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轉角

2024-09-12 22:09:29 作者: 墨小芭
  [我們不斷地遇見轉角,在薔薇花盛放的午後,尾指上繫著的紅色絲線牽引著我們在轉角處輕輕轉身,裙擺與潮濕的青苔擦肩而過,然後,漫長的流浪里,等待在前方的是碧海藍天。]

  001

  你對家的定義是什麼?

  顧西銘說,五月,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們正光腳坐在兔毛地毯上吃西瓜,電視裡播放著一檔動物探秘的節目。我們關掉聲音,只看著緩緩移動的畫面,鏡頭從大熊貓的一對耳朵移向它們的食物竹葉。西瓜是顧西銘在我下課之前已經冰好的,紅色的果肉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白色砂糖,甜且多汁。

  我說顧西銘,周六的時候我們去看大熊貓吧。

  顧西銘伸出修長手指輕柔地擦掉我唇邊的西瓜汁,笑著說好。我懶懶地倚在他的肩頭,心裡莫名地划過一陣悲傷的滋味。我知道顧西銘對我有所隱瞞,有關為什麼會退學,為什麼會從紀家出來,為什麼會穿著醫院的衣服,這些都藏在他清潤的眼底,半分也不肯透漏給我。

  顧西銘見我突然沉默,垂首在我額上輕輕一吻,他的唇很涼,帶著西瓜的清甜滋味。

  他低頭看著我的眼睛祈求似的問我:「五月,單叔叔過生日時我可不可以送他一份禮物?」

  我低著頭,細細想著要用什麼藉口來婉拒他的好意,顧西銘乾淨的臉頰在我頸間蹭了蹭,說:「前幾天才說好我們是一家人的,我發誓,買禮物的錢絕對不拿紀家的一分。」

  說完,擼起袖子看了看表,說:「就這麼說定了,已經十一點了,五月也早點睡覺吧。」

  我點點頭,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走回自己的房間。門外傳來關掉電視的聲音,屋子裡靜悄悄的,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來,薄薄的一層暖光橫亘在床與寫字桌之間。桌子上的手機嗡嗡地響起,是一個陌生的號碼,說是陌生也許牽強,畢竟我曾經收到過來自這個號碼的兩條彩信,一條是關於顧西銘與紀小幽,而另一條是有關梁小柔與麥蕭。

  尾數是1114的號碼,我之所以記得,是因為顧西銘的生日是11月14號。

  我拿著手機站在一線月光里發著呆,門外想起木底拖鞋踩著地板靠近的聲音,我立即合上手機躡手躡腳地鑽進被子裡。

  房門一開一合間,我知道是顧西銘端著水走進來,就在一周前,我半夜起來喝水時不小心左腳踩了右腳,額頭磕上桌腳青紫到現在仍沒有見好,從那以後,每天晚上顧西銘都會為我倒一杯白開水放在床邊。

  不知道什麼原因,明明沒有入睡的我卻在顧西銘輕輕叫我名字的時候佯裝睡著。顧西銘在床前站了一會兒,伸手將我滑落臉上的頭髮拂至耳後,然後彎腰吻了吻我的臉頰才轉身走出房門。

  屋子裡一下子變得寂靜無比,我睜開眼,借著手機微弱的光線將那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簡訊徹底刪除,手機合上,烏雲遮住僅有的一絲月光,四周濃厚的黑暗漸漸逼迫而來。怕是要下雨了吧,這樣想著,惶惶地睡去。

  兩天後學校的收發室里來了一張我的匯款單,是J公司的地址,備註上寫著實習工資四個字。如果沒有做滿實習期也可以發工資的話,那麼這個數額剛剛好,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

  回家的時候順便把錢取出來,雖然離當初想要送給老單的生日禮物還有些距離,但至少是近了一步。

  黃昏只剩下些許的光芒,近幾日天空總是布滿烏雲,一副要下雨的樣子,偶爾滾過一陣雷響,幾道閃電,雨卻遲遲不肯落下。到達公園的時候朗朗已經等在那裡,背著巨大的書包,頭上戴著一頂校帽,圓圓的臉一動也不動地盯著地上成排移動的螞蟻,一副天真爛漫又惹人喜愛的模樣。

  我帶著他去肯德基點了一份兒童套餐,朗朗顯得很開心,他告訴我自己編排了一段很帥氣的舞蹈,打算在老單生日那天跳給他看,此外,他還很努力地贏取每天限量五朵的小紅花,希望可以用貼滿小紅花的作業本來做一份額外驚喜。

