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4-09-12 22:09:34 作者: 墨小芭
  [有沒有那樣一個身影,即使時光變遷,人海茫茫,只要一個不經意的閃現,就能夠讓你甘願為之萬劫不復?]

  許久不曾造訪的艷陽終於衝破洛城的大霧,璀璨光芒灑向幾乎就要結出冰碴的大地。坐在城諫的車子裡,我有些疲倦。連日來的學習和工作幾乎就要將我的全部力氣榨乾一樣。

  陽光透過車窗照進來,城諫直視前方的路況,我又問道那股松木的暗香,很淡很淡,輕柔地散在車內。

  就在我快要睡著的時候,城諫輕飄飄地丟過來一句,五月,你是不是不太喜歡設計畫稿的工作?

  我的大腦逐漸轉入清醒狀態,心底想著這句話是個什麼意思。

  城諫扭頭看了我一眼,嘴角彎出一個迷人的弧線,說,不要皺眉了,只是覺得,作為一個在校兼職的設計師,你好像有些與眾不同。

  哪裡不同?我糾結地看著城諫俊朗的側臉。

  恩……怎麼說呢,你並不像其他剛出道的設計師那樣過分地在意自己作品的反饋。對於初出道的設計師來說,再沒有比反饋更能直接地評估出一張設計稿的好壞。

  我愣了一會兒,又沉默了一會兒,覺得內心十分地心虛。

  事實上,自從接手這份工作以來,我的全部注意力都朝六個字看齊:向錢看,向厚看!當一個人,她還是一個懷揣夢想的小女孩兒的時候,她會將自己的工作當成一種愛好來喜愛,但是當一個人,她雖然還是一個懷揣夢想的小女孩兒,但是她窮得實在是買不起那些昂貴的夢想的時候,她就會將自己的愛好當做一種工作來完成。

  對於我來說,最好的反饋,就是J·工作室是否會將我的畫稿稿費加上去一些。

  但是古人有云,亡羊補牢,為時不晚,於是我為了不駁了城諫的面子,一臉激情澎湃地問他,那反饋怎麼樣?

  城諫笑了笑,睫毛上落滿陽光的樣子十分迷人,他說,反饋很不錯,但只是針對你是一個新人來說。與一些稍有經驗的前輩相比,基本功還並不紮實,構圖和色彩的運用方面也並不十分熟練。

  不過,你的創意的確十分獨特,如果五月是真心喜歡著這一份工作的話,我希望你可以在現在的基礎上多充實一下自己,將你本該有的那一份天賦更好地發揮出來。

  我唔了一聲,知道忠言逆耳利於行。

  身邊的城諫,穿著乾淨整潔的襯衫,外面套著一件鵝黃色套頭羊絨衫,茸茸的暖色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隨和許多。不得不承認,城諫的高貴和冷漠,甚至是骨子裡那一份優雅的性感,都仿佛與生俱來,沒有一絲做作的痕跡。也許正如薄荷說的那樣,這個男人,真是長得一副人人想要與他睡覺的模樣。

  城諫見我不語,騰出一隻手拍了拍我的頭,說,以五月的天賦,我相信在畢業後進入J·工作室是沒有問題的。只是,我希望五月是真心喜歡這一份工作。

  我點了點頭,轉頭看向窗外漸漸淡去的烈陽。秋末的陽光總是這樣,短暫閃現出一剎那的璀璨,像是煙火,很快消失不見。

  進入城區的時候,已經有路燈漸次亮起。我看著一盞一盞的路燈一次次晃眼而過,橙色的光芒像流星一樣晃出長長的尾巴。

  路邊有音像店放著一首老歌,準確地說,是一首唱出了男女離別後還要死不死地肝腸寸斷著的老歌,歌詞一字一字分外清晰地落進我的耳蝸。

  作為一台音響,它的清晰度實在是完美得有些罪過,當然,坐在我身邊的城諫也一定聽清楚了歌詞的每一個字句,也一定聽到了我不經意間跟著哼唱的曲調,也一定看到了,我眼中若隱若現的透明水汽。

