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章·地圖

2024-09-12 22:09:26 作者: 墨小芭
  我的指紋路過維也納和布達佩斯,我撫摸到距離的痕跡,那是十萬八千里的跋山涉水;我的指紋路過你和我,直到指紋撫平,仍無法測量出我們之間捕風捉影的距離,那是一個轉身一個追隨。

  001

  城諫叫來護士為我處理因擅自拔下吊針而血液倒回又青紫手背,小護士一邊為我止血一邊不滿地朝城諫翻著白眼埋怨,怎麼讓你女朋友出這麼多血啊!

  這一句極為隱晦又微妙的責怪讓城諫原本毫無血色的臉變得鐵青。

  小護士不依不饒,現在的男人啊,總以為我們女人是銅牆鐵壁的,哎,太粗暴太不溫柔了!

  城諫的唇角微微抖了一下,說,其實……

  還有就是啊,現在的男人犯了錯兒都不承認,哎,好了好了,小姑娘,你這麼年輕漂亮可要好好為自己的未來做打算啊。

  小護士語重心長地說完又不忘白了城諫一眼才托著醫用托盤走出去。

  我的聽覺神經全部集中在她的那句「年輕漂亮」上,其餘的信息一概屏蔽。

  城諫修長的手指在我的額上輕輕彈了一個響指,問我,傻笑什麼呢?

  我說沒什麼沒什麼,天,我怎麼能告訴他我這如小貓抓到老鼠般的興高采烈竟只為一句不經意的誇獎。

  城諫卻突然一改往日的冷漠形象彎腰靠向我,方才還是冰山一角的冷峻面容透出一絲壞壞的笑,我有些恍惚,終於明白了那一句一家人終歸是一家人的意思,這笑容,分明比那惡魔城光還要邪氣幾分。

  他的手指滑進我的發間,拇指輕輕撫過我的眉毛,一雙深邃的眼睛帶著涼而深刻的笑容,說,小女朋友,你認同方才那位護士說的話嗎?

  我把身子朝後挪了挪,這個不經意間的後退動作導致我整個人完全被他禁錮在他的身子與牆壁之間。根據目測,這是個十分容易產生曖昧的距離。

  熱度微微散發,在城諫步步緊逼的目光里我只覺頭皮發緊,他的呼吸近在咫尺,長而微卷的睫毛層層疊疊地透出令我異樣的情緒,這種感覺讓我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

  我慌忙撇開目光,視線卻正好落在他若隱若現的鎖骨上方。

  蒼天啊,賜我一道閃電讓我離開人世吧!

  城諫低笑出聲,說,恩……要我再問一次嗎?

  這該死的磁性又慵懶的語氣!

  我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猛地將他推開跳下病床,眼珠子朝著天花板結結巴巴地說,不……不同意啊。

  哦?城諫並不介意我的粗魯,順手將椅子推過來讓我坐。吃人的嘴軟,腿傷讓我腳軟,我只好順從地坐下去,城諫微帶戲謔的面容掛著與往日讓人懷疑他是否笑神經壞死的表情截然不同的笑容反問,那你的意思是,我很溫柔,很體貼了?

  說完,直接丟到T台就可以走秀的身材魷魚一樣軟綿綿地靠過來,用以表達「溫柔」這個詞語的含義。

  我立即改口,同意!剛才那位護士小姐說的就是真理!它絕對是一句真理!

  城諫滿意的笑聲在耳邊低緩沉穩地盪開,如冰山上盛開的雪蓮一樣,他說,既然這樣,我為自己對「女朋友」的粗暴行為而道歉。

  他故意在女朋友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我見苗頭不對,剛要果斷結束這次的對話,城諫卻已經開口:「五月,我……」

  「姐姐,隔燕姐姐來了。」不知何時消失的朗朗突然從天而降,還帶來了另一位更具毀滅性的燈泡同時著陸,這讓我倍感欣慰。

  城諫痛苦地按住太陽穴說,多麼不懂事的孩子啊。

  隔燕說,陸之遠說要見你。

  我在腦海里仔細將這個正派的名字進行搜索,終於想起他是顧西銘的朋友,那個因為月清問了他的名字而臉紅心跳的男生。

  他找我?我遲疑地問。


  隔燕回過頭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城諫,城諫的聲音意外地溫柔起來,說,五月你好好休息,腿上的傷口沒有完全癒合之前不要到處亂跑,晚上也不要亂蹬被子,我過幾天再來看你。

  我想這哪兒是我的上司啊,這就是我爹,他就差告訴我飯前便後要洗手,晚上不要跟陌生人到處亂走了。

  城諫交代完,禮貌地與隔燕和朗朗道別後離開。

  我說,他找我為什麼事,搞得跟情報局似的還要對外保密?

