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十二盛夏2

2024-09-12 22:09:31 作者: 墨小芭
  第一章

  [忘記一段支離破碎的往事,究竟需要再走多遠的路,再見多少的人,再流多少的淚,才可以,將過去的一切統統丟在過去,不再反覆拿來回憶。]

  月清離開的時候是冬天,殯儀館裡十分的安靜,這一天的下午,只有月清一個人上路。

  她的喪事辦得格外簡單。

  館內只剩下我和陸之遠,他穿黑色的西裝,戴孝。聽說在月清的故鄉只有家人才可以為死去的親人戴孝,陸之遠執意要帶,眉宇間曾經的青澀和軟弱都被不容置疑的倔強嚴密覆蓋。

  陸之遠看著我,眼眶始終通紅,卻不落淚,他淡淡地同我說,五月,謝謝你通知我。

  我搖搖頭,實在沒有辦法開口說話,胸口處疼得幾乎作嘔,悲傷哽在喉嚨處無處發泄。

  陸之遠抿了抿龜裂起了皮屑的嘴唇,轉身走了出去。

  那天下午,我在空蕩蕩的館內一個人坐了很久,我看著外面如血的殘陽,有灰色的鳥群低低地展翅飛過,掉落的羽毛在橙色的背景下旋轉著落下來,又被風吹起。

  月清死於自殺,她將自己關在出租屋簡陋的衛生間裡,用剪刀剪開腕上青色的血管。在這之前,她曾經找過我和薄荷,她帶著我們吃飯、唱歌、又去逝水坐了很久,分開時她笑著站在漆黑夜幕下朝我們揮手,瘦瘦小小的個子看起來格外單薄。

  她說,我先走了,晚安。

  這是月清說的最後一句話,這樣想來,那時候的月清應該早就寫好了這封信,早就想過要離開,而我們卻誰也沒有發覺。

  月清死前寫的信,字跡工整嚴謹,沒有一絲的凌亂,冷靜得仿佛在抄寫一篇課文。

  五月,對不起。

  事到如今,我實在再沒有力氣與這個世界抗爭下去。請不要為我悲傷,或許這對我來說,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五月,請代我向陸之遠說一句謝謝。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沒有遇見陸之遠,也許此刻心中的悲傷會減輕許多。但是如果真的沒有陸之遠,如果那一天在逝水我沒有問他的名字,如果這之後陸之遠也沒有再找過我,那麼也許,我這一生也就不知道何謂溫暖,也就不知道何謂愛了。

  只是陸之遠不明白,因為無論我怎樣努力,都無法做到如他愛我那般乾淨、執著地喜歡著他,所以我只有將他拒之門外,才能抑制住我心底瘋狂肆虐著的愧疚和悲傷。

  不說這些了吧,五月,你要幸福。

  我將信交給陸之遠時,看到他眼中有一瞬間的濕潤,長長的睫毛上染上薄薄一層水霧。這些年來,陸之遠對於月清的好,我們每個人都看得清楚。但是有些時候,愛並不能收穫愛,就是不能。

  直到天色微暗,我才回過神來,一個人順著長得仿佛沒有盡頭的台階走下去。走到四分之三的時候城諫打來電話,習慣性冷漠的聲音慵懶地說,別裝文藝女青年了,快下來吧,我等的腿都木了。

  我眯著眼睛朝遠處看了一眼,看到城諫舉著電話站在模糊的橙色天空下,衣角順著風的方向微微揚起。哎,男人,不要美到讓女性自卑的地步能夠嗎?