  其實這不能怪我,有些歌,生來就是為了讓人回憶讓人哭的。

  就像有些人,存在過的意義就是要讓人不斷回憶思念的,就像顧西銘。

  忽然間,我竟覺得自己有些愚蠢,有些殘忍,我安靜下去,靜靜地看城諫,他皺著眉,似乎也很認真地聽著這首歌,眉宇間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柔軟和落寞。

  遠處的天邊飄著被夜色染灰的雲朵,大片大片地緩慢移動著,不知要遷移到哪裡。

  然後,那麼浩淼的天空下,一個少年的背影,如一枚鋒利的刺,猛地扎進我的心裡。我從座位上立直了身子,不確定地回過頭去使勁兒地看,那樣的背影,帶著一件件還未曬乾的往事,鋪天蓋地地蒙住了我的雙眼。

  我說,城諫,我想下車。

  恩?

  我想下車,今天謝謝你送我,我想一個人下去走走。

  城諫看了看我,沒有多說什麼,將車停在了路邊。我下車後還未來得及對城諫道個別,就追著那個背影跑去。

  心跳聲如鼓點般在我的耳邊炸開,仿佛所有血液逆流,我感覺到自己的手腳因為太多緊張而失去了溫度,不遠處那抹熟悉的背影拐進了一個衚衕,我加快了腳步朝他跑去。


  是顧西銘……

  是顧西銘吧……

  還是……又如往常一樣,只是我看錯了,只是我的臆想?

  這種如海市蜃樓一樣的幻想已經不止一次出現在我的腦海中了,在沒有顧西銘的這座城市裡,我常常以為自己見到了他,常常像今天這樣,不管不顧地衝過去,想要看清楚他的臉,想要聽一聽他久違的聲音。

  腦海里衝撞著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可是內心深處卻有一個聲音告訴我,那是顧西銘,是他回來了。

  眼淚,再不受我強制的控制,落了下來。

  落在腳邊飛揚起的塵土裡,瞬間就被塵埃包裹掩埋。

  我茫然地盯著前方,腳步機械地快速交替,我想喊顧西銘的名字,可是心中說不清楚的恐懼卻讓我出現短暫的失聲,我張了張口,只能徒勞地掉眼淚。

  就在快要到達胡同口時,一輛白色賓利忽然急轉彎朝我撞了過來,我連喊一聲的時間都沒有就被撞飛了出去。

  也許我的體質特別容易吸引無良駕駛者,被撞飛過兩次的我,只好在空中劃了一道完美的弧線後落地時如此安慰自己。

  一生中,兩次追同一個男生時,兩次被撞。依照這種機率,我的下半輩子乾脆就靠買彩票來發家致富好了。

  如果薄荷知道我是死在賓利的鐵蹄下,也一定會深感欣慰的。

  不過,當我就快要不醒人事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喊,五月!怎麼是你啊?五月、五月!

  此人從車上奔下來後便開始使勁兒地搖晃著我的肩膀,我本就疼痛不已的腦子被她這樣來回晃蕩了幾下更是疼得清醒過來了,大有迴光返照的意思。

  我一看,竟然是嫣然。


  哎,原本打算如果大難不死定要狠狠敲詐一下這個肇事者,沒想到是一個熟人,還是一個曾經幫助過我的熟人。這樣殘酷的事實讓我那顆熊熊燃燒的敲詐之心瞬間冷了下去。

  僅有的知覺告訴我,這一次我被撞得不輕,腰部以下基本上已經失去痛覺,脖子以下也就快要失去知覺了,就一顆快要炸開的腦袋被嫣然來回搖著,也就快要進入休眠狀態了。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雙無比溫暖的手掌輕輕地環抱住我的肩膀,將我救離嫣然的魔掌,然後,我的身體騰空,被他輕柔地橫抱在懷裡。

  我聞到淡淡的松木暗香,竟然覺得那樣踏實,我依偎在他的懷裡,擦破的皮膚貼在他的肩頭,仿佛一個迷路的孩子終於找到了回家的路。

  懷抱的主人輕輕地用臉頰碰了碰我的額頭,說,五月,別怕,我馬上帶你去醫院!

