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 00:07:19 作者: 柳絮飛
  十二歲那年,在一個有月光的夏夜,一堆人擠在一起,武子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聽一個同姓的老爺爺講狐仙的故事,這個愛講故事的人村里人叫他老趙頭。

  那是溥儀當皇帝不久(故事開始都是這麼說的),國家混亂,外強凌辱,天災人禍,民不聊生……這從說書匠嘴裡剽竊來的開頭,襯了愛講故事的人景,不管有沒有文化,不管懂不懂詞義,都會來上幾句,以造出下文的懸念。類似於章回體本傳中的精彩處,吊足了胃口,來個急停:「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老趙頭吸了幾袋煙,過足了菸癮,邦邦邦磕掉菸灰,用力咳嗽了兩聲,做夠了起勢。看著一圈睜大眼睛的孩子,這才開始講了。

  ……趙沖那時的人口比現在少,也就五十多人。連續兩年的洪澇使畈田的莊稼收成大減,不足往年的三分之一,僅僅靠山上的柴禾挑到北邊缺柴的集市去換點食物充飢。好在山上的林木生長旺盛,每年能出產很多柴草,勉強維持村子裡幾十條性命。陳大壯是誰你們曉得嗎?

  「不曉得。」一群孩子回答。他就是陳山父親的爺爺。他長得五大三粗,身強力壯,能挑二百斤一擔的柴禾翻過虎臥嶺去張橋賣,想想看他有多厲害。能挑一百斤翻虎臥嶺的人十里八鄉就找不到幾個,他能挑二百斤!我就不相信,你們相信嗎?

  「不曉得。」孩子們還是這麼簡單地回答。

  坐在遠點的幾個大人在哂笑,其笑意明顯。再遠些的村民在談論著不相干的話題,完全不在意老趙頭的胡說八道。夏天的晚上就是這樣,只要沒下雨,門口坐著三五不一攤涼的人,平時合性情的自然組合在一起,一手搖著蒲扇,有一句沒一句地閒拉著,有笑的,有罵的……老趙頭可不管別人的譏笑,專心致志於講好這一次;他那年已經七十一歲,臨近了閻王爺規定的召見時間。

  ——每年的秋後,砍好的柴火捆好上垛後,放上一兩個月,待到冬閒就可以挑到集市上去賣,一般是逢集去(陰曆的雙數叫逢集),兩天一次(單數準備雙數趕集)。陳大壯就是大傢伙心目中的賣柴隊的隊長,由他帶隊誰都放心,他很負責任,大夥都聽他的招呼,每次他都走在後頭,生怕有人掉隊遭遇危險。你們曉得不,三更半夜翻虎臥嶺有多危險,那個時候山裡有野豬、有驢頭貓、有老虎、有豹子、有幾丈長的大蛇,沒煞氣的弄不好還會碰到一丈多高披頭散髮有頭沒臉的鬼怪;傳說有幾個人見過,過不幾天就死了;想想看,膽小的人要是落單了還不被活活嚇死……一邊是坐著的白髮老頭講,一邊是蹲在一圈的孩子聽,一老一小本身就是神秘的圖景,有如道仙與童子的畫面,再加上老頭的故弄玄虛,孩子們聽著聽著,就被引進了險象環生的恐怖之地。漸漸地攏緊,連出氣的聲音都在極力地控制著,眼睛也不敢東張西望了,好像月光下的陰影瞬間就能變成隨時竄出的魔鬼……武子被其他的孩子擠在最外邊,他沒感到可怕,表情很平靜,他不相信有妖魔鬼怪的說法,心裡在嘲笑這幫小子是膽小鬼,言外之意,自己是大人一樣。

  月色的變化在配合趙老頭的故事,時明時暗。風拉扯一塊塊雲朵在空中流動,在月光的作用下投下挪動的暗影。暗影在孩子們的頭頂飄浮,生成了他們大腦里鬼的影子。

  孩子們統一了行動——顧頭不顧屁股,顧前不顧後了。老趙頭竹竿的煙鍋里一明一暗的菸絲在昏暗的夜色中像鬼火似的,不用說更增加了孩子們惶恐的程度。

  趙老頭噗地吹出菸灰,接著摳出菸絲按上,往復了幾個來回……那天夜裡,像往常一樣,陳大壯走在後面。月色還好,模模糊糊能夠照出叢林中彎曲的路形,翻過第一道梁休息有幾袋煙的工夫,卯足勁是為了翻第二道梁;第二道梁跟第一道梁長短差不多,就是比第一道梁陡峭。在翻第二道梁的半腰,陳大壯感覺鞋帶鬆了,他堅持了幾步找了個能歇腳的地方,把擔子靠在樹上,坐在地上繫緊鞋繩再挑起柴擔接著趕路。這次沒耽擱什麼,前面的身影還能看到,他們喘出粗氣的聲音陳大壯還能聽到。

  陳大壯可不怕,原先一個人在漆黑的夜裡就走過幾回,他是真的膽大呀,方圓幾里地沒人不曉得!