  兩年了,我還是那個毫不起眼的單五月,個子不高,長相一般,雖不夠傾國傾城也算不上慘絕人寰,仿佛從十六歲開始面部五官就已經完全定型,沒有絲毫變化。

  而城諫作為一個成年人,竟然還會越長越帥越長越挺拔,這實在不得不讓我大嘆老天不公。

  天有些涼,城諫脫下他的外套給我披上,風吹過他的頭髮,我看著他,狹長眼角,明亮眸色,眉宇間自成一派的桀驁冷漠,卻又往往給人一種孩童般的天真和純淨。

  他說,天冷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一路上城諫都將車開得很慢,我眯著眼睛看車窗外不斷倒退的燈影,迷迷糊糊地竟睡著了。我又夢見兩年前的自己,目光空洞地站在蠓蟲飛舞的路燈之下,手裡握著廉價的刮鬍刀片,一點一點顫抖著逼近自己的手腕。

  這兩年來我常常做這樣的夢,夢見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昏黃路燈下,頭頂的蠓蟲像是細小的雪花那樣不停地盤旋著,遠處是一片令人畏懼的黑暗,身後亦是,我不能前進亦不能後退,就那樣孤立無援地站在頭頂一小片昏暗燈光下,久久地站立。

  夢的結尾有很多個版本。

  有時候是一個很熟悉很熟悉的聲音在遠處叫我的名字,我聽見這個聲音,心底就瀰漫起大片大片模糊不清的疼痛,然後痛得驚醒。

  有時候是一個帶著淡淡松木香氣的懷抱忽然將我擁進懷中,我在這樣的懷抱里突然大哭起來,哭著哭著,懷抱的主人就會開口同我說話,他說,單五月你這個死小孩,髒死了!你再敢往我的襯衫上抹鼻涕我就一掌拍死你!


  然後我就會被這樣的恐嚇聲嚇得驚醒。

  還有一個版本就是,有一個壽桃包子,他拉著我的衣角哭著說,姐姐你不要死啊,你死了朗朗就會變成孤兒了,朗朗不想去住孤兒院啊……

  我心一緊,想著這是誰家的孩子啊,怪可憐見的,於是就蹲下來抱著他安慰道,姐姐不死了,朗朗不要哭啊。

  然後我們兩個抱頭痛哭起來,哭著哭著,我就醒了。

  用手一摸,一臉的冰涼。

  而這一次,我是被城諫的一個大噴嚏給吵醒的。

  醒來的時候我正被城諫橫著抱在懷裡,對,就是那種公主抱,想必是見我睡著了要將我抱進屋裡,誰知道美男子也會打噴嚏也會放屁啊,這一個噴嚏打得驚天動地的,嚇了我一身的冷汗。

  我沖城諫笑了笑,從他的懷裡跳下來,夜風鑽了空子呼啦啦地貼緊皮膚,我突然覺得很冷,也跟風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我剛噴完,城諫又繼續打了個更大更響的噴嚏。

  城諫看著我格外不厚道的笑容,愣了愣,然後笑得很是欣慰,神情帶著一種特別溫柔的舒緩,大抵是因為,這兩年來,我的笑容簡直比四條腿兒的男人還少見。

  儘管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在努力地為我製造笑點。

  我看了看他微微發紅的臉孔,想必是感冒了沒錯,城諫又抬手探了探我的額頭,皺了皺那一對濃眉,然後我們兩個便肩並著肩十分和諧地一起進屋,翻箱倒櫃地找出感冒藥片吃了進去。

  城諫又頂著一張越來越紅潤的臉龐為我蓋好被子,囑咐我先小睡片刻,然後又頂著一張真的越來越紅的臉龐跑到廚房為我熬粥去了。

  我躺在床上翻著疲倦不堪的雙眼盯著天棚上一顆一顆的螢光星星,那是城諫一顆一顆地粘上去的。

  自從老單入獄後,我變得格外怕黑,但又因為屋子裡的燈光長久地失眠。那段時間我總是睡不好,好不容易睡著了又會很快被噩夢嚇醒。


  於是城諫便想出了這個辦法。

  那天下午,他帶著朗朗去省文具城買來了一百多顆螢光星星,聽朗朗說,城諫叔叔八婆得很,硬是要店員給他證明這些星星絕對是綠色健康的材料製成。逼得店員差點把星星吞下去以示其無害安全絕對綠色環保無污染。

  當我夜班下班後回到家中時,就看見城諫和朗朗雙雙累倒在地板上沉沉地睡去。而我的頭頂,是一整片散發出螢火蟲般溫柔光亮的星空。

  那個時候月清他們還在這個屋子裡大聲地感慨,五月你趕緊嫁給城諫算了,這麼多顆星星到底是怎麼粘上去的啊!