  城諫?你怎麼……嫣然錯愕地看著一言不發地將我抱上車的城諫。

  城諫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看了嫣然一眼,冷漠地關上了車門,發動了引擎。

  這個時候的我並不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後,久到我幾乎要忘了我差點兒被她撞死的時候,這個叫嫣然的美麗女子,她會跑來告訴我,五月,我曾經那樣恨你,恨那個一直走在城諫身邊的你。

  恨到,幾乎不受控制地想要讓你死。

  但是現在,我得到了報應,我失去了城諫這個朋友,也失去了我的工作,也算是我將當初欠你的全部還給了你。

  接下來的三天,我都在醫院裡安靜地度過。

  每天,有城諫來給我送美味的飯菜,有夏莫給我送好看的圖書,有薄荷給我講很黃很暴力的笑話,還有青貓給我表演她是如何搞定整棟醫院裡各科室的美型醫生,當然,這件事情要對夏莫絕對保密。

  青貓明確警告我們,不要用純屬娛樂的緋聞破壞她的終身幸福。

  出院前一天,我看著窗外發呆,那時候天還沒亮,即將褪盡的夜色中還有點點星光閃爍其中。我想,被撞飛近二十米遠,既沒有傷殘,又沒有骨折,緊緊是一些不礙大事的皮外傷,外加因為過度疲勞和驚嚇導致的短期性昏迷,這怎能不讓我想要靠著買彩票發家致富?

  我又想起自己剛剛甦醒過來的時候,城諫滿眼心疼地看著我,眼眶微微泛紅。見我醒來,笑一笑,問我,有沒有哪裡特別不舒服?


  我搖搖頭,抿了抿乾燥的嘴唇。城諫便轉身去為我倒水。

  我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的悲傷漸漸蒸騰著哽在喉嚨,眼前的男子,清晰的五官,明亮如水的目光,挺拔俊雅的身姿以及優雅迷人的氣場。

  這樣高貴仿若天神的男子,卻在我的身邊將自己低入塵埃陪伴了兩年之久。

  為了我,他學會了做飯煮菜,圍著藍色的格子圍裙在廚房裡擰眉研究菜譜,從第一盤燒糊的炒雞蛋,到後來美味營養的烏雞八寶飯。

  因為我,他試著收斂起從前所有的脾氣,對我一再容忍。

  因為我,他養成了晚睡的習慣,常常在深夜裡打電話來,讓我陪他說說話。其實,他只是在擔心,曾經得過憂鬱症的我,曾經有過自殺傾向的我,會在無數個漫長而寂寥的深夜裡,覺得孤單,默默流淚。

  所以他選擇這樣的方式,陪我挨過一個又一個夜晚,等待天亮之時我終於入睡,他便洗漱完整準備去公司上班。

  而我,卻始終陷在自己的世界裡,獨自舔舐著自己的傷口,不放過自己,也不放過城諫。

  我是如此的懦弱、自私,且殘酷。

  城諫扶我起來餵我喝水,溫暖的掌心拖著我的肩膀,目光落在我頰上的擦傷上,眼睛裡有心疼,也有自責。

  他說,我就是因為擔心,所有一直跟在你身後,怕你發現,所以只能遠遠地跟著。可是我沒想到嫣然的車會突然衝過來,如果我離你再近一些……

  我深深地低下了頭,以我那時虛弱的狀態,並不懂該說一些怎樣的話。

  我只能孩子一樣埋頭喝水,直到被子空了,淚落下來,我才艱難地開口問他,城諫……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城諫看著我,輕輕地摩挲我的頭髮,他的指端有著陽光的馨香。然後,那一片馨香的陽光氣息輕輕地拖住我的首,溫柔地將我抱在懷裡。

  薄荷說,雖然你們是在床上擁抱了彼此,但是,那是一張神聖的床,所以,那個擁抱也是一個神聖的擁抱。


  不過,就算是神聖的擁抱,你也不可以小覷。想當年楊過和小龍女也曾經十分神聖地脫掉了彼此的衣服進行一場非常神聖的運功治療,但是最後,還是一不小心就搞出了姦情。

  所以,我有充分的理由懷疑你和城諫之間也將步入其後塵,即將展開一場感天動地的姦情大劇!