  將朗朗送上巴士之後,我回到家,撲面而來的飯菜香氣讓我心底灌滿暖意。顧西銘繫著Hello Kitty的圍裙從廚房裡走出來,他說,要下雨了,正打算去接你。

  少年乾淨而寂寞的眉心還粘著汗水,眼睛淺笑著望過來,讓我有一瞬間的失神。

  顧西銘的廚藝很好,清蒸的雞蛋糕,鹹淡適中的青菜湯,油而不膩的煎帶魚。下雨前的空氣里凝結著厚重的水汽,身旁的小型電風扇吹開飯菜的熱氣,風裡還都是殘餘的夏天的味道,顧西銘為我夾一塊帶魚,囑咐我多吃一些。

  我張了張口,想要說的話吞進肚子裡。

  那時候的我靜靜地看著他淺笑的眉眼,幸福而安寧,覺得這大概是白髮蒼蒼之後的我也可以用來懷念的畫面。

  晚飯後我們端著盛放水果的盤子到院子裡下五子棋,頭頂雷聲轟響,樹葉在晚風裡沙沙作響。我看向顧西銘時忍不住露出恬淡會心的笑容。

  顧西銘抬頭看我,說,看什麼呢?笑得這麼開心。

  我說,不玩兒了,總是輸,贏得也牽強。

  顧西銘笑意漸深,伸手揉我的頭髮。

  卻忽然問,你喜歡過那個男人嗎?


  我一怔,知道他說的是城諫,於是一臉壞笑著說,原來你的頭腦里還裝有吃醋這一類別啊?我以為全都是天文地理科學文化……

  正得意間,顧西銘的眼裡閃過一絲複雜的表情,一瞬間淡去,然後,他伸手攬住我的腦後,西瓜味道的吻輕輕地落在我喋喋不休的唇上。

  我愣愣地,等著他放開我。

  顧西銘的表情有些受傷,他隔著棋盤彎腰抱住我,在我耳邊輕聲說,五月,你只有在心虛或者想要隱瞞內心真實想法的時候才會咄咄逼人地說很多的話。

  他的聲音帶著委屈的味道,我的心忽然微微地柔軟起來,有一種比內疚還要複雜一些的情感浮在心裡,像一層霧,自己都看不清晰自己。

  我的沉默讓顧西銘的眼神愈加意味不明,我們像兩頭困獸,眼眶通紅地審視著對方,哪怕是捕捉到一絲一毫想要的線索都要拼得你死我活。

  這樣僵持了一會兒,我說,城諫只是我曾經的上司,你是我的家人。

  顧西銘的眼神黯淡下去,眉間稀落的寂寞一點一點被努力想要揚起的唇角給藏匿,那樣的表情,分不清楚是委屈還是受傷。驟然間,我的心底疼成一片。

  為他在漆黑夜空下輕輕捲起的寂寞衣角,疼得眼前一片模糊。

  顧西銘,原諒我遠遠地站在你的門外,看著你孤單的影子卻怎麼也無法走近一步,這樣想著,眼淚就猝不及防地落下來,在腮邊停留片刻後,落在腳下微涼的泥土裡。

  顧西銘慌忙過來擦我的眼淚,說,五月,是我不好,我小心眼,我不該問這樣刻薄的問題,你別哭好嗎?

  我咬住自己的唇狠狠地點點頭說,一家人,本不該分出對錯的。

  那個時候的我,能夠給顧西銘的東西少之又少,這樣一句簡單的承諾竟也顯得無比重要起來。

  002

  我以為一種生活可以無限制地進行,不改變。


  但是這樣的生活卻還是在一場突然而降的暴雨里被沖刷得一乾二淨。

  周末的時候老單來了電話,說是家裡來了朋友在等。我以為是月清回來了,下了課便匆匆地往家裡趕,推門進去的時候卻看到紀小幽正坐在茶几前捧著水杯在喝茶。

  見我來了,優雅地放下茶杯笑看著我說,五月,你回來了,我等了你很久呢。

  有事嗎?我失態了幾秒,儘量平靜地問她。

  紀小幽蒼白的臉上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幾近哀求的神色,她起身過來拉住我的手說,五月,我是為顧西銘的事情來的,我們到外面談談好嗎?