  薄荷也在一旁幫腔,是啊是啊,趁早做個童養媳,萬一城諫被嫣然那個大美女釣到了你可就傻眼了!

  那時候我們,誰也不曾想到我們的天空會突然塌陷下來,不曾想過,會有誰離開,會有誰消失了蹤跡。

  那時候的我們總以為會有天長地久,會有永永遠遠。

  可是月清,你怎麼能夠以這樣的方式讓我們面對現實的殘酷……

  月清啊……

  迷迷糊糊間,我又恍惚地睡去,眼角帶淚。

  耳邊是從廚房裡傳來的輕微聲響,敲碎雞蛋殼的聲音,摁下電飯煲開關的聲音,還有城諫刻意壓低的噴嚏聲……

  不知道睡了多久,城諫輕聲把我叫醒,端來生薑瘦肉粥和一小碗雞蛋糕到我的床前。

  我緊緊地盯著飄出淡淡姜香味兒的粥碗,內心十分地糾結,城諫看著我,笑著說,放心吧,生薑都挑出去扔掉了。

  然後他拿起勺子盛了一勺粥,吹去上面的熱氣遞到我的唇邊。

  薄荷曾經說過,有關我的小細節城諫總是記得,比如喝奶茶的時候不加珍珠,再比如,喝生薑瘦肉粥的時候吃不得姜,原來沒錯。


  城諫一勺一勺地餵我喝完了粥,告訴我第二天早晨回來取畫稿後,便晃晃悠悠地回去了。朗朗下課回來後借著我生病的光喝了兩大碗粥便回到自己的小房間裡寫作業去了。

  起初我還甚是擔心,那場火災在他腿上留下的一大片魚鱗一樣的疤痕會不會造成他心理上的陰影,沒想到這孩子性情十分地活潑,據說因為那一片非常之MAN的傷疤,讓他在校園小正太TOP前10名的排行榜上一下子跳躍了三名,擊敗了花花小正太、冷酷小正太和溫柔小正太,穩坐最MAN小正太的第一名寶座。