  隔燕看著我,思忖片刻後才開口說,是為了顧西銘的事兒。

  隔燕的話讓我愣住,許多悲傷和惋惜從心底如有毒的菌大片地生長起來,我垂下頭去想了一會兒,直到察覺到自己的骨節因為太過用力而泛白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有些事,還是讓他過去的好吧,總這樣斷斷續續期期艾艾的有什麼意思。

  隔燕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說,一直覺得你是幾個人里最有分寸最辯是非的一個,怎麼事情到了你身上反倒糊塗了,你怎麼不用你的心想一想,顧西銘平日裡是怎樣對你,他就差把心掏出來給你瞧了。都說麥蕭疼薄荷,顧西銘又何嘗不是同一個心思對你的。如果他不是有什麼難處,怎麼會這麼久都不跟你聯繫。

  我有些摸不著頭腦,只覺得心下一片惶惶,身板兒里的倔強勁兒也在那一刻顯得格外強大,我冷冷地說,有什麼難處?是誰把他軟禁了還是他也跟我一樣被車撞了走不動路了?

  說完,被自己那一刻的刻薄和尖酸著實嚇了一跳。

  他確實有難處!

  我和隔燕被這突如其來的咆哮嚇了一跳,齊刷刷地回過頭去,陸之遠正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滿頭大汗的樣子。

  002

  陸之遠喋喋不休地說了半天,我恍惚地聽著,朗朗在床上睡了,雨後潮濕的風穿堂兒來,吹起他柔軟的頭髮。時間好像過去了很久,久到我以為是在聽我前生有關顧西銘的那段故事,他說,那天晚上你走之後,西銘突然痛苦地倒在地上渾身抽搐,大家嚇壞了,要打電話叫救護車可是被她妹妹阻止了,那之後就沒有見過他,一周後學校的公布欄里就貼出了西銘退學的消息。

  我的胸口不斷地湧出複雜混淆的情緒,像是用透明的繩子吊在半空,停留在那一點,我的前後左右布滿荊棘,無論怎樣掙扎都只是讓毒刺劃傷更多的皮膚,直至那些細微尖銳的毒刺扎進心裡最柔軟無助的那一塊神經。毒汁在體內蔓延,長出毒瘤,直到一個特定的時刻它會轟的一聲炸開,承載了太多悲傷的軀體得以灰飛煙滅。

  我難過了一會兒,難受了一會兒,又仔細思考了一會兒,說,倒地後渾身抽搐,也許是酒精中毒了吧,喝多了常有的事,至於退學,他們家的錢就是蓋個學校也夠了,自然是想退就退的,電視裡不是常演嗎,富家子弟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罷學不念了,這沒什麼不正常的……


  隔燕臉色一僵,估計是被我置身事外的言語激怒了,她說單五月你才酒精中毒了,你腦子被泡壞了吧你,得,這是你倆之間的事,該怎麼辦你心裡有數就行,我看你這樣就鬧心,走了。

  房間裡只剩陸之遠,我說你也走吧,我不想吵朗朗睡覺。

  陸之遠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說,這就走。然後又格外小心翼翼地問我,月清……她還好嗎?

  這個問題問得我再度陷入思考,按理說當對方這樣問候一個人的時候,我們有必要遵循人類處事哲學回答對方,挺好的,蒙您關心。但如我所知,她的近況並不好,她被這該死的現實打磨得不成樣子。

  見我不語,陸之遠先開口說,還是我親自問她的比較好,祝你早日康復,我就先走了。

  屋子裡突然安靜下來,我怔怔地坐著,不知過了多久,朗朗醒了,小聲地問我,姐姐你怎麼哭了?