  我點點頭,告訴老單要晚些回來吃飯,便跟著她出了門。紀小幽是一個氣場十分多變的女生,進入演藝圈的話應該是戲路最廣的那一類演員,從高傲冷漠的富家千金到柔弱纖細的病秧子,管你是藍色生死戀裡面的尹恩熙還是崔新愛,都能拿捏得恰到好處。

  跟這樣的百變女郎走在一起我還是比較忐忑的,因為實在摸不清楚對方下一秒要用怎樣的角色來面對我,所以顯得有些不安。

  我們一路沉默著,暴走在越來越濃烈的黃昏里,到了小區附近的一片樹林裡時,她終於懶得走了,回過頭來對我說,告訴我顧西銘在哪兒?

  語氣里字字帶著高高在上的命令意味。我心想,原來她這次要走的是高高在上貴族風,於是也很配合地用相應的語氣對她說,我沒有理由這麼做。

  紀小幽忽然露出一絲不屑的笑容,說,你以為我是在求你?

  我很認真地點點頭,老實地回答,你確實是在求我。

  紀小幽再次輕蔑一笑,問,你以為我想找到的人需要來問你才能找到?

  我也再一次很認真地點點頭,老實地回答,你確實是來找我問的。

  紀小幽愣了一會兒,忽然眉間一挑,臉上那一絲勝利者的笑容漸漸淡了,她說,單五月,你以後要為自己今天說的話付出代價,你不要因為自己的生活圈子狹隘,就錯把這個社會也想得太過簡單。

  我有點接受不了她突然轉變的黑色老大之千金的角色,於是很快打斷她,說,你來找顧西銘就說明你不知道顧西銘在哪裡,你不知道他在哪裡就說明顧西銘沒有想要讓你知道他究竟在哪裡,既然這樣,就算我告訴了你他還是會再躲去另一個地方,我不知道紀家到底做了什麼讓顧西銘選擇離開,但是抱歉,即使今天來的是紀伯伯,我也一樣不會多說什麼。


  紀小幽冷笑一聲,說,單叔叔是後天的生日吧,祝他生日快樂。

  我笑著說,謝謝,雖然我不知道你大爺什麼時候生日,但還是祝你大爺安康。

  在空曠無人的小樹林裡,我以我的粗野暫時性戰勝了紀小幽的冷傲氣場,在她還未來得及反擊之前,我帶著一顆很久沒有如此歡快的心轉身走遠了。快到家的時候突然很後悔沒有穿一襲白裙,不然此刻的我該是一抹怎樣瀟灑的背影啊。

  後來的兩三天,我都沒有告訴顧西銘我見過紀小幽的事情,而紀小幽也許是被我粗俗的一面給震撼到了,也沒有再出現在我面前。

  老單生日的那天,我帶著朗朗去蛋糕店選蛋糕。朗朗看著那個外國的蛋糕師跟我說他長得很像貓王。外國蛋糕師露出迷人的笑容用並不流利的中國話問朗朗,小朋友,貓王是什麼?

  朗朗低頭想了一會兒回答說,King of 喵喵。

  蛋糕師無聲地擦了把額上了汗,我扯著他站到一邊默默地用眼神譴責了他一眼。朗朗立即說,老師說的,學好英語貴在一個敢於說,上一次薄荷姐姐還告訴我馬馬虎虎的英文是horse,horse,tiger,tiger。

  我立即不顧形象咆哮,小朋友,你遊走在退學邊緣!她可是一個能夠指著寶馬大喊IBM的女神啊!

  朗朗抱歉地一笑,說,實在慚愧。

  等蛋糕師做好了蛋糕我便牽著朗朗立即消失在蛋糕店裡,路上收到了顧西銘的簡訊,說禮物已經放在客廳的桌子上,讓我回家之前不要忘記替他帶給老單。

  說實話,我曾經一度懷疑顧西銘有嚴重的潔癖,因為無論我什麼時候下課回家,屋子裡都始終保持著一塵不染,窗台上的白瓷花瓶里也始終插著新鮮的向日葵或者滿天星。

  顧西銘並不在家,桌子上放著一個細長的盒子,用金色的絲帶打出一個簡潔的蝴蝶結。盒子旁邊是一枚塑料戒指,太陽花的形狀。下面壓著一張字條,是顧西銘的字跡。

  「拐杖是送給單叔叔的生日禮物,我偷偷去和朗朗打聽過,知道你們原本是要買這一副。餘下的錢,在路過夜市小攤的時候看到這個戒指,賣戒指的小姑娘說,太陽花開在五月。我想起你就買了下來。喂,不要對著戒指傻笑啊,雖然很便宜,但是我希望我回家的時候可以看到它戴在你手上,將來,我再送一枚可以親手戴在你手上的戒指……」