  深夜,我覺得燒退得差不多了,便爬起來趕畫稿。這份悠閒又高薪的工作也多虧了城諫的假公濟私為我謀來。

  當初我和朗朗二人窮得渾身上下只有口水可以往肚子裡咽的時候,城諫從天而降,帶著飢腸轆轆的我們吃了一頓飽飯,順便丟給我一套畫稿策劃讓我回去畫著玩兒玩兒。

  試用期一張畫稿只能給你到八百,試用期過後可以按照百分之三百的價格簽訂正式合同。

  說上面這句話的時候,城諫那張毫無表情波動的死人臉仿佛是在說「這道菜有點兒咸」一樣平靜得讓我想繞著人來人往的餐廳裸奔十圈。

  雖然到最後因為某些內部原因沒能被簽為正式員工,但是我依舊兢兢業業地以一個業餘畫手的身份才賺取這一份薪水。

  每畫一張我就想,豆油出來了,大米出來了,朗朗的輔導班學費也出來了,這樣想著,熬夜也變成一種享受,心裡便十分地舒坦。

  畫至凌晨時,窗外的天空已經泛起了朦朦白色,我揉了揉眼睛,目光不經意間掃過畫板下面的透明玻璃,那裡夾著一張微微泛黃的照片。

  照片裡,有一個平凡的女孩兒,穿著校服站在整齊的隊伍里,對著鏡頭露出一抹傻傻的笑容。

  照片裡,有一個眉目淡淡的優秀少年,一臉自信的笑容低頭經過女孩兒的身後,有風輕輕吹起他的額發,也吹起女孩兒校服的裙擺。

  這是十五歲那一年的單五月,也是十五歲那一年的顧西銘。

  那一年的我們,稚嫩張揚,周身一片純白,我不曾陷入他的城池,他也不曾給予我一次又一次溫暖的懷抱。

  也許是感冒藥片起了效果,在這個黑夜散盡黎明來臨的時刻,我是這樣清醒。

  清醒地知道,顧西銘已經不在我的身邊。


  我使勁全力將玻璃隔板掀開,手指落在他年少的側臉上,然後,將照片翻轉過來,壓在玻璃隔板下。

  愛是徒勞。這是十七歲那一年,我在不斷的離別中悟出的一個道理。

  舊夢太長,一旦陷進去,必是滿身傷痛也很難再走出來。

  於是為了不讓自己像悲情劇女主角那樣淒淒哀哀淚流滿面下去,我很果斷地掐斷了回憶,披頭散髮地去洗手間洗了個臉,敷上一張綠茶麵膜便沉沉地睡了。

  第二天中午,我被一陣泡麵的香氣熏醒。

  朗朗正蹲在客廳里學著韓劇端著個大鍋蓋吃泡麵,我問他,城諫沒來取畫稿嗎?

  朗朗搖搖頭,呼哧呼哧地吸著面說,收水費的阿姨來過,之後就沒有人再來了。

  我挨過去搶了口面吃,心想這不是城諫一貫的作風啊,按照之前幾次的經驗,每個周末,城諫都會十分變態地在早晨六點鐘準時出現在我們家客廳,檢查我的畫稿後,將手裡的包子油條放進廚房,接著揪起怨念橫生的朗朗去晨跑,搞得每到周末朗朗就十分想要砸碎小豬存錢罐換一把鎖。

  當然城諫在聽說了朗朗的這個念頭之後,非常平靜地告訴他,作為這棟房子的主人,他有權在他換鎖的那天選擇拆房。

  朗朗覺得城諫的威脅很不厚道,但之後也沒再提過換鎖要求,倒是養成了每個周末一到六點就會自然醒的好習慣。

  下午朗朗去了學習班,離兼職便利店夜班的時間還很久遠,於是百無聊賴地將薄荷落在家裡的穿越小說撿起來翻了翻。

  不得不承認,穿越的世界深深地吸引了我……我想,作為一個從小便失去記憶的女生來說,我至少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機率可以被認為是穿越來的。

  也許,這之前的我是一個幸福小王國的歡樂小公主,每天穿著漂亮的蓬蓬裙,吃宴席看表演,成年後嫁給一個金光閃閃的王子做為人婦,然後又生下個小小公主,每天看著她穿著漂亮的蓬蓬裙,吃宴席看表演……

  只是,在七歲那年,我不幸穿越了。

  於是我遇到了薄荷這個小八婆,也遇到了梁小柔這個受氣包,再後來,還遇見一個叫顧西銘的美少年,從遇見到喜歡,從喜歡,到離別,再從離別到漸漸遺忘……不過這沒什麼,也許到了某一天,我又會穿越回去,回到我那幸福小王國做一個失去了記憶的老公主,每天穿著漂亮的蓬蓬裙,吃宴席看表演……忘記在這一世遇見的人,愛過的人,沒能相愛的人,恨過的人,不想記恨的人,為他哭過的,因他笑過的,統統都忘記。


  這樣想著,我突然間對人生充滿了希望,我想,不管怎樣,都要在穿越回去之前親眼看著老單回來,親手置辦朗朗的婚禮……扯遠了。

  下午到了截稿時間也不見城諫出現,便給他打了一個電話,關機,遂往他的辦公室又打了一通。接電話的竟然是Kaven,我忽然就想要飲酒感慨,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Kaven在電話里十分嫵媚地同我Say Hello,是小月月嗎?我是小Kaven啊,你還記得我嗎?

