即黑壓壓地擠滿了人,大傢伙對我圍觀半響,見我掌上能站人,臂上能走馬,除了腿上綁了石膏以外並無大礙於是都失望地散了,只留下老單、朗朗和城諫,其餘人大致安排了一下各自的探病時間後為了不浪費掉這一次大聚頭的絕佳機會直奔拉風爹的店裡去了。

  我看著眾人背影不斷地催眠自己忘記想要將熱水瓶丟過去的邪惡念頭。

  城諫在老單面前立即從一座冰山轉化為一台可攜式暖瓶,貼心又溫暖的那種,一點兒老闆的架勢都沒有,那叫一個畢恭畢敬。

  成功給老單留下了好印象之後又帶著朗朗出去買零食,二人出去的時候我清楚地聽到朗朗無限諂媚地仰頭對城諫說,城諫哥哥,我姐姐讓你受累了。

  而城諫則十分配合地回答,應該的。

  我躺在雪白病床上突然有種魂歸西天的無力感。

  老單坐在床邊為我削蘋果,手有些抖,削著削著又不自覺地嘆了口氣,想必城諫的一通電話雖然極力說得令人安心仍是嚇到他了。

  我說,老單,我沒事,看我多朝氣蓬勃啊,就像早晨七八點鐘的太陽。

  老單將蘋果一塊一塊分好,用牙籤叉起來遞給我,並不說話。

  我想起十一歲那年,我突然高燒昏迷,那時候的老單也是這樣,徹夜守在我身邊一臉焦灼的擔憂,獨獨不肯說話,像是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正是太陽落山的時候,光線很強烈地自老單身後的玻璃窗子裡穿透進來,老單疲憊地坐在這明亮的光線中,微微地駝著背,身邊放著用了很多年都不曾換過的拐杖,他親手為自己做的拐杖。


  我看著老單,他似乎在我和朗朗輕鬆的成長之間變得不再年輕,我看著他的肩膀,忽然間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悲涼感呼呼地穿過體內。我伸手環住老單的脖子,像每一個撒嬌的孩子那樣用臉頰輕輕地蹭他的發,我說老單,還有兩個半月就是你的生日了,我和朗朗給你準備一個前所未有的生日禮物好嗎?

  老單終於笑了,像是被賦予諾言的小孩兒那般單純剔透的笑容,他說,只要五月和朗朗開開心心的,我就每天都是在慶祝生日了。

  在醫院裡度日如年的半個月裡,以薄荷為首的「探病黨」以每日翻新的人選來看我,先來的是薄荷和麥蕭,兩人笑眯眯地用補品在病房裡堆積木玩兒,薄荷跟我說,瞧見沒,我跟老巫婆說我從樓梯上滾下去了,看吧,有個提款機做媽就是好啊,這都是空運來的咧!

  我看著堆積如山的「XX蛋白粉」、「XX壯骨粉」、「XX軟白蛋白」、「XX天然鹿茸」以及形狀各異的人參之類頭都大了,沒病的人吃完這些也會爆血管而死。

  接著是青貓和夏莫,一個負責給我講黃段子逗樂,一個負責假裝什麼都聽不見,強忍著跳動的太陽穴為我洗水果。

  然後是梁小柔和城光,這兩人不是一路來的,只是在門口遇到了便一道進來了。梁小柔手裡提著一個精緻的蛋糕盒子,這是洛城的習俗,小時候生病時家裡的大人都喜歡去蛋糕店為孩子買回一塊奶油蛋糕,甜膩的奶香和可愛的卡通造型很容易勾起孩子的食慾。

  她在我床邊坐下,問了幾句貼心的話,又問,什麼時候出院?單叔叔的生日也快到了吧。我點點頭,說,你一定要來。

  梁小柔神色複雜地看了我一眼,說了聲好,又坐了沒一會兒便說有事先走了。

  至於一直倚在門邊的城光則在梁小柔走出病房的那一刻立即生龍活虎地朝我撲來。

  ……

  他摟著我的脖子將微涼的臉頰埋進我的頸窩撒嬌似的口吻說,我的小五月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你看城諫那個冰櫃臉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走吧,現在立即辭職,離開「J」那個冷血動物聚集地。

  城光的身上有很淡的嬰兒香,與夏莫身上讓人安心的味道不同,城光身上的香氣充滿了不安全感,像一個時刻處於驚慌中的孩子才有的細緻哀傷。

  這樣的擁抱我沒有勇氣狠心地推開,窗外是午後但如雲煙的雨水,濕漉漉地掛滿對面大樓上茂密的爬山虎。

  「放開她。」城諫牽著朗朗推門進來,目光森然地看向我們。

  我一聽,心中就暗暗噴出一口興奮過度的血,這台詞多經典啊,再看看此刻我虛弱的模樣,手背上還打著點滴,而城光這個俊邪的少年也完全有做男一號的潛質,如此看來,如果朗朗舉起攝像機我就可以直接升華為瓊女郎了。

  還有就是,我很想拽過朗朗來厲聲質問,你什麼時候跟城諫好到可以手牽手一起來探病的地步了!

  城光放開我,吊兒郎當地坐在我身邊,修長的身子微微向後靠著,掌心支撐住身體的重量。用薄荷對這一姿勢的定義來說,這是一個剛剛得到肉體上的滿足而神情猥瑣姿態慵懶的最權威造型。

  他笑嘻嘻地望向城諫,狹長眼角透著嘲弄意味,曲線完美的下巴挑釁似的微微揚起。

  「滾。」城諫面無表情地說,仿佛此刻在他對面坐著的並不是他的兄弟,而是路邊一個骯髒得令人唾棄的乞丐。

  城光依舊笑嘻嘻地坐著,只是撐在身後的手指一點一點用力,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他笑著說:「哥,你有沒有覺得,五月長得很像一個人?」

  病房裡的氣氛瞬間變得異常凝重,城光臉上的笑容透著霜意凝在唇邊,城諫嘴唇緊抿,眼睛深得像一潭隨時會將人吞沒的泥沼。

  窗外有飛鳥低低地飛過,翅膀交疊著略過散發出植物特有芳香的爬山虎直衝雲霄。

  城光笑得愈發邪魅:「是不是很像……」

  城諫牽著朗朗的手放開,一個箭步衝上來拎起城光的衣領,砰的一拳將他打倒在地,城光的唇角立即綻開皮肉,城諫則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像是頓時失去了靈魂的人。

  我不明白城諫到底為什麼被徹底激怒,只是兄弟間的互相殘殺並不好看。

  我拔掉手上的吊針將坐在地上放聲大笑的城光扶起來,他的笑聲一聲一聲,似困獸的啼哭。我用說城光你別嚇我,話沒說完他的鼻血已經湧出,我又喊朗朗你快去拿毛巾來啊。

  朗朗噠噠地轉身去柜子里拿毛巾時城光忽然甩開我站了起來。他看著城諫,眼眶紅得可怕,血落在他的衣擺,如猩紅的花一朵覆蓋住一朵的芬芳,他喃喃地說:「你在害怕什麼啊哥哥,恩?你是怕我告訴五月一些什麼呢?」

  「是怕我告訴五月,你其實是一個殺人犯嗎?」城光說完這句話,眼底有光龜裂開來,他笑著轉身走出病房,在走廊的盡頭,這個邪惡而憂傷的少年緩緩地抬起手臂,遮住了那張逝去了笑容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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