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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2 23:52:42 作者: 田舒黎
  蘇州綠苑賓館。露叩了一間客房的門,門是虛掩的,顯然樓下大堂接待小姐已經電話通報了有客來訪的消息。

  林濤撲上來緊緊擁抱住露,怕她會頃刻消失似的。我要你,給我,給我,我要看你跟以前有什麼不一樣。他已經動手替露卸卻了外套,要按露於雙人床上。

  濤,冷靜點。我不想沾你的便宜。

  什麼?沾我的便宜,我有什麼便宜。

  你是完整,我是殘缺……

  殘缺?缺什麼?

  缺的太多了。所以我珍視你的完整。

  你跟我繞什麼彎?什麼完整,殘缺的。

  感情與道德。畢竟斗轉星移,物是人非了。

  那你來幹什麼?記得這個賓館,這個房間嗎?

  記得,當然。我們在這裡錯過了彼此,那就只能錯過了。

  不,露露,補償我。林濤有點聲嘶力竭了,你答應的,無條件的。啊?求你了,露露,讓我做一次,就一次,我保證。

  我什麼都沒有了。

  什麼叫「什麼都沒有」了?我真不明白。還有什麼「你完整我殘缺」的。你心裡早就想好的託詞是嗎?這些詞是從四書文庫里來的,不是從現代漢語詞典里,更不是從英語詞典里找來的吧?笑話,我當聽你說笑話,知道嗎?我要你。我早就該要你了,我遵守遊戲規則,反而吃虧反而成了傻帽。

  濤濤,如果,你要報復任高興,你要戲弄我,那麼……你,你可以。我願意死在你的懷裡。但是,為了我們的純潔的過去,為了你自己的完整,你還是忍了吧。我不是來苟且野合的。我去年說過的,讓我留點誠信,留點可以引以為傲的尊嚴好嗎?

  什麼?苟且野合?你鄙視我對你的愛情?

  不,我珍視,我真的珍視這份難能可貴的情感。不摻肉慾私念,沒有爾虞我詐。我回來了,就是為了了清這份情債。我是來告訴你,我真的已經嫁作商人婦了,我庸俗了,卑鄙了,我重財輕情,我貪圖享樂,我還風騷撩人……

  夠了,再說,連你自己也不相信了。今天我是動物,我不管你是娼妓還是女神。濤抱住露,我要你,是因為我要你也想著我一點點,你想過我嗎?在他要你的時候,你會把他當作我嗎?我希望你卑鄙,希望你齷齪一點,在靈魂的陰暗角落裡藏一個我。別把我忘得一乾二淨。

  沒有,我沒有。露淚流滿面使勁搖頭。

  哈,好,坦白了。我信!

  哎呀,死濤濤,你,好壞呀,你現在也學壞了。

  我一眼就看明白了,你還是原先的你,一塵不染,一絲沒變,卻多了幾分憂鬱,更加楚楚動人。所以任高興仍然緊抓你不放。我知道你是為我回來的,是嗎?

  是,一點不錯。但是只是為了讓你徹徹底底唾棄我忘了我。開始,開始你的新的,新的……

  為什麼要唾棄為什麼要忘了。新的什麼?你告訴我,說出來,你能很溜地說出來嗎?別自欺欺人,你嫁了,但你不愛,你愛我,永遠都不會變,是嗎?說,說那個肯定詞。

  濤濤,別逼我,我說過的,愛情或許能夠天長地久,婚姻卻存在變數。

  這不就對了,所以說,我是有希望的,我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希望曾經擁有。我只要你這一次,我要證明你仍然愛我,你會為我做我要的一切,就像我一樣。

  不,濤濤,你錯了。我說的婚姻存在變數是我原先的想法和如今的現狀不一樣了,很不一樣。我身也殘心也殘了,而你仍然是金剛不敗。所以我們已經不對等了,我們不是原先的金童玉女了。

  那麼,先讓我看看你哪兒殘了,是缺了胳膊還是折了腿?林濤使勁拽住露的兩條胳膊要看她究竟,露則死命偏轉頭去,躲避著林濤的灼熱的目光,她懼怕他充血的眼睛。那雙眼睛曾經是那麼清澈聰慧。興的眼睛銳利精明,而濤的眼睛明亮睿智,在露的腦海里,這兩雙眼睛一直在審視著她的靈魂,讓她獨處時惆悵,夢醒時惶惑。

  是……,哎呀,濤,別裝幼稚好不好嗎?