  字到這裡,劃出一道深深的印子,許是筆沒有了水。我將字條疊好,放進口袋裡。

  微弱的陽光下,我舉起橙色的太陽花戒指細細地瞧,忍不住微微地笑起來,我想像著顧西銘趴在桌子上寫字條的模樣,微笑著的眉眼,修長乾淨的手指握住藍色的中性筆在白色的B4紙上一筆一划地寫著,額發遮住含笑的雙眼。我將戒指戴在左手無名指上,大小剛剛好。


  忽然就想起幾天前的下午,顧西銘執意要走在我的左邊,牽著我的手,十指交握。那時候的我還在奇怪,平日裡都是將我護在人行道左側的,怎麼今天偏要自己走在左邊。

  顧西銘只笑著說,畫畫的女生從來不在右手上佩戴首飾的,我想你也是。

  如今想來,竟是在憑著手感來測量戒指的大小。

  我下樓對朗朗晃了晃手裡的拐杖,朗朗露出一對小虎牙天真無邪地一笑,壽桃包子一樣的臉上滿是得意,他說,關鍵時刻暫時性出賣組織是為了遠大的利益著想。

  我們繼續朝家走,空氣里漂浮著桂花的香氣,朗朗捧著蛋糕一臉虔誠地走在前面。洛水河的水面上翻著銀白色的光群,像是時間在分秒不停地朝前奔赴,也不知道是太過快速,還是過於緩慢,岸邊的樹木被這樣的光速渲染出柔然的質感。

  到家的時候老單還沒有回來,天色已經漸漸黑起,遠處有歸巢的飛鳥低低地掠過,朗朗放下蛋糕和禮物鑽進沙發里看動畫片。

  他問我,姐姐,爸爸什麼時候才回家?

  我拿出電話正要撥通老單的號碼,卻看到手機幽藍的屏幕上顯示著十幾條未接來電。一條一條翻過去,有三條是老單的號碼,一條梁小柔的號碼,其餘六條都是薄荷家的固定電話。心底忽然有一絲的不安,我撥通老單的號碼,良久也沒有人接聽。

  電視機里播放著一部老片子,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過來壓在胸口,一種不安和焦慮嚴嚴實實地堵住喉嚨。我說,朗朗,我去夏奶奶家拿些麵條,我們給老單下長壽麵好嗎?

  朗朗回過頭說,我也想去。

  我說,你要抓緊時間爭取表演給老單的街舞不會太爛。

  朗朗鬥氣地癟癟嘴,說了聲好吧。

  還沒到薄荷家,遠遠地就看到夏奶奶焦急地站在門口朝這邊張望,見到我,便顫巍巍地跑來,拉住我的手說,你爸爸下午被警察帶走了,好像是說販了毒,我老了,耳朵背,沒有搞清楚,你快去看看吧。

  我聽著夏奶奶的話,只覺得腦子裡猛烈一震,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顏色。

  趕到警察局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值班的警察不耐煩地揮手要我第二天再去。


  我扯住他的袖子幾近哀求地說,你把我放進去吧,今天是老單的生日,我想跟他說一句生日快樂,我弟弟還在家裡等著他回去慶祝生日……老單怎麼會販毒呢,你們一定是搞錯了,你現在讓我進去,我求你了你讓我進去行不行……

  只是無論我怎樣哀求,他都不肯讓我見老單一面。

  我只好回家去,朗朗問我,面拿回來了嗎?怎么爸爸還不回來?梁小柔姐姐看我餓,去附近超市買年糕去了。

  說話間,梁小柔已經進來。穿著淺藍色的吊帶裙,畫了淡淡的妝,見我進來朝我淡淡一笑問,單叔叔怎麼還沒回來?

  太多的恐懼和不安哽在喉間,漸漸從心底攀爬至眼睛裡形成一層薄薄的殼。外面漆黑的夜風卷進來,那種深入骨髓的寒冷讓我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梁小柔放下手中的購物袋,對朗朗說,朗朗,你先去屋子裡睡覺好嗎?姐姐還有些事,一會兒回來叫醒你。

  朗朗轉過頭看看我,又看看小柔,沒問什麼轉身走進自己的小屋子裡。

  梁小柔扯著我出去,到離家稍遠的地方問我,五月,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呆呆地看著梁小柔,她纖細的眉眼和瞳孔里真誠的擔憂,終於,還是抑制不住地抱住她大哭起來。