  有一次他一個人去趕集,挑著一擔劈柴(劈柴是圓木劈開的木塊,比帶著樹葉的乾柴捆子小),輕輕鬆鬆就到了第二道山樑經常歇腳的地方,那裡算是山頂了,幾塊大石板你們是曉得的,就在路邊。他一看天還早,就把擔子放在路旁,徑直走到大石板上躺下。

  涼颼颼的山風很舒服,他一躺下很快就睡著了,睡著了就做起夢來,在夢裡一個披著白髮的女妖怪踢他,惡狠狠地說他不該睡在她的地方,讓他趕緊滾。這時他就醒了,睜開眼真有一個白髮的女鬼站在身邊,他不慌不忙地坐起來,往一邊挪了挪說:「喲,占著你的地方了,不要發火,我讓給你好了。」

  女鬼氣憤地說:「說得真輕巧,你把我的地方睡髒了,我要吃了你!」

  陳大壯想了想說:「不能吃呀,我走的時候肚子壞了,喝了一大碗藥水,你把我吃了不打緊,我擔心把你毒死了,趕明日我沒吃藥的時候你再吃吧。」

  女鬼一聽,猶豫了一會,覺得陳大壯說得有道理,是個老實人,就讓他走了。

  陳大壯事後覺得好笑,心想:傳說中的鬼怪不都有通天的本領嗎?前世今生,天上地下,它無不知曉,怎麼信口胡編的幾句話就信了。原來鬼比人還好欺騙?還有,鬼不都是死過的人畜嗎,難道還怕多死一回?自此,他更不迷信鬼神了,把鬼神當成和人差不多的動物,甚至覺得比人還好說話。

  娃娃們,想想陳大壯膽大到哪裡去了。

  「嗯,太膽大了!」孩子們顫抖地應和著——頭皮發麻,後背透涼。

  ——陳大壯把一雙鞋的鞋帶重新繫緊後,走不到二十步,兩隻腳上的鞋帶又鬆了,這次比上次更嚴重,再走就會脫掉。他納悶,剛才明明都系得緊緊的,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又鬆掉了。他沒法子,就地放好柴擔,想到這次過細點,一定要系牢靠。他系好後沒有著急趕路,在原地蹦躂了幾下,再看看有沒鬆開。就在這個當口,不遠處有兩個人影在晃悠。陳大壯以為是眼花了,用手狠勁揉揉眼睛,定睛細瞧,真真的一高一矮兩個穿著漂亮花衣裳的年輕女子……恰好,這時候有個女子開口了:「這位大哥,你好能幹哩,我們留意你很久了,總是看你這麼辛苦地翻山越嶺去賣柴,很想幫幫你,又不曉得該怎樣幫,今日我們想好了,把你這擔劈柴賣給我吧,省得你跑那麼遠路。順便幫我們乾乾家裡的活,大哥,你能答應我們嗎?」

  陳大壯立馬就進到夢遊里去了,一步從人間跨進了仙界,忘記了走在前面一起趕集賣柴的夥伴,也忘記了家裡的女人和兒女,像被魔法定住一樣嗔嗔地看著越來越清楚的兩個仙風道骨的女子,半天忘記了說話。

  「走吧,大哥,趕到家我給你熬一罐雞湯補補身子。」

  陳大壯這時如夢醒來,高興地說:「妹子,你家住在哪裡呀,我把這擔柴火送給你們就是了。」

  「那好大哥,你跟我們走,不遠,就在東邊的山坡旁。」

  陳大壯挑起柴擔,跟著兩個女子,像走在平地上,身輕如燕,一小會兒工夫就到了。他眼前一亮,在一片平整的山坡上有一處房屋,四周栽有好多果樹。有桃樹,有杏樹,有梨樹,有棗樹……還有很多千奇百怪的花,漂亮得不得了。

  房屋是帶院子的,乾乾淨淨。沒進院就聞到了陣陣飄出的雞湯香味,饞得陳大壯直流口水。兔崽子,看你們這個熊樣,也想去吧,也想去喝雞湯吧。

  「不……不敢去!」孩子們的聲音是顫抖的。

  武子站在最外邊,站累了就蹲一會,蹲久了又站起來。他聽過一回,記不清是幾歲的時候,那時小,只記得有狐仙的傳說,具體情節不詳。他看到小夥伴害怕得越擠越緊,乍一看成一坨了——張三毛趴在趙四毛的身上,屁股撅得老高,褲衩退到屁股尖上也不管不顧,露出的白屁蛋子在忽明忽昏的月光下泛出慘白的光。他突發奇想——保持著與張三毛的距離,但手指一定要夠到他的屁股,而且還不能讓張三毛識破是他搗的鬼。最先的計劃是這樣的,想了一會又改變了,決定用樹枝代替了手指,從距離上打消了張三毛的懷疑。反正不是白天,看不到那麼清,過後准沒人想到在地上去尋找證據。武子準備就緒,眼睛盯著老趙頭的表情,耐心地等待著最佳的時機。