  化成灰我都記得你。

  倒是Kaven壓根就忘記了自己當初是怎麼戳著我的額頭罵我是腦殘,十分熟絡地喊我,哎呀我的小月月,真的是你呀,你可急死人家了,快把畫稿送來吧我的小神仙,城諫那個死鬼也不知怎麼的一整天都沒有消息,我只好眼巴巴地等著你自覺點兒送畫稿過來了……

  我在電話這頭抖了一抖,吃的那兩口面開始不受意志控制地往上反,Kaven還在那頭巴拉巴拉地說著什麼,我慌忙丟下一句「我馬上就到」便果斷地掐斷了電話。

  在路上,我甚至可以想像得到站在城諫辦公室里的Kaven是怎樣甩著他華麗的髮型罵我是個三八竟然敢掛他電話的……

  車窗外是朦朧的大霧,想必是冬天就要來了。

  Kaven拿到畫稿後催促我,快去城諫家看看,那傢伙說不定是出了什麼事情呢。

  我站在每一天都繁忙得像是在搞世界末日前最後緊急備戰的J·工作室里,呆呆地問Kaven,我要怎麼進去他們家?

  Kaven將手中的畫稿遞給美術部的小女生後十分不耐煩地問我,難道你沒有他們家的鑰匙?

  我反問:我為什麼要有他們家的鑰匙?

  Kaven繼續反問:哪一個情婦沒有自己情人家的鑰匙?

  我暴怒:哪一個人渣告訴你我是城諫的情婦!

  我真的要爆走了,心裡罵著你才是城諫的情婦,你們全家都是城諫的情婦!不由間聲音提高了八個度,這八個度,讓煩亂的工作室里出現了兩秒鐘的集體消音。


  就像被按下了暫停鍵的電視機,十分詭異地靜止著。Kaven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挑著他那對細細的眉毛撇著嘴問我,哦,親愛的,難道你不是城諫的情婦?

  當然不是!

  Kaven沒所謂地聳聳肩,說,那你就敲門進去好了。

  ……

  我發誓我會一輩子記恨這個陰陽同體的死人妖!他那個眼神分明是在說「我就知道我們家的小城諫是不會看上你這種胸圍和腰圍同一尺寸的豆芽菜的」。

  當我走出恢復正常但實際上並不正常的J·工作室後,便攔了輛車到了城諫的家。

  按照Kaven的好心提醒,我十分大力地拍打著厚厚的防盜門,始終不見城諫來開門,拍了約有三分鐘,有鄰居探出頭來憤怒地提醒我:請你按門鈴好嗎!

  我發誓,我真的會記恨Kaven一輩子,誰也攔不住我。

  於是我又按了兩下門鈴,正要走時,門內響起扳開反鎖開關的聲音,接著,藕荷色的大門緩緩打開,一個目測估計至少一米八三的人影直直地朝我倒了下來。

  我尖叫著被城諫滾燙的身體壓在了地上,這真是十分不純情的畫面。三分鐘後,我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又將完全昏迷的城諫拉起來,拖進了屋子裡。

  高燒三十九度二的城諫軟綿綿地躺在床上,呼吸沉重,長長的睫毛隨著滾燙的呼吸微微顫抖。我翻出藥箱,先用酒精擦拭了幾次他的手心和腳心,以及額頭和胳膊,並翻出退燒藥給他喝下。

  十五分鐘後,溫度計上仍然顯示三十九度二,十分之頑強,於是我便打電話找到城光,(真見鬼,我竟然還保存著城光的電話)我說你快來吧,你哥高燒昏迷要去醫院。

  城光在電話那頭好心地提醒我,五月,這種事情,我覺得你去找120還比較快些。

  不知道是不是我生性敏感,我總覺得,自從月清離開後,城光變得寡言了許多,從前的玩世不恭也略微有了些收斂。

  城諫擰著眉頭艱難地哼哼了一下,我不容多想對著電話吼,城光你要是十分鐘之內不來,我可不敢保證幽藍會不會從新出現在你的世界裡!