  我說小柔怎麼辦,老單被抓進警局裡去了,他們說老單販毒,這怎麼可能……

  梁小柔靜靜地看著我哭,黑魆魆的夜空下一雙清冷的眼睛格外明亮,她說,老單不會販毒,你相信這一點就好,放心吧,他會回來的。

  說完只是拍著我的背放任我孩子一樣在四周黑魆魆的夜色里嚎啕大哭。

  第二天去警局看望老單,提著一個小小的蛋糕盒子和顧西銘買的拐杖,走很長的路。腳下蒸騰著雨後突然間變得炙烤的熱氣,仿佛整個人踩在灼人的蒸汽里艱難地前行。

  見到老單的時候他已經穿上了藍色的制服,低著頭,隔著一層玻璃站在那裡。他的髮絲間隱約有著白色的痕跡,在我和朗朗悄悄成長的歲月里,老單也漸漸老了。此時的他仿佛站在一片冰冷漆黑的廢墟里,無能為力地看著我,想要安慰我一些什麼,卻只能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他問我,朗朗還不知道吧?


  我點點頭,又委屈又絕望地看著老單,我想告訴他,我和朗朗都為他準備了一份生日禮物,一份讓我們都很得意很得意的生日禮物。

  老單卻始終垂著頭,聲音疲憊地說,五月,你相信爸爸,這之間一定是有什麼誤會,等他們弄清楚了,爸爸就會回家去,到時候你和朗朗再為爸爸舉行一次生日派對好嗎?

  我只能繼續用力地點頭,老單,他們會弄明白的是嗎?只要他們知道你不會販毒就會放你回家對不對?

  我盯著老單的胡茬,直到他給我一個肯定的答案才破涕為笑。我將蛋糕和拐杖遞給他,說,這是我的同學顧西銘送給你的生日禮物,我和朗朗的要等你回家來才可以送給你。

  老單笑著說好,在我離開前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叫住我說,上一次來看你的那個小姑娘昨天下午來店裡找過你,說是打不通你的電話,等了你一會兒就走了,好像是叫紀小幽,對,是這個名字,她後來聯繫到你了嗎?

  我的腦子裡嘩嘩地掠過白花花的影像,紀小幽曾經說過的話在腦海里反覆出現,而在老單被告販毒並在店子裡找到毒品被逮捕之前,紀小幽去過老單的店。

  突然之間我終於明白,老單是被紀小幽整了。

  003

  我讓朗朗睡在薄荷家裡,然後回去找顧西銘。

  到樓下的時候遠遠地看見薄荷和夏莫跑過來,她扯著嗓子喊,五月你大爺!發生這麼大的事兒你都不知道說一聲,你不跟我說跟誰說去!

  夏莫阻止薄荷繼續說下去,他很溫柔地看著我,眼瞳如深涼的潭水,他說薄荷,我們陪著五月就好。

  薄荷翻了個白眼,說,到底怎麼回事你倒是說清楚啊,我讓提款機飛回來行不行?

  我也不知道怎樣把事情顛三倒四地說完,總之薄荷和夏莫都聽懂了,薄荷扯著我噔噔噔地往樓上沖,嘴裡喊著,紀小幽這個賤人!我砍不死她至少砍死她的寶貝哥哥顧西銘!

  推看門的時候屋子裡空無一人,打顧西銘的手機,不通。窗台上的向日葵不再新鮮,鮮艷的黃色花瓣上攀爬出棕色的腐爛痕跡,像一張蔓延的網,刺目地吞噬著花瓣。陽台上的五子棋還沒有收起,落著一層薄薄的灰塵。

  我又打電話給他,仍是不通,一遍一遍地打,直到薄荷衝過來搶過我的手機為止。


  我說薄荷你把手機還給我。

  薄荷便把走到門口穿上鞋子一腳踩碎了我的手機。

  我一句話也不說,默默地蹲在地上揀手機的碎片,我想薄荷的鞋子質量真好啊,不愧是一雙八千六的小皮鞋啊,破壞力就是強,幾百塊錢的手機輕易就給踩成了碎片。

  我一邊揀一邊說,顧西銘一會兒就回來了,你們先走吧。薄荷你別讓你媽回來,等顧西銘回來了我就去找紀小幽,她本來就是衝著我來的,不會對老單怎麼樣,她沒有那個膽。

  夏莫跪在我身邊輕輕地抱住我,他說五月,我知道你現在不好受,你如果難受就哭出來好嗎,這裡沒有外人,單叔叔的事情我們可以找我媽幫忙。

  我痴痴地笑看著夏莫說,我為什麼要哭啊,你們快走吧,朗朗還沒吃飯呢吧,你們都回家去,我自己在這裡等顧西銘。說完,像一頭焦灼的熊忽然發揮蠻力將他們兩個推搡出去,薄荷在門外一邊狂砸門一邊喊,五月你大爺!你開門!開門!