  出院的時候城諫開車來接我,說是老單在家裡忙著做菜慶祝我出院,大傢伙早已在家裡等著了。

  我一一應著,跟在他身後上了車。城諫開車前很認真地盯著我的臉看了一會兒,說,瘦了。

  我說,哪兒能啊,至少胖了五斤,整天吃飽了睡睡飽了吃的。

  城諫笑了笑,說,再胖點兒也沒人嫌棄你。說完方向盤一轉,車子朝家的方向開去了。窗外的夜色朦朧,霓虹燈在我眼前快速掠過,看得不仔細就像是一排一排的光影成柱狀快速流淌。

  住了這麼久的醫院覺得自己已經與外面的世界脫了節,凡事都能夠輕易地勾起我的興趣。城諫看到我少有的孩子心性,突然伸手來揉了揉我的頭髮,這一揉讓我又想起那天在醫院裡他沒有說完的話,氣氛一下子掉進了可怕的尷尬中。城諫倒是挺坦然,笑了笑繼續認真地開車。

  我偷偷拿眼神打量城諫,心想這個男子不一般啊,心理承受能力真是強,不僅如此,一個人要外貌身材內涵全面發展是件登天難事,他卻做到了。想我在學校里每天受薄荷那個小色狼的薰陶,各色美男也見過不計其數,但是在城諫這裡我還是不得不感嘆一番。

  正想著,電話響了。

  城諫右手握著方向盤左手開了耳機,表情嚴肅地說了一會兒話便掛斷了。

  電話又響,他又掛斷,來回折騰了兩次索性關機。沒想到關機後電話仍是響了,在城諫爆發之際,我立即拿出自己的電話解釋說,這次是我的……


  等我掛了電話城諫問我:「誰打來的?」

  我立即匯報情況:「是朗朗讓我回去的時候給他帶一條旺仔牛奶,營養要達標嘛……」

  城諫沒再說話,直到車子在我家附近的超市停下。薄荷已經等在那裡,見到城諫後感慨萬千地說,幾日不見,真是越來越秀色可餐了。

  我立即拿眼神譴責她,薄荷接到信息後立即改口說,不是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一點兒也不秀色可餐,我比你秀色可餐。

  城諫依舊鎮定自若地為我搬行李。這時候我的電話又響了,是嫣然。她說五月,聽說你今天出院了,恭喜。

  我說謝謝。那邊停頓了一會兒,說,城諫和你在一起嗎,我打他的電話打不通。

  我立即畢恭畢敬地把電話交給城諫,說,嫣然。城諫接過電話,眉心攢起。我立即識相地扯著薄荷搬行李,心想這兩人一個是大BOSS,一個是把我推薦到大BOSS身邊工作的貴人,老單過生日時的驚喜還要全仰仗我在J公司里的實習工資才得以實現,所以,一見苗頭不對立即遠離自保。

  我一邊扯著薄荷往家走一邊回頭朝城諫喊:「老闆你公事繁忙就送到這裡吧,謝謝你啊,明天開始我會準時上班的。」

  朗朗星輝下,城諫斜倚著車門,目光透過被晚風斜斜吹起的額發看過來,像是心疼。

  吃晚飯後我和夏莫到院子裡聊天,月色姣好,清亮亮地耀著他的容顏,他擰著眉,目光落在我的腳踝,看著上面一條肉粉色的疤痕。

  我笑著說,早就不疼了。

  夏莫伸手輕輕地撫在傷疤上,眼睛裡是濃濃的心疼。他的頭髮長了些,柔軟亮澤的頭髮簡單地紮好,劉海遮住眼睛。自從夏莫留了長發以後,學校藝術系裡的男生也都跟風留起了長發,薄荷對此報以相當鄙視的態度,怒曰,別以為穿了馬甲的都是海賊王路飛,他也有可能是趙本山。

  這句話曾經引起全寢愛國女將的怒火,無奈之下薄荷只好改口,別以為穿了馬甲的就是趙本山!