  這一招果然奏效,不到十分鐘,城光就陰著臉砸門進來了。那個時候我還十分欣慰地想,這就是兄弟啊,雖然嘴上不說,但還是互相關心著的吧。

  只是很久以後我才明白,有些恨意,因為埋藏得太久,所以會被誤以為是虛無,甚至錯當成緩慢浮現的善意。

  醫院裡,城諫掛上了鹽水睡得很沉,眉心因為身體上的不舒服而微微地皺著,嘴唇緊抿,偶爾會咳嗽兩聲,然後翻個身繼續睡覺。

  他睡覺的樣子也有自成一派的蕭殺之氣,可是薄荷卻不這樣認為,薄荷曾經有幸見過城諫的睡顏,那個時候她十分鎮定地發表了自己的意見說,咳咳,城諫真是長了一張人人想要跟他睡覺的臉。

  城光將城諫背來醫院並且交完押金費用後就自動消失了,留我一個人在病床邊坐著發呆。這家醫院跟我還真是有緣,老單在這裡失去了一條腿,我在這裡遇見了顧西銘,紀小幽在這裡遇到我。

  在這個傍晚,我坐在醫院的窗邊吹著冷風,感受著秋末的降溫,鼻尖濕漉漉地落滿有關過去的霧氣。

  那個時候的自己,低入塵埃,卑微得令自己都覺得那樣寒冷,我跪在醫院的大門前哀求著紀小幽,可是她卻告訴我,顧西銘和她,他們,就要離開這裡飛往遠方。

  記憶於我,就像從前拍攝的照片,隨時可以拿出來翻閱,然後,心中因為不夠完美的那一張泛黃舊照,疼成一片。

  護士推門進來的時候,嫣然也剛好進來。

  小護士看了我一眼,一臉曖昧地嗔道,小姑娘,你男人只是精神疲勞外加感冒而已,不用哭了,打完針休息兩天就好。

  我慌忙抬手抹乾了臉上的眼淚,不知道在心虛著什麼。嫣然提著購物袋進來,朝我恬淡一笑,說,我在這裡照顧他就可以了,麻煩你了,快回去休息吧。

  我想了想,禮貌地說,不麻煩不麻煩,那我就回去了。

  嫣然微笑著送我出門後,轉身輕輕地關上了病房的門。

  走過醫院散發著消毒水味道的潔淨長廊時,我看到窗外

  坐在薄荷的紅色寶馬上,我不得不回想一番,我是怎樣淪落到左手一隻雞右手一捆蔥的主婦境地的。


  事情發生在今天上午九點二十分,城諫打來電話說,單五月,我想喝雞湯。因為前一夜我剛剛通宵打工到凌晨四點,所以那時我的整個精神狀態表現得十分模糊且萎靡。

  於是睡意朦朧的我問,你說什麼?

  城諫說,我想喝雞湯。

  我想了想,說,哦,那你喝吧。

  城諫沉默了三秒鐘後,聲音低沉且不悅地說,我要在中午之前見到雞湯,對了,不要放人參。

  我:……

  城諫掛斷了電話,我在床上盯著貼滿星星的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默默地爬起來穿好衣服,給薄荷打了個電話,我說,城諫要吃雞,你開著你的馬來接我。就算他要我放人參,根據我目前乾淨得跟朗朗的小臉蛋兒一樣的口袋裡也掏不出一毛錢去買什麼人參。

  於是薄荷一邊飈著她的愛駒,一邊扯著嗓子尖叫,你瞧我這一車的鄉土氣息啊!

  我沉思了一會兒,說,薄荷,咱把車再開回去吧,好不容易燉一回雞湯,我想讓朗朗也補一補。

  薄荷狠狠地白了我一眼,十分絕望地飈著寶馬又回到菜市場,買回兩隻雞,這才又飈回了家。坐在寶馬里,我心中十分感慨,薄荷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可以隱忍三隻被拔光了毛的雞們坐進她的愛車裡。想當初她剛買車的時候我還十分鄉土地跟她說,哎呀,這就是傳說中的IBM啊!搞得薄荷三天沒理我。