  誰幼稚?噢,你不是小女孩了是小婦人了,更有女人味了嘛?艷福為丈夫獨享,你為一個你不愛的男人守貞潔,準備美國為你的貞潔樹碑立傳?

  不,我為自己的尊嚴,我誰也不愛,我自私我只愛我自己,行了吧。


  那,我們扯平。我也自私一把。我也只愛我自己,先就地取材慰勞自己一把。有花堪摘竟須摘,不等無花空摘枝。我連我老爸都辜負了,他讓我們暑假單獨出門旅遊,讓我們多相處,過過兩人世界的生活,去年五一長假,他和我媽專門陪著我們,給我很多的暗示,我真是,你那,那麼聖潔,我一看見你的眼淚就犯傻……六月陪你去辦簽證,還滿心為你的成功獲簽高興,我真他媽愚蠢到家了。我就弄不懂,我千求你萬求你,你都能守身如玉,可是憑什麼他就能輕而易舉地得到你。你跟他早就……

  濤濤,不知道吧?因為他比你壞!女人很賤,像我這樣的,自視清高更容易就範。只要開了頭就不好收拾了。你可以重新考慮你的選擇了,好女孩多的是,去愛一個也愛你的女孩吧。

  適合我的沒有,沒有再可以跟我從童年一直相伴到老的,沒有青梅,沒有玉女。只有交易,我不懂經商之道,我沒有經營頭腦。我不會去經營我的愛情,更不會去經營我的婚姻。我就要用我的方法愛你,讓你為我歡喜為我憂,為我緊張為我愁;我要讓你魂牽夢縈,拋棄不了我這個夢中情人,我就是要任高興掃興。昨晚,我打電話的時候,你們在幹嗎?達到這個效果了嗎?

  濤濤,真有你的。你原本不是壞孩子,怎麼學會使壞招了。你要知道,你那樣做,倒霉的是我,不是他。他根本不在乎你的意氣用事。你越迫我緊,人家還越起勁。你真幼稚,在情感遊戲中你的水平永遠是甲B,人家已經是意甲,英超了。

  哈哈,露露,你真是一點沒變,你還幽得出來。你是美國玫瑰,永遠第一,永不凋謝。你若是殘花敗柳,任高興早棄你垃圾場了。他會那麼寶貝你?他很愛惜你很緊張你,是吧?

  嗯哼,貼身防守,所以你別去撩撥他,拿那塊紅布。

  紅布,不,我非要送他一條綠巾不可。

  濤濤,這不是你的作風。回去吧,我就是來接你回去的。別跟孩子似的,犯犟。以前叫你兩聲濤濤,你就能冷清下來,理智一點,現在不管用了是吧?你還說你沒變心。我在你心裡早就一文不值了。你只是為了情慾要去與另一個男人好勇鬥狠,俗不俗呀?你說你不在乎婚姻的。

  我在乎的是你,要你,你跟我,我們本來就是天生一對,合一付心肝共一份命運的。沒有了你,我就像被雷電劈死一半的樹,再不能參天了。林濤把露摟進懷裡,露只得由他,枕著他的肩膀。

  不對,不對,濤,濤濤,你,你自己就應該是一棵樹,一棵獨立的樹。你應該以你的獨立而精彩。我只是另一棵樹,我們原來互相陪襯,現在我被移栽了,活得了活不了,尚不可知。夠了,說多了也無益。回去吧,時間久了,閒話會多出來。

  你怕閒話了?林濤扳正露的頭,托住她的下巴,你為了他?你,你,你真是有點變了。

  是的,人都是會感動的,他,那樣,在乎我……露自己也聽出自己的言不由衷。他體貼我,寬容我,關心我,……

  夠了,你故意這麼一說,你的眼淚已經把你賣了。你沒說真話,恰恰相反,你失去了自由,你失去了獨立,你甚至在失身於他之時也失去了人格尊嚴。你無法選擇你的真愛,你無法再保持你的超脫你的清逸。你變得沉重了憂鬱了。你對你的現狀笑不出來。你在熬,苦熬。

  露拼命忍住眼淚,終於抽泣不止,肩膀一聳一聳,在濤的懷抱里哭了個暢快淋漓。走吧,等她哭夠,她自己死揪住林濤的肩胛,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繩索似的,走吧,走吧,濤濤,我真想回家了,在這兒算什麼。沒結果的。我們,不是還年輕嗎,還有長長的未來咧。

  未來?什麼意思,又是一張空頭支票?露露,你算了吧,你的靈氣也快被磨耗殆盡了。好了,就陪我在這過一夜,就一夜,明天回去。你這次回來多長時間?是寒假嗎?