  夏莫見我傻笑,輕聲說:「不懂得照顧自己就找個人照顧你,不要找一身的傷,舊傷沒好又添心傷。」

  我知道他說的傷是顧西銘,可是夏莫,喜歡上一個人很容易,也許是為對方一句話,一個動作,或者什麼原因都沒有,喜歡了就是喜歡了,可是忘記一個人卻很難,即使全世界都在勸服你放開,可是自己說服不了自己的心又有什麼用。


  我將夏莫耳邊滑落的發別至耳後,說:「還好你有青貓,我現在沒有力氣開心下去,所以夏莫替我雙倍地開心,等我整理好心情之後再把我快樂的權利還給我好嗎?」

  屋子裡漫出白茫茫的燈光,夏莫陪著我,靜靜地坐在滿天星光下。

  003

  城諫在公司里依舊把我當成透明的空氣,只是偶爾會給我發來「太累了就休息一會」等精神安慰的簡訊。但是身體上的壓力明顯比精神上的壓力更讓我吃不消。

  每到臨近中午的那段時間我都會感到分外疲倦,而這裡的前輩早已得到靈魂上的全面升華,普度眾生立地成佛了,他們喝著星巴克踩著高跟鞋風風火火雷厲風行,艾米說,來到J公司的人都是打過雞血的鐵血超人。

  我接過她遞給我的咖啡忍不住莞爾,艾米也笑笑,說:「剛才聽Kaven說,有幾張服裝效果圖需要交給新人來練手,聽說只要設計圖通過審核就有獎金拿哦。」

  說話間嫣然提著大包小包的購物袋推門進來,艾米立即朝我眨了眨眼睛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果然,下午的時候就有前輩交給新人組一份資料,要我們在下個星期之前交出一份完整的時裝效果圖。

  Kaven穿著精緻的馬甲翹起蘭花指告誡我們:「吶吶吶,這是你們這群沒見識的傢伙接到的第一份寶藏,挖得好,算你們走了狗屎運,挖得不好,就給我——滾!」他在說「滾」這個字眼的時候,一雙彪悍的小眼睛差點兒甩到我們臉上,然後這個陰陽莫辨的男人將長發一甩,踩著一雙油光錚亮的高筒靴氣勢凌人地走遠了,我不禁感慨萬千,多麼銷魂的背影啊……

  新人組裡的五個人無一不垂下頭去默默地掃了掃胳膊上豎起的雞皮疙瘩。

  我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是一群「沒見識的傢伙」。

  陰雨連綿的下午,新人組的氣氛異常沉悶,只有艾米會間歇性在MSN里對我發泄:客戶的要求這麼苛刻讓我們情何以堪!

  而第二條信息則是來自城諫,再簡單不過的兩個字:努力。

  一周的時間設計出一組十二張的設計稿的確是一項幾乎不可能完美Ending的任務,正在發愁間手機里進來一條朗朗發來的簡訊:姐姐,晚上早點回家,不要忘了我們還要排練「驚喜」。

  這真是一針興奮劑。

  我立即找出圖紙開始埋頭工作,我已經做好準備讓自己過一周非人類鐵血女金剛的充實生活。


  那段時間過得極快,白天在公司里一邊坐著新人必做的繁雜工作一邊擠出時間隨時在素描本上添上一兩筆靈光一現的線條,到了夜裡,拉上窗簾,一個人窩在安靜的空間裡塗塗改改,鬼魅一般。朗朗常常慷慨地將自己的旺仔牛奶捐獻一盒給我,並語重心長地告訴我,黎明就在前方!

  這樣的日子過了六天,我竟然奇蹟般地提前完成了任務,深夜一點,我在房間裡抱著電腦里存檔完畢的設計稿仰天長嘯,朗朗睡意朦朧地推門進來,揉著惺忪睡眼問我,完成了?

  我點點頭。

  這個一向淡定到欠扁的小孩兒立即撲進我懷裡大喊萬歲。

  老單的生日禮物有了著落,在這個剛剛從黑暗中甦醒的周末,我終於安心地進入了昏天暗地的睡眠。

  一直睡到傍晚,艾米提著一盒香草冰激凌來看我。

  老單在店裡還沒有回來,朗朗剛剛下課,見到美女加美食的絕妙搭配立即精神抖擻起來。他問艾米,你是我姐姐的同事嗎?