  回到家後,我一邊燉著雞湯一邊給朗朗發了條簡訊,告訴他早點回家喝雞湯。

  又給薄荷盛了一碗雞湯,便朝醫院去了。

  對於我順利地在午餐時間未過時抵達醫院這件事,城諫感到十分欣慰。眼中帶笑地招呼我坐下。我自覺地幫他打開保溫盒,盛了一碗雞湯遞到他手上。

  事實上,如果那一天不是為了照顧我,也許城諫也就不會病倒在自己家中了。認識城諫的時間並不短,卻從沒見過他弱勢的一面,也算是大飽眼福,日後再遇到些困苦也可以自我安慰,鐵金剛城諫都曾經感冒到住院的地步,所以單五月偶爾脆弱一把也是有情可原。

  城諫喝完了雞湯,對其下了四字評語:還算不錯。


  我本就沒打算從他嘴裡聽到類似於「好喝死了」又或「人間極品」等讚美言語,也就無所謂了,又幫他削好一顆蘋果,等他吃完,才收拾好飯盒打算離開。

  城諫說,等我換件衣服,我們一起走。

  我站在他旁邊猶豫了一下,問,不是後天才出院嗎?

  城諫笑,他們倒是希望我最好一輩子都住在這裡。說完解開病號服的扣子,準備換衣。我拎著飯盒看了他大半片的胸膛,看得差不多了才想起女孩子該有的矜持,臉上立即羞紅一片,匆匆別過頭去。

  身後響起城諫的笑聲,回過頭去,就見他眼底有一種說不出的狡黠,他說,想看就看吧,我可以為你奉獻我的一切,包括我的胸肌腹肌以及傳說中的肱二頭肌。

  我愣了愣,差點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這兩年來,城諫也許是跟薄荷接觸久了,說起話來常常夾著些冷颼颼的幽默感,讓我很是不適應。不過比起當初仿佛笑肌壞死的那個城諫來說,還是可愛了幾分。

  城諫辦理好出院手續後,我就跟著他坐了趟順風車回家。

  回到家時朗朗正在喝雞湯,我讓他吃晚飯就回屋寫作業,然後拿出保溫飯盒,將剩下的雞湯裝好,便下了樓。

  樓下,城諫沖我擺擺手,說,上車。

  我拎著雞湯疑惑,你怎麼還沒走啊?

  城諫幫我打開車門,忽然特別溫柔地伸手揉了揉我的頭髮,說,每個月二十六號你都去看望你父親,今天正好我順路帶你過去。城諫轉過頭看著我,目光柔柔,帶著些心疼和少有的溫暖。

  我愣了愣,一時語塞,只好轉過頭去看車窗外的風景。

  心底,卻湧起濃濃的感激和絲絲縷縷的暖意,像是被庇佑了一般,竟然有一種想要流淚的衝動。

  我想,也許是這兩年來哭得太多太頻繁,有了慣性。


  剛才城諫在樓下等著我的樣子,讓我忽然想起幾年前的顧西銘,那時候的顧西銘,也是這麼站在原地,像一顆白楊樹,挺拔且充滿朝氣。那時候的我曾以為,顧西銘會始終站在那裡,不離去。

  我看著身邊的城諫,心底漸漸柔軟起來,幾次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城諫一邊開車一邊抽空看了我一眼,微薄的唇角勾起一抹魅惑的弧度,說,我說五月啊,你最近看我的眼神怎麼總是充滿了花痴的華麗光芒呢,你是不是終於發現自己已經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愛上我了啊?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不過雖然你當初拒絕了我,但是念在你看我的眼神實在是太渴慕的份上,我可以考慮再和你告白一次的。