  朗朗默默地擦了擦額上的汗說,薄荷姐,你永遠活得這麼經典,不容易啊。

  出院後,城諫為了慶祝我無論是精神狀態還是身體狀態都十分的良好,特地定了個包間供我們娛樂娛樂。

  恰巧薄荷生日就在一周後,便決定飯局定在薄荷生日那天。

  薄荷免了一頓飯錢自然是十分的神清氣爽,數十次在我耳邊念叨著,城諫真是一個好同志啊!

  然後話鋒一轉,伸手來拉我的手,表情嚴肅地問我,你……還在意顧西銘嗎?

  顧、西、銘。這三個字,已經有多久沒有在耳邊響起過了?只是,已經過了那麼久,為什麼這三個字的殺傷力還是那麼強大?

  強大到,只要一聽到這三個字,我就會感到窒息,仿佛被一雙透明的大手緊緊地捂住口鼻,不能呼吸。

  薄荷看著我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說,都這麼久了,你還是……

  我搖搖頭,阻止薄荷繼續說下去。

  我又想起一場舊夢,在曾經的舊街上,顧西銘揉著我的頭髮,從口袋裡拿出兩串鑰匙,一把放回口袋,另一把鑰匙放進我的掌心。

  我微笑著看向顧西銘,這個一夜間被寂寞吻住眉心的少年,終於將鑰匙放進我的口袋裡。顧西銘溫柔的手指輕輕抬起,微涼的指端將我腮邊的淚水拭去,然後,青草香味的懷抱將我緊緊地箍進懷裡,在這個靜悄悄的下午,顧西銘像一個無助的孩子,將眼淚落滿我的肩膀。他說,五月,你就是我的家人,我們永遠都不分開。

  你就是我的家人,我們永遠都不分開。

  永遠都不分開……


  我說薄荷,我從來沒有責怪過顧西銘,雖然那樣殘酷的一段時光里,顧西銘沒能陪在我的身邊,我也不曾真正地在心裡責怪過他。

  我只是心疼,心疼那個凡事都要追求完美的少年,是以怎樣的姿態離開我們的家,那個將我視作唯一家人的少年,又是因為什麼迫不得已的原因才會不留下隻言片語就從我的世界裡那樣消失了。

  如果他在紀家真的過得很好,很幸福,那麼我會因為自己的微不足道而悲傷,但是這種悲傷極其短暫,會很快在漫漫時光里被治癒。

  但是如果他不幸福,我會比他更加難過,而那種難過,是沒有盡頭的絕望。

  這些年來,我對於顧西銘的念念不忘,只因為他曾說過,我們是家人。我只是想要問問他,離開了我,不告而別之後,他是不是過得快樂。

  還有就是,院子裡的五子棋和跳棋,我一直保留著,我想,如果我們得以再見一面,我就將它們還給他。

  薄荷顯然不能接受我的想法,如果說薄荷這一輩子只怨恨過兩個人,那麼其中一個就是她的父親,另一個,就是顧西銘。

  小時候,無論是薄荷還是梁小柔,都不曾感受過普通家庭的完整和溫暖。雖然我和朗朗也沒有媽媽在身邊,但不可否認,只老單一人,就足以讓她們倆羨慕了一整個童年。

  梁小柔的繼父和親媽就是一對暴力夫妻檔,仿佛三天不打梁小柔他們就活不下去了一樣。至於薄荷,有關她父親的故事,還是有一次薄荷醉酒後哭著告訴我的。

  薄荷的父親是一名人民警察,在薄荷還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

  算是半個殉職。

  為什麼說是半個殉職呢,因為當時薄荷爸正在執勤,某小區七樓一戶人家發生了盜竊案。於是薄荷爸和另一位人民警察便到了案發現場。

  當時薄荷爸根據現場證據初步判斷,這個盜竊犯是爬牆爬到七樓後,從窗戶進去進行了盜竊。因為當時整個屋子裡只有一扇窗戶是開著的。

  但是另一位人民警察卻不認同他的這一個觀點,認為盜竊犯很有可能是這一家人的熟人所為,配好了鑰匙,光明正大地從大門進來的。

  於是兩人根據這個問題進行了激烈的爭論。


  最後,另一位警察憤怒地說,有種你爬上去看看,到底能不能爬到七樓!

  這句話激起了薄荷爸的鬥志,大喝一聲,爬就爬!爬不上去是孫子!