  艾米笑著點點頭。

  朗朗還想聊點什麼,立即被我果斷地阻止。我實在不忍心看到艾米這樣柔弱美好的小姑娘被朗朗殺傷力十足的對話給秒殺,於是扯著艾米進到屋子裡閒聊。

  艾米看了眼我的電腦嚷道:「天啊五月,你竟然全部完成了!」

  我軟綿綿地趴在被子裡問她的進度如何,艾米立即沮喪地垂下頭說:「別提了,才完成八張就已經讓我精神崩潰了,不過沒關係。」她笑眯眯地扯著我的胳膊笑著說:「只要你完成了就可以,這樣我也會變得威風起來的!」

  和艾米在一起會覺得在公司里的沉悶氣氛立即消失無蹤,這個女孩兒像是還沉浸在童話世界裡的小公主,穿著柔軟的裙衫帶著純真的笑容,倒像是職場廝殺里一道悠然的風景線。

  兩個在J公司受盡壓迫的實習生將公司從高到低的前輩一次性八卦完畢後頓覺口乾舌燥,艾米嚷著要喝水,我便去廚房拿了兩廳飲料回來。艾米掛了一會兒MSN便覺無聊要回去了,朗朗很樂意地接下了送她到車站的任務,而我則再一次回歸周郎的懷抱沉沉地睡了。

  004

  連續一百一十四個小時沒有合眼的代價便是一睡不起,是的,我發現自己睡過頭了,在我那盡忠職守的鬧鐘沒命地響了整整一個小時後。當我蓬頭垢面地從電腦上拔出U盤飛奔至公司時,時間顯示我離遲到還有3秒鐘。


  新人組的成員已經齊刷刷地將Kaven圍住,等待著他的判決。我進去的時候已經有一個女孩兒因為無法忍受Kaven尖酸刻薄的嘲笑而掩面哭著跑了出去。艾米站到通過的行列里朝我一笑,朝我比劃了一個加油的手勢。

  前面幾個通過的也是被Kaven踐踏了一番尊嚴才忍辱負重地通過,沒有通過的更是被劈頭蓋臉地從祖宗鄙視到子孫後淚流滿面地朝著衛生間的方向跑去了。

  作為最後一個提交任務的我來說,心理壓力還是很輝煌的,從Kaven愛秀的個性來看,壓軸戲應該是他最鍾愛的一幕才對。果然,他看到我時眼中閃過一絲光芒,我解讀出那是戲弄老鼠的貓才有的炯炯目光。

  我立即無比乖巧地將U盤交上去,Kaven打開後盯著一片空白的磁碟問我:「皇帝的新衣?寶貝,不要被童話荼毒太深。」

  我一下子懵了,顧不得Kaven的殺傷力立即奪過滑鼠查看情況,但是很糟糕,儘管我將電腦里全部的文件甚至包括回收站都翻了一遍仍是沒有找到我的設計圖。

  身後的Kaven超人一樣環抱住自己的胳膊思忖著要用怎樣的句子來狠狠地羞辱我一番,那張臉,豈止是死機重啟所能夠形容的振奮。

  我在這強大的氣場裡做著最後的掙扎,點開了一個命名為「通過」的文件夾,事實證明,上帝往往是慈悲為懷的。

  「就是這一組。」我長吁一口氣微笑著看向Kaven。Kaven也微笑著看向我,刻意壓低的嘶啞嗓音一字一頓地告訴我:「別鬧了寶貝,這是Amy的設計稿,如果你玩兒夠了,可以收拾好你的垃圾滾出這裡嗎?」

  我愣愣地看著Kaven,耳內嗡嗡地響。

  艾米適時地站出來,說:「五月,昨天你不是才告訴我你已經畫完了兩張定稿嗎,沒有帶來嗎?」依舊是楚楚可憐的表情,淡色系的衣服,軟聲軟語得惹人憐愛。

  我沉思了一會兒,終於接受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我的畫稿被偷已成定局,而比起這個更讓我難以接受的事,艾米看向我的目光竟然毫無懼色,沒有半點兒做賊心虛。我看著這個坦然得女孩兒,她俏皮的劉海軟軟地遮住額頭,手腕上掛著一串她在夜市里買了一對的手鐲,而另一個則帶在我的腕間。