  不是,是我求他以商務考察的名義回來的,濤濤,我不想說,說了你也不信,我有多難。我難的不是他不在乎我,而是太在乎我。他那樣有算計有城府有手段,我是遭遇敵手了。你是說過你是我的情感驛站,可是路遠山高,雲深水寒,我如何能投奔於你?今夜過去,你我將如何?

  如何?婚外通姦?他不願意,離婚好了。你想要他的財產?

  不,沒有,我從來就不貪別人的東西的。露頭搖得像吃了搖頭丸。

  就是。那你幹嗎跟他耗著。離開他,半年了,他還沒夠啊?一東一西他飛來飛去的有意思嗎?

  你去問他呀?

  你以為我不敢?

  你敢,你當然敢,你敢泡有夫之婦。你還敢……

  什麼我泡有夫之婦?你本來就是我的,從小到大,從幼兒園到大學,誰不認為我們是一對?是他占了我的便宜,奪我之愛。我為什麼就不能奪回來?留下來,明天,我們一起去見他,提出離婚。

  濤濤,事情好像不是這麼簡單吧。不論是自願還是被迫,我總還是他的妻子,為了我自己的人格完整,我也不願意出軌,也就只有你林濤,能成就我……。我就是回到你身邊也要等我跟他了斷之後……,但是,我開不出這張時間表……,我對他什麼時候能放過我沒數,真的,真沒數,所以,所以,濤濤,你別等了,別……

  為什麼要把命運讓別人掌握?你們這些……

  女人,我們這些女人。女人如果掌握了自己的命運就沒人敢愛了。

  誰說?

  我說,王海珊就是證明。你……

  打住,露露,你別給我上課。我知道你為什麼那麼堅決拒絕我了。什麼完整殘缺的。你還真仗義,你想幹什麼?

  我,我不想幹什麼,什麼也沒想干。放棄我吧,真是對不起了,辜負你了。我,不值得你愛,你的痴念。你不走,我也走了。因為,因為,我肚子餓了……林濤看著露臉上恢復了的神情,被她那句不知偏題到哪裡去了話,引得差點要笑了。


  我是勝利大逃亡而來的,還沒吃早飯咧。昨晚餐也,也沒……

  啊,露露,我真不好,真不會關心人,快12點了,走,我們去吃飯。下午再說。

  下午回家。

  好吧,聽你的。從長計議。

  這是什麼?露抓起床頭柜上的一隻小藥瓶

  呵,你要不來,我,為我睡不著,準備的。給我吧。林濤有點不自在。

  胡鬧,看來《少年維特之煩惱》你還得重讀。

  林濤抬手摸了摸後腦勺,露露,自你走後,我常去你們家的,把你書櫥里的中外名著都讀了。

  啊,是嗎?爸,媽,沒告訴我呀。

  他們,可能是不願跟你在電話里提到我吧,怕你……怕給你惹麻煩……

  你拿走了「手拉手」?

  恩,我有斷臂之痛。

  哦,濤濤,真是真是,對不起。為了昨天和明天,你要,要,要好自珍重。

  明天?明天會有希望嗎?

  怎麼沒希望?留得真心在,不怕沒真佛。


  誰是真佛,誰是真佛?

  走走走,吃飯去,請你吃陽澄湖大閘蟹。怕就沒女朋友捨得請你吃大閘蟹了。

  是的,連女的朋友也不會有第二個。不敢有。

  林濤牽著露的手出門去餐廳。經過賓館大堂時,林濤失聲哀嘆:來得好快呀。

  誰?露不假思索地問。只見她媽李倩和任高興從旋轉門正進入大廳。

  濤和露四目相對,僵住了。僅半分鐘,露握住濤的手挺身下樓,濤的腳步有點猶豫。

  媽。

  啊,噢,露露,濤濤,你們在呀,沒什麼急事吧,李倩這樣回應露的那聲「媽」。

  興轉過身來,他正在跟登記小姐查問交涉。他身子仍抵住櫃檯,像睹天人似的看定了露,露朝他淺淺一笑,回頭去挽林濤的胳膊,把他帶下樓來。我正要請林濤去吃大閘蟹,買單的就來了。好了,我早飯還沒吃咧,餓死了。