  這樣砸了十分鐘,被夏莫抗出了小區。

  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我倚著門跌坐在地上,心裡想著顧西銘,手指上還戴著向陽花的戒指,眼淚落在上面,顯得倉惶而可悲。

  我環住自己的肩膀,這個朝陽的屋子第一次顯得冰天雪地一樣的寒冷,顧西銘,在我最需要有一個人陪在我身邊的時候,你又在哪裡?

  那一夜,窗外的月光亮得出奇。我盯著如白晝一樣的夜色,整夜沒有閉眼睛,門外傳來腳步聲或者的士停車的聲音時便立即轉身打開門朝外望,一次一次的失望,一次一次地繼續滿懷期望。

  直到第二天上午九點,顧西銘都沒有再回來。我洗了洗臉,換了套乾淨的衣服,到樓下公用電話亭給顧西銘打了個電話,仍是關機。

  我去一中找山寨版小瀋陽,開門見山地說,把紀小幽的電話告訴我。

  小瀋陽看著我呦呦呦的呦了半天才細聲細語地尖叫了一聲,天呀五月,你的眼袋簡直比六十歲老太太的胸部還要下垂呢!人家好替你憂傷的,嚎~!

  我強忍下往他臉上吐口水的欲望又問了一遍,紀小幽的電話號碼是多少?

  小瀋陽一挑眉,一臉我把他強姦了似的委屈表情,說,你都不問問人家叫什麼的,就要人家告訴你小幽幽的電話,人家不要說!


  小幽幽三個字如同一道雷電直劈我脆弱的天靈蓋,但是為了老單我還是堅強地挺住了,強忍著剖腹自盡的欲望問他,那你叫什麼名字?

  小瀋陽笑眯眯地說,人家叫肖受,肖是……

  小受!我立即果決地打斷他的自我介紹,第三次問道,現在你可以直接告訴我紀小幽的電話了嗎?

  心裡同時想著小受的父母親實在是太有先見之明了,這名字起得怎一個貼切了得!

  肖受百般不情願地拿出自己粉紅色的聯想手機將號碼傳給我……

  這負荊請罪的路途何其坎坷。

  我找到紀小幽,按照她的要求罵了自己是賤人,是人渣,然後跪在醫院大門口一整天。她撐著一把碎花陽傘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蒼白的臉上是深入骨髓的恨意,她說單五月,我早就告訴過你社會並不是你想像的那樣簡單。

  我說對對對,我目光短淺自取其辱坐井觀天。

  紀小幽冷笑一聲,說,你現在知道了,可是晚了,三天後我們全家,包括顧西銘在內,會一起去美國定居,到最後,顧西銘還是回來了我身邊,他需要紀家,也離不開我。你只不過是他生命中一道廉價的風景而已。

  我靜靜地聽著,頭頂三十八度的太陽幾乎將我燒得通紅,我跪在滾燙的水泥路上,膝蓋早已沒有了知覺,整個人軟綿綿得仿佛被抽空了一般使不上半分的力氣。

  紀小幽說,還有三天的時間,你願意跪著就跪著吧。

  然後裙擺翩躚地轉身進了住院部。

  雖然早已經是盛夏,夜晚卻還是帶著些涼意。我從早晨跪到第二天,眼前是各種各樣的鞋子或緊或慢地路過,整條腿已經脫離了肉體,像兩塊死肉沉甸甸地墊在身下。我想這大半夜的,一個眼袋比六十歲老太太的胸部還要下垂的女人一臉蒼白地跪在醫院門口,一不小心是會嚇死人的。

  我朝住院部望過去,燈已經全部熄滅。於是強忍著疼把腿伸直讓血液也在腿上循環一下,順便去買了一瓶水。

  我像個乞丐,在醫院門口跪了三天,三天後我知道自己被耍了,護士說紀小幽在三天前就出院了,他們全家一起來接的。


  我問,她哥哥也來了嗎?