  不知為何,我突然間有點哽咽。

  Kaven等得不耐煩了,突然甩出蘭花指戳向我的額頭:「你看看你這幅樣子,豬腦吃多了是嗎?一周的時間竟然才畫出兩張設計圖,你以為J是什麼?腦殘收容所嗎?還不快給我滾!」

  事到如今,我也已經無所畏懼,所以儘可能囂張地白了他一眼,企圖用惡毒地目光來打消他對繼續侮辱我的執念。事實上,翻白眼也是阻止眼淚落下的最好方法。

  Kaven體內所剩不多的男性荷爾蒙立即被我的傲慢無禮所點燃,他再度甩出蘭花指要戳我額頭髮飈的時候,身後響起了一聲低沉磁性的聲音。


  「吵什麼。」

  原本圍成一團的人群立即畢恭畢敬地面向聲音的來源立正站好,我也回過頭去,看到城諫一臉森然地站在身後。

  沒有人發出聲音。

  我大致分析了一下此時的情況,發現解釋對於我來說沒有太多的幫助,但是如果完全不為自己辯解又覺不妥,索性打破沉默告訴他:「我的設計稿被盜,雖然我沒有指望任何人相信我,但是該說的我還是要說完。」

  「這是一組十二張的設計稿,每三張一個色系,分別以春、夏、秋、冬四季的色調來分類為桃色、明黃、橙紅、灰白四個主色調……」

  說著說著,我突然覺得很累,很疲倦,只想快點離開這裡找個地方好好地休息一下。氣氛因為我的突然沉默變得有些凝滯。過了一會兒,我從Kaven的電腦里拔出自己的U盤,轉身笑著對艾米搖了搖腕間的手鐲,說:「謝謝你教會我的東西。」

  其實我還想用力地戳幾下Kaven的太陽穴大罵一句人妖再甩頭離開,但是我真的太累了,一點力氣都沒有。像是一隻被吸乾了血的困獸,只想在黑暗來臨前好好地睡一覺。

  正待我離開之際,城諫一本正經地開口說:「我相信你。」他拉住我的手腕,將我重新扯回以Kaven為中心圍成一圈的鐵血超人之間。我看著城諫,他的側臉在陽光下沒有了分明的稜角,暖融融的光線在他完美的輪廓線上打出一層金色的光,仿若天神一般。

  其實,他沒有必要這樣做。

  公司需要的是一份設計圖,也需要培養一個有潛力的新人,現在這兩樣東西都在艾米身上,他實在沒有必要為一個趁著放假來賺取零用錢的我多浪費口舌。

  我笑了笑,說:「謝謝成先生的信任,我還有事,先走了。」

  容不得他再多思考半秒,我已經甩開他的手掌如芒刺在背地逃走了。電梯門關上的那一刻我疲倦地閉上眼睛,臉頰上划過一片微涼。

  薄荷看著在她的被子裡縮成一團的我大有恨鐵不成鋼的氣憤,頭頂的老式吊扇還在吱嘎吱嘎地轉,徐徐涼風吹起我的頭髮,錦緞一樣蒙住我發紅的眼眶。夏奶奶為我們做好了午餐便到院子裡乘涼去了,薄荷端來了飯碗遞給我,說:「被一個極品女人騙了一次罷了,哦對了,還被人妖戳著腦門罵了是吧,覺得沒有臉面對這彪悍的人生了吧,覺得生無可戀了吧,吃完這最後的晚餐你就從樓上跳下去吧。」

  我用眼神譴責薄荷的毒蛇,接過飯碗悶頭吃飯,整個人陷入一種悶熱和沮喪的情緒當中。在薄荷家抱著被子發呆了一下午,臨近黃昏的時候才回到家中。才剛進屋,朗朗整個人炸彈一樣衝進懷裡,他說:「姐姐,我們明天就去買爸爸的禮物吧。」