  我笑得挺尷尬,幸好已經到了目的地,車還沒停穩我便急急地跳下車逃了。

  是啊,原來城諫,曾經和我告白過。

  那個時候,夜風微涼,星辰徒寒,我一個人站在微弱的路燈下漸漸感到寒冷,眼前的街道那樣長,那麼遠,仿佛沒有盡頭一樣。

  我覺得世界暗了,手腕處已經疼得沒有了知覺,目之所及處的遠方模糊不清,然後,在我合上眼睛的前一刻,我看到城諫從那個沒有盡頭的遠方朝我跑來。

  依稀間,我聽見有聲音在我耳邊輕聲發誓,我不會再讓你受半點兒傷害。

  後來,在西塘春雨綿綿的拱橋上,城諫告訴我,如果有一天,他愛上一個女子,那麼就會跟她告白,說,我不會再讓你受半點兒傷害。

  我看著眼前俊眉修眼的男子,他的眼神中晃動著晶瑩的希翼,可是我卻裝瘋賣傻,笑著告訴他,如果有了喜歡的女子,記得告訴我。

  然後,城諫沉默地看了我一眼,只一眼,無限的落寞蘊藉其中。

  那一句,五月,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你,也在我轉身的一瞬間,落地成灰。

  那兩年來,城諫對我,可以說是千般疼惜萬般寵愛,我卻始終陷在自己的悲傷世界裡,把自己緊緊地關起來,不允許也不接受任何善意的接近。

  我每一次來看老單,總有許多話想要對他說。

  老單坐在我的對面,仍是往日憨厚樸實的笑容,他說五月又長高了一些,可是瘦了。說完,就像犯了錯誤一樣垂下頭去,眼睛裡瀲灩著水汽。


  我知道他是在自責,所以笑著說,現在學校里都流行減肥呢,我已經屬於偏胖的那一類人群了,下一次來看你的時候我帶著薄荷來,你就知道自己的女兒有多胖了。

  老單微微放寬了心,問我朗朗是不是還好。

  我說很好,下次帶他的照片來給你看。

  因為怕朗朗年紀還小,承擔不了自己的父親入獄的現實,所以我和老單想了個辦法,騙他說老單去了美國,十年後,等朗朗長大了,老單就會拿很多很多的錢回來。

  我對朗朗說這些的時候,儘量努力用興奮和喜悅的語氣,朗朗仰著頭看我誇張的笑容,只是點了點頭,小聲地問我,那爸爸會打電話給我們嗎?

  我看著小小的朗朗,努力扯出一絲笑容說,那當然了,會常常打來找我們的。

  監獄裡每逢一三五就可以打一通電話回家,所以,自那之後,每逢一三五的下午,朗朗都會早早地守在電話旁邊,連廁所都不敢去。

  我以為,我努力營造的善意謊言,真的瞞過了朗朗。

  可是就在一年前,我才發現,原來是朗朗努力的隱忍和善意的謊言,瞞過了我。

  那一天,朗朗將學費落在了家中,我便去學校為他交學費。順路去了趟朗朗的班級,想看看小傢伙上課時是個什麼狀態。

  到他們班級的時候,就看見朗朗正和一個光頭小子扭打在一起,那個孩子的嘴裡喊著,你爸爸是個吸毒犯,你就是個小吸毒犯,吸毒犯、吸毒犯,沒有爸爸養的小吸毒犯!

  我愣在那裡,忽然覺得全身湧出一層冷氣,將我緊緊地捆住。

  朗朗咬著牙與他撕扯,眼眶通紅地喊著,我爸爸會回來的!他才不是吸毒犯!他是我爸爸,不是吸毒犯!

  我慌張跑出學校,整個人都覺得空蕩蕩的,朗朗倔強的臉還在腦海里映著,我走得極是艱難,胸口像是壓著巨石,逼得我喘不過氣來。

  洛城很久沒有陽光了,我冒著濃濃大霧低頭往家走,眼淚在眼眶裡溢滿,又被我硬生生地逼退,如此反覆,終於,還是落了下來。

  那一天,我在冬初蕭瑟的大街上,一邊跑一邊嚎啕大哭,路人紛紛回頭企圖圍觀一個淚奔的陌生女孩兒,沒有人知道,那個時候的她,是怎樣的悲傷和無奈。

  那一天,朗朗放學回家後,仍是往常一樣守在電話旁邊等待老單的電話。

  他笑著對老單說,爸爸,你要努力賺錢,早點回來看我和姐姐。

  門後的我,早已是泣不成聲。

  我一直沒有告訴老單,朗朗早就知道他入獄的事情。我怕老單會難過,會自責,所以,我替老單守著他的謊言,也替朗朗守著他的謊言。

  有時候,謊言可以給人帶去安慰,比實話來得柔和穩妥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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