  小護士想了想,說,來了,好像是全家一起移民去了美國。

  我仔細回想了這三天,我被烈日暴曬,被清晨的霧氣蒙住眼睛,又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原來洛水城的天氣是這麼全面而變化多端。

  走出醫院的時候我看了眼鏡子裡的自己,亂糟糟的頭髮上掛著頭皮屑,嘴唇龜裂,有三條鮮紅的裂口,臉上髒兮兮的,衣服也髒得嘆為觀止,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剛經歷了一場海嘯。所以我又開始擔憂起洛水城的空氣污染問題。

  我忽然很想回家,然後再去看看老單,告訴他不用擔心,薄荷有一個萬能而神奇的媽,一切都不是問題。我想起很多年前薄荷媽對我說的一句話,錢果然很重要。

  早晨的陽光總是美好的,我走在長長的路上,眼前是模糊的斑斕色彩,車輛的顏色,行人的顏色,各種各樣店鋪的顏色,像一張扭曲的水彩畫糾結著在我眼前快速掠過。

  我看不清晰腳下的路,任憑自己靠著身體自身的傾斜朝前移步。身後有人喊我的名字,五月,五月!

  我回過頭去,看到一抹純白的衣角,鼻子一酸,眼淚落下來。我說顧西銘你終於來了,我等了那麼久都有點累了。說著,眼前白色的衣角漸漸模糊,我努力地想要看清就越是看不清楚,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眼前不停地喊,五月你怎麼了,五月,單五月!

  倒下去的前一秒,一雙結識的手臂將我穩穩地接進懷裡,我想上帝對我不薄,在我如此疲憊的時候還肯接我一雙臂彎暫且容納我的悲傷。

  004

  我醒來的時候正看到上一次我被賓利撞住院時護理我的那位小護士,她對城諫的鄙夷比上一次更為濃烈,她一邊觀察我的鹽水一邊咄咄逼人地指責,做你女朋友怎麼這麼倒霉啊,不是被車撞進來,就是中暑加感冒又嚴重脫水被搶救,你不會是在野外訓練營里工作吧?

  城諫鐵青著臉一語不發,茶色的瞳孔一刻也不放鬆地看向我,見我醒來,緊蹙的眉心如微涼湖面徐徐盪開。

  儘管我已經對這家醫院再熟悉不過,也不會因為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和四周慘白慘白的牆壁感到不適應,但這一次我完全沒有要久住的打算。

  我朝城諫咧開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說,這吊瓶什麼時候能打完啊,我還有正事要辦呢。

  城諫走過來,伸出手背探我額頭的溫度,說,現在把你自己調理好才是正事。


  我從床上坐起來,抬頭看了眼吊瓶說,我挺好的現在,呼吸順暢精神抖擻,你看這家醫院裝修得跟大劇院似的,費用一定很高,我打完這瓶就先走了,我看著人民幣往我血管里流我害怕啊。

  小護士覺得我的言詞不利於自己工作單位的收益,於是立即向城諫倒戈,對我說,小姑娘,你以為別家醫院的吊瓶不是人民幣換來的嗎,你看你男朋友這麼貼心給你營造了這樣一個美好的環境讓你療養你應該珍惜才是啊。

  城諫好像對小護士說的話十分滿意,對她溫柔一笑說,輸液快結束的時候我再去叫你,你先去忙。

  小護士被城諫的笑容驚了一下,那神情就像看到了城諫身後天神一樣的光環似的,充滿了崇高的敬佩和愛慕之情。

  待小護士出去之後城諫轉身對我說,這家醫院的醫術比較靠譜,你在沒有好利索之前就不要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我想了想說,是這樣的城諫,醫術靠譜的程度與藥費不靠譜的程度是成正比,像這種外地人來一次需要組團觀光的醫院只有紀小幽那樣的大小姐才能當度假村住個一年半載。

  城諫微微緊了緊眉,臉色沉下去,說,你若想住,我也是可以陪你在這裡住個一年半載的。

  這才發現自己說出的話多麼不冷靜,城諫看了看吊瓶里所剩不多的鹽水,轉身出去叫護士,他的背影有一半淹沒在窗外筆直射入的花白光線里,我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背影看,心裡焦躁尖銳的情緒緩緩地變得柔軟起來。

  那天下午,我趁著城諫下樓辦理短期住院手續的時候溜出醫院,冒著忽然間變得凜冽的冷風一路奔跑,我想我這一次被傷得不輕,但是只要老單能平安無事地回家,我受的這點委屈也就值當了。