  我看著朗朗,半響不知要怎麼開口。


  朗朗一看苗頭不對,乖乖站到一邊問我:「姐姐的圖片沒通過嗎?」

  我點點頭。

  朗朗帶著僅存的希望堅持不懈地問我:「那姐姐我們等到你發工資的時候再去行嗎?」

  我搖搖頭,儘可能心平氣和地告訴他:「姐姐辭職了,因為沒有做滿四十五天的實習期,所以沒有工資可以拿。」

  朗朗哦了一聲,默默地轉身走進自己的小屋子裡關上了房門。

  那一段時間朗朗的情緒沮喪得十分穩定,青貓看到自己的追求者無端從一個活潑開朗的熱血寶貝轉化為沉鬱小少年很是心疼,遂買了蛋糕來我家探望。

  青貓的到來讓朗朗小朋友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但兩人交談的過程中朗朗不幸得知,我那個「臭老頭老闆」就是他與之稱兄道弟的城諫時,這個單純的小少年終於崩潰了。

  但是值得慶幸的是,我還是想到了另一份「驚喜禮物」來代替了原本那件需要動用大量資金才可以實現的生日禮物,朗朗終於雲散天青。

  008

  開學第一天,月清來了電話。

  她在電話那頭淡笑著問我過得好不好,我告訴她很好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月清頓了頓,說,五月,你這樣說可見你過得不快樂。

  我鼻子一酸,趕緊岔開話題,聊了一個中午,臨掛電話的時候月清說,再過幾天我就回去洛水工作,母親的病不是一兩天能夠好得了得,所以不出意外就會在洛水長住,到時候再與你聯繫。

  下午第一節課是素描,班級里靜得出奇,老師坐在講台上微眯著眼小憩。削鉛筆的時候電話嗡嗡地震動,是一個陌生的號碼發來的簡訊。

  五月,我在學校門口等你。


  顧西銘。

  握住手機的手緊了緊,刪除簡訊,確認,繼續削鉛筆。

  這時候坐在後排的男生笑嘻嘻地說:「哪個醫院跑出來的,今天放假嗎?哎,薄荷,是不是又是來引起你這個班花注意的啊。」

  薄荷白了他一眼,說:「少年,不要如此自卑,就行你穿著狗熊裝半路上挾持我企圖告白,就不行人家穿精神病醫院的制服嗎?」

  男生尷尬一笑,知道自己敗了,只好說:「少女,現在你已經是有夫之婦了,克制些好嗎?」

  說著說著,越來越多的人朝窗外望出去。

  薄荷突然低呼一聲,顧西銘啊!

  這三個字像一句魔咒,我手一抖,鋒利的刀片深深地割進皮膚里,像是刀片切過奶酪,柔軟地劃出一道血紅的口子。

  秋天的午後有風如溫潤的海水輕輕地漫過每一個角落,一身白色病服的少年斜倚在學校門口垂首等待。他的腳上趿著一雙一次性醫用拖鞋,肩膀垂得很低,肥大的衣服隨著風向微微捲起了邊角,看起來憂傷而寂寡。

  我從班級的後門溜出來,走過長長的甬道,走廊里有潮濕的消毒水味道。

  我慢慢地朝前走,心裡像是被扎了一個小孔的氣球,不斷地有感情從裡面泄漏,一點一點,有最初見到顧西銘時的厭煩,沒有來由地,只是不喜歡看到他高高在上的樣子,然後是在醫院裡,那個冷靜得讓我幾近發狂的顧西銘,接著是在他們家的院子裡,少年將他的衣服遞給我,索要了一次再見一面的藉口。

  為我擦掉額上汗水的顧西銘,嘲笑我吃相不雅的顧西銘,在我生理期腹痛難忍時紅著面容買來熱牛奶的顧西銘,輕輕地擁抱著我說永遠也不分離的顧西銘,在生日會上緩緩地倒在地上的顧西銘,一幕一幕,從心中那一個破裂的傷口處不斷地湧出,覆蓋在眼睛上,成了水做的殼。

  快到學校門口的時候,顧西銘遠遠地望過來,模糊的輪廓漸漸得以聚焦,蒼白的臉色,眉心間是濃得散不開的憂鬱,黯淡的眼睛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忽然閃過一絲星辰似的光芒,然後,他朝我露出一絲孩童般的笑容。