  樓底下迅速圍了一群人圍觀人民警察爬大樓,甚至吸引來了賣冰棍兒的老大爺來做生意。薄荷爸一看,這麼多人民群眾都在注視著自己,如果爬不上去實在丟人,所以咬咬牙,往手上吐了兩口吐沫便開始奮力向上爬。

  圍觀的人群便黑壓壓地站在樓底下仰頭看著,幾分鐘後,薄荷爸終於爬到了六樓,眼看勝利就在眼前,薄荷爸卻不爬了。

  定在六樓一動不動地掛著。

  樓下面的圍觀群眾紛紛猜測,莫非是在六樓發現了重大線索?還是爬得累了要稍作休息?

  五分鐘過去了,薄荷爸依舊像Spider-Man一樣一動不動地掛在六樓。

  樓下的群眾屏住呼吸,站在炎炎烈日下仰著頭繼續觀望。

  又一個五分鐘過去了,薄荷爸依舊一動不動地掛在那兒。群眾不樂意了,沖他喊,哎你到底能不能爬上去了啊?你以為你是唐僧啊,坐禪也沒用你這樣的啊!

  一石激起千層浪,群眾們不滿的聲音越來越激烈。

  就在這時,六樓的窗戶突然被打開,薄荷爸就那樣筆直地掉了下來。群眾紛紛散開,然後再次聚攏。

  六樓傳來一個男子粗獷憤怒的聲音:媽的看看看!你當老子給你拍毛片呢!

  而這時,薄荷爸已經如一攤爛泥般掉在了地上,沒有了呼吸。

  《人民警察偷看人民做愛,引發眾怒不幸墜樓身亡》,這是薄荷爸留給薄荷的最後記憶。一張泛黃的報紙,薄荷珍藏了很多年。因為薄荷媽將有關自己男人的照片全部燒毀,這是薄荷唯一留下的爸爸的照片。

  其實,我爸並不壞。


  薄荷倒在我的肩膀上緩緩地敘述,她說,我爸對我,真的很好,真的。他偷偷藏起來的那點兒私房錢,全都拿來給我買零食了。我爸扛著我到警察局,特神氣地說,你們生十個兒子也趕不上我一個女兒……可是,我卻這樣怨恨他……

  薄荷說起自己父親的時候,總會露出一種特別幸福的笑容,笑顏似水。

  對於顧西銘,薄荷的怨恨是因為她覺得我受到的傷害,全是因為顧西銘的背叛和離去,包括老單入獄這件事亦是。

  薄荷的生日如她的生理期一樣非常準時地來臨了。

  城諫在大世界包了一個大間,路上,麥蕭問我,為什麼你出院了要城諫來為你慶祝?還是到大世界這樣的銷金窟。

  這個問題問得實在是太有技術含量了,所以車內的每一個人都沉默了。

  朗朗扶住額頭說,認真思考了片刻後慢慢地說,這個問題其實沒有那麼複雜,首先,把我姐姐撞進醫院的人是城諫叔叔的老相好,為了彌補自己老相好的過失,所以代替她請姐姐吃飯本就在情理之中。其次,城諫叔叔作為我們家的房東和姐姐的半個上司,請姐姐吃飯就更在情理之中了。