  那時候的我是怎樣的幼稚,以為事情都會按照我所預想的那樣簡單順利地進行下去,但是不然,老單這一進去,就是十五年。

  我始終記得那天的下午,當我聽到老單被判死刑的消息時,那種從心臟最深處瘋狂吞噬而來的疼痛幾乎讓我失去了站立的能力。

  腦海里一陣一陣的暈眩讓我腳下一軟,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那種絕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懼,仿佛海底粘濕冰冷的水藻從四面八方纏繞在我的喉嚨,空氣漸漸稀薄,有漆黑的鳥群低低地從我頭頂掠過,它們張牙舞爪地用尖利無比的嘴狠狠地雕琢我的皮膚和骨肉。

  我漫無目的地朝前走,不知道要去哪裡,只是一味地朝前停不下來。明明是夏天,我卻冷得直打哆嗦,清楚地聽得到牙齒快速碰撞的聲音。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我看不清前方的路,只覺得像是走到了盡頭卻又怎麼也看不到底的痛苦。

  我打電話給城光,電話那頭的他已然喝得高了,一邊喊著涼索一邊吩咐司機把自己載到我所在的地方。城光見了我傻兮兮地笑著,說,涼索啊涼索,你怎麼變成這幅德行的啊,是不是沒有我照顧你所以你就變成這樣了?

  我任他亂七八糟地說著,舉著酒瓶子狠狠地將自己的胃醃漬起來。我想說不定喝醉後再醒來的時候就會發現這一切都是假的,我沒有喜歡過顧西銘,顧西銘也沒有一個叫紀小幽的妹妹,老單還坐在黃昏的鞋店裡埋頭修補一雙雙各式各樣的鞋子,我也還在學校的寢室里跟隔燕月清薄荷天南地北地聊著天。


  這樣想著,愈發覺得酒精是個好東西。

  我淚眼迷離地看著城光問,有沒有煙啊,給我一根。

  城光利索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煙點燃,遞到我唇邊,煙霧裊裊地擱在我們之間,我正要接過來叼進嘴裡,卻被城諫一把奪過去狠狠地丟在地上碾滅。

  他森然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說,單五月,你憑什麼這麼作踐自己,就因為你的小男友跟著別的女人跑了你就這麼糟蹋自己?你懂個屁愛!你覺得你是因為愛才放任自己所以顯得你特別偉大是不是?

  我看著城諫腳下的菸頭突然發起狂來,扯著他的衣領歇斯底里地喊,城諫你大爺的!我糟踐自己是我的事兒跟你沒有半毛錢關係!我要是早糟踐自己我爸爸就不會被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判了死刑,我要是早早的就糟踐了自己,早早的就給紀小幽下跪罵自己是賤貨是人渣,告訴她顧西銘跟她才是天生一對天上人間我也就不會害的我爸爸背叛死刑!

  像你這樣高高在上坐在辦公室里吹空調的大少爺懂什麼,你什麼都不懂!

  燈紅酒綠里,城諫乾淨的眉心間落滿心疼,我一邊哭一邊對這個無辜的人拳打腳踢惡言相向。

  城光舉著酒瓶子看著我傻笑,一邊笑一邊喊,哈哈哈涼索你做得好,就是這個人害死了你啊,你就該這樣對他。

  說著,目光突然變得犀利而充滿仇恨,他高高地舉起酒瓶子卯足了全身的力氣朝城諫丟過來。只可惜他醉了,力道有些偏差,那酒瓶子便不偏不倚地砸在我的腦門上,碎裂一地。

  我對那個夜晚最後的記憶,是城諫精緻無比的臉上寫滿心疼的表情,自頭頂滑落的溫熱血液覆蓋住我的雙眼,整個世界都是刺目的紅,我扯住城諫的衣角哭著說,我想回家,求求你帶我回家去,我累了,我累得走不動路了。

  再醒來時,城諫告訴我,老單判的不是死刑,是有期徒刑十五年。

  我迷茫地看著眼前的男子,陽光灑在他明淨的臉上,他的眉心有一絲疲憊,許是一夜沒有合眼,他一向整潔筆挺的衣裝也只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襯衣上有大片的水漬,後來我知道那是被我吐過後他匆忙洗過的痕跡。

  那一刻,一向認定自己所向披靡鋼筋鐵骨的我,以最柔軟的姿態,輕輕地伸出手去拽住他的襯衫衣角,手指一點一點想要用力握緊,如同握住一個得來不易的夢境那般小心翼翼。

  我像個迷路的孩子,迷茫地站在十字路口四處張望,直到看到城諫,這個忽然降臨的如天神一樣的男子,他所能帶給我的溫度讓我想要依偎過去,在他的臂彎里安穩地入睡。

  (十二盛夏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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