  他輕輕地伸展開手臂,將我扯進懷裡,下巴抵著我的頸窩,聲音沙啞地說:「五月,我愛你。」

  我抬手揉了揉眼睛,從顧西銘的懷裡掙脫出來,突然想起此刻班級里的那群么蛾子正興致盎然地朝我們這邊圍觀,於是立即扯著顧西銘到學校旁邊的小路。


  顧西銘定定地看著我,眼睛裡晃動著星星點點的碎光,他抬手托起我的下巴,說,別哭。

  我一怔,說,沒有。

  顧西銘的唇邊染上一絲笑容,虛弱疲憊,他說,五月,我從那個家裡出來了,你什麼都不要問我,我只能告訴你我現在很好,沒有生病,做的決定也都是仔細考慮後才下的決心。我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房子,兩居室,我希望你可以來做我的家人。

  街上沒有行人,偶爾有一兩隻飛鳥掠過,頭頂的天空湛藍,看起來高遠而寂寞。

  我沒有說話,心裡那麼多的疑惑都因為他一句「什麼都不要問」而生生地壓在心底,它們擁擠在那裡,膨脹著,堵住胸口。

  顧西銘揉揉我的頭髮,從口袋裡拿出兩串鑰匙,一把放回口袋,另一把鑰匙放進我的掌心。

  溫暖的,悲傷的,疑惑的,各種情緒哽在喉間。

  我問自己,如果一定要找出不能夠與顧西銘在一起的理由,那麼答案會是什麼?

  是因為自尊,因為猜忌,因為對自己的不自信和對顧西銘的不信任吧。

  如果只是這些……

  只是這些的話……

  我微笑著看向顧西銘,這個一夜間被寂寞吻住眉心的少年,終於將鑰匙放進口袋裡。顧西銘溫柔的手指輕輕抬起,微涼的指端將我腮邊的淚水拭去,然後,青草香味的懷抱將我緊緊地箍進懷裡,在這個靜悄悄的下午,顧西銘像一個無助的孩子,將眼淚落滿我的肩膀。他說,五月,你就是我的家人,我們永遠都不分開。

  我的手臂緩緩地抬起,圈住顧西銘因為哭泣而微微顫抖的身子,像是環抱住一個得來不易的誓言。

  下午放學後,薄荷陪著我辦理了退寢,路上,她語重心長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五月,你終於要長大成人了。」說完,目光在我胸前停留了片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抱著被子痛苦地扶額,夏薄荷,思想不能可恥到這種地步!

  到了顧西銘說的地址,我打了電話給他告訴他可以出來接我了。電話才掛斷,已有人從身後輕輕地環住我,我回過頭去,顧西銘微笑著看著我,剛洗過的頭髮濕漉漉地垂在眉間,身上有淡淡的牛奶沐浴乳的香味。

  他接過我手裡的行李,騰出一隻手來牽我。

  這種久違的寧靜讓我忽然間有些不知所措,為了打破沉默,我說了一句,你用了牛奶沐浴露啊?

  說完,兩個人都愣了。

  顧西銘點點頭,說,你身上有奶香,以為你是用了這個牌子的沐浴乳,所以就買了一瓶回來。

  接下來的時間我們一邊討論著各個牌子的沐浴乳功效一邊朝家的方向走去。

  顧西銘帶著我在一幢居民樓前停下,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一條天藍色的絲帶蒙住我的眼睛。他牽著我的手,耳邊是鑰匙打開門的聲音,接著是門打開的聲音。

  我的心莫名地跳得很快,仿佛一方未知的寶藏正在前面等待著我。

  「好了,五月,歡迎你回家。」顧西銘解開蒙在我眼睛上的藍色絲帶,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巨大的落地窗,晚風輕拂,嬰兒藍的窗簾高高揚起,像是舒展開來的夢境。窗台上擺著純白的瓷花瓶,紅色的向日葵靜靜綻放。

  落地窗外,是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子裡有一架小小的鐵藝鞦韆,上面纏繞著花藤。鞦韆旁邊擺著一張小桌子和兩把椅子。

  顧西銘說,我們可以在這裡喝茶,下五子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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