  我認為朗朗總結得十分到位,但是還是忍不住對他進行思想教育,朗朗啊,你不可以說嫣然姐姐是城諫的「老相好」,這是對於一個女性的不尊重……

  話還沒說完,朗朗指了指前面開車的薄荷說,這是薄荷姐姐說的。

  我立即用目光譴責薄荷。

  薄荷尷尬地咳嗽了兩聲,說,這也算不上是一種對女性的不尊重,根據城諫長了一張人人想與他睡覺的臉這一點來推斷,嫣然姐姐很有可能將老相好三個字理解為對其無尚的誇獎。

  眾人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說話間,車子在大世界門前緩緩地停了下來。

  我們四個進去沒多久,夏莫、梁小柔、青貓三個便進來了。城諫已經等在裡面多時。

  城諫的細心讓我心中覺得很是感動,之所以沒有選擇我們常去的逝水,恐怕就是因為怕我們想起月清,會難過,會悲傷。


  這一天我並沒有刻意打扮,簡簡單單的牛仔褲和格子襯衫,腳上蹬著一雙帆布鞋,頭髮在腦後梳了個馬尾。

  梁小柔則是一身淑女打扮,柔軟順滑的發上別著一枚珍珠發卡,略微畫了個裸妝,清純乾淨的模樣。

  而薄荷是一身她最近十分迷戀的「優雅端莊風」,被我叫做「慈善晚宴風」的裝扮。

  至於青貓則是她迷戀了許久但是礙於夏莫的清爽品味而始終不敢明目張胆地嘗試的「波西米亞風」,被我叫我「海南三亞風」的熱辣裝扮。

  四個別具一格的女生圍著四個堪比F4的男生,(朗朗再三堅持自己也在其列)實在是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城諫坐在我的對面,下午和煦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窗柔和地在他的臉上鍍上一層暖融融的金黃,仿佛油畫裡頭頂皇冠的王子。

  我們舉起面前的高腳杯,一起為薄荷慶祝生日。

  梁小柔看著朗朗一雙眼睛緊盯著正中間巨大的蛋糕,便笑著對薄荷說,快許願望吧。薄荷立即無限嬌羞地站起來,雙手合掌,無比虔誠地說,第一個願望,我祈求全天下的女人除了我之外,凡是嫁給麥蕭的,都七竅流血身首異處。

  朗朗被這個十分暴力又十分血腥的生日願望嚇到了,目瞪口呆地看著同樣目瞪口呆的麥蕭。

  薄荷接著說,第二個願望,我希望我的下一個生日,再下一個生日,直到我老得已經記不清自己幾歲了為止的生日,在座的每一個人,都可以像今天一樣,陪著我切蛋糕,聽我許心愿。

  第三個願望,薄荷並沒有講出來,默默地在心底念了一遍後便吹滅了蠟燭。朗朗終於死機重啟了一樣奔著蛋糕去了。

  那頓飯吃得格外地溫馨,是少見的沒有一個人喝酒喝到吐的一次飯局。

  吃過飯後,八個人就到樓上的休息廳稍作休息。城諫帶著朗朗去打遊戲,我們便圍成一圈兒打起了橋牌。聽青貓說拉風爹在北區又開了家錢櫃,跟她說了好幾次要她帶著幾個好姐妹去捧捧場,問薄荷要不要去那裡續攤。薄荷一聽到錢櫃兩個字立即跟打了雞血一樣的興奮,前一刻鐘還像一攤爛泥一樣依偎在麥蕭的懷裡大嘆歲月催人老,結果後一刻就瞬間迴光返照,十分慈祥地拉起我和梁小柔的小手率眾朝著錢櫃去了。

  拉風爹的生意在薄荷這等嗓門和音準的人長期光顧之下還能做得如此有聲有色,實在是讓我們眾人佩服不已。

  因為拉風爹的關係,朗朗得以跟我們一起混進去唱幾首兒歌。


  由於是薄荷生日的關係,其餘幾人都壓抑著上去抽她的衝動聽著她一首接著一首地嚎唱。聽了一首狼愛上羊和一首青藏高原之後,朗朗便委屈地看著我說,姐姐,我想回家。

  我用無限悲憫的眼神告訴他,晚了,小子,誰讓你不乖乖回去做作業來著。

  朗朗甚是憂傷地垂下頭去,懺悔自己一念之差導致的這一場人間悲劇。對於薄荷舉著麥克風放縱自我挑戰極限的澎湃激情,我們都選擇了默默地忍受著,用酒精來麻醉自己的聽覺,並且集體用目光深深地譴責著青貓。

  城諫坐在黑暗裡靜靜地喝著酒,偶爾幫朗朗拿一塊西瓜或者桃子。

  許是方才的飯局吃得咸了,導致我分外的口渴,只好使勁兒地給自己灌酒解渴,放下杯子時不小心用眼神瞄了一眼城諫,正巧城諫也正眯著眼睛瞄了我一眼,於是我們二人的視線正好撞在一起,我愣了愣,傻兮兮地咧嘴一笑。