  ——從此陳大壯過著皇帝般的日子,不僅什麼活都不用干,還天天有雞鴨魚肉可勁地吃。他只曉得個高的叫胡仙子,個矮點的叫花仙子。別的一概不知,也不想多問,只抱著好日子過。他們恩恩愛愛,生活得美美滿滿,還生了兩個活蹦亂跳的兒子(小狐狸)。

  陳大壯失蹤後,村里人找了半年多,沒有一點音信。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還要忙著過自己的苦日子,後來就沒顧得找了。從那時起很長時間,算下來有好幾年吧,村民就不敢在夜裡翻虎臥嶺去賣柴了。

  一轉眼過去了兩年,陳大壯一激靈想起了兩年前的事,想起了從前的媳婦和兒女,想起了一起賣柴的夥伴,想起了村莊,想起了村裡的老人和孩子,想起了自己的田地……不久就被胡仙子看出來了。姐妹倆商量了好一陣子,決定把他送回人間。

  一天夜裡,胡仙子和花仙子躺在他的懷裡,淚水流個不停,一是捨不得大壯走;一是看到大壯茶不飲飯不思的模樣又心痛,就把她們是狐仙而不是人類的實情說給了大壯聽。大壯沒有慌張,反而把她們抱得緊緊地,說他一點也不怪她們,還說是她們讓他過了這麼長時間的神仙日子,往後會念她們的好。兩姐妹從早忙到晚,把好多山珍野味燒出來讓大壯吃,伺候得要多好有多好,末了,在夜裡把陳大壯送回到人間了。早晨,就被村里勤快的下地人發現了,陳大壯坐在第二道山樑東邊的那個山洞旁邊的路中間;當時,他像傻子一樣,問啥也不說。一百八十斤的身體只剩下百十來斤,就落下皮包骨,不仔細瞧,很難認得出是陳大壯。

  老趙頭講到這裡,已近尾聲,他如釋重負般地舒口氣,滿意地裝上一袋煙,正準備用一口香菸來酬謝辛勞的口唇,突然,張三毛魂飛魄散的一聲嗥叫響徹夜空,在那寂靜的深夜令人毛髮倒豎。幾個歲數小的孩子被驚嚇得哭出聲來,大人們不約而同地看著或跑向發出慘叫的地點,急迫地詢問著發生了什麼。雜亂之中,武子把手上的樹枝偷偷地甩向山邊。這時聰明的人已拿來了手電筒;光明壯大了人的膽量,可以細緻地查找根源了。

  張三毛蒼白的臉上掛著淚,手腳冰涼,身體瑟瑟發抖,任由大人們翻來覆去地察看。

  武子做賊心虛,他怎麼也沒想到用手捏著的枝條就那麼隨意地一划拉會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他害怕了。但是,他也沒膽量承認是他幹的,究竟是個十二歲的毛孩子,不具備評估事態的發展和自己能夠承受多大責任的能力,於是,他乾脆裝著一樣的惶恐不安。

  終於,在張三毛的屁股與後腰間發現了一道大人中指那樣長的一道抓痕,中間沁出一抹紫紅的血絲……

  這懸疑使村里人困惑了好長時間,各式各樣的說法都有……武子一想起這事就偷笑——原來世間的事好生怪誕,只要不公開,謎底就歸咎於鬼神了。

  張三毛病了一場,這一病卻產生了對懸疑的更多想像——關聯到對病源的追溯、對病理的分析、對治療方式的選擇上。於是,經多輪討論,由老趙頭出面,拿著求神拜佛用的香火、紙錢,夥同十幾人帶著張三毛到傳說中狐仙的洞穴處祭拜,叩頭許願,保佑張三毛平安無事。

  巧的是三天後張三毛果真好了,活蹦亂跳得如同往日。

  此後,老趙頭髮誓這輩子再也不講狐仙的故事了。

  其實張三毛的父母並沒有責怪他,不是因為趙姓是村裡的大戶族。趙沖的民風素來很好,沒有以大欺小的惡習,只是自家人不輕不重地數落了幾句。不管他人有沒有怨言,終歸事出有因,能做到自我反省方顯出品德高尚,已過古稀之年,有此覺悟,實屬難得。

  過不多久,這件事就沒人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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