  好吧,哈,我和媽就是特地趕來的,原來我們露露睡里夢裡記掛的煙雨江南是指蘇州啊,還是林濤小弟,你了解你的小朋友。露露大早走得急,可能cash都沒帶吧。

  飯桌上興東扯西拉,沒話找話,一再讚美蘇州的旖旎風光,遺憾這次時間太短,許偌下次專門回來住上一月半月。滿桌佳肴,每樣都只動動筷,醉翁之意不在酒,食客之意不在菜。林濤一直沉默,李倩逗他說話,他才有回應。露主動給他夾菜,勸他喝果汁,給他剝蟹,一杯果汁自己喝一半,讓他就她的杯子喝剩下的一半。興垂下眼皮只當沒看見。

  露露,你跟他們回去吧。飯後,林濤對露說,我想在這裡住兩天,靜靜心,理理頭緒。

  不,就不,我要你回去。馬上,立刻,必須。露對他使出從前慣用的撒手鐧,你走不走,走不走嗎?邊叫邊大串眼淚侍候。當著高興的面,毫無顧忌。

  好吧,休息一會兒,再走。林濤苦笑。

  舊鑰匙對鏽鎖還管用。興在冷眼旁觀,好像在欣賞舞台上的情人作秀鬧彆扭。李倩卻很注意很緊張興的臉色變化。這孩子,這孩子,真是的,真是的。她不知在怨誰。最後露以勝利者的姿勢把濤像俘虜似的押上紅旗車的駕駛座,自己拉開副駕座的門,臨上車才主動對興說了聲,慢點,保持距離噢。興會意一笑,對李倩搖了搖頭,好像無可奈何的樣子。他的老辣就在於工於心計,不動聲色,謙謙君子風度,你永遠讀不出他的喜怒哀樂。


  露,你肯上我的車,為什麼不肯上我的床?你看那麼難得的機會……

  荒唐!我要願意早願意了。何必這麼不清不白的。

  你不願意?你早說呀,你下車,滾到他車上去,到他床上去,他不就有錢嗎?愛你,愛死你,當你是大米。

  林濤,不客氣了,是不是?我真滾了,停車讓我滾。

  你,你遲早會滾的,滾到太平洋彼岸去。算了,再留你多待一分鐘,好一分鐘。

  真心話?

  假話!說說,他用什麼本事把你弄到手的,第一次到底是哪一次?

  無聊還是好奇?

  既是又是……,怎麼,不好意思說?他在床上也很有一套?這個任高興真神了,他怎麼知道我們在蘇州,在綠苑?

  不是我媽嘛。濤濤,以後你談戀愛,泡妞,絕對要拜他為師,准把你訓成博士級。

  哼,床上花活也不會少,讓某些人都曾經滄海難為水了。

  濤濤……,

  看樣子,你是擋不住他的誘惑了,你是他的女俘,女俘在性……

  Shut up! 濤濤。

  是。林濤隨口應了聲。但立刻斷斷續續哼唱起來:我就這樣被你征服,你就這樣把我征服,他就這樣把你征服,你就這樣被他征服,我就這樣把你征服,你就這樣被我征服。


  露用雙手捧著臉嚶嚶地哭了起來。濤放慢了速度,露露,別這樣,別這樣,我能理解能理解,只是很不甘心。我一定重讀《少年維特之煩惱》,我不會傻到不領茶花女的情,真情,莽撞到做羅密歐的程度。要談戀愛,一定向任總裁討教泡妞之道。露終於「吃吃」破涕而笑了,濤濤,你真是變狡猾了,狡猾狡猾的共軍。

  兩人大笑。

  從後視鏡看去,興駕「別客」,始終保持一百米的距離。李倩覺得女婿是有涵養來,一點脾氣沒有,一句怨言沒有,就像是看演員逢場作戲。

  世上女孩多多少,為什麼就這個好?李倩不知指誰說。

  媽,愛情也講競爭機制,現在提倡,現在流行。

  什麼流行提倡的,沒聽說過,你們這些時髦青年也太時髦了。真是弄不懂。

  興深淺莫測地聳了聳肩。

  城市已籠罩在暮色里,華燈初上。

  露露,讓我送你去哪裡?跟我回家?

  開玩笑。回我家。

  就此再見,還是永別?

  露長嘆一口氣:再見吧。我真不該回來。

  你不回來,我就不能去?去找上你纏上你?

  你?會嗎?

  相見時難別亦難。我相信我們緣分未盡,以前可能我們太順了,不懂珍惜,天意要為難我們。可是這次,我沒什麼機會,任高興太……

  太什麼?

  太……反正,我原以為你只是被他引誘,沒承想你已經被他降服。

  胡說,我還是我。

  那好,你跟我回家。

  哦,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不懂,我得顧及方方面面。只能,只能很對不起你了。

  很對不起你自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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