  城諫也輕輕一愣,朝我輕輕一笑。

  薄荷的一曲離歌終了,包間裡忽然間燈火輝煌的,城諫的這一個笑容就在這七彩燈光下顯得格外地晃眼。

  酒過三巡時,拉風爹敲了敲包廂的門走進來,想必是聽說城諫來了便來與他打一個招呼。二人打過招呼後,拉風爹說,薄荷生日,消費免單。我們都恨不得撲過去喊他乾爹。拉風爹還是那個拉風爹,像極了苗僑偉的拉風爹,薄荷說,這樣的男人,可以秒殺八歲以上八十歲以下的所有女人。

  拉風爹舉了下杯子,大家都跟著喝了一杯,拉風爹看了看朗朗,特別慈祥地揉了揉他的頭髮說,小朋友很是可愛。

  朗朗對於這樣的誇獎早已免疫,十分禮貌地露出了招牌式正太笑容回應了事。然後,拉風爹的眼神忽然就落到了我的身上。

  應該說,是落到了我的脖子上。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脖子,無奈眼神有限,實在沒看出我的脖子究竟是哪裡詭異了,讓我們平日裡永遠都是笑眯眯的拉風爹突然間神色凝重了一下。

  城諫也朝我的脖子看了看,拉風爹立即恢復了笑面虎的招牌表情,說,城先生繼續,我還有些事情就先告辭了。

  城諫眼中的疑惑也一閃而過,說,尹老闆忙著。

  拉風爹走後,一屋子的妖孽們又都恢復了原狀,特別是薄荷,只要一到錢櫃就永遠處於F5不間斷刷新狀態下,每一首歌都是為她量身訂造的。


  她是為了錢櫃而生的。

  喝得多了就容易跑廁所,朗朗見我要出去立即抓住我的手可憐兮兮地說,姐姐我也要出去!

  我便帶著朗朗出了包廂,外面依舊是燈火輝煌。我有點兒後悔帶著朗朗來這裡了,因為就在我們不遠處,有一個男人,他正抱著另一個男人在大哭。

  朗朗看著他們,純真的目光又轉向我。

  我拉著朗朗邊找衛生間邊告訴他,這是男人之間的友情。

  話音剛落,那個大哭的男人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傑瑞,你騙我!你明明說過你不會再和那個女人來往的!

  朗朗又把目光轉向了他們。

  被抱的男人一臉的傷痛欲絕,抱著大哭的男人說,你相信我,我是真的不愛她!那個女人除了有錢什麼都沒有,她連英語四級都沒過,可是,我又不能帶著你回我媽家,你知道我媽她冠心病心臟病心絞痛香港腳,每天都等著抱孫子,她受不了這個刺激啊!

  大哭的男人哭得更加悽慘了,突然跪在地上咆哮起來:耶穌啊!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們啊!

  我和朗朗都沉默了,正要轉身默默離開的時候,咆哮男突然大喝一聲,你們兩個給我站住!

  那一嗓子,叫得我分外驚悚,朗朗嚇得要跑,被我死死地拽住停在了那裡。

  咆哮男帶著他的傑瑞站到我們面前,鼻涕眼淚流了滿臉,他說,都說女人的直覺最准,你幫我看看,我的小傑瑞是不是真心愛著我!

  我看了一眼身高一米八以上體重一百八十斤以上的「小傑瑞」,非常真誠地說,我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他對你至死不渝的愛,你們簡直就是天生一對天上人間天天向上天生我材必有用!

  咆哮男聽完,眼睛忽然黯淡了下去,他說,不,老天生了我,可是我沒用,沒用啊……說完,忽然抱住我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傑瑞你走吧,以後,我也會找個女人好好愛她,比如這個女人,你走,你走!

  傑瑞一愣,扭動著龐大的身軀淚奔著出去了。


  我被咆哮男抱得尿意甚急,正想著要如何掙脫的時候,一個久違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五月……?

  我一愣,愣愣地轉過臉去,然後,胸口便不可遏止地窒息起來。

  鋪著金色羊毛地毯的走廊那頭,寶藍色的燈光映得整個天花板都像海水一樣晃蕩著波紋,像一片倒過來的海。

  幽藍海水之下,是一個身穿白色小洋裝,肩上圍著一圈兔毛坎肩的少女,她看起來那麼惹人憐愛,烏黑柔順的長髮乖巧地披在肩上,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好久不見。紀小幽看著我,微笑著同我打招呼,順便將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丟給我。

  我把咆哮男從我身上拽開,讓他先抱著朗朗哭一會兒,然後我也朝紀小幽淡淡一笑,說,是啊,好久不見。

  紀小幽看著我身邊痛哭流涕的咆哮男,笑得很是玩味,她走過來,就像一個久違碰面的老朋友那樣神情熟絡地走過來,輕蔑地看了一眼咆哮男,說,你的品位倒是大不如前了。

  我說,是是是,我也這麼想著,總覺得生命里沒有亂倫沒有小三就不夠完美,以後我會好好注意自己的品味哈。

  紀小幽顯然沒有想到,當年那個傻傻的,不懂反抗的,一味地忍氣吞聲不懂得為自己說話的五月,已經在兩年多的時光里,被生活打磨得如此牙尖嘴利,甚至刻薄。

  但是這並不影響她對我的鄙夷之情,那眼神,看得我都想找塊抹布撲過去給她擦鞋。

  朗朗從咆哮男的懷抱中掙脫出來,拉著我的手說,姐姐我要上廁所。

  我看了紀小幽一眼,說,不好意思啊,我正好也要去上廁所。

  正要走,紀小幽的手輕飄飄地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回頭問她,還有事兒嗎?

  紀小幽無比真誠地看著我說,五月,事實上我一直想要找機會和你解釋。那個時候,我因為不懂事對你說了很多的氣話,希望你能原諒我。


  還有就是,我們誰也沒有逼迫西銘跟我們走。

  那一天,爸媽決定帶我出國治病,我給西銘打電話只是想做最後的告別,可是當我告訴他我們要去國外的時候,西銘就突然瘋了一樣跑回來了。

  他說自己不該因為你和家人分隔兩地。

  那時候我有勸過他至少要和你道別,或者求一求爸媽讓他們幫幫你父親,但是西銘說……他說,沒有那個必要了,畢竟不是我們家的事情。

  況且,會有個城先生陪在你身邊。

  紀小幽親切地握住我的手,條理清晰地對我說出以上的話。

  兩年的時間,也許在生命的長河中並不算漫長,但是,也絕不短暫。

  兩年的時間,我體驗過一夕之間一無所有的困境,遭遇過那個年紀的我還無法承擔的殘酷現實,也曾經哭過,崩潰過,甚至輕生過……

  可是紀小幽卻說,這一切,都是她當年的意氣用事,要我原諒。

  也許,她說的這些話我不該相信,但是當我聽到那句「況且,會有個城先生陪在你身邊」,我不得不相信,也許,紀小幽說的一切都是事實。

  是顧西銘選擇離開,在我最悲傷的那些日子。

  往事像一場冰冷刺骨的海嘯,在我耳邊嘶吼著呼嘯而過。

  正當我陷入追憶過去的悲痛中時,朗朗突然伸手推了紀小幽一下子,小臉怒氣騰騰地說,你這個老巫婆,顧西銘哥哥才不會像你說的那麼壞,你就是嫉妒顧哥哥喜歡我姐姐!

  他這一推,給我嚇出了一身冷汗,這倒霉孩子,心臟病患者是你說推就推得嗎,推出個復發出來把你賣了都不夠付她一天的住院錢!想及此,立即抽手狠狠地抽了他後背一下子,沒你說話的份!

  抽完了,轉身對紀小幽說,如果沒什麼事兒的話,那我們就上廁所了,再見。

  我扯著朗朗穿過金碧輝煌的走廊,頭頂的海水仿佛隨時能夠傾斜而下,淹沒這燈火璀璨的人間。

  到了衛生間門口,我問朗朗,疼嗎?

  朗朗仰頭看著我說,不疼。

  我說,那快去上廁所吧。朗朗點點頭,推開門進去了。

  走廊上四面楚歌,可見像薄荷這樣的人才隨處可見,唱得我頭疼。

  我轉身走進女衛生間,在裡面放大了冷水不停地洗臉,冰涼的水珠從臉上滑下來,簌簌地落進脖子裡,冷